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分子·文化人·文人·画家

2016-03-24 06:02徐建融
国画家 2016年1期
关键词:士人知识分子文人

徐建融



知识分子·文化人·文人·画家

徐建融

知识分子、文化人,是民国以后所流行的两个名词;文人,则是一个古代的名词。今天,以传统为时髦,专家多喜欢用文人一词来称谓有文化、有知识的所谓“精英阶层”,认为三者是同义的,也即实质相同,只是名称上的不同。其实,这三个不同的“名”,在“实”上虽有交叠之处,本质则是决然不同的。

通贯古今来看, 什么是“知识分子”呢?它是相对于“劳动人民”而言的。过去,毛主席说“知识分子劳动化,劳动人民知识化”,就是这一意思。在古代,有“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之说,大体上,知识分子相当于劳心者,而劳动人民相当于劳力者。前者是社会的精英阶层,后者则是通俗阶层,前者为高,后者为低。所谓“知识”,一般指文化,说得具体一点,就是文化知识,如文学、史学、哲学以及数学上的勾股定理、方程式、微积分,物理学上的牛顿运动定律,化学上的门捷列夫元素周期律等等。这一切,都需要通过接受学校教育,包括西式的学校和传统的学校教育而获得。

在古代,甚至到20世纪的上半叶,劳动阶层一般没有条件接受学校的教育,尽管他们种地也好,做工也好,经商也好,也各有其专业的知识,但由于这些知识都是通过实践、经验而获得,而不是通过学校教育而获得,大多数人是文盲或半文盲,因此,这些知识就称不上“知识”,自然,他们也就称不上“知识分子”。同时,这些行当,本身也是文化,但由于它的从业者是文盲或半文盲,所以也就称不上“文化”。包括书画,称得上“高雅文化”了吧?但上古的时候,书工匠手半文盲,画工多有文盲,所以被称作“众工之事”,只有精英阶层参与其中之后,才被提升为“文化”。

唐寅 落霞孤鹜图

准此,知识分子者,相对于劳动人民而言,一者是接受过学校教育的,一者则没有;一者是从事劳心工作的,今天称作“脑力劳动”,一者是从事劳力工作的,今天称作“体力劳动”。尽管二者各有其知识,所从事者皆为文化,但前者可以称作“知识分子”“文化人”,后者却不能,而被称作“劳动人民”“没文化的人”或“文化不高的人”。

但问题来了,今天,我们知道,知识分子也是劳动人民中的一分子,只是社会分工不同而已。劳动人民当家做主之后的新中国,一度把知识分子排除在劳动人民之外,加以歧视,直到“文革”结束,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正式把知识分子定义为与农民(第一产业)、工人(第二产业)、职员(第三产业)一样的劳动人民中的一分子。那么,用知识分子来区别于劳动人民又有何意义呢?

其次,今天,学校的教育大普及,北大中文系的高才生在从事卖肉的体力劳动,农业科学的博士在从事种植、营销蔬菜,他们究竟是劳动人民还是知识分子呢?炼钢厂的工人,摆脱了铲煤等繁重的体力劳动,坐在电脑房中操作键盘炼出一炉炉优质钢材,能说他们没有知识吗?农民工,白天在工地上搬砖运瓦,晚上写小说、诗歌并发表了,能说他们没有文化吗?

这样,对于知识分子的定义,除了接受过学校教育、从事脑力劳动这两条之外,可能还要加上第三条,就是拥有中级甚至高级以上的专业职称。而具体则包括了科学家、工程师、医生、哲学家、文学家、史学家、艺术家等等各行各业的“精英”。我在精英上加了引号,是因为如果把同样接受过学校教育的、从事体力劳动的但没有取得中高级以上职称的人称作“非精英”非常不公正。但没有想出其他名词之前,也只能用这样的称谓。总之,知识分子同劳动人民是有关联的,是其中的一分子,但同其他分子又有区别,尽管这个区别在交接处非常模糊。

同样,文化人是知识分子中的一分子,但同其他分子也有区别。文化人专指知识分子中的哲学家、史学家、文学家、艺术家等等,包括已经取得或正在努力争取中高级以上职称的,在从前虽然不一定取得职称,但一定是在这些专业中取得成就且有相当社会影响的,以区别于科学家、工程师、医生等其他分子。把文化人等同于知识分子,是把个别当成了一般,把白马当作了马。文化人是知识分子,但知识分子并非全是文化人。“五四”新文化运动中,不少文化人倡导科学、民主,但他们是在思想上倡导科学,本人并不从事科学工作。像鲁迅,学的是医,但所从事的工作却并不是医,而是文学。

进而,把文人等同于文化人,或作为文化人的略称,也属于把个别当作一般,把白马当作马。文化人中,文人是一分子,另一分子则是士人,当然还有其他分子。二者所从事的工作可能是相同的,都是文学的创作、文史的研究、艺术的创作、思想的研究等等,但价值观和创新观决然相反。士人的价值观是天下为公,创新观是博学于文;文人的价值观是自我中心,创新观是变其音节。我已有多篇文章详加对比,这里不做展开。具体而论,士人是文化人或读书界的一分子,属于社会人;而文人是文化人或读书界的又一分子,属于非社会人。

韩愈认为,社会是由君、臣、民三部分构成的,君负责推出治国平天下的政策,臣负责帮君制定政策,并在政策制定以后传达到民,督促民按政策分工协作做具体的事。民也即社会人,又分成四类:士、农、工、商。士负责社会运行的思想,农负责提供物质粮食,工负责制作物质用器,商负责把农民所生产的多余的粮食送到不生产粮食而又需要粮食的人那里去,把工人所制造的多余的用器送到不制造用器而又需要用器的人那里去,即所谓“通有无”。思想是灵魂,所以士为四民之首;民以食为天,所以农为四民之次。但是,四民中为什么没有道释呢?因为四民是社会人,而道释是方外人,他生活在社会之中,却是超脱于社会之外的,所以四民中没有道释。但是,四民中又为什么没有文人呢?因为四民是社会人,而文人是个性人,章克标称作“社会的寄生虫”,我称作“社会的锦上花”,他虽然生活在社会之中,却是超脱于社会之上的,所以四民中也没有文人。明三百年养士不精,读书界几乎没有了士人,却形成“何文人之多”,所以晚明徐芳专门撰写了一篇《三民论》,认为“士之亡也久矣”,社会人原先有四民,现在只剩下了农、工、商三民。而顾炎武认为,原先由士人担当的天下是非风范,从此便需要匹夫之贱的劳动阶层来担当,而不能寄希望于“精英”阶层的文人。

毛主席曾论知识分子与社会的关系是毛与皮的关系,它必须依附于某一阶级而获得意义,所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寄生虫、锦上花、皮上毛,词义分别有贬义、褒义、中性的不同,但本质却都是一致的,即指文人作为非社会人,它没有自身独立的社会地位,而必须寄生在某一社会人的体上,点缀在社会的锦上,生长黏附在社会的皮上。但毛主席扩大化为知识分子。事实上,知识分子中的科学家、工程师、医生等等,正代表了农、工、商阶层最先进的社会生产力,文化人中的士人则代表了社会道德精神的良知风骨而为四民之首,作为“精英”阶层的社会人,他们均具有自身独立的社会定位,是社会之体、之锦、之皮的重要有机部分。只有文人,因为其个人中心的价值观才是游离、超脱于社会之上的,成为非社会人。但因为它生活在社会之中,所以又必须寄生、点缀、黏附在社会的某一阶级之上,当社会政治发生改朝换代,则又从这一阶级剥离出来,寄生、点缀、黏附到另一阶级上去。这种寄生性、点缀性、黏附性,鲁迅称作“奴性”,他认为盛世和末世对于文人来说,就是“做稳了奴隶的时代”和“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鲁迅还说过,“我宁愿向泼辣的妓女立正,也不要向死样活力的文人打绷”。其实,任何世的文人,都分成两批,一批当上了奴才,他就阿谀奉承;一批当不上奴才,他就愤世嫉俗。民国时对于当时的文人在《申报》有过一场大讨论、大抨击,参与者有章克标、鲁迅、谷春帆、黄远生、曹聚仁等,曹聚仁认为:“我觉得知识分子最靠不住,固然善于义愤填膺,同时也最会卖身投靠。梁启超推许杨度为最有血性的青年,而捧袁世凯上皇帝宝座的就是他;在上海做爱国运动领袖的赵欣伯,他现在在那儿做第一号汉奸。”当然,这里的知识分子实际上还是指文人——可见,把知识分子、文化人、文人混为一谈,不仅止于毛主席和我们,曹聚仁也是如此。而自古文人卖身投靠,卖友求荣以求寄生、点缀、黏附的奴性,至今犹然。前几年,有知情者在媒体上披露并抨击了舒芜出卖胡风、黄苗子出卖聂绀弩的劣迹,立刻引起文人们的一致反对,认为不应该揭露、抨击,而要原谅,因为那是在特殊的年代不得已的做法。我后来撰文表示,梁启超对于晚明文人与明朝覆亡的关系尚且认为“一个也不能饶恕”,则如果我们应该原谅这类虽然被迫但却主动的出卖行为,甫志高、王连举的行为岂不应该表扬了?因为,他们并不是在被迫的形势下主动地出卖江姐、李玉和,而是被国民党、日军抓了起来,严刑拷打而不屈,直到把刀子架到了脖子上才出卖的啊!而舒、黄等人的出卖,却是在并未抓捕、并未用刑的形势下的行为啊!我一点没有贬低文人的意思,没有寄生虫的肌体是不健康的,没有鲜花的锦是不够美丽的,没有毛的皮肤也是功能不全的,但一旦“何文人之多”,肌体上全是寄生虫,锦残破了却全是鲜花,皮上的毛长得密而蓬勃,社会一定出大问题。

戴进 溪堂诗思图

我们知道,在元代之前的文献中,对于读书人也即今天所说的文化人,很少使用“文人”一词,偶有使用则多取贬义,如“文人相轻”“一为文人,便不足观”“通鉴不载文人”等等。所以,读书人中,不仅士人绝不以“文人”自许,就是文人也不以“文人”为值得骄傲而自称,当时普遍使用的是“士”“士人”“士大夫”。这说明,在这漫长的时期内,文人始终是读书界的支流,而主流是士人。直到中晚明之后的文献,“文人”一词才大量出现,或以“文人士大夫”并称,或直接称“文人”,变成了一个荣耀的身份称号。这说明,读书界的“士风大坏”导致了“何文人之多”而士大夫几乎近于绝迹,影响一直及于民国直至今天,虽有顾炎武、鲁迅等措辞激烈的提醒而无法挽狂澜之既倒。最奇怪的是,今天不少专家论述宋代“文人”的思想生活时,所引述的都是“士大夫”应该怎样怎样,而没有一条是“文人”应该怎样怎样,所得出的结论却是“这充分证明了宋代文人的思想生活是这样的”!

一言以蔽之,知识分子是劳动人民中的一分子,但不等同于劳动人民;文化人是知识分子中的一分子,但不等同于知识分子;文人是文化人中的一分子,但不等同于文化人,更不是文化人的略称。这四个概念,互有交叠,没有明确的分界,却是四个不同的名实,不可混为一谈。乃至社会人和非社会人之间也是如此交叠而又分别的。就像一个苹果,一面红色,一面绿色,红色和绿色之间没有明确的分界,但绝不能把红色和绿色混为一谈。试举六个人物,孙武、李时珍、韩愈、苏轼、李白、袁中郎,他们都是知识分子,但孙武、李时珍不是文化人,后四人都是文化人,韩愈、苏轼不是文人,李白、袁中郎是文人。那么,今天还有没有文人呢?从知识结构来说,当然没有古代的文人了,不仅没有文人,也没有古代的士人了。而从人品素质来说,还是有的。例如,民国时期的鲁迅、闻一多等,讲求社会的责任、担当,便是古代士人风骨的一脉相承;而闻一多在《诗人的蛮横》一文中所写的当时的诗人和《画展》一文中所写的当时的画家置国家危亡、民生维艰于不顾,顾影自怜于风花雪月的性灵便大多属于文人。所以,不仅今天,包括今后、将来,劳动人民永远有,知识分子永远有,文化人永远有,文人也永远有。我们不能因为今天农民的知识结构不同于古代,就认为农民没有了,也不能因为今天文人的知识结构不同于古代,就认为文人没有了。

王时敏 落木寒泉图

《红楼梦》中论天地有正戾两气,我称作正奇两气,赋予人,正之极者为大圣大贤,极少数;奇之极者为大奸巨恶,亦极少数;正之一般者为千千万万各行各业的君子和常人,介于正奇之间实为倾向于奇者亦千千万万人,其中大多数无才者为常人,少数有才者即文人。其才华横溢在千千万万人之上,但绝无法企及圣贤的堪为万世师表;其不近人情又在千千万万人之下,但亦远非大奸巨恶的祸国殃民。值得我们深思。

最后要谈到的便是“画家”这个概念。

画家,就是能画画的人,而且是经常甚至专门画画的人。一般偶尔画画的,人人都会的,人们不会把他当成画家。只有专职从事画画的,是美术专业协会的会员也好,不是也好,通常自认为或被认为是画家。尤其在今天更是如此。如今天街道里、农村中,喜欢并经常在画画的都自认为或被认为是画家。那么,画家与知识分子、文化人、文人又是怎样的一种关系呢?

画家是知识分子吗?并不一定,如敦煌莫高窟的画工,有的是文盲,有的只是粗记姓名。所以画家被认为是工匠,与乐工、泥工、木工等一样,在“四民”中属于工的范畴,也即劳动人民。因为不识字,或少识字,所以,他们又被认为没有文化,所以也不是文化人。当然,他们不会吟诗赋文,更不是文人。

但从我的观点,一切劳动者都是知识分子,包括不识字的农民、工人,他们也有农业、工业的知识。就像一切承担社会工作的知识分子都是劳动人民,是一样的道理。所以,莫高窟的画工当然也应该是知识分子。又,一切知识都是文化,不仅文史哲、诗词赋的知识是文化,酿酒、烹饪的知识也是文化,自然,画画的知识也是文化,所以,莫高窟的画工当然也是文化人。否则的话,他们怎么可能创造出如此辉煌的敦煌壁画的文化呢?但他们不是文人却是肯定的,不仅因为他们不会作诗赋文,更因为他们所从事的是社会性的工作,而不是个人性的工作。

至于徐熙、李成、李公麟、苏轼、黄公望、吴镇等,众所公认是知识分子,是文化人,我完全同意;同时还众所公认是文人,我则是不同意的。其一,他们本人,没有一个说过自己或同类画家是文人的,他们对于自己身份的表述只有一个,这便是“士人”“士夫”“士大夫”。其二,相轻而自大的“文人”在这一漫长的时代是主流的文化人所不倡导的,所谓“世人皆曰杀,我意独险才”,虽文人无罪,但士人足戒,“一为文人,便不足观”。把他们归类为“文人”,是董其昌以后的事情。

兼知识分子、文化人、文人三重身份的画家,是从明中后期兴起的,代表人物便是徐渭、董其昌、扬州八怪等。

我们知道,《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将中国文化分为两个时期,以明中期为分界,之前为士人文化,知识文化界所奉为“天下为公”的“行己有耻”,达则兼济天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是为庙堂文化,如黄钟大吕,唐宋的画工画家、士人画家是也。穷则独善其身,隆中三分,猛志常在,是为山林文化,如高山流水,元代的士人画家是也。是皆天地正气所钟赋流形而不同者。之后为文人文化, 知识文化界所奉为“私心”“适己”的“恬不知耻”,既得利益则超尘脱俗,风月市井;未得利益则愤世嫉俗,浪荡市井——是皆为市井文化,前者如秦淮笙歌,明清之正统画家是也;后者如街肆莲落,明清之野逸画家是也。是皆天地戾气所钟赋流形而不同者。

或以晚明以降的文人文化,尤其是堪为文化史上文雅标志的“山人”现象比诸陶渊明的高蹈。不知渊明归去于“而无车马喧”的僻地,所相往来者为乡村野老,艰辛地荷锄邻饮,平居无异于俗人而家国之心不丧。“山人”快活于十丈红尘的繁华,风雅所标者为呼朋引类,奢靡地花天酒地,平居大异于俗人而天下兴亡不与。明清正统派虽学元人,能见出其间之异者为真识元画和正统派。明清野逸派虽沿苏轼,能见出其间之异者为真识苏轼和野逸派。

唐宋士人画家,不以知识分子、文化人而鄙画工,鄙其他行业的工匠。明清文人画家,多以知识分子、文化人而大鄙画工,大鄙其他行业的工匠。今天的画家们呢?好在已经没有莫高窟那样文盲、半文盲的工匠了,所有的画家,无论专业的、业余的,都接受过美术的、其他专业的学校教育,多还接受过高等教育,所以大家多是知识分子、文化人,且喜欢自许文人。一为文人,则必以鄙别人来显自己,于是便互鄙。古代的画家且不论,近代的画家,大多不自大,徐悲鸿,别人说他天下第一,他自己说至多天下第二,问:天下第一是谁?答:是你。张大千,徐悲鸿说他五百年来第一人,他表示不敢当,“比我强的人多得是”。大千去世前几年,关照他的家人:“趁我活着,赶快把我的画卖了,朋友会买我的面子,我去世后便人走茶凉,没人买我的画了。”当然,后来的情况正好相反。但说明他的心态,不以自己为不得了,自己现在的“不得了”不能归功于自己的本领大,而归功于朋友的捧场。吴湖帆、黄宾虹,不争在世时的一日之长,而是待五百年、五十年后论定。我们呢?个个都是自己画得最好,别人画得不好,买我的画,是我给你们发财的机会,而绝不是你们在捧我的场,地位、画价,颠倒梦想,争在世时的一日之长。所以,是不是文人,有没有文人的知识是一回事,有没有文人的素质更是一回事。尽管从文化知识,今天似乎没有文人了,而从文化素质,今天多得是文人,而且集中在书画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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