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契诃夫小说的审美追求

2016-03-24 02:47:06王雅吕明凤
关键词:醋栗契诃夫喜剧

王雅,吕明凤

论契诃夫小说的审美追求

王雅,吕明凤

契诃夫的小说具有独特的审美追求:在题材的选择与处理上,他追求喜剧效应;在情节处理上,他追求“象外之意”;在语言使用上,他追求朴素之美。

契诃夫小说;审美追求;喜剧效应;“象外之意”;朴素之美

契诃夫是一位享誉世界的小说大师。他在短暂的一生中写了470多篇小说,其中大多数是短篇小说。在他的笔下,俄国短篇小说的艺术形式发展到了完美的地步。列夫·托尔斯泰在谈到契诃夫的小说创作时说:“他的写法已经登峰造极。”[1]1契诃夫小说的艺术造诣如此之高,与他独特的审美追求密不可分。

一、在题材的选择与处理上,契诃夫追求喜剧效应

契诃夫的小说创作始于幽默逗趣故事。他在1880年发表的第一篇小说《写给有学问的邻居的信》就是以幽默故事为题材的。从此以后,他在题材的选择与处理上,始终追求喜剧效应。

对以小人物麻木不仁、奴性十足的弱点为题材的小说,作者采用喜剧手法加以处理,达到讽刺效果。《变色龙》写警官奥楚蔑洛夫在处理狗咬人时态度的5次变化,嘲讽了媚上欺下、见风使舵的走狗形象。小说运用对比、夸张手法描写了主人公的丑态,凸显了主人公的滑稽可笑。《胖子和瘦子》写瘦子对待好朋友前后不同的态度,讽刺了奴颜婢膝的奴才形象。胖子和瘦子是非常好的朋友,久别之后相遇于车站。刚遇旧友时,他“眼睛里满是眼泪”,当他发现自己的朋友胖子已经“做到三等文官”时,“忽然脸色变白”“现出那尊崇、谄媚、恭恭敬敬的丑相”,从他亲切地同胖子“拥抱”到献媚地“鞠躬”;从他口口声声称“小时候的朋友”,满不在乎地叙旧情,到满口“大人的恩情”,“再生的甘露”之类的奉承话,可以看出瘦子神态、言语、动作变化之迅速,读后禁不住哑然失笑。鲁迅的小说《故乡》在处理这类题材时,与契诃夫的审美追求迥然不同。闰土和“我”是小时的好朋友,但时隔几年,“我”回到故乡后,闰土再不像当年那样称“迅哥儿”,而称“我”为“老爷”。相同的题材,不同的处理,审美效果截然相反。读《故乡》让人感到沉重、伤感,读《胖子与瘦子》让人感到滑稽可笑。《套中人》在批判别里科夫的保守思想时,作家不是对其进行义正词严的指责和满腔愤怒的控诉,而是采用漫画式的夸张手法突出主人公言行的古怪与滑稽,作品弥漫着浓厚的喜剧氛围。

对于揭露沙皇专制统治的严肃题材,契诃夫亦尽力挖掘喜剧因素。《普利希别耶夫中士》截取普利希别耶夫在法庭受审讯的场面,表现其甘当走狗、作恶多端的性格特征。法庭审讯的场面是严肃的,村人对普利希别耶夫的控诉也是义正词严的,但作品在结尾描写了一个富有喜剧特色的细节:“……然而临到他从审讯室走出来,看到农民们在那儿互相拥挤和谈话,他却拗不过老习惯,把两只手贴在裤缝上,用沙哑的气氛声调嚷到‘老百姓,散开!不许成群结伙!回家去!’”这样,人物言行的滑稽表现了出来,使严肃的题材具有了喜剧效果。《一个小公务员致死》写小公务员切尔维亚科夫看戏时偶尔打了个喷嚏,唾沫星溅到一位将军的脸上。将军随便一抹就过去了,小官员却惶惶不安,接二连三地找机会给将军道歉。第二天将军早把这件小事忘记了,他还专门到将军家里赔不是,惹得将军大发脾气,大叫一声“滚出去!”小公务员吓坏了,回家便死了。小说固然刻画了小公务员的奴性、怯懦性格,但更重要的是揭示了这一性格的形成原因——沙皇专制统治的残酷。对于这样严肃的主题,作者却选取了一个滑稽可笑的题材加以表现。

在表现被践踏的小人物的不幸时,契诃夫也尽可能追求喜剧效果,表现出悲喜结合的特点。《瞌睡》写13岁的小保姆干了一整天的活,实在太累了,想好好睡一觉,但老板的孩子还在哭闹。尽管到了晚上该睡觉了,但还得哄老板的孩子。小保姆实在无法忍受了,就掐死了老板的孩子,然后进入了甜美梦乡。幼稚的思想导致了荒唐的行动,读后让人发笑,但这是含泪的笑。《苦恼》写马车夫姚纳死了儿子,想对别人诉说自己的痛苦,但没有人愿意听,最后他只好向小母马诉说,“姚纳讲得着了迷,把心里的话统统都对它讲了出来。……”他的行动看似怪诞,显得可笑,但笑过之后让读者感受到姚纳的无限悲伤。《凡卡》写9岁的男孩无法忍受老板的毒打,给祖父写信,让祖父把自己接回去,但他在信封上写下这样的地址:“寄交乡下祖父收”。信发出以后,他“抱着美好的希望而定下心来,过一个钟头就沉酣地睡熟了”。凡卡的命运是悲惨的,但作品却以轻松的笔调结尾,使悲剧蒙上了喜剧的薄纱。莫泊桑在他的短篇小说中同样反映了下层人民的不幸,如生前备受捉弄和欺凌、死无葬身之地的残疾人(《瞎子》《穷鬼》)、走投无路的失业工匠(《流浪汉》)、生活极端苦闷而终于自杀的小职员(《散步》)。但莫泊桑竭力渲染的是悲伤,带给读者的只是泪水,而契诃夫却在悲剧之中追求喜剧效应,让读者的泪水伴随笑声。

契诃夫为什么这样选择和处理题材呢?这与他幽默的性格有关。契诃夫的生活是极为贫困的。读中学时,他连一双鞋都买不起,即使到了大学也常常为用钱发愁。但苦难并未消磨他幽默的天性,幽默成了他抗争苦难的方式。当兄弟们为店铺的账目出了差错受到父亲严厉的惩罚而哭泣时,他一口气举出10多种自杀的办法使他们破涕为笑。当父母为生计而愁眉苦脸、抑郁不堪时,他会随时随地来一个即兴滑稽表演让父母笑逐颜开。为了驱除亲戚邻居的烦恼,他扮演过各种滑稽角色。这一性格无疑影响了他在小说创作上的审美追求。另外,契诃夫在严肃题材的创作方面已经达到了极高的艺术境界,为了另辟蹊径,写出特色,他选择了喜剧式的题材处理方法。他说:“自从莫泊桑以自己的才能给创作下了那么高的要求之后,写作就不那么容易了。”“小狗不应该因为大狗存在而慌乱不安。所有的狗都应该叫,就让他们按上帝给的嗓子叫好了。”契诃夫“叫”出了自己的特色。

在题材的选择与处理上,契诃夫对喜剧效应的追求,使他的小说别具一格——幽默风趣、悲喜结合。

二、在情节处理上,契诃夫追求“象外之意”

契诃夫小说的情节不仅以离奇曲折取胜,而且以单纯洗练、意蕴丰富见长。《变色龙》仅仅叙述了警官处理狗咬人事件的场面,但给读者提供了广阔的思维空间——是谁在背后左右着警官?《一个公务员之死》写小公务员因一个喷嚏而死,让读者看到了小公务员的怯懦,更启发读者思考这一性格形成的原因——专制统治带给小人物的精神创伤。《普利希别耶夫中士》只选取了法庭审讯这一场面,却让读者感受到时代的变迁。这么简单的情节为什么能产生如此好的艺术效果?这不得不归功于契诃夫在处理情节时独特的审美追求——以实写虚,追求“言外之旨”“象外之意”。

在《变色龙》《一个公务员之死》等小说中,作者把情节处理为意象,即情节本身具有意象性。如狗咬人事件、小公务员因一个喷嚏而死,就是作为意象而出现的。在这里,具体的情节不仅仅是人物活动的历史,不仅仅是事件的发展过程,而是具有深刻内涵的意象。在《凡卡》《普利希别耶夫中士》等小说中,作者在叙述情节的过程中,把典型细节处理为意象。《凡卡》结尾写了这样一个细节:“在梦中看见一个炉灶。祖父坐在炉台上,耷拉着一双光脚,给厨娘们信念。……泥鳅在炉灶旁边走来走去,摇尾巴。”这并不是写实,而是写意,炉灶、泥鳅不是实物,而是意象。《酷栗》中有这样一个细节:“我往正房那边走去,迎面遇到一条毛色棕红的肥狗,活像一头猪。它本想吠一声,可又懒得开口。从厨房里走出一个厨娘,光着脚,身材肥胖,也活像一头猪。”尼古拉·伊凡内奇的神态更像猪,“他老了,皮肉松弛,他的脸颊、鼻子和嘴唇向前拱出去,眼看就要咕咕地叫着,钻进被子里去了。”“猪”以及“猪一样的神态”都具有意象性,象征着尼古拉庸俗的生活。《普利希别耶夫中士》的结尾写主人公在法庭上失败后,从审讯室走出来,看见农民们互相拥挤和谈话,仍盛气凌人地嚷到:“老百姓,散开!不许成群结伙!回家去!”可谓言有尽而意无穷。

善于选取具有象征意义的物象,使小说情节意象化,是契诃夫处理情节的又一重要手段。《套中人》的套子是作为意象出现的。别里科夫身上的套子分为有形的、无形的2种,有形的套子给无形的套子提供了具体的意象,无形的套子外露为具体的套子。《醋栗》中多次写到“醋栗”,尼古拉在头脑中画出了自己梦想的庄园,每一张画上都一定有醋栗。他结婚后“仍然打定主意要买一个有醋栗的庄园”。她终于买到一个庄园,可惜没有醋栗,于是“他订购了二十丛醋栗树栽下,照地主的排场过起来”。小说写主人公吃醋栗的神态:“尼古拉·伊凡奇笑起来,默默地瞧了一会儿醋栗,眼泪汪汪,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然后他拈起一个果子放进嘴里,瞧着我,露出小孩子终于得到心爱玩具后的得意神情,说:‘多么好吃啊!’他贪婪地吃着,不住重复着:‘嘿,多么好吃啊!你尝一尝!’”事实上,“果子又硬又酸”,一点儿也不好吃,但他睡觉后起来常常走到那盘醋栗跟前,拈一个果子吃一吃。小说反复提到醋栗,且以“醋栗”为题,它就不再是情节中的一般物象,而是蕴含着特定意义的意象。醋栗就是尼古拉庸俗生活、低级理想的象征。在《第六病室中》描绘了“第六病室”的黑暗、腐朽,“第六病室”具有象征意义,是沙皇俄国的缩影。契诃夫这样处理情节,与象征意义、印象主义的影响是分不开的。19世纪晚期,正是象征主义、印象主义盛行之时,契诃夫的小说也受到影响。然而,可贵的是它既吸收了象征主义、印象主义的有效成分,注重意象,善于运用象征,又能与现实主义相结合,形成了独具特色的现实主义。

三、在语言上,契诃夫追求朴素之美

朴素作为审美范畴,其特点是自然平淡,洗练净洁,瘦而实腴,质而实丽,不事雕饰,意蕴深厚。语言的朴素美,正如鲁迅先生所说:“有真意,去粉饰,少做作,勿卖弄而已”[2]92。契诃夫小说语言的朴素美,首先表现为简洁。他说:“简洁是天才的姊妹”“写得有才华就是写得短”。他曾批评高尔基爱用形容字眼,弄得读者注意力分散:“如果我写‘这个人坐在草地上’,这就容易懂,因为它清清楚楚,不妨碍注意力。要是我写‘一个高高的、窄胸脯的身量中等的、留着棕色胡子的人,坐在绿色的、已经被行人践踏过的草地上,一声不响地、心虚的、战战兢兢地往四下里看’,那就相反,这句话变得不好懂,使脑筋感到吃力。它不能一下子进入人的脑筋,小说却必须一下子,在一秒钟里,引入人的脑筋”[3]658。他的小说不论是叙述情节,还是描写人物,都非常简洁。契诃夫小说语言的朴素美还表现为质朴自然。他的作品通俗易懂,自然真切,因为他运用的是大众化的语言,从来不用华丽浓艳的语言。《苦恼》为了表现姚纳的苦恼程度,这样写道:“那苦恼是广大的,无边无际。要是姚纳的胸膛裂开,苦恼从中滚滚地流出来,那它好像就会淹没全世界似的”,多么质朴自然的语言!即使比喻句,也非常质朴自然。例如:远处的一列火车像是一条毛毛虫在爬。(《醋栗》)胖子刚刚在车站上吃完饭,嘴唇上粘着油,发亮,跟熟透的樱桃一样。(《胖子和瘦子》)

苏轼说:“凡文字,少小时须令气象峥嵘,色彩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其实不是平淡,乃绚烂之极也。”[4]朴素美既是契诃夫小说在语言方面的审美追求,又是他的语言功力达到炉火纯青的表现。

[1]列夫·托尔斯泰.契诃夫小说选集:恐怖集[G].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2.

[2]鲁迅.作文秘诀[G]//邱文治.鲁迅文学艺术.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79.

[3]段宝林.西方古典作家谈创作[M].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80.

[4]王构.修辞鉴衡[M].北京:中华书局,1958.

(编辑:文汝)

I106.4

A

1673-1999(2016)09-0074-03

王雅(1976-),女,硕士,西安培华学院(陕西西安710125)讲师,研究方向为外国文学与比较文学、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吕明凤(1978-),女,硕士,西安培华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

2016-0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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