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雅君
门阀士族是魏晋南北朝时代思想与文化的最重要创造者。王夫之曾概言那个时代“九品之外无清流,世族之外无造士”*王夫之: 《读通鉴论》中册卷15《孝武帝》第四条,北京: 中华书局,1975年,第441页。。从魏晋降至南朝,门阀士族的实际政治权力在不断丧失,然而另一方面,门阀制度却被不断强化。之所以会有如此矛盾的现象,乃与门阀士族掌控文化话语权有关。门阀士族通过掌控意识形态,从而合理化其已经拥有的既得利益,进而将之制度化。而制度化的过程又是正向巩固其意识形态的过程。*李磊: 《魏晋玄学与门阀政治关系述论》,《历史教学问题》2014年第3期。统治者对其思想文化的认同,是门阀士族掌控意识形态生产的前提条件,因此,门阀士族十分注重对最高统治者进行思想教化,尤其是重视对储君的教育。
门阀士族实现对储君的教化,主要途径是垄断东宫官僚的诠选,从而营造出符合其思想文化的环境,对储君的思想进行潜移默化。据《太平御览》卷245《职官部四十三》引《晋中兴书》载:
温峤拜太子中庶子,峤在东宫,特见嘉宠,僚属莫与为比。峤与阮放等共劝太子游谈老庄,不教以经史,太子甚爱之。
两晋之际是门阀士族由儒入玄的关键时刻,温峤、阮放均为玄学名士,他们在东宫中“不教以经史”,而以玄学影响太子,正是在培育君主对门阀士族意识形态的认同。正因东宫官僚诠选事关谕教太子,故而东宫诸官职为门阀士族所独占,此即《梁书·文学上》所称的“旧事,东宫官属,通为清选”。然而,《通典》卷30《职官十二》、《唐六典》卷27《家令率更仆寺》又言东宫三卿之职,“自宋齐以来,清流者不为之”。这似乎与《梁书》“东宫官属,通为清选”的记载相矛盾。本文试图从理解这一矛盾记述入手,揭示门阀士族之所以能固守谕教太子之责的社会背景,并阐释东宫作为意识形态生产的空间特性。
《宋书·百官志下》云:
自家令至仆,为太子三卿。三卿,秩千石。
太子三卿是指太子家令、太子率更令、太子仆。三个职官最早被合称为“太子三卿”是在西晋时代,刘宋延续了这一称呼。*《通典》卷30《职官十二》: “其(晋代)家令、率更令及仆,为太子三卿。太康八年,进品与中庶子、二率同。”北京: 中华书局,1988年,第831页。关于三卿在东宫权力结构中的位置,《宋书·百官志下》又云:
家令,一人。丞一人。晋世置。汉世太子食汤沐邑十县,家令主之。又主刑狱饮食,职比廷尉、司农、少府。汉东京主食官令。食官令,晋世自为官,不复属家令。
率更令,一人。主宫殿门户及赏罚事,职如光禄勋、卫尉。
仆,一人。汉世太子五日一朝,非入朝日,遣仆及中允旦入请问起居,主车马、亲族,职如太仆、宗正。
《宋书》成书于萧梁时代,依据刘宋官方资料编纂而成。其所述三卿职掌与《晋书·职官志》大略相同,并没有根本性的变化。三卿合在一起相当于朝廷廷尉、司农、少府、光禄勋、卫尉、太仆、宗正。朝廷九卿中,除了掌礼乐郊庙祭祀的太常、掌外事的大鸿胪之外,其余负责宫廷事务、朝廷政务的七卿,东宫皆由三卿对掌其职。且刘宋太子家令、太子率更令、太子仆皆为“铜印墨绶,进贤两梁冠,绛朝服”*《通典》卷30《职官十二》,第831、833页。《唐六典》卷27《家令率更仆寺》,北京: 中华书局,1992年,第696、699、701页。,品秩为第五品*《宋书》卷40《百官下》,北京: 中华书局,1974年,第1262页。,亦承袭两晋。《唐六典》卷27《家令率更仆寺卷》自注引晋武帝太康八年诏:
太子家令、率更令、仆,东宫之达官也,宜进品第五,与中庶子、二率同。
太康八年诏书中明确将太子三卿定义为“东宫之达官”。刘宋太子三卿无论是职如九卿、还是品秩第五,都与两晋时无异,理应仍然是“东宫之达官”,为何《通典》卷30《职官十二》,《唐六典》卷27《家令率更仆寺》皆言东宫三卿“自宋齐以来,清流者不为之”?《宋书·百官志下》中的另一条记载似乎揭示些许端倪:
自汉至晋,家令在率更下;宋则居上。
《宋书》认为,宋与晋不同,太子三卿彼此间的排序发生了变化,两晋时太子率更令在前,太子家令在后,刘宋正好颠倒过来。颠倒的原因,从《宋书·百官志下》的行文来看,是太子率更令职事削减的结果,其言曰:
(太子中庶子)汉东京掌庶子、舍人,晋世则不也。
随着两晋侍从官地位的上升,从太子率更令的统辖中独立出来,率更令也就丧失了作为侍从统领的权责,逐渐转向“主宫殿门户及赏罚事”等安保、执法工作,其在东宫职官体系中的地位也随之大幅下降。*刘雅君: 《权力继承的制度保障——汉晋东宫侍从官体系考述》,《史林》2015年第6期。若按与皇太子生活关系之远近来衡量,太子率更令的重要性甚至不如负责太子饮食、谷货的太子家令。刘宋将太子率更令排在家令之后,不过是对两晋已经发生的变化加以确认而已。而这一变化,太子率更令的地位直至唐代都没有再超过太子家令。可以说,刘宋对太子三卿排序的颠倒是有划时代意义的。
需要指出的是,这种排序的变化绝非因为太子家令重要性的上升所致,而是因为太子率更令重要性下降的速度超过了太子家令。即使是太子家令,其重要性也在降低。如上引《宋书·百官志下》所言,刘宋将负责太子饮食这最关涉太子人身安全的部门——太子食官令转为太子中庶子管理,而不再隶属太子家令。这是太子家令在东宫中实际地位下降的标志。
至于太子仆,无论晋、宋,均在太子三卿的最后。《唐六典》卷27《家令率更仆寺》自注云: “(太子仆)宋、齐品秩、冠服同家令寺;从驾乘安车,次家令。”均以家令作比,而不以率更令作比,这也是因为此时太子三卿的首席换成太子家令的原因。
此外,太子三卿的属官在刘宋有被裁撤的趋向。除了太子家令的原属官太子食官令转为太子中庶子管理外,设置于晋代的太子率更令主簿、太子仆主簿都被裁撤*《通典》卷30《职官十二》,第833、834页。《唐六典》卷27《家令率更仆寺》,第700、702页。。由此,太子三卿在东宫中实际地位的下降,似乎可以作为解释“自宋齐以来,清流者不为之”的原因。
另一方面,门阀士族通常都乐居与思想、文化相关之职,故其所乐任之官被称为“清官”。太子三卿所从事的均是为太子个人生活提供服务的工作。如太子家令,“主内茵褥床几诸供中之物及官奴婢、月用钱、内库、盐米、车牛、刑狱”*《通典》卷30《职官十二》,第831页。《唐六典》卷27《家令率更仆寺》,第696页。,事务繁杂且与治道无关。这似乎可以成为“清流者不为之”另一个理由。
然而,如果从人事任免来看,“清流者不为之”的史实判断似乎有再检讨的必要。
1.刘宋时期太子三卿任职者
刘宋任职太子三卿可考者为4人,其中太子家令1人,太子率更令2人,太子仆1人,下表为笔者整理的刘宋太子三卿任职人员情况表*本表依据《宋书》、《南史》各人本传而制。:
表1 刘宋太子三卿任职人员情况表
续 表
傅隆,据《南史》本传,“累迁尚书左丞。以族弟亮为仆射,缌服不得相临,徙太子率更令”。按《宋书·傅亮传》,傅亮为尚书仆射是在永初二年(421年),故而可知傅隆是在宋武帝永初二年时转任太子率更令的。傅隆“曾祖晞,司徒属,父祖并早卒”,在注重祖、父官职的东晋,傅隆因祖、父早卒且官位不显,故直到“义熙初,年四十”,方为孟昶建威参军,确实不能以膏腴视之。然而,傅隆出身北地傅氏,虽说北地傅氏在东晋时已不及在西晋时那般显贵,但仍然属于门第较高的家族,而且晋宋之际又正是他族弟傅亮当朝的时候,故而宋初太子率更令任职者傅隆实属“清流”,绝非寒、庶。
何承天,东海郯人,“从祖伦,晋右卫将军”,母为徐广之姊。可见何承天门第虽非一流高门,但亦为士族无疑。而且何承天出任太子率更令时已近晚年。在此之前,曾任尚书殿中郎兼左丞,“不为仆射殷景仁所平,出为衡阳内史”,又“为州司所纠,被收系狱,值赦免”,才重新启用为著作佐郎,并在此任上兼职太子率更令。以后又以本官领国子博士,“皇太子讲《孝经》,承天与中庶子颜延之同为执经”。*《宋书》卷64《何承天传》,第1705页。可见,宋文帝元嘉中期的太子率更令并非寒、庶,或无学之人。
荀伯子,出身著名的颍川颍阴荀氏。“祖羡,骠骑将军。父猗,秘书郎”,妻弟为陈郡谢晦,又“常自矜阴藉之美,谓(王)弘曰: ‘天下膏粱,唯使君与下官耳。宣明之徒,不足数也。’”显然,荀伯子为第一流高门士族,他甚至看不起陈郡谢氏。虽然他年少时“通率好为杂戏,遨游闾里,故以此失清涂”,但经过徐广的推选后进入仕途,宋初又受到时为执政的谢晦荐达,车骑将军王弘的称誉,任职太子仆之前曾为尚书左丞、临川内史、散骑常侍,本邑大中正,所历官职皆为清流。故而,亦不能将宋文帝时的太子仆任职者荀伯子视为非“清流”。
从上面的分析可见,太子三卿仍然由士族出任,那么《通典》所谓太子三卿“清流者不为之”的说法又作何解呢?
傅隆、何承天、荀伯子均为士族,但北地傅氏、颍川荀氏为魏晋时的旧高门,东海何氏更是次等士族。刘宋的太子三卿确实未见像太子中庶子、太子舍人、洗马那样由当朝高门如王、谢等族子弟扎堆任职的现象。从这个意义来说,“清流者不为之”是指刘宋一流高门不为之,而非指士族不为之。
2.南齐时期太子三卿任职者
南齐时期,任职太子三卿可考者为5人,其中太子家令3人,太子率更令1人,太子仆1人,下表为笔者整理的南齐太子三卿任职人员情况表*本表依据《南齐书》、《南史》各人本传而制。:
表2 南齐太子三卿任职人员情况表
先看三卿之首太子家令的任职者。
沈约,吴兴武康人。“祖林子,宋征虏将军。父璞,淮南太守。璞元嘉末被诛,约幼潜窜,会赦免。既而流寓孤贫,笃志好学,昼夜不倦。……起家奉朝请。”*《梁书》卷13《沈约传》,北京: 中华书局,1973年,第233页。吴兴沈氏在刘宋常以武干为长,沈约祖、父官位不低,但因父亲被诛,故沈约仅以奉朝请起家,确为次等士族。
许勇惠,高阳新城人,魏镇北将军允八世孙,父珪,宋给事中,著作郎,桂阳太守。*《梁书》卷40《许懋传》,北京: 中华书局,1973年,第575页。虽为士族,但门第不高。
孔逖,会稽余姚人,升明中为齐台尚书仪曹郎,永明中为太子家令*《南齐书》卷34《虞玩之传》,北京: 中华书局,1972年,第611页。。祖、父官职史无所载,当因其不显。
再看太子率更令。
伏曼容,平昌安丘人。“曾祖滔,晋著作郎。父胤之,宋司空主簿。曼容早孤,与母兄客居南海。”*《梁书》卷48《儒林传》,北京: 中华书局,1973年,第662页。伏曼容虽属士族无疑,但门第绝非一流。
最后看太子仆。
周颙,汝南安城人。“晋左光禄大夫顗七世孙也。祖虎头,员外常侍。父恂,归乡相。”*《南齐书》卷41《周颙传》,北京: 中华书局,1972年,第730页。周顗即著名的周伯仁,为东晋初年赫赫名臣。但到宋齐之时,汝南周氏显然已经不能称为一流高门,周颙之祖、父仅为员外常侍、归乡相。故而周颙可归为旧高门。
综上所述,南齐太子三卿任职者的门第甚至抵不上刘宋太子三卿的任职者。刘宋太子三卿还有北地傅氏、颍川荀氏这样魏晋时显赫的旧高门,南齐任职者除了汝南周氏外,连旧高门都谈不上。
故而,“自宋、齐以来,清流者不为之”的太子三卿,从宋至齐,其任职者的门第的确处于下降之中,但是仍然是士族所出任的清官,寒人无法染指。
《隋书·百官志》云:
家令、率更令、仆各一人。家令,自宋、齐已来,清流者不为之。天监六年,帝以三卿陵替,乃诏革选。家令视通直常侍,率更、仆视黄门三等,皆置丞。
“三卿陵替”,即“自宋、齐已来,清流者不为之”。梁武帝对“三卿陵替”的情况不满,力图加以改变。如前文所述,宋、齐太子三卿其实仍然由士族出任,只不过高门士族没有担任而已。宋、齐担任者分为两类,一类是在宋、齐时门第稍显没落的魏晋旧门阀,另一类是宋、齐新起的次门士族。所以《隋书·百官志》所谓“三卿陵替”当指担任者的门第不高这一点而言。梁武帝用以改变“三卿陵替”的办法不是将任职人选限定在特定的高门士族范围内,即命令“清流者必须为之”。他没有采用这种以人崇官的办法,而是以提高三卿在官僚体系中地位的做法来解决“三卿陵替”的问题,这是以官位来崇官。
按《隋书·百官志》的上述记载,“家令视通直常侍,率更、仆视黄门”,这实质上是引通直散骑常侍为太子家令的同类,以黄门侍郎为太子率更令、太子仆的同类,即以某类清官作比,增强太子三卿作为清官的性质。这是指天监六年(507年)的情况。
天监七年(508年),梁武帝让吏部尚书徐勉制定了文官十八班的官制,在这一体制中,太子家令、太子率更令、太子仆均为第十班,与给事黄门侍郎、员外散骑常侍同班,却比通直散骑常侍的十一班要低一班。在东宫的官僚体系内,比原来同为第五品的太子中庶子(十一班)、太子左、右卫率(十一班)低一班,又比原来同为第五品的太子庶子(九班)高一班。由此可见,在梁武帝的官制改革中,虽然关心“三卿陵替”的问题,但三卿并没有取得比原来同品的东宫官僚更多的优先权。而且从品位上看,太子中庶子、太子左、右二卫率都相当于从第五品升至第四品,太子三卿只能是原地踏步,仍然相当于原来的第五品。
如果进一步考察太子三卿任职者的履历,便可看出梁武帝“革选”的思路所在。下表为笔者整理的萧梁太子三卿任职人员情况表*本表依据《梁书》、《南史》各人本传而制。:
表3 萧梁太子三卿任职人员情况表
表中绝大部分太子三卿的任职者都曾任职太子舍人、太子洗马、太子中舍人、太子中庶子。比如:
殷钧: 曾任太子舍人、太子家令、太子中庶子。*《梁书》卷27《殷钧传》,北京: 中华书局,1973年,第407页。
陆襄: 曾任太子洗马、太子中舍人、太子家令、太子中庶子。*《梁书》卷27《陆襄传》,北京: 中华书局,1973年,第409页。
刘孝绰: 曾任太子舍人、太子洗马、太子仆。*《梁书》卷33《刘孝绰》,北京: 中华书局,1973年,第478页。
萧恺: 曾任太子洗马、太子中舍人、太子家令。*《梁书》卷35《萧恺传》,北京: 中华书局,1973年,第513页。
谢举: 曾任太子舍人、太子家令、太子中庶子。*《梁书》卷37《谢举传》,北京: 中华书局,1973年,第529页。
刘孝威: 太子洗马,累迁中舍人、庶子、率更令,并掌管记,迁中庶子。*《梁书》卷41《刘孝威传》,北京: 中华书局,1973年,第595页。
刘孺: 太子舍人、太子洗马、太子中舍人、太子家令、太子中庶子。*《梁书》卷41《刘孺传》,北京: 中华书局,1973年,第591页。
太子三卿的人选范围一般限定在曾出任太子舍人、太子洗马、太子中舍人或太子庶子者。太子三卿在东宫官僚系统中的转官,通常是转至太子中庶子。
任职者在东宫官僚体系中的升迁次序,通常是: 由三班的太子舍人到六班的太子洗马,到八班的太子中舍人,到九班的太子庶子,到十班的太子三卿,再到十一班的太子中庶子。由此可见,太子三卿已经被纳入了东宫本系统的官僚体系升迁序列之中。梁武帝解决“三卿陵替”的思路其实是将太子三卿置于东宫官升迁的必经之路上,使东宫中的每位升职者必任此职,由此再也不会出现“清流者不为之”的情况。
如果考察萧梁时代的太子三卿任职者,的确有出身高门士族者。陈郡谢氏、陈郡殷氏都是第一流的高门。尤其是谢举,为谢弘微后裔。这一家族屡出人物,如谢庄、谢朏、谢瀹、谢览,均既为当日名士领袖,又为朝望,为谢氏代表性的一支。谢举为谢瀹之子,中书令谢览之弟,其门第当属清流中的清流。《梁书》本传记载: “(谢)举祖庄,宋世再典选,至举又三为此职,前代未有也。”谢庄、谢举多次居非常重要的吏部尚书之职,可见其家门地位之高。出身这样家族的人在梁朝时候出任太子家令,这正表明梁武帝改变“三卿陵替”、“清流者不为之”的局面其实是获得了成功。
但是,也应该承认,即使经过“革选”,萧梁太子三卿的任职人选主要还是集中在次门士族上,如吴兴沈氏、彭城刘氏、东海徐氏、平原明氏。其中彭城刘氏最多。这种情况一方面固然可以看作是对宋、齐任职的继承,但另一方面更应该将之理解为次门士族凭借文化在门阀序列中上升所致,其性质与次门士族挤入门下、中书等传统高门独占之清官的性质相同。次门士族在文化及政治上的崛起,其实也改变了太子三卿在东宫中的职能,使其超越事务层级,跻身东宫的决策层。
《宋书·符瑞下》记载了太子家令刘征的一条事迹:
元嘉十五年二月,太子家令刘征园中林檎树连理,征以闻。
东宫园中出现“木连理”的现象预示着“王者德泽纯洽,八方合为一”,在当时的政治语境中,这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时任太子家令的刘征不仅勤于职守,而且敏于观察。此事表明,太子家令的活动已经越出了东宫庶务,而成为政治文化的参与者。
与刘宋相比,有关南齐太子三卿在东宫文教活动的记载增加。太子三卿似乎成为门第不高者在东宫从事文教活动的官衔。
如沈约,“齐初为征虏记室,带襄阳令,所奉之王,齐文惠太子也。太子入居东宫,为步兵校尉,管书记,直永寿省,校四部图书。时东宫多士,约特被亲遇,每直入见,影斜方出。当时王侯到宫,或不得进,约每以为言。太子曰: ‘吾生平懒起,是卿所悉,得卿谈论,然后忘寝。卿欲我夙兴,可恒早入。’迁太子家令,后以本官兼著作郎,迁中书郎,本邑中正,司徒右长史,黄门侍郎。”*《梁书》卷13《沈约传》,北京: 中华书局,1973年,第233页。沈约“校四部图书”的工作类似太子洗马之职,被文惠太子“特被亲遇”则像太子中庶子,可以想见,沈约是以太子家令之职在行使上述两种职事。
不仅如此,据《南齐书》卷52《文学传》记载: “世祖使太子家令沈约撰《宋书》,拟立《袁粲传》,以审世祖。世祖曰: ‘袁粲自是宋家忠臣。’约又多载孝武、明帝诸鄙渎事,上遣左右谓约曰: ‘孝武事迹不容顿尔。我昔经事宋明帝,卿可思讳恶之义。’于是多所省除。”沈约以太子家令兼任著作郎,撰写《宋书》,其职事已经超出东宫范围,转而与皇帝发生较为密切的联系。
再如,太子率更令伏曼容,“永明初,为太子率更令,侍皇太子讲。卫将军王俭深相交好,令与河内司马宪、吴郡陆澄共撰《丧服义》,既成,又欲与之定礼乐。会俭薨,迁中书侍郎、大司马谘议参军,出为武昌太守”。*《梁书》卷48《儒林传》,北京: 中华书局,1973年,第663页。伏曼容以太子率更令的身份侍讲东宫,又受王俭之托参与撰写、制定礼仪,其活动范围也超出了东宫。
再如,太子仆周颙,“为文惠太子中军录事参军,随府转征北。文惠在东宫,颙还正员郎,始兴王前军谘议。直侍殿省,复见赏遇。……转太子仆,兼著作,撰起居注。迁中书郎,兼著作如故。常游侍东宫。少从外氏车骑将军臧质家得卫恒散隶书法,学之甚工。文惠太子使颙书玄圃茅斋壁,国子祭酒何胤以倒薤书求就颙换之,颙笑而答曰: ‘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南齐书》卷41《周颙传》,北京: 中华书局,1972年,第732页。从“常游侍东宫”可见周颙与太子的关系非常亲密。周颙以太子仆“兼著作,撰起居注”,这也是超出了太子仆本身在东宫的服务职事,转而为朝廷“撰起居注”。
对上述情况作一番归纳,可以得出如下结论:
南齐时代的太子三卿由门第不高的文化名士出任,故而这些名士在本职工作以外,又参预东宫文教活动,因而太子三卿与太子的关系,从沈约、伏曼容、周颙的相关情况来看,是非常亲密的。此外,太子三卿还常兼任著作郎,如太子家令沈约、太子仆周颙,故而其文教活动范围又超出了东宫,进入朝廷之中,因而又常与皇帝、宰辅发生关系。所以说,南齐太子三卿的任职者门第虽较刘宋有更进一步下降的趋势,但因任职者的高素质,其具体职事反而扩大到东宫、朝廷的文教领域,与皇帝、太子的关系得以加强。
南齐太子三卿所增强的文教职能,为萧梁所继承。梁朝太子三卿任职者仍然具有高文化素质,成为东宫文教的主要力量之一,并由此得以与皇太子,乃至皇帝之间结成密切的联系。
如明山宾为当时最著名的经学家,“时初置《五经》博士,山宾首膺其选,迁北中郎谘议参军,侍皇太子读,累迁中书侍郎、国子博士、太子率更令、中庶子,博士如故”*《梁书》卷27《明山宾传》,北京: 中华书局,1973年,第405页。。明山宾为太子率更令时仍然兼官五经博士,显然,如此的人事安排,旨在使经学家明山宾就近接触皇太子,明山宾随后由太子率更令转任太子中庶子也可旁证这一点。可以想象,作为太子率更令的明山宾或许仍在延续他“侍皇太子读”的职责。
再如文学家们,在太子三卿任上常常兼东宫管记。
首先看太子家令。殷钧为“太子家令、掌东宫书记”*《梁书》卷27《殷钧传》,北京: 中华书局,1973年,第407页。;陆襄为“太子家令,复掌管记”*《梁书》卷27《陆襄传》,北京: 中华书局,1973年,卷409页。;徐摛为“家令,兼掌管记”*《梁书》卷30《徐摛传》,北京: 中华书局,1973年,第447页。;萧恺,为“太子家令,又掌管记”*《梁书》卷35《萧恺传》,北京: 中华书局,1973年,第513页。;谢举,为“家令,掌东宫管记,深为昭明太子赏接”*《梁书》卷37《谢举传》,北京: 中华书局,1973年,第529页。。
其次,太子率更令也兼掌东宫管记。如刘孝威,为“率更令,并掌管记。大同九年,白雀集东宫,孝威上颂,其辞甚美”。*《梁书》卷41《刘孝威传》,北京: 中华书局,1973年,第595页。
再看太子仆,也兼掌东宫管记。刘孝绰为“太子仆,复掌东宫管记,时昭明太子好士爱文,孝绰与陈郡殷芸、吴郡陆倕、琅邪王筠、彭城到洽等,同见宾礼。太子起乐贤堂,乃使画工先图孝绰焉。太子文章繁富,群才咸欲撰录,太子独使孝绰集而序之”。*《梁书》卷33《刘孝绰传》,北京: 中华书局,1973年,第480页。
虽然太子三卿掌东宫管记者中,以太子家令在人数上居多,但这并不意味着太子率更令、太子仆没有兼掌东宫管记的资格。从上引刘孝威、刘孝绰的例子来看,他们为太子率更令、太子仆时兼掌东宫管记还有特殊的礼遇,其地位并不比任太子家令者差。
此外,还有太子家令在掌管东宫事务外,兼任皇帝身边的近臣。如刘孺,“转中书郎,兼中书通事舍人,顷之迁太子家令,余如故”*《梁书》卷41《刘孺传》,北京: 中华书局,1973年,第591页。。刘孺是以中书通事舍人的显赫身份兼任太子家令的。
所以,从门第的角度来看,宋、齐、梁太子三卿任职者的门第下降,皆由次门士族出任。但是因为这一时期次门士族在政治上处于上升通道,更得到南朝皇帝的信任,获得更多的政治权力,因而,太子三卿反而超越出原本的东宫事务层面,新增了文教职能,并借此与皇帝、皇太子结成亲密的关系。
《隋书·百官志》、《通典》卷30《职官十二》,《唐六典》卷27《家令率更仆寺》皆言东宫三卿之职,“自宋齐以来,清流者不为之”。考察刘宋太子三卿,其职掌、品秩均与两晋无异,然而三卿排序却发生变化,太子家令取代太子率更令成为三卿之首。这种排序的变化是因为太子率更令地位下降的速度要超过了太子家令。总体而言,刘宋太子三卿在东宫中实际地位下降,这是“自宋、齐以来,清流者不为之”的重要缘由。
所谓“清流者不为之”,主要是指高门士族不出任。宋、齐太子三卿任职者的门第虽在不断下降中,但仍保持在士族范围之内,宋、齐太子三卿并非寒人所任之官。
为了改变“三卿陵替”的局面,首先,梁武帝通过提高三卿在官僚体系中地位的做法来解决“三卿陵替”的问题——“家令视通直常侍,率更、仆视黄门三等”。在十八班官制中,太子三卿均为第十班,与给事黄门侍郎、员外散骑常侍同班。其次,梁武帝将太子三卿纳入东宫官僚体系升迁序列之中。太子三卿多选自曾在东宫任职过太子舍人、太子洗马、太子中舍人或太子庶子者,而太子三卿在东宫官僚系统中的转官,通常是转至太子中庶子。因此,出仕东宫的高门子弟不得不打破“清流者不为之”的旧例,在其升迁途径中出任太子三卿。但萧梁太子三卿的主要任职者还是次门士族。
正因齐、梁太子三卿主要由次门士族出任,而次门士族在这一时期正处于政治、文化等方面的上升期,较之高门士族,更易获得政治权力。因而南齐、萧梁时代的太子三卿凭借其在文教方面的高素质,常在所执掌的事务性工作之外,担任“掌管记”等文书类工作,与皇太子结成亲密的关系。其文教活动甚至超出东宫,扩大至朝廷之中,因而又常获皇帝、宰辅的信用。
与两晋相比,南朝太子三卿虽然在门第上有所降低,但在文教化、清显化上则又更进一步,成为门阀士族教化皇权的又一重要职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