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 彬
(长沙理工大学文法学院,湖南长沙 410004)
汇校法与现代文学文本的整理
易 彬
(长沙理工大学文法学院,湖南长沙 410004)
但凡一门成熟的学科,都应当具备相对稳定的文献学基础。从比较宽泛的意义上说,中国现代文学文献的搜集与整理工作自现代文学诞生之初就已逐步展开,也出现了10卷本《中国新文学大系》这样的经典之作,但有组织、有计划且较大规模地进行文献发掘与整理的工作已是新时期之后了。突出标志即是1979年由中国社科院文学所发起编纂的大型丛书《中国现代文学史资料汇编》,以及其他史料丛书、全集、选集、报刊(影印)、民国时期总书目、期刊目录汇编等的出版。其中,《鲁迅全集》(1981,2005)在文献搜集的全面性、注释的详尽性、操作的规范性等方面提供了非常有益的经验。朱金顺先生的《新文学资料引论》(1986)虽以“资料”为名,但主要是依循中国古典文献学的诸多原则,对现代文学资料的搜集与整理以及考证、版本、校勘、目录等逐一进行了剥索,可说是最早对现代文学文献进行系统讨论的著作。而包括《〈女神〉汇校本》《〈围城〉汇校本》等5种汇校类著作的出版,则在中国现代文学文献学方法上做出了积极的探索。
但是,一直到21世纪初期,中国现代文学文献学理念方才成蔚然之势,2003-2004年间召开的两次“中国现代文学的文献问题”学术研讨会可视为重要节点,“文献问题”已被认为是现代文学研究持续推进之中“脆弱的软肋”(刘增杰语)。“文献的匮乏与讹误”、误用文献材料、全(文)集编选过程中修改或删改原作的现象、研究缺乏“史感”、缺乏严谨的学术规范等现象引发了批评。“文献还原与学理原创”之间的“互动八事”(杨义)、文献整理工作的长效性(朱德发)、文献对于学术思路的新拓展(钱理群)等观点则彰显了文献之于现代文学研究的学理意义。更为集中的探讨则有:徐鹏绪等人著《中国现代文学文献学研究》(2014),从总体论、本体论、功能论等角度对现代文学文献学理论体系进行了初步探索,并对鲁迅学文献类型进行了专项研究。解志熙强调现代文学也应如古典文学加强学术规范,他基于文字讹误,文本错简,“外文”“外典”及音译词语,“今文”与“今典”等情形,指出现代文学文本也需仔细校注,提出了“异文本”等概念,并特别强调了从“文献学的‘校注法’”到“批评性的‘校读法’”。金宏宇则细致勾描了现代文学文献复杂的版本状况,提出“版本批评”的必要性,在具体研究中需要确立版本精确所指、叙众本、新善本等原则,并对“副文本”多有阐释,也展开了“汇校”和“校评”工作。
在中国现代文学文献学知识理念的引领之下,从“作品”或“文本”到“文献”,自然也就并非名词的简单替换,而涉及对象本身、研究观念、治学态度、学术方法等一系列问题。而对错综复杂的中国现代文学文本展开校注乃至汇校也可说是题中应有之意。
在现代文学研究领域之中,“汇校本”可谓1980年代方才出现的一种新的文献整理类型。一个现代文学文本往往可能有不同的版本形态,如初刊本、再刊本、初版本、修订本、定本,甚至也还会有手稿本。常见的整理行为即是选定某一版本,其他版本弃之不顾,或仅仅加上简单的版本说明或者校注文字。汇校本不同,它是以某一版本为底本,同时,通过脚注、尾注或者旁注等方式将其他版本中的异文一一呈现出来。一般性的文学文本的整理是静态地呈现一位作者在某一时段的写作,其功能是单一性的;而汇校本则往往可以动态地呈现出一位作者的艺术构想、修改意图及其与时代语境之间的内在关联,其功能可谓是综合性的——根据金宏宇教授等人新近的研究,汇校本是“综合的动态的史料载体,是丰富的史料文本”,“促进作品阐释和比较的文本”,“统合文本”,同时,也是“多个人文学科多个分支学科共享的研究资源”[1]。
从实际出版来看,现代文学“汇校本”绝对可说是困难重重的出版——自从《〈围城〉汇校本》(1991)引发了一场著名的官司之后即告一段落,一直到近期方才出现两种,即《〈女神〉校释》与《边城(汇校本)》(2009)。
很显然,在实际操作中,对现代文学文本进行系统校注及展开文献学式研究的难度颇大,个中原因,作者(家属)、整理者、政治文化语境等方面因素无疑是最主要的。尽管现代文学的发生距今不算久远,但现代文学文本的版本问题却已犹如厚积之尘垢,一时之间绝难拂去,“大量的现代文学文本累积了颇为繁难、亟待校注的问题,成为阅读和研究的拦路虎,而得到认真校理的却只有《鲁迅全集》等个别大家之作。所以,对现代文学文本的校注不仅是必需的,而且几乎需要从头做起。”[2]这里所谓未被“认真校理”的指的应是各类动辄数卷以上的“全集”或“文集”。大型全(文)集的编纂往往是多方观点(利益)的妥协,但至少在目前看来,相当一部分的文集或全集,多是文本的汇总,即将各种版本不加明确说明地混杂编排,缺乏必要的校注说明;在比较糟糕的情况下,甚至连文本的原始出处都未标注。落实到现代文学研究之中,若不加区分地对待一个文本的不同版本,从“众多版本中任选一个版本,而得出的结论却是统指性的”,这将会“有损批评的精确”或者“导致阐释的混乱”[3]。不妨说,目前现代文学研究中对于版本的精确性的忽视,以及由此形成的较为混乱的局势,既和知识理念有关,也和文集或全集的版本杂陈的编辑方式有关。
换个角度来看,现代文学文本的大量整理出版与实际方法的有效性之间并不对应。“现代文学文献学研究迄今似乎仍限于自发的或自然的状态”,即“缺乏古典文献学那样被共同意识到的学术传统和被大家自觉遵守的工作路径”[4]。新近的一个例子应该也很能说明问题,那就是“中国现代文学文献学的理论与实践”国际学术研讨会上(长沙,2016年),其中有“现代文学文献整理规范”“中国古典文学文献学与现代文学文献学的关系研究”方面的议题,相比于其他议题如“中国现当代作家文学文献发掘与整理的新成果、新动向(数据化时代,文献发掘与整理的新趋向)”等等,这两者均未得到深入讨论。遥想十余年前的“中国现代文学的文献问题座谈会”(2003年),与会代表曾经达成七点共识,并以会议纪要的形式刊布,其中就包括古典文学文献学之于现代文学研究的规范效应。从本次会议来看,目前现代文学文献学“共同遵守的文献工作规范以至于可通用的文献工作语言”显然还没有成型。
问题的关键或许就在于,面对纷杂的局势,现代文学的文献整理如何“从头做起”呢?以个人的观察,更为切实的工作无外乎两种情形:一种是对于已成型(已整理出版)的文献的再校理,另一种则是文献的辑校。前者涉及大量文献的重新校理,实际操作难度颇大,后者倒是在持续进行之中,目前较多出现的校读式批评也主要是基于某些新发现的佚文一类材料而展开的批评与阐释,这意味着从文献学的“校注”到批评性的“校读”尚只是一个局部原则,即是针对部分文献的、零散的研究,而不是全局式的、系统的研究。因此,提供可靠的版本谱系仍然是当务之急。
具体到汇校工作,想结合本人新近完成的《穆旦诗编年汇校》来谈谈。
穆旦是一个对写作不断进行修改的人。目前所见穆旦诗歌的总数约为154首,存在异文的诗歌为140首左右,其中大多数都和穆旦本人的修改意志有关,修改力度之大、范围之广可见一斑。具体汇校过程中,则涉及方法、底本、版本、汇校内容、格式等方面的问题。
方法。该集主要运用对校法。对校法亦称版本校,其主旨在校异同、不校是非;对于部分明显存在错漏之处,则采用理校法,即根据现代印刷条件、语言习惯等方面的因素,校出不同版本间所存在的错漏之处。
底本。底本如何确定,这着实费了一番脑筋。最初刊(版)本自是有特殊的历史价值,却未免就是最好的;作者生前所做出的最终改定稿,虽然明确体现了作者的意图,但艺术水准萎缩的也不在少数。后者的考虑是要遵循前后一致的体例,确定了以“初本”为底本的原则。但不同诗歌,情况终究还是有所不同,简要说明之:一是,凡收入穆旦生前公开出版的诗集的,均以初版本为底本。二是,凡穆旦生前发表过、但未收入过穆旦任何诗集的,均据首次发表本。三是,穆旦晚年诗歌,即现署1975-1976年间的写作,均是穆旦逝世之后方才被家属整理出版的,已非穆旦本人意志的体现。该集的处理办法是:凡能找到完整手稿的(按:家属并未给我提供手稿),均以手稿为底本;其余则以《穆旦诗文集》为底本。四是,《穆旦诗文集》《穆旦自选诗集》这两部后出诗集,仅用作对校,不作底本。
版本。对文学文本的汇校而言,尽可能齐全地搜集、汇校穆旦诗歌的各类版本自然是题中应有之意。穆旦诗歌的版本谱系大致有:一是刊载穆旦诗歌的报刊杂志,共有40余种,绝大部分都是穆旦生前的发表,逝世之后的发表,除了《诗刊》等少数几次的初次刊载外,均不在对校之列。二是穆旦诗集,包括穆旦生前出版的三部诗集,以及明确包含了版本信息的《穆旦自选诗集》《穆旦诗文集》。其他穆旦诗集因不具备全面性或原发性,不在对校之列。三是穆旦手稿。又可区格为家属所存手稿和友人所存手稿。前者是《穆旦诗文集》编订的重要依据,实际数量应较大;而后者,笔者所见仅有穆旦抄赠给杨苡的多篇手稿,其中亦存在异文。四是,穆旦晚年书信所涉诗歌及相关信息。书信虽非一种深思熟虑的文体,但将相关异文列入,也有助于读者对穆旦写作行为的深入理解。
具体的辑校内容,包括诗题、诗行文字、标点、诗末所署日期等。鉴于到目前为止,对现代文学史上重要作家的全部诗歌进行汇校的现象还没有出现,故不厌其细,凡有差异处均出校。
格式。取脚注的形式,凡异文,均在脚注中“照式录之”。一般而言,一个脚注所指为一行诗之内,它可能是指整行诗存在异文,也可能是指一行之内的某一处异文;一行之内存在多处异文,可能采取多个注释;那些改动较大的诗歌,一个脚注则可能直接照录多行异文。此外,有两首长诗,即《神魔之争》《隐现》,因初版和后出版本差别非常之大,且后出版本不止一种,一一出校势必非常繁琐,效果也很难保证,因此,该集均将排两稿,一稿单列初刊本,另一稿则将第二版本作为底本,汇校其他各版本中的异文。
如上从几个主要方面,对穆旦诗歌的汇校实践进行了说明。从历史的角度看,“校勘”往往蕴涵了确立一种更为完善的版本的意图。现代文学作品是工业化程度愈来愈高的现代印刷、出版制度下的产物,有报刊、选本(作品集、文集、全集)乃至作者手稿可供查照,基本上不会出现古代文学作品传播过程中的那种被传抄者的改动的现象,但众多版本之间,如何择善(优)而从,无疑也是一个很大的难题。《穆旦诗编年汇校》是穆旦诗歌的首次汇校整理,主旨在于汇校,校出异同,并没有预设一个“善本”的理念。但换个角度来说,现代文学文献的整理与汇校工作,其基本学术动因本不在于版本学视野下的“善本”的寻求,而在于通过不同版本的细致勾描,并置不同时期的写作状况,比较清晰地呈现出作家写作的异动,从而为探究作家写作异动背后的个人美学观念、时代总体语境等方面的因素提供坚实的基础。以此来看,《穆旦诗编年汇校》着眼于穆旦的全部诗歌文本,既能有效地展现穆旦这样一个重要作家诗歌写作的总体面貌,在中国现代文学文献学建设方面,也应能起到积极的推动作用。
《边城(汇校本)》标为“中国现代文学名著经典汇校丛书”之一,但几年下来,一直未见新的出版;以穆旦为例所讨论的是诗歌文体,其他文体如何处理繁杂的异文,也有待进一步协商的——廓大来看,在中国现代文学文献学知识理念逐渐深入的新局势之下,学界同仁很有必要就现代文学文本汇校的开展情况做更深入的协商:一方面,厘清有待汇校的重要作家作品名录,有针对性地开展工作;另一方面,共同讨论、协商汇校的技术性因素,给出更为具体的、可共同执行的操作规范。如此,则不仅现代文学的版本谱系将更为完善,现代文学研究的新局面也更值得期待。
[1]金宏宇,杭泰斌.中国现代文学的汇校本问题[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0(6):150-161.
[2]解志熙.老问题与新方法——从文献学的“校注”到批评性的“校读”[A]//考文叙事录——中国现代文学文献校读论丛[M].北京:中华书局,2009:1.
[3]金宏宇.新文学的版本批评[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7:57.
[4]解志熙.刊海寻书记:《于赓虞诗文辑存》编校纪历——兼谈现代文学文献的辑佚与整理[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4(3):1-44.
I209.6
A
1672-934X(2016)06-0078-04
10.16573/j.cnki.1672-934x.2016.06.014
2016-10-24
2013年度国家社科基金项目(13CZW084)阶段性成果
易 彬(1976-),男,湖南长沙人,教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中国现代文学文献学、新诗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