刘小涛 张孟雯
大众的“理性行动”概念——一种实验哲学视角的考察
刘小涛张孟雯
摘要:对理性行动的说明向来是一个哲学难题,大众则普遍相信自己能够判断一个行动是否理性。通过设计若干案例调查大众的“理性行动”直觉,对调查获得的统计数据进行分析可表明:(1)传统(基于理性选择理论)的理性行动概念没有很好地刻画大众的“理性行动”直觉;(2)大众对行动是否理性的判断也易于受一些因素(如行动的后果)的污染;(3)大众的“理性行动”直觉与哲学家经过慎思的直觉没有显然的差异。对理性行动的说明应充分尊重大众和哲学家共享的东西。
关键词:行动;理性;实验哲学
在过去的十余年里,实验哲学在知识论、语义学、道德心理学等领域都取得了有积极意义的成果。①J. Knobe & S. Nichols, Experimental Philosophy,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8.一方面,这些成果对传统分析哲学的概念分析方法提出了挑战或补益;另一方面,一些实验结果对受试(特别是普通大众)认知直觉丰富性以及群体差异性的揭示也提出了新的哲学问题,或者是重新发现了一些哲学议题之值得审视的重要方面。既有的实验哲学成果表明(尽管仍不是决定性的):人们的认知直觉体现了文化差异,东亚人和西方人对于“知道”、“指称”之类概念的认知表现出的分歧值得哲学家重视;人们的直觉判断也易于受情感、性别、教育程度,乃至社会经济地位等因素的影响。根据反思平衡原则的指导,实验哲学家论证说,大众直觉的丰富性为哲学家的理论工作(不管它是描述性的还是规范性的)设置了经验约束。
考虑到实验哲学的一般方法论意义(对于像史蒂芬·史迪奇之类的激进分子而言,它是旨在取代概念分析的方法论革新;对于温和的立场而言,它是有用的哲学探究工具),以及一些哲学问题在结构上的相似性(比如,形而上学问题和语义学或概念分析的紧密关联),可以猜测:对其他一些重要哲学概念,若给定合理的实验设计,实验结果也可能会反映出大众认知直觉的某些特征;同理,一个经验上恰当的哲学理论也应该要充分尊重这些直觉。
于此,我们想针对“理性行动”概念设计实验,以探查普通大众关于理性行动的直觉是怎样的——特别是,我们想知道,大众的“理性行动”观念是否与理性选择理论的理性行动概念相一致。
进行此项探索的基本理论动机是双重的。第一个动机关涉实验哲学的方法论合理性。通过实际的实验哲学研究获得切实的体验,这也许能使我们更好地领会针对实验哲学的各种指责,或者是更中肯地评判实验哲学方法。不过,论文不会特别讨论这个议题。第二个动机,则纯然出于对“理性行动”概念的理智困扰。
像“好”、“善”之类的评价性概念一样,“理性行动”概念对于哲学家来说,越来越像一个“小心驾驶”的警示信号。实际上,对这个问题思考越多,就越容易陷入一些困难局面:你可能感到人们的行动极少是理性的;你也可能感到人们的行动极少是不理性的;或者,你可能想选择一个能予自己以安慰的理论标准,但旋即,你又不得不为许多不那么典型的案例烦恼。各种奇怪的案例容易让你倾向于认为,勾勒“理性行动”一词日常用法的充分必要条件的哲学任务根本不可能完成。
20世纪中期以来,哲学家大多诉诸理性选择理论来阐释理性行动概念。倘若不避诉诸权威的嫌疑,参照亨普尔的意见①C. Hempel,“Rational Action”, in Proceedings of the American Philosophical Association, Vol. 35, 1961.,可以用以下两个判断来表达理性选择理论所刻画的理性行动概念:
(S1)一个行动是理性的,当且仅当,它是根据理性选择(rational choice)作出的行动。
(S2)一个理性选择,是在既有信息基础上,在可能达成特定目的的手段之中,选择最优的手段。
以下讨论所使用的“理性选择理论”指的就是亨普尔所表达的观念(为行文方便计,下文将根据这一观念刻画的“理性行动”概念称为传统观念),而不是这一观念的新近发展所取得的各种富于教益的成果。采取这个比较节制的策略进行讨论,一个或许可行的辩护是,在一些影响颇广的文献里,比如戴维森①D. Davidson,“Actions, Reasons and Causes”, in Essays on Actions and Events,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0.和罗森堡②A. Rosenberg, Philosophy of Social Science, The Westview Press, 2012.,作者对理性选择理论观念的勾勒,跟亨普尔的表述也没有特别实质性的差异。
并不意外,哲学家普遍意识到传统理性行动概念的种种缺陷③参见C. Hempel,“Rational Action”。;然而,另一方面,对于“理性行动”的解释,在“理论”一词比较严格的意义上,理性选择理论仍具有统治性的地位,有竞争力的替选理论至今还未出现。我们也许可以期待,对“理性行动”概念的实验研究,倘若能获得有哲学价值的发现,则它不但会促使我们重新审视传统的理性行动概念,而且会对进一步的正面理论建设有刺激作用。甚至,在最坏的情况下,探索的失败也可能提供利于进一步研究的教训,或者是反思实验哲学的素材。
接下来,我们先陈述实验设计的基本构想;然后,报告实验的实际进行过程;再次,对实验结果进行分析和讨论;最后,我们对实验及其结果进行扼要总结。
(一)实验的构想
开展调查的基本理念,是仿效实验哲学家惯常使用的方法,有针对性地设计若干案例,在一定规模的目标受试群体里进行问卷调查。
案例的设计以检验我们的三个预测为主要目标:(1)我们预测,对典型的传统观念的理性行动(以及不理性行动)而言,受试的判断出现高度一致,但对于非典型的情况,受试判断出现明显分歧。(2)我们预测,有些情形,符合传统理性选择理论模型,但多数受试会认为它不是理性行动;反之,有些行动不符合传统理性行动观念,但多数受试会认为它是理性行动。换言之,大众并不总是仅仅以理性选择的理性行动概念作为标准来判断行动的理性与否。(3)受既有实验哲学成果启发,我们预测,可能有些因素会影响人们对一个行动是否理性的判断,比如,社会传统、性别特征、行动的后果、行动的道德与否,等等。
“理性行动”是个评价性的抽象概念。要调查大众关于这一概念的直觉,既要求受试具备进行相关判断的能力基础,比如,良好的阅读理解能力,同时,又要尽可能地避免或减少专业教育(特别是哲学和经济学)对他们的判断施加的影响。出于这些考虑,我们选择上海大学低年级本科学生作为受试群体。他们来自全国各地,在上海大学的第一个学年不分学科专业,主要接受通识教育和基础教育。在秋季学期开展调查,大一和大二的学生都是合适的调查对象。
(二)对调查问卷的说明
(1)调查问卷设A、B卷。为减少干扰因素,未明确标示A、B;以个人信息栏目中的“姓名”字样标识A卷,以“名字”标识B卷。
(2)除个人信息栏目外,每份问卷有11个案例。对每个案例提出一个问题,要求判断案例所描述的行动是不是理性行动。11个案例实际分为三部分:(a)第1-2题所述案例符合传统理性行动的观念。(b)第3-6题各自在某些方面不同程度地偏离传统观念;第1-6题A、B卷相同。(c)第7-11题A、B卷有差异;旨在检测某些可能影响人们进行判断的因素(比如后果、性别、文化传统)。
(3)如果答卷不出现以下情况,则视为有效问卷:(a)第1题给出否定回答。问卷设计的第一题是典型的理性行动,设计的初步考虑是,如果出现(a)所述情况,则至少有理由将之视为非正常答卷并进一步评价答卷的效度(特别是,需要综合分析受试的“理性行动”观念在其他案例中的反映)。(b)第10题给出肯定回答并且第11题给出否定回答。按照我们的见识和判断,没有特别强的理由可以认为“众目睽睽之下的抢劫”是理性行动,但“挖地道偷银行”不是;或许,出现标准(b)所述情况的一种合理解释是被试没有以我们希望的态度对待问卷。
(三)调查问卷的内容
以下是11个案例:
(1)焦大想买一处房产。经过反复考察,他发现有三处备选房产,它们各方面条件相当,不过就性价比来说,B好过C,A好过B。于是他买下了A。
请问:焦大买A房产的行动是不是理性行动?()
(2)牛二做一道数学选择题。经过仔细计算,他发现A、C、D三个选项都是错的;于是他选择了B,尽管他不知道B的结果是怎样算出来的。
请问:牛二选择答案B的行动是不是理性行动?()
(3)苏三打算投资一个葡萄园或者是苹果园。仔细考虑之后,他发现两者在劳动强度、风险和预期收益等方面都相当。无法抉择的情况下,他决定抛硬币。如果硬币正面朝上,就投资葡萄园;反之,就投资苹果园。结果硬币反面朝上。于是他买下了苹果园。
请问:苏三投资苹果园的行动是不是理性行动?()
(4)“在三月中旬的一天早饭后,宝玉携了一套《会真记》,走到沁芳闸桥边桃花底下一块石上坐着,正看到‘落红成阵’,只见一阵风过,把树头上桃花吹下一大半来,落得满身满书满地皆是,宝玉要抖将下来又恐怕脚步践踏了,只得兜了那花瓣,来至池边,抖在池内。那花瓣浮在水面,飘飘荡荡,竟流出沁芳闸去了。”(《红楼梦》)
请问:宝玉兜花瓣抖在池内的行动是不是理性行动?()
(5)小毕热爱追求表达精确数值的真理。有一天,小毕想知道自己养的绿鹦哥的羽毛的平均长度;他相信,取得这一数值的最好办法是将鹦哥的羽毛拔下来,对每一根羽毛进行精准测量,然后在加和的基础上求平均值。想干就干,他把绿鹦哥的羽毛全拔下来,开始测量。
请问:小毕测量绿鹦哥羽毛的行动是不是理性行动?()
(6)李四喜欢赌博。他相信“遇上尼姑,逢赌必输”,所以每次在路上看见尼姑,他都把眼睛用手遮住,然后远远地绕开。
请问:李四遮眼绕道的行动是不是理性行动?()
(7A)小东打算结婚。他有两个候选对象(小丽和小红);她们都是小东的大学同学,各方面条件没有明显区别。考虑到小丽每月的工资收入比小红高200元。小东决定和小丽结婚。
请问:小东和小丽结婚的行动是不是理性行动?()
(7B)小丽打算结婚。她有两个候选对象(小明和小东);他们都是小丽的大学同学,各方面条件没有明显区别。考虑到小明每月的工资收入比小东高200元。小丽决定和小明结婚。
请问:小丽和小明结婚的行动是不是理性行动?()
(8A)于嫂五十来岁,她信菩萨。每一次经过庙宇,她都要虔诚地进香,向菩萨磕几个响头,祈求菩萨保佑自己和家人一生平安。
请问:于嫂向菩萨磕头的行动是不是理性行动?()
(8B)非洲的多贡族人信奉至上神。他们在聚集地设置公共祭坛,定期对至上神献上祭物,并举行膜拜仪式,祈求至上神佑护自己的族人。
请问:多贡人膜拜至上神的行动是不是理性行动?()
(9A)这一天,赵七正沿着一条小河看风景。突然,他看到前方有个小孩失足掉到了河里。河边没有别人。赵七赶紧跑过去跳下河。他甚至没想到自己不会游泳这一茬。万幸的是,河水不太深,刚没过胸膛。赵七救上了孩子。
请问:赵七跳河救小孩的行动是不是理性行动?()
(9B)这一天,赵七正沿着一条小河看风景。突然,他看到前方有个小孩失足掉到了河里。河边没有别人。赵七赶紧跑过去跳下河。他甚至没想到自己不会游泳这一茬。不幸的是,河水很深,水流很快将赵七和孩子都淹没了。
请问:赵七跳河救小孩的行动是不是理性行动?()
(10A)薛八是个小流氓。他很想发财。一天,他在集市上遇到一个商人在卖黄金首饰。他走过去,抓起一把黄金首饰,转身就跑。商人大喊抢劫,集市上的群众抓住薛八狠狠揍了一顿。
请问:薛八抢黄金的行动是不是理性行动?()
(10B)薛八是个小流氓。他很想发财。一天,他在集市上遇到一个商人在卖黄金首饰。他走过去,抓起一把黄金首饰,转身就跑。商人大喊抢劫,集市上的群众还没反应过来,薛八已经逃走了。
请问:薛八抢黄金的行动是不是理性行动?()
(11A)据2013年1月《联合早报》网站消息,德国柏林的一家银行日前惨遭失窃,窃贼通过挖地道的方式偷走了大量财物,使得银行损失超过1亿欧元。据报道,窃贼仍然逍遥法外。
请问:窃贼挖地道偷钱的行动是不是理性行动?()
(11B)据2013年1月《联合早报》网站消息,德国柏林的一家银行日前惨遭失窃,窃贼通过挖地道的方式偷走了大量财物,使得银行损失超过1亿欧元。据报道,窃贼5月落网,系内外勾结作案。
请问:窃贼挖地道偷钱的行动是不是理性行动?()
(一)调查过程
预调查在本人督导的研究生课程(实验哲学)上进行。共5名学生参与;4个女生和1个男生。基于研究生的讨论反馈,我进一步修改了案例的表述、数量(预调查包含14个案例),以及呈现顺序。预调查结果基本符合预测。
实际调查在本人执教的哲学通识课上进行。全班共计120位同学,实到116人,其中男生56人、女生60人、大一93人、大二23人。根据学生所表明的配合意愿发放问卷,共计发放问卷116份(AB卷发放考虑了性别均衡)。学生回答问卷的时间约6-10分钟。根据前述有效性判别的两个标准,获得有效答卷A卷45份、B卷51份。20份无效问卷包括:11份未回答问卷背面5道题,9份对第(1)题作出否定回答(其中有四份同时符合两条有效性判断标准)。
(二)对无效问卷的分析
问卷的第(1)个案例是典型的理性行动。将典型案例最先呈现的基本考虑是,它可能会为受试提供一种隐性的标准,甚或施加某种无意识的心理影响。这种影响没有有效的评判方法。不过,就本文的论证目的而言,它会起到强化结论的作用。因为在第(1)个案例可能产生影响的情况下,如果调查结果仍然表明,被试在其他一些案例上表现出有统计意义的重要分歧,那么,就有很强的理由认为,大众并不总是仅仅以理性选择的理性行动概念作为标准来判断行动的理性与否。
我们的第二个策略旨在强化这一点,即为提高调查结果的可信度,将第(1)题为否定答案的问卷视为无效问卷。值得说明的是:对所有第1题为否定回答的问卷,进一步的分析和评价表明,很难合理地(或者说以可接受的方式)理解被试在答题过程中反映出来的理性行动观念。比如,有1份仅肯定(3)和(4),有1份仅肯定(7A),有1份仅肯定(11A),有1份仅肯定(2),有1份仅肯定(5),有四份同时符合两条沙汰标准。这些问卷的难以理解反过来说明,对于反映理性行动的大众直觉的调查目的而言,无效问卷的两条沙汰标准确实起了作用。
(三)调查的统计结果
题号 是理性行动 不是理性行动 总样本 肯定答案占比1 96 0 96 100% 2 74 22 96 77% 3 24 72 96 25% 4 46 50 96 47% 5 27 69 96 28% 6 4 92 96 4% 7 8 9 1 0 11 A B A B A B A B A B 20 25 45 44% 19 32 51 37% 13 32 45 40% 13 38 51 34% 3 42 45 7% 1 50 51 2% 2 43 45 4% 8 43 51 18% 25 20 45 55% 19 32 51 37%
有理由相信,上述问卷中的案例还有些可改进的地方;为了检测大众的理性行动直觉,当然,还可以设计出许多更有趣或者更有启发性的案例。不过,上述调查数据已经比较满意地验证了我们的一些基本预测:
1.我们预测,受试在若干案例上表现出高度一致的判断,特别是C1和C6;而C2、C3、C4、和C5的受试一致性会显然低于C1和C6。根据设计,C1是符合理性选择模型的典型案例,而C6是依照哲学文献中出现的典型“不理性行动”而仿制的;C2、C3、C4、和C5则各自在一些方面(相较于理性选择模型而言)存在可争议之处。统计结果证实了我们的预测。
2.我们预测,案例中的一些突出因素会影响受试的判断。比如,C2所述行动符合命题逻辑的规则(析取命题的否定肯定式)。我们倾向于认为它是典型的理性行动。我们估计,牛二对计算过程的无知这一因素会影响部分人的判断,但大多数人还是将它视为理性行动。统计结果证实了这一判断,共有22份问卷认为它不是理性行动,占比不足23%。又比如,我们预测,C3中所述抛硬币的因素会影响人们的判断;应该大多数受试会给出否定回答。结果表明,只有24份认为它是理性行动,仅占比25%。
3.我们预测,即便在认可C1是理性行动的情况下,相当数量的受试也不会完全按照理性选择理论的基本模式去判断一个行动是否理性。C4和C5的统计结果表明了这一点。根据设计,C4是一个审美驱动(或者说情感相关)的行动,若不经过刻意诠释,则它不具备理性选择模型中的相关要素,然而,有接近半数的受试认为它是一个理性行动。反之,C5则是一个体显了理性选择模型诸要素的案例,然而,只有不足三分之一的受试认为它是理性行动。
4.我们预测,类似于诺布效应或者陪审团偏见之类的差异也会在关于“理性行动”的大众直觉的调查中有所反应。结果表明,从C7到C11的5个案例,C7、C8、C10、C11都表现出有趣的统计差异;只有C9未见明显差异。
C7的A、B卷对比在于,C7A案例的主角是男性,而C7B的主角是女性。出于(也许深受传统汉文化影响)男性视角,我们的预期是:部分受试也许会对小东因为200元收入差异(几乎是可以忽视的差异)而选定终生伴侣的行动产生鄙夷的情感,在故事主角是女性的情况下则不会产生类似情感;这种微妙的情感反应有可能导致AB卷之间的统计差异(B卷应高于A卷)。出乎意料,统计结果刚好与我们的预期相反(A卷比B卷高7个百分点)。对这种结果,一种也许讲得通的解释是,就行动是否理性而言,受试在心理上会对女性的择偶行动提出比男性更严格些的评价要求。这也符合日常经验,一般地讲,人们总期望女性在选择配偶的过程中应谨慎小心。
C8的AB卷对比在于,C8A案例描述的是中国文化传统中特别熟悉的现象,而C8B描述的则是另一个文化传统中相对陌生的现象。似乎可以预期,对特别熟悉的文化现象,人们的认同感会更强些,因而C8A中的于嫂会获得比C8B中的多贡族人更多的选票。结果表明,于嫂的选票确实高6%。稍许让人诧异的是,这个差别不如预期的大;也许,其原因是中国当代的大学生对文化多样性(包括宗教)已经有比较好的认知。
C10、C11的AB卷对比均在于行动是否取得可欲的后果。之所以设置两个案例,一者是希望能通过两个案例交叉验证实验结果,二者是作为识别问卷效度的手段(如前述)。有意思的是,这两个案例都表明,行动是否取得可欲的后果会影响人们对该行动是否理性的判断。C10A中逃脱了的薛八比C10B中被逮住的薛八获得多出14%的投票;而C11B中逍遥法外的窃贼则比C11A中落网的窃贼获得多出18%的选票。这两个案例的对比分组取得的相似结果使我们的猜测获得了更好的证据支持。
C9的结果多少有点出乎意料。不管救没救上人,赵七获得的支持率都极其低;AB卷的统计差异也因而不能说明问题。后来,一些朋友启发我们说,受试所受的家庭教育和学校教育或许可以解释这个结果。
除了证实上述基本预测之外,从既有数据还能获得什么更有哲学意味的东西呢?在进入这个议题前,先回顾若干针对传统理性行动概念的批评或许有些益处。
根据亨普尔的判断:“说一个行动是理性的,就是提出一个经验性假设和一个品鉴性评价。假设的意思是,这个行动出于特定理由,而且这个行动能得到解释(可以认为这些理由是行动的动机);这些理由包括主体意欲达成的特定目的,以及他关于达成目的之可行手段的信念。品鉴评价的意思是,就主体已有的信念来判断,他的行动构成一个对达成目的之可行手段的恰当选择。”①C. Hempel,“Rational Action”.
就理性行动概念的评价性方面而言,亨普尔指出了三方面的困难,这些困难与理性选择理论引入的一些说明性概念相关:
其一,倘若以逻辑经验主义的观念,将行动者的信息基础理解成是一个包括事实陈述和普遍概括的语句集合,那么,如何在评价一个行动的时候恰当地限制这一集合的范围,以及这一集合中的语句是否需要满足某种更进一步的要求,比如是否要求为真或行动者信以为真,是否要求包含某种普遍定律,是否要求和行动者的目标之间有充分的证据支持关系,等等;进一步回答这些问题的理论诉求会导出一些很棘手的哲学问题。
其二,关于达成行动目的的手段,也存在类似的问题。倘若达成目的的可能手段有许多,理性行动所要求的手段是否要求进一步考虑某些限制,比如道德限制、法律限制、合同条款、社会习俗、乃至游戏规则,等等。另外,如果既有信息基础不能决定何种手段是最优的,那是否意味着所有候选手段都产生理性行动?
其三,按照理性选择理论的理性行动概念,行动的“理性”本质上取决于行动的手段相对于既有信息基础和目标的恰当性;换言之,给定特定目标和特定信息,如果手段m是达成目标的恰当(或最优)手段,则据m行动就是理性的。然而,亨普尔指出,有许多情形,会使得对“恰当(或最优)”作出准确刻画颇为困难,比如风险决策和不确定情况下的决策。②Ibid.
针对传统理性行动概念的解释性用法,亨普尔也论证了几个引起争议的论点:第一,对于行动的解释而言,解释项中的评价性因素跟解释的效力是不相关的(以德雷的思考作为批判性靶子,此不详述)。第二,诉诸动机性理由来解释行动,需要用倾向论的观念来理解欲望、信念之类的非现象意识状态,并且,它们也遵从演绎—律则的覆盖律解释模式(即将被解释项纳入覆盖律);不过,按他的判断,信念、目标、理性之类的概念表现的是一种“准理论联系”,它们并不像物理学概念那样起作用。第三,对于一个诉诸动机性理由(目的、信念)的行动解释而言,制约人们进行信念归属和目标归属的约定或原则并不能总是保证理性人假设为真;用比较好理解的话讲,当我们想要解释行动者A何以作出特定行动的时候,即便能按照通常的情况将特定信念和目标归属给他,但仍然可能无法保证A是理性的。
亨普尔的批评主要是一些内部批评,有效地回应批评需要对理性选择理论做出更细致的刻画。相较而言,塞尔的批评则更像是外部批评。按照他的意见,传统概念(以决策论的数学规则为核心)有一些根本性的缺陷,它将人类理性理解成复杂版本的动物理性。特别是,勾勒出传统理性行动理论的6个假设之后,塞尔分别阐述了自己所赞成的反题。考虑到当前讨论的相关性,可以认为塞尔特别想论证的是这样几个观念:
第一,理性行动不是由信念和欲望因果地导致的;行动的理由需要通过自由意志才能引起行动,任何理性活动都预设了自由意志。
第二,理性不仅仅(或很大程度上)只是一桩遵守理性规则(以逻辑规则为典范)的事情,思想或行动的理性不是通过一个规则系统来定义的;理性的约束是内在于人的意向性状态(特别是语言行为)的结构中。
第三,人们的理性行动以及行动的理由不必然产生于(或者说可以独立于)欲望。特别是,在人受制于社会建制(特别是社会的构成性规则以及调节性规则)的情况下,人们常常不得不理性地做许多有背欲望甚至极不情愿的事情。比如,在酒吧喝过啤酒之后不得不付钱,付钱的行动当然是理性的。实际上,人们的理性思考常常会因考虑多种结果情形而调整自己的欲望,而不是仅仅依照欲望来考虑达成结果的种种手段。比如,在黄金周出游的过程中,理性的行动者就常常会因交通状况不断临时变更目的地。①J. Searle, Rationality in Action, Cambridge, MA: The MIT Press, 2001.
塞尔将理性问题表述为:倘若世界上任何事情的发生都是由自然的因果力导致的,那么做出一个理性的决策如何可能?不是所有关心理性行动的哲学家都乐意接受这种提问方式,它将理性问题和自由意志问题(以及意向性等心理特征)建立密切联系,因而带入了更沉重的哲学负担。也不是所有哲学家都会同意塞尔的6个反题或者“尽管自由的概念和理性的概念是不同的,但理性的外延恰好就是自由的外延”之类的判断。
相较之下,亨普尔的批评重点在于理性选择理论引入的说明性概念都有待精细化,而塞尔则对传统概念的亲决定论模式不满,他特别强调理性行动跟欲望之间的疏离,以及社会规则制约理性行动的重要性。如果暂且不考虑理论上的细节和具体论题的论证,根据我们对前述调查结果的理解,它们在许多方面支持亨普尔和塞尔的主要意见,特别是与他们对某具体案例是否理性行动的判断相一致。证据对理论的支持关系常常反过来表现在理论对证据的解释力上,亨普尔和塞尔的见解确实能比较好地说明为什么调查问卷中的一些案例不被大多数人视为理性行动。
仅以C5和C6为例。以亨普尔的眼光来看,C5是传统理论需要面对的难题,即如何解释一些情景下信念、欲望的归属和行动的理性特征归属之间的分离;并且,它与C6都表明,传统理论中的信念(信息基础)、欲望之类的概念可能还需要进一步限制,也许,某些特别“不理性”的信念或欲望(作为行动的原因或理由的时候)不会使得一个行动具有理性特征。
对塞尔而言,C5的例子之所以不理性,乃是因为一个理性的行动者在小毕的情景里应该要调整自己的欲望,即充分考虑到操作的繁琐和绿鹦哥可预期的死亡等结果,从而调整或放弃自己知道一条琐碎真理的欲望。至于C6,也许,一个可接受的解释不过是,在当代社会,“遇上尼姑,逢赌必输”根本就不具有任何调节行动的合理性(或者说不具有作为调节性社会规则的地位)。
倘若让民主原则也在哲学问题上起点作用,那么,亨普尔和塞尔对传统理性行动概念的批评就获得了民意的支持,因而,传统理性行动概念就不仅在理论上有缺陷,也因为在经验层面没有充分捕捉住大众的直觉而陷入困局。
看来,调查结果不仅证实了我们的基本预测,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表明大众的理性行动直觉或判断和哲学家(亨普尔和塞尔应能作为合适的代表)的直觉或判断有非常一致的方面——当然,我们并不认为它们在所有方面都严格契合。人们确实在一些中间地带出现分歧,但这种分歧并不是因为大众和哲学家有不同的理性行动概念。有可能,它是理性行动本身的程度性或相对性产生的;也有可能,分歧仅仅是因为对某些因素赋予了不同的权重。设想一种争论激烈的情况(比如自杀是不是理性的),往往可以预期,它会引起大众的纷争,就像它曾引起哲学家的纷争一样。这种一致性对于反思实验哲学方法有证据性的作用,至少在什么是理性行动这个问题上,我们的调查表明,蔑视大众直觉或者蔑视概念分析都不是恰当的哲学态度——如果后者或多或少依赖于哲学家的直觉的话。
自然,基于小场景的调查结果是否能建立一般性的哲学结论,这个实验哲学家常常遇到的诘难我们也需要面对。倘若身为喜欢概念分析的理性主义者,你甚至可能质疑,上述调查看起来完全是徒耗心力,因为所有案例的调查结果都可以掰着脚趾头估计出来。
对第一个质疑,我们的辩护比较简单:因为仅仅是想获得些有启发性的经验事实,本文的论证义务比那些严肃的实验哲学家要轻许多;再者,调查结果确实验证了——些有价值的事实,比如,人们对某行动是否理性的判断易于受到一些因素(比如行动后果)的污染。
对第二个质疑,我们的辩护需要玩个花招。实际上,第二个质疑是我本人在最初阅读实验哲学论文时产生的一个疑虑。通过调查验证我们的预测能否跟结果相符,这是进行这项实验研究的另一个重要目的(愿意的话,你可以把它看作实验的构成部分)。这个目的的达成,在我看来,会引出一个真正严肃也特别值得探索的问题:如果在实验进行之前,仅凭对案例设计的了解,我们(包括许多我在理智上特别尊敬的朋友)就能够相当准确地预测实验的结果(调查结果已经表明这一点),那么,在这个复杂的估计过程或者读心过程中,我们究竟依赖的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换言之,我们是使用了一个什么样的概念来对受试进行预测?又是将一个什么样的概念归属给了受试?这二者不必然完全一致,而且,不管是否一致,它们都必然不同于传统概念,因为,否则就不可能准确预测C5或C6的结果;同样也很显然,进行预测的头脑往往并没有装备塞尔式的复杂理论或者任何一个已知理论所刻画的概念。
对于理性行动研究而言,也许,这才是迫切需要刻画出来的东西;如果它是一个可以称作概念的东西的话,那么,正是这一概念,使得普通大众、哲学家以及我们共享相同的进行评价性判断所依赖的直觉。一个成功的理论,不仅应该要能解释这种普遍性的直觉,同时,还要能解释人们在非典型案例上产生的分歧(比如调查结果所表明的一些情况)。比较遗憾,既有的理论研究离要捕捉的目标还有些距离。
扼要地讲,根据调查数据和对数据的分析,可以获得以下初步结论:(1)传统的理性行动概念的确有严重缺陷,它没有捕捉住普通大众关于理性行动概念的直觉,而普通大众的理性行动直觉更支持亨普尔和塞尔对传统概念的批评意见;(2)大众和哲学家关于“理性行动”的直觉没有明显区别,新的理论构建方案既应充分尊重这种一致性,又要为解释人们在一些案例上的明显分歧留下概念空间;(3)大众对行动是否理性的判断,也容易受一些因素(比如行动的后果)的影响,这种影响起作用的方式,和诺布效应有近似的方面。
从统计结果中可以发现的信息并未完全得到分析,精细的眼睛也许能找到更有价值的箱子。我们也没有尝试对统计结果反映出来的所有重要现象进行解释,比如,为什么“避开小尼姑”和“拜菩萨”的案例会有如此大的统计差异?也许,还有某些结果暗示了一些值得探索的方向,比如大众的直觉是否倾向于在行动的善恶和行动的理性与否之间建立联系?这些问题,或许都是可以期待于未来探究取得进展的地方。
(责任编辑:韦海波)
基金项目:本文受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实用主义研究”(项目编号:14ZDB022)、“基于虚拟现实的实验研究对实验哲学的超越”(项目编号:15ZDB016)资助。
作者简介:刘小涛,上海大学社会科学学院哲学系副教授;张孟雯,复旦大学哲学学院博士研究生。
中图分类号:B028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2095-0047(2016)01-0089-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