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茂泽(西北大学中国思想文化研究所,陕西西安 710069)
儒家生态思想
张茂泽
(西北大学中国思想文化研究所,陕西西安 710069)
摘 要:针对如何认识和处理人这一生命体和周围环境关系、建立合理的生态系统的问题,对具有重要借鉴意义的儒家生态思想进行分析。分析认为,儒家生态思想是一个体系,其中精神生态、个人生态、社会历史生态、自然生态是四大要素,而以精神生态为核心;天人合一是儒家生态思想的理论基础和核心内容,生态文明的建设,不能离开人而谈天,也不能离开天而言人。分析还认为,生态问题的解决应以每个社会成员的人性修养为基础;在人性修养中,爱物、格物、厚德载物、役物,知天、敬畏天和乐天、制天命构成儒家生态修养的主要内容。
关键词:儒家;生态思想;天人合一;人性修养
生态,指各种生命形态及其相互关系。对人而言,生态尤其指人类与动物、植物等生命形态之间的关系。从生物学角度将这种关系看成相互联系、相互制约而又相互影响的有机整体系统,考察它们相互之间普遍的因果联系、逻辑上的内在联系等,就是生态思想,或生态学。
生态哲学、生态科学将人和环境看成一个有机整体,研究两者之间的生态互动关系,提出人应该如何认识和保护生态环境,建立良性生态系统,以实现人的可持续发展。历史上人们对生态环境认识不够专门系统,实证性不强,是一种朴素的生态思想。现在中国生态哲学、生态科学还不够发达,化解我们目前面临的生态危机,尚不能提供足够的理论支持;历史上像儒、道、佛等的生态思想就有重要借鉴意义。
儒学主要是人学,人之所以为人、人成为理想的人,从而促使社会成为理想的社会始终是核心问题。人这一生命体及其与周围环境的生态关系,也就成为儒家生态思想的中心课题。以人这一生命体为中心,讨论生态环境问题的认识和解决办法,以建立起天人合一的生态环境系统,是儒家生态思想的基本特点。
儒学是人学,儒家生态思想也是其人学的有机组成部分。在儒家看来,人的生命包含了相互联系、而且有逻辑递进关系的几个要素:人性或本心为代表的精神生命,气或身为代表的生物生命(天地等生生不已的自然万物与之有内在联系),个人、家庭、国家、天下等为代表的社会生命、历史生命。人的生命三要素及其相互关系,加上它和自然环境的关系,就构成人类生态的基本内容。对这些问题的认识和解决,是儒家生态思想的主要内容和主要性能。
我们应当如何认识和处理人这一生命体和周围环境的关系,才能建立起合理的生态系统?
儒家不是只看自然界和人的关系,而是将人和自然综合到一起,抽丝拨茧,层层分析,建立起儒家生态思想体系。他们发现并揭示出心(即精神,分为道心和人心两个层次)、身(也包括个人身体承载的心理活动、个性、身体,和气两个层次)、社会(家庭、国家、天下等社会共同体)、自然(天地、列星、四时、鸟兽草木等)和“物”(事物,主要指社会生产生活)等作为人类生态几个要素;并以人生为中心,建立起生态思想体系。
在这个体系中,又包含几个小的生态系统,其中主要的是两个系统:一是人文生态系统,包括精神生态、个人生态、社会生态、历史生态几个子系统;二是自然生态系统,包括天地系统(天道、地道,及其与人道的关系,天时、地利与人和的关系)、四时系统(四时与人事——人类生产生活的关系)、动植物系统(鸟兽草木及其与人的关系)。
根据儒家孔孟之道“天人合一”的想法,两个系统都很重要,缺一不可。天是人的本原,天生人成,天命人性,天心、道心即人心的本质;由此可知,自然生态系统是人文生态系统的基础;但另一方面,自然生态系统的解决又有赖于良性的人文生态系统的建立。良性的人文生态系统的建立,是解决自然生态系统的逻辑前提。
换言之,人们应如何着手解决生态危机?儒家的答案是:只有先解决了人文生态系统的问题,才能根本上解决自然生态系统问题。
根本原因在于,人既是环境的一部分,又是爱护环境、保护环境、建设美好环境的主体。爱环境,首先在于爱人;保护环境,首先在于保护人;美化环境,首先在于美化人自身。在人性修养提高的基础上,才能“为天地立心”,为生态文明建设找到抓手,进而抓住关键。
在人文生态系统中,个人、社会、历史都很重要,但从人的发展角度看,归根结底,精神生态的解决,才是解决所有生态问题的关键。所以,其解决生态危机的4个步骤如下。
第一步,求放心,致良知,挺立道心,解决精神生态问题。精神生态问题的核心在解决道心(本心或良心、良知,即真我)和人心(知情意欲等心理活动)的关系问题,“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尚书·虞书·大禹谟》),努力用道心统帅人心,用真我主宰现实的我,是解决精神生态问题的基本方法。孟子的“求其放心”,王阳明的“致良知”说是代表。
它要求人首先要有人性自觉、主体自觉,认识到人和其他天地万物不同,人最为天下贵,人为万物之灵;人有自己的社会生产生活,“鸟兽不可与同群”,不能像鸟兽那样依照天命的规定性本能地生活;也不能隐居遁世,与鸟兽为伍。照孔子的意思,人作为人,首先要“知命”或“知天命”,不要忘记人的天职、使命,不要忘记人在家庭、国家、社会上的具体职责,如仁民爱物、尽忠尽孝等。意识到“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在哪里后,就可以“先立乎其大者”,由此“明明德”,存养扩充,“大其心”,直到“反身而诚,乐莫大焉”,便能够“致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统一道心和人心、天理和私欲、本性和现实的人性、真我和现实的我,建立起良性的精神生态系统。
第二步,修身,解决个人生态问题。个人生态问题的重心,在于通过修身,解决心身关系问题,首先确立心对身的“君”的主宰地位;既养生,同时又养心;遵循礼法规范生产生活,追求实现理想人格,安身立命。
第三步,推己及人,解决社会生态和历史生态问题。在个人修养有得的基础上,推己及人,仁民爱物,解决他人的个人生态问题。他人个人生态问题,可以归结为社会生态和历史生态问题。我们人类的第一社会环境是什么?古人拈出家庭、国家、天下作为代表,认为社会生态核心在解决个人和社会共同体如家人、国人、天下人等的关系问题。孔子“尽己”和“推己”相结合的“忠恕”之道,《大学》提出的三纲领、八条目,即以格物致知、诚意正心的修身为本,而后齐家、治国、平天下,是解决社会生态问题的基本思路。
我们现在形成了共识:发展是硬道理,改革开放是几十年来的基本国策。发展社会生产力,改革不适应生产发展的制度,提高全民族科学文化素养,都是正确的。照古代儒家看,其中最重要的中心工作就是提高每个人的人性修养,让每个人都成为“人”。这就抓住了人的发展这一社会历史发展的中心任务,和马克思讲的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理想目标一致。这说明,儒家的人性修养理论仍然有积极的现实意义。
第四步,推己及物,解决自然生态问题。解决自然生态问题的关键在解决人和自然的关系问题,这方面,古人“正德利用厚生”说是代表。现代生态学、生态哲学等,利用现代比较发达的各门自然科学、社会科学成果,可以讲得更细,大有可为。
关于精神生态、个人生态、社会生态、自然生态之间的关系,可以肯定的是,儒家,尤其是在中国思想文化史上长期占主导地位的孔孟之道,是以“心”(精神)的建设为主,通过建立健全心态,以解决所有生态问题。
在孔孟之道看来,精神生态即人通过修养努力,达到一定理想人格境界后表现出来的精神自由状态,孔子“从心所欲不逾矩”是典型例子。他们以精神生态建设作为生态改进的总前提,断定只有在良好精神生态基础上,才可能建设好个人生态、社会生态、自然生态。因为照他们看,个人、社会、自然的生态破坏,根本上源于人不成其为人,发生了人性异化,人们自私自利,违背自己真心、本性,人欲横流,胡作非为。生态问题的解决,也应从孟子所谓“求其放心”(《孟子·告子上》)入手,做王阳明所谓“致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1]工作,觉悟人性,挺立良知,实现真我。“先立乎其大者”(《孟子·告子上》)这一根本问题解决后,其他政策、制度等才可能发挥出应有作用。
关于个人、社会、自然之间的生态关系,根据朱熹理解的儒家忠恕之道“尽己之谓忠,推己之谓恕”①朱熹《论语集注》卷二《里仁》注,《四书章句集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72页。说,理应以个人生态问题的解决为前提,根本解决社会生态问题;进而以社会生态问题的解决为前提,根本解决自然生态问题。从人的角度来看,环境污染、生态危机等,无非源于人愚昧无知而又贪婪、自私,是人出于自私自利之心掠夺攫取自然资源、肆意改变自然面貌、妄自破坏生态平衡的恶果。只有克服了人的这些不足,才能为生态问题的根本解决打下坚实基础;确保在生态危机解决后,不会再发生新的生态危机。
这样,儒家关于人的生态问题,就被理解为关于人的精神或本性、真我的建设问题。和马克思将人理解为社会生产生活实践的劳动群众相比,儒家的这种理解和古代其他哲学派别相似,不免带有抽象性,但其思想深刻,见识高远,仍然可以给后人启发。
儒家天人合一思想内涵丰富。“天”,有科学的自然之天(如四时、列星)、哲学的义理之天(如仁义道德)、宗教的主宰之天(如天命鬼神)诸义。与之相应,“人”,分别有自然的人身、仁义道德的人性、虔信而知天命的人生诸义。“合一”,也分别有以下几个意义:生产生活实践基础上的自然和社会、身和心和谐统一,人性觉悟实现、人格境界提升基础上的至善人性和天理天命、本性和现实性统一,谨守礼法满足现实需要,而获得快乐幸福基础上的人心和道心、人生和“天命鬼神”统一。通常,古代儒家讲天人合一,并未分得如此清楚,多为混融讨论。但无论是哪种天人合一,却都一致赞成以下思想要点。
在天人关系上,一方面天人不离,不离开人谈天,也离不开天谈人。谈天,不离开人。儒家经典《中庸》断定:“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2]谈天就是为了论人,揭明人源于天的实际,为人生意义和价值提供本原论据;像古希腊有些哲学家那样,离开人讨论单纯逻辑抽象的本体论。论人则在天的本原支持下、天的大背景下和天性的基础上进行,人之所以为人,必须在与天合一的关系中才能发现和确证。在人的本原、本质、理想上,人都是与天合一的。像人类中心主义那样离开天而单单凸显人的地位和作用,中国古代儒、道、佛学者都不如此。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在古代儒家看来,天人合一,乃是道的内在要求。在天人合一的背后,有道支持。不是人主观上要天人合一,也不是天主观上要与人合一;合一,乃是道作为世界统一者的客观规定性。在古人眼里,道作为世界的统一者,不仅是世界的本原、根据、主体,具有世界本体地位,起主宰世界的作用,而且道还是不同事物之间的联系或关系中隐含的和谐秩序;这种和谐秩序乃是道内在和谐结构(阴阳、内外、体用、主客等,以及气、理、心等辩证统一)的外在表现。故天人合一也是天人关系中隐含的一种秩序;这种秩序对天和人而言,均具有必要而重要的意义。人为天地之灵,人可以为天地立心,天因人而灵明起来,凸显了主体性;天为人的本原,天为人提供根源、依据或标准、理想或归宿,人因天而有皈依,有精神家园。天人并立而又互相支持,在天人合一中两者各自实现其价值。
从生态角度看,以天为中心,人为万物之一,人只是天(宇宙、自然、大全)这一大生态系统中的一个小系统。天人合一强调人即使超越其他万物,有理性能力,也仍然只是天的一部分,必须遵循天的规则言行活动。切忌妄自尊大,贪天功为己力,肆无忌惮,违天悖德。即使站在人的立场,从人的角度看生态,也不能否认这一点。必须肯定的是,个人言行活动要遵循家庭、国家、天下之道,社会实践则要遵循天地自然之道,而个人的身体还必须遵循自己作为人的本性的规定、本心的约束。
在思想方法上,天人合一的思路是一种既不偏于天、也不偏于人,无过无不及,不走极端的中道思维。孔子提出的“中庸”是代表。《大学》所谓“物有本末,事有终始”[2]是这种中庸思维的具体运用。其中,本末指兼顾形而上的本和形而下的末,近于逻辑思维;终始指兼顾事物运动变化的始终,实乃历史思维。本末和终始结合,近于逻辑和历史相结合,这是一种朴素的辩证思维。用这种朴素的辩证思维认识和处理生态问题,要求以人的生存发展为中心,综合考虑各方面因素,既不偏于天的信仰,也不限于人的世俗功利,而统一归于道或真理的认识和实践。
2007年,党的十七大报告就已经明确提出,我们要建设社会主义生态文明。根据儒家天人合一的思想,所谓生态文明,主要表现在以下3个方面。
第一,生态系统乃是《周易》所谓“天生人成”的产物。从本原角度来看,生态是天和人共同作用的结果。离开人的纯天然,和离开天的单纯人类活动,都不是生态文明所谓的生态。从修养角度来看,人的生态修养、人的生态认识和实践能力等,不过是对“天生”于人的天赋的认识、实现和发挥,并不存在离开“天生”条件的所谓人的修养。从实践角度来看,人认识和解决生态问题的实质,不过是对“天生”自然的客观条件、运动规律的认识、遵循和运用,人只是知其理,行其道,顺其势,助其化而已。
第二,生态系统的基本特征和治理原则是《中庸》提出的“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即“和而不同”[2]。我们发现,自然界大化流行,万物并生,百花争艳,各展所长,无不成形遂性,这是自然生态。人类社会尽管有不同的思想、制度、道路、风俗习惯、行为方式等,但也应效法自然天道,并行不悖,殊途同归,而不是非此即彼,零和博弈。由此可见,相比起来,自然生态好办,社会生态难治,无论是一个国家内部的社会生态,还是国际社会生态,都是如此。和而不同、多元一体,尤应成为人类社会各个国家、各民族文化的基本生态原则,也是各自处理相互关系应该遵循的基本生态原则。这也是中国外交活动和平相处五项原则的精神实质,和历史上的帝国主义国家、殖民主义国家、霸权主义国家称王称霸、掠夺他国利益、利用金融霸权转嫁本国危机等有本质不同。
第三,生态治理达到的最高境界是《中庸》首章提出的“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2]。个人修养达到天人、内外、体用、主客等的中和境界,意味着个人对中道有真切认识和掌握,认识和处理生态问题能够遵循“和而不同”原则,人的道心和人心、心和身有机统一,人与社会、自然关系达到“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和谐境界。其外在表现是“天地位焉,万物育焉”,天人秩序和谐安宁,万物各得其所,欣欣向荣。这时,便如孔子所谓“与点”之义,人与天地万物上下同流,对社会制度进行改革、对社会历史进行自然损益,以满足人民群众生产生活的需要,不偏不倚,无过无不及,“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也像张载讲的以乾坤天地为大父母,仁爱尽孝,“民吾同胞,物物与也”。
生态问题的解决,固然需要适当的环保政策、制度、法规等,但在儒家看来,每个人的生态修养才是基础,占有根本地位,起着根本作用。这是因为小到个人的生存和发展,大到人类社会的发展进步,无不仰赖每个人生产生活能力的增强、修养水平的提高。按照儒家看,修养和能力是统一的。有德者必有力,一个人内有修养,外必有能力。虽然有些具备专门技能的人未必修养高,但真正有修养的人必有能力,有适应社会需要的专门技能。故《大学》提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2],将人的修养摆在头等重要位置;这可以说抓住了人生幸福的要害、历史发展的关键、生态文明建设的根本所在,和马克思唯物史观的生产力理论正可互相印证、相互发明。马克思将人劳动能力的总和称为社会生产力总和,并揭示出生产力和交往关系组合而成的生产方式决定性地影响了人类社会历史的发展进程。
中国古代儒家以人为中心,综合考察自然生态系统诸因素,主要有两个层次:天地和万物。在他们看来,对天地和万物的修养方法略有不同。对于物,人们应爱物、格物(《大学》)而后厚德载物(《易传》),最终实现人们“善假于物”、“君子役物”(荀子)的目的;对于天,人们则应知天、事天(孔子、孟子),并有畏(敬畏)天(孔子)和乐天(《易传》)情怀,而后“制天命而用之”(荀子),依靠理性能力,切实掌握人类自己的命运。
但综合起来看,其生态修养方法,无非是“进德修业”(《周易·文言》),德业双修,不可偏废。“进德”即提高德性亦即人性综合修养,有这种修养的人称为有德者,“修业”即进行生态生产生活等事业或职业技能训练,有这种修养的人称为有才者。一个人德业双修,有德而又有才,可谓德才兼备。其中,就人之所以为人而言,就人之为理想的人而言,德为体,才为用,故德主才辅、德先才后;在进德修业过程中,也应以进德为主、为先,以修业为辅、为后。无才之德,只是平庸,所谓德也未必是真德;无德之才,如董仲舒所谓盲人骑瞎马、狂人操利刃,能力越强,越是危险万分,后果不堪设想。
分别针对物和天看人的修养方法,儒家讨论更加具体。
关于物的修养,儒家主要主张有4点。
第一,爱物。孟子将有修养的人,称为“君子”,认为其特征是“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孟子·尽心上》)如何爱物?朱熹注解说,就是要“取之有时,用之有节”。有两个意思:一是取之有时,化天为人,化自然力为人力,如农业生产,春耕夏耘,秋获冬藏,利用事物,要遵循其规律,才能健康发展;如养殖业,要取之有度,不要杀鸡取卵、竭泽而渔;二是在使用、消费时,要节约,珍惜,爱惜,不要浪费,如节约用水,资源循环利用。爱物而不物化,不为物所占有;用物而不物化,不为物所利用。应该怎么办?儒家的答案是:在爱物的基础上,还要进行修养,要格物,而后载物、役物。
第二,格物。《大学》提出“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八条目,作为“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三纲领的方法展开;并认为要平天下,必须先治国、先齐家……先格物;还认为:“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国治而后天下平。”[2]这样,格物就成为儒家修养的入门、基础、起点。
何谓格物?古人解释不一。郑玄等解释为至物,朱熹发挥为穷理,王阳明解为正物,正其不正以归于正,颜元更解为斗物,近代以来受西方科学影响,马相伯又解释为分格事物,即分析事物。后来者多从致知角度诠释格物,固然抓住了格物的认识论意义,但也忽视了另一方面的意义,即颜元、郑玄等强调的人与物建立起某种关系从而致知的意义。
从存在论、认识论角度分析,人和物之间这种关系之所以称为“格”,是因为:其一,格者,至也,人至物也。有对象性的事物,而且有主体的人,人和物处于一定的联系中,而这种联系是人主动到(“至”)物处,是由人主动、有意识建立起来的;其二,人的主动、有意识,离不开人动手或行动,用今人的话说,离不开人的社会实践活动;其三,人借助与物的这种联系,可以满足人的某种需要。故格物无非指人在实践中与对象性事物打交道,建立联系,由此而认识到事物的性质、关系、功能,事物的运动规律,进而认识到人自身等。
这个意思,接近现在我们所谓“实践出真知”。但也有不同,即:首先,格物的实践,是人性实践,不是一时一地的特殊活动,良知是主体,人性是标准,人性实现、良知呈现是理想;其次,格物所获得的真知,不是一般的经验知识,而是德性之知,是人性的自觉。
如何格物?《大学》提出“物有本末,事由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2]说,认为人的身心、家庭、国家、天下,都是物,都应格。格的办法,就是在社会实践中认识它们的本末、终始,认识其现象和本质,认识其产生形成和演变、消亡的过程和变化规律。这种本末、终始思维,本文认为就是逻辑和历史统一的辩证思维。它落实到《大学》中,就是明明德和亲民结合,格物致知、诚意正心和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相结合,并以前者即内圣为体,后者即外王为用,从而内圣外王统一,最终达到理想的至善境界。
第三,厚德载物。出于《周易·坤·象》:“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其中的物,可以指事物,也可以指具体的不同认识、言论、意见、形势、条件、环境等,总之,即对象性存在的事物。有德的君子均能以大地承载、包容、生育万物的博大胸怀,尽数包含容纳之。李克强总理曾经解释说,地形不顺地势顺,地上有山山水水,人间有三教九流,怎么对待?唯有和而不同,兼容并包。
厚德是修养,载物是结果。载物是对物的包容,而包容则是主体超越对象的表现。孔子早已提倡人们应下学而上达,通过学习提高自己修养,超越器物(“器”)而上达道的高度;载物说应该是对孔子器物说的进一步发展。
厚德何以能载物?盖古人所谓德,指的是今人所谓人性,而根据朱熹理解,“性即理也”,人性就是天理或真理;人性觉悟就是真理的把握,人性实现就是真理的实现。有真理支持,这样的厚德当然就能载物。
显然,必须先知物,而后才能载物;格物乃是载物的前提,而载物则是对格物的超越。因为格物活动中,物尚为人的对象性存在,而在载物状态里,物只是人性——德的表现,已经成为主体人的一部分。因为德厚至极,如《周易·文言》所谓“大人”,“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也如孟子所谓大丈夫“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孟子·滕文公下》);因为载物至博,达到最高境界,与天合一,有孔子“与点”之意,如程颢《定性书》所谓“仁者与天地万物一体”[3],也像孟子所言,“万物皆备于我”(《孟子·尽心上》):故厚德而能载物。
第四,役物。荀子在《劝学篇》中论述学习对人的好处,在于可以使人“善假于物”,并在《修身篇》中引《传》曰:“君子役物,小人役于物。”役物就是通过学习,认识物理,使物成为人生产生活的工具,成为人手的延伸,荀子称之为“善假于物”,如人行路,即使不善游水、走路,利用舟、车,也可以渡河、行远。用今天的话说,役物就是通过提高人的修养,发展社会生产,不断改善环境,改进社会生产生活条件,提高生产生活水平,如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等,如变沙漠为绿洲,农牧业小生产,发展为工商业社会化大生产等。载物说中,“万物皆备于我”的说法,还有抽象性,令人在经验上难以理解;但役物说就将它具体化为人们凭借经验可以理解的具体现实。
关于天的修养,儒家也主要有3个主张:
第一,知天。孔子自称“五十而知天命”(《论语·为政》),首先提出“知天”说。在孔子之前,天命为西周以来人们的宗教信仰对象。孔子以理性认识能力对待宗教信仰对象,促进了先秦宗教的学术化、信仰的理性化历程,开启了诸子学理性思潮兴起的序幕,也开辟了中国古代“天”论的新纪元。孟子继承这个说法,简化为“知天”,提出“尽心知性知天”主张,认为尽其心则知其性,知其性便知天了。其逻辑前提是,必须肯定心、性、天是内在统一的,或者说,三者在本体层次上,其实是一。这一点,在后来陆九渊、王阳明心学那里变成了现实。故按照陆王心学来看,孟子的良知或良心(心)、至善本性(性)、道或天命这3类范畴其实互通,可以互相发明,互相支持,也应在相互统一中理解各自的意义,确立各自的地位和作用。
不用说,今天的自然科学乃是古代知天说的新发展。古代科技不发达,在宗教盛行条件下,儒家能够大胆提出知天主张,并将它发展成为一种有极强理性色彩、为人提供安身立命之所的学说,已经很了不起了。
第二,畏天和乐天。孔子提出知天主张的同时,也提到畏天,即敬畏天。畏天本是信仰天者的宗教情绪,孔子承认这种情绪的积极意义,将它看成君子应有的修养内容。这和当时人们知天的理性能力不强、天作为人的未知对象而保持了大量神秘性有关;对未知或难知的天,人们在情绪上只能敬畏,在行动上只能顺应(“顺天”、“应天”),在信仰上只能“事天”。同时,孔子又提出了学习快乐、学道快乐的主张,体现了他的人生乐观主义情怀。《易传》作者将这种快乐情怀扩展到天这一对象上,提出了“乐天安命”说,成为中国乐天派在古代的理论鼻祖。乐天的基础是载物,畏天的原因在人对天地万物认识不足。这充分说明,对天或物的理性认识,直接制约了人们关于天的情绪变化,成为人们是否能超越宗教情绪而具备人文情怀的逻辑支柱。
第三,制天命。荀子提出“制天命而用之”的主张。他所谓天命,就是自然、必然性,对人而言就是人的命运。制天命就是人通过学习,不断提高自己的修养,就可以善假于物,从而掌握自己的命运。他在《天论》中举例说:“强本而节用,则天不能贫;养备而动时,则天不能病;修道而不贰,则天不能祸。”[4]所指的富贵贫贱、健康疾病、吉凶祸福等,就是当时流行的“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之类迷信所蕴涵的天命内容。荀子肯定人只要重视生产劳动,并节制消费,就能摆脱贫困;只要营养充足而又适时运动,就能确保健康;只要专心学习,修道不贰,就能远离灾祸。可见,荀子所谓制天命,不是人定胜天,也不是人将自然踩在脚下,为所欲为,而是接近于马克思所谓掌握各种必然性从而获得真正自由的意思。
综合起来,上述关于物的修养,可以看成一个整体,即儒家关于物的修养的看法,就是“格物—厚德载物—役物”论。其中格物是起点、基础,厚德载物是人与事物和谐有机统一的状态描述,役物是人的需要得到满足,目的达到,价值实现。
上述关于天的修养,综合起来,也可以看成一个整体,即儒家关于天的修养的看法,就是“知天—畏天乐天—制天命”。其中知天是起点、基础,与之相伴的是畏天情绪、顺天心境、有宗教意味的事天信仰和行为;制天命是目的达到,人的价值实现,近于共产主义社会人人自由全面发展,与之相伴的是乐天情怀。
事实上,人们唯有能制天命方能真乐天;如果没有能力制天命,便只能畏天、顺天而事天。唯有能按照人的目的役物,让事物的运动为人服务,让事物的性能满足人的需要,人才可能成为理想的人,厚德载物也才具有现实意义。而厚德载物的前提又是人能够预先认识事物运动的规律,这就是格物;通过格物,人才能善假于物,利用已经认识到的事物性质、关系、功能和事物的运动规律,满足人的需要。这种役物,并非让事物做人的奴隶,而只是比喻的说法,实质是人认识事物的规律,顺应、遵循并利用这些规律,为人服务而已。故上述主张虽然出于不同的人、不同的著作,出现在不同的历史时期,但如果组合起来,可以看成儒家天论、物论历史发展的逻辑环节,构成儒家生态修养思想的内容。
今天来看,关于格物论、知天说,必须吸收自然科学和技术成果。关于生态问题的认识和解决,不能离开生态学、生态哲学及相关科技的支持。尽管如此,传统儒家生态思想仍然可以给我们以启发。
尤其是在方法上,它启发我们,要系统地看待和处理生态问题;更要从人的角度,天人合一地认识和解决生态问题;要在提高全民族科学文化修养的基础上,来解决生态问题。
参考文献:
[1]王阳明.传习录[M].于自力,孔薇,杨骅骁,注译.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8.
[2]曾参,子思.大学·中庸[M].王国轩,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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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荀况.荀子[M].杨絫,注.耿芸,标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
Ecological ideology of Confucianism
ZHANG Mao-ze
(Institute of Chinese Ideology and Culture,Northwest University,Xi’an 710069,Shaanxi,China)
Abstract:On how to recognize and deal with the relations between the organism of people and its surrounding environment to establish a rational ecosystem,Confucian ecological ideology is considered asbeing of vital reference.Confucian ecological ideology is a system which consist of four elements,namely personal ecology,social and historical ecology,natural ecology with spiritual ecology at the core.Oneness of man and nature is the theoretical basis and core of Confucian ecological ideology.The construction of ecological civilization can not lack people or nature.The solution to ecological problems should be based on the human moral of each social member;in the cultivation of humanity,love for things,investigation of things,self-discipline and social commitment,slaving to the material comfort;knowing the weather,standing in awe of Heaven,optimism,resigning to fate constitute the main Confucianism ecological cultivation content.
Key words:Confucianism;ecological ideology;oneness of man and nature;human cultivation
作者简介:张茂泽(1965-),男,四川广安人,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
收稿日期:2015-08-28
中图分类号:B22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1-6248(2016)01-0083-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