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文学文献学”笔谈(六则)

2016-03-24 05:31:34
关键词:现代文学史料材料

“中国现代文学文献学”笔谈(六则)

但凡一个成熟的学科,都应当具备相对稳定的文献学基础。近年来,中国现代文学研究日益深入,数字资源日益普及,国内外现代文学界在相关文献的搜集与整理方面取得了非常丰硕的成果,出现了很多新的动向。文献或史料之于现代文学研究的重要性已经得到了普遍认可,但现代文学文献学概念体系,文献整理规范、文献深度发掘与现代文学学科的内在关联等方面的重要议题,也还有深入商讨的价值。基于此,2016年4月长沙理工大学文法学院、长沙理工大学中国文学文献整理与研究中心联合中国现代文学馆、中华文学史料学学会,共同召开“中国现代文学文献学的理论与实践国际学术研讨会”,就现代文学文献学的理论与实践层面的诸多议题进行深入商讨。来自国内外四十余个学校、科研院所和学术期刊的六十余位专家参加了会议。日前,不少提交会议的学术论文已经见诸多种重要的学术期刊,我们也特意组织了这次“中国现代文学文献学”笔谈专栏,作者共六位,从“30后”到“80后”,依序为北京大学中文系洪子诚教授、北京大学中文系商金林教授、中国社科院文学所刘福春研究员、清华大学中文系解志熙教授、长沙理工大学中文系易彬教授、华东师大中文系王贺博士(未参加此次会议)。其中,洪子诚、刘福春两位学者的论文是以会议发言为基础、补充修订而成的,其他四位则都是专门另写的。相信随着本次国际学术会议的召开以及相关论文的发表,中国现代文学文献学将迎来新的发展契机。

当代文学的史料问题

洪子诚

(北京大学 中文系,北京)

这个题目是很久以前提交给研讨会筹备组的,下面我要谈的内容,准确说应该是“我在当代文学史研究中存在的问题”。陈子善先生刚才休息的时候说,史料工作是一个基础,我们也可以说重视史料是研究者的一种“职业伦理”。你首先要把事实弄清楚,然后才有你的观点和分析。当然,也不是材料越多越好,材料越多研究就越出色。就像有的学者说的,要学会记住,但也要学会忘记。至于记住哪些,忘记哪些,这对研究者的研究目标、视野、智慧都是一种考验。材料也必须有某种理论框架才能获得价值,必须加以编排、修订,才能成为文学史的史实。设想在20世纪80年代,或者“十七年”,作家的经济收入,版税稿酬什么的,以及报刊刊载的书籍广告,会得到研究者的重视吗?而到了20世纪90年代,文学生产的文学体制问题得到关注,这些现象自然就纳入研究者视野。

我长期从事文学史研究、写作,还算是比较重视史料的。这二三十年,基本上是在翻阅各种作品集、报刊杂志度过的。20世纪80年代,不止一次从头到尾翻读过《文艺报》《人民文学》《译文》《世界文学》等重要刊物。1991年到1993年在日本东京大学,也把资料室的《人民日报》逐年搬到研究室翻看。我开玩笑说,像我这样没有才气的人,注定因为翻读旧书刊鼻孔灰尘堵塞。不过,比起在座的诸位,像陈子善、解志熙、商金林、刘福春、金宏宇、易彬先生来,我就差的很多。20世纪70年代末编写当代文学史,就碰到过很多史料问题,因为缺乏穷根究底的毅力,不少问题虽然发现,却浅尝辄止,只是在文章和书里提一下,没有耐心进一步清理辨析。比如许多从民国时期进入当代的作家对自己作品的修改,比如田间1980年代诗集新出现的“街头诗”的真伪,比如开明版“新文学选集”的编纂方式,等等。冯至1920年代《昨日之歌》《北游及其他》中的诗收入《冯至诗文选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时,有许多修改,当时仔细比较过,但是只在一篇谈冯至艺术个性的文章中提及,没有就这个问题展开研究。事实上,冯至先生的修改,不只是意识形态方面的问题,还与当年推行的“汉语规范化”有关。语言的变迁与时代风尚,与政治变迁之间的关系,通过这些修改也许可以寻绎出有意味的问题,但是都没有去做。

另外,我近期的研究、论著,由于缺乏严格态度,也经常出现差错。《中国当代文学史》1999年出版以来,有十多位读者口头或书面指出其中史料的错误,或不够精确的地方。一直到最近,还通知出版社改正关于《晚霞消失的时候》是“手抄本”这一子虚乌有的说法。我也没有注意到赵振开的《波动》有四种版本,这是河南大学的李建立老师告诉我的。《问题与方法——中国当代文学史讲稿》[1]也有一些错误。下面举两个例子。

一个是我谈到茅盾1958年发表的《夜读偶记》,认为茅盾的《夜读偶记》对“现代派”文艺的批判性观点,可能受了卢卡契的影响,因为他们的主张、论述方式都有相似的地方。后来,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刘玮婷在学位论文《〈夜读偶记〉中的卢卡奇影响》中,对我的猜想提出质疑。她认为这个猜想不能成立,茅盾关于“现代派”的基本看法1920年代末已经形成,《夜读偶记》的论述与这些看法相近,《夜读偶记》只是它们的延伸。这个事实弄清楚,其实并不难,不是复杂的史料发掘问题,但是我没有去做。另外,《夜读偶记》中说1920年代用“新浪漫主义”来指称“现代派”。但茅盾在1920年代使用“新浪漫主义”这个概念的时候,并不是单指“现代派”,有着复杂的内涵。我也没有对这个问题加以说明。其实,王中忱教授1980年代的论文就已经指出这一点[2]。

《问题与方法》里头的另一个差错是,我认为在马克思主义美学范畴里,对“现代派”的批判性态度和理论逻辑,系统论述应该始于匈牙利的卢卡契。但实际上不是这样。贺桂梅在《“新启蒙”知识档案——80年代中国文化研究》[3]这本书中纠正这个错误。她说,卡林内斯库在《现代性的五副面孔》里考察马克思主义文艺批评的“颓废”概念的时候指出,“首先提出一整套艺术颓废理论的当是俄国的革命哲学家普列汉诺夫”,他对西方资产阶级文化颓废的解释,成为苏联批评的标准主题,这些观点在日丹诺夫思想专制时期得到加强,而且也为一些更富有学识的理论家,如卢卡奇、克里斯托弗·考德威尔所遵守……。贺桂梅说,“因此可以说,茅盾及50-70年代中国主流文坛对‘现代派’的拒绝可以从国际共运正统理论中找到资源。”

普列汉诺夫其实我还不算十分陌生,1961年大学毕业后刚参加工作那几年,曾经读过一些理论书,当时大陆出版的普列汉诺夫有关文艺理论的两本书,就认真读过,还做过笔记。一本是《论西欧文学》,吕荧先生译的,另一本是曹葆华译的《没有地址的信 艺术和社会生活》,①还有《论个人在历史中的作用》等。如果真的要探讨马克思主义文论关于这个问题论述的“起源”的话,显然不应该忽略普列汉诺夫。但是我也没有进一步去思考和探究,重新查看相关资料。这些都属于教训,在这个由文学史料专家们参加的会上讲这些显然不合适。这些差错,在去年《问题与方法》出增订版的时候,我采用了批注的方式加以纠正。但可能还有别的纰漏没有发现。

这些年,当代文学史料工作的重视程度有了加强,许多学者做了艰苦的努力,特别在重要作家研究资料整理方面。当然,和古代、现代文学比起来,还是有不够的地方。其中部分原因属于观念上的,觉得比起理论、观点来,史料问题是次一等的:这是“观念”胜于“观看”。去年,是苏联的杰出作曲家肖斯塔科维奇逝世四十周年,为了纪念他,作家出版社出版了《见证:肖斯塔科维奇回忆录》这本书。《见证》这本书的英文版1979年由美国的哈珀与罗出版社出版,很快,北京的外文出版局1981年就以“内部发行”的方式推出中文译本。1998年,花城出版社将它纳入“流亡者译丛”,2015年作家出版社出版新的版本。这三个本子其实都是同一本子,都是叶琼芳的译本,仍然是原来的译本,编排上也都将英文版的“原版本封面介绍”放在书的最前面。这本书标明是“口述回忆录”,标明是苏联音乐学者伏尔科夫记录、整理(伏尔科夫后来移居西方)。但是书出来后,关于它是否是肖斯塔科维奇的“口述回忆录”,在西方和苏联一直存在争议。苏联当年激烈否认它的真实性,说它是捏造的伪书,这或许可以理解为意识形态动机,不过西方一些学者,包括苏联文化和肖斯塔科维奇研究专家,也都提出质疑,指出书中许多与事实不符的地方,以及作为“口述回忆”在文体上存在的矛盾,有的就直接指出这是一本伪书。

但是,不管是花城出版社,还是作家出版社在出版《见证》的时候,都不提它的真伪的争论问题,都认可“原版本封面介绍”对《见证》的“目击者”回忆的真实性和“口述回忆录”的文体性质,认为它是一部“讲真话”的书,重要性来自对被掩盖的真相,对集权国家人的两面性和不幸处境的揭示。我不清楚是出版者不知情(似乎不大可能),还是认为真伪问题不重要?我之所以要提这本书,因为它涉及的问题超出音乐界。这关系到我们对一个重要作家,甚至对一个时代的状况的认识。

作家版《见证》出来后,北大英语系高峰枫教授写了文章,根据英文资料整理了简要的《见证》争议史。讲到他曾经受这本书很大影响(他读的是1981年外文出版局的本子)。文章引了《见证》中据说是肖斯塔科维奇的一段话,大意是说当一个人死后,别人就会把他端上餐桌,让他的子孙后代系上餐巾,拿着刀叉去叉死人的肉来吃,可是死人的肉有一个缺点,就是凉得太慢,所以要浇上肉汁,让它变成肉冻;我不愿意往死人身上浇肉冻,我要提供一个真实的人的面貌。高峰枫指出,“伏尔科夫给肖斯塔科维奇的回忆浇上肉冻了吗?浇了多少?但可悲的是,即使这段非常毒舌的话,谁又能保证一定就是肖斯塔科维奇的原话呢?”在这里,文献学的问题,辨伪的问题,不仅是学科的基础问题,而且是关于我们的历史记忆的问题。高峰枫说得好:辩伪、考证,这些听上去无比繁琐枯燥的学术工作,其实离我们并不遥远,有时会直接颠覆曾经塑成我们世界观的书籍……②

再说一下作品的版本问题。在座的金宏宇先生是做版本研究的,很出色,他的博士论文就是这个题目。不过从整体上说,当代文学史这个方面还是做得不够。现在,作家的经历,以及文学制度等的史料比较重视,复杂的版本问题还有待深入开展。前些年,因为对“潜在写作”存在争议,推动了一些研究者关注作品(尤其是诗歌)方面的版本问题,包括作品写作、发表时间的勘察。我讨论韩少功的《爸爸爸》这篇中篇小说的时候,开始也没有注意版本问题,2006年修订《中国当代文学史》,根据的也是1980年代的本子。2012年在中国人民大学参加程光炜、王德威教授主持的“小说的读法”研讨会,会上,日本和光大学的加藤三由纪教授的论文,是研究《爸爸爸》的。里面谈到作者对这个中篇的修改,我才知道。加藤三由纪说,这篇小说韩少功2006年人民文学出版社版的“中国当代作家系列”中的《爸爸爸》,有大幅度修改,修改字数达六千多字。可是国内的研究者,很多都没有提版本问题,没有说明阵营的是哪个本子。加藤教授告诉我,日本的盐田伸一郎早就对《爸爸爸》的修改写过文章,中译也已在中国发表,我后来才查到盐田申一郎的《寻不完的根》,已经收入张志忠编的《在曲折中开拓广阔的道路》这本书里。虽然加藤教授的“新版本与其说是旧版本的修订,还不如说是重新创作”的说法还可以斟酌,但新版本确实包含了值得重视的新的因素。就是20世纪80年代的时候那种“国民性象征”有一定程度的削弱,作为残障人的叫做丙崽的个体具体性有了突出。修改的这个取向,是否蕴含时代,是否也包括韩少功思想变迁的轨迹?

最近几年,我陆续写了一些总题为“材料与注释”的文章,到现在估计有六七篇,包括发生在“十七年”中一些重要的文学事件,如1957年中国作协党组扩大会议,1962年的“大连会议”。我采用材料编辑、注释,尝试另一种历史叙述方式。选取的材料,主要是反右运动和“文革”期间,一些受到迫害的文艺界人士的检讨材料,这些材料在“文革”中由“造反派”组织编印,在社会有一定范围的传播。也就是说,已经发生过“社会影响”——我不是要发掘“秘闻”、隐私。不同当事者,或同一当事人在不同时间对同一事件的叙述之间,通过编辑所形成的“互文性”,是我注意的一点,原意是想加深对历史复杂性的认识。

今年年初写了最后一篇之后,这个系列文章就结束了。不想继续的原因有这样几个,一个是什么事情在我这里都是维持的时间总是很有限,开始“雄心勃勃”,不久就兴味索然。这也是我没有耐心做史料研究的原因。更重要的问题是,这些材料能不能成为当代文学的史料,一直存在疑问。当然,在写这些文章的时候,已经是把它们作为史料处理,但是总感到困惑。我们不是生活在“文革”,也就是说“检讨材料”有着私密的性质;公开使用它们是不是合适?如何让读者真切了解这些材料产生的特定背景,感受人无法掌握自己命运的历史氛围?还有是,使用这些材料,不管你是否愿意,使用者显然处于一种道德优势,道德高地:这是应该成为事实的吗?

举一个例子来说,“文革”刚发生的时候,1966年6月到7月间,中宣部副部长林默涵,中宣部机关和中央出版系统的“造反派”开了他五次批斗会,后来被迫写了很长的《我的罪行》。这篇检讨书曾印刷“以供批判”。《我的罪行》虽然有许多自我谴责的文字,但也提供了当代文艺界,特别是周扬的不少材料。这些材料,和我们已经了解的材料比照,有较高的可信度。所以,我写了《材料与注释:林默涵的检讨书》。如果我们将《我的罪行》与1967年发表的,署名姚文元的《评反革命两面派周扬》对比,认为两者存在某种关联,应该不是随意推测。《我的罪行》它提供的事实,包括它论述逻辑,可能是为姚文元的这篇文章提供了一个基础,特别是对周扬的“变色龙”“两面派”等的分析。

但是,我们究竟能在什么样的意义上引用这些材料;在引用这些材料的时候,如何提示当事人的非常处境;而且,这些材料是否应该单独、孤立使用,而可能导致读者因不能掌握更多情况而误判;即使当事人在压力下有心理、性格软弱的表现,但是你是否有理由在这样的时候加以渲染……因而,《材料与注释:林默涵检讨书》的开头,我写了这样一段文字,尽管它们并不能消除我的困惑、不安:

米兰·昆德拉曾经将《罪与罚》(陀思妥耶夫斯基)与《审判》(卡夫卡)做过比较,指出拉斯柯尔尼科夫承受不了他的罪恶的重压,为了获得安宁而自愿受罚,而“在卡夫卡那里,逻辑正好相反,受罚者不知道惩罚的原因,惩罚的荒谬性难以承受,致使被告者为了获得安宁,总想给自己的痛苦找到一个说明”,昆德拉将此称为“惩罚寻找错误。”我们当然不能说“文革”中的受迫害者不知道受惩罚的理由,不过,这种理由,在一定程度上是突然虚构、并逐渐积累起来的,它要求被迫害者无条件接纳。从林默涵这份认罪书的某些部分里,不是可以见识卡夫卡《审判》第七章里讲述的这样的故事吗:“(K)决定检查自己全部的生活和全部的过去,‘直到某一个细节’,‘罪恶感’的机器开动起来了,被控者寻找他的错误。”是的,就在那个时间,制造“罪恶感”的机器开动起来了。

[注释]

① 《论西欧文学》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于1957年,《没有地址的信艺术和社会生活》出版于1962年,后面一本1964年以书名《论艺术·没有地址的信》由北京三联书店再版。

② 高峰枫:《肖斯塔科维奇的“见证”》,上海《东方早报·上海书评》2015年11月8日。就《见证》真伪的争论,我也写过文章:《〈见证〉:真伪之间和之外》,《文艺争鸣》2016年第4期。

[1]洪子诚.问题与方法——中国当代文学史讲稿[M].北京:三联书店,2002(2015年增订版).

[2]王中忱.论茅盾与新浪漫主义文学思潮[J].浙江学刊,1985(4):58-66.

[3]贺桂梅.“新启蒙知识档案——80年代中国文化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

I209.6

A

1672-934X(2016)06-0063-04

10.16573/j.cnki.1672-934x.2016.06.010

2016-10-08

洪子诚(1939-),男,广东揭阳人,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当代文学史、中国新诗等方面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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