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桂榛
范文澜说,阴阳五行说是中国天字第一二号学说;齐思和指出:“吾国学术思想,受五行说之支配最深……(五行说)为中国传统学术思想之中心。”他们的话,道出了五行说在中国文化中的重要地位。
文哲界于阴阳五行说,尤其五行说研究书多文众,但真相似仍模糊。陈荣捷就曾指出,“阴阳与五行的概念,溯源甚古,而且其源头可能各不相同,然而其历史仍甚模糊”。然文哲界所不传知的是,1980年,天文学界已在彝族十月制旧历法的启示下,探得五行最初非指金木水火土五,而指天行之时节五。(见陈久金、卢央、刘尧汉《彝族天文学史》《文明中国的彝族十月太阳历》《中国文明源头新探》三书及相关文。)
英语界多译“五行”为five elements,取《白虎通》式“五行者何谓也?谓金木水火土也”义。然李约瑟《中国科学技术史》卷二曾指出:“element一词从来不能充分表达‘行字……它(行)的真正词源从一开始就有运动的含义。”冯友兰等以five activities、five agents译之则已虑及“行”字运动本义。王贵民1982年《甲骨文所见的商代军制数则》考甲骨文“行”字有人名、行走、军队行列三义且卜辞里表行军、行师、行伍尤多。然甲骨文“行”非王贵民等所谓像十字路口、街口而衍道路、行走义,实乃群人成列并趋状而衍行进、行列两基本义,且该两义声读本相同。
五行本是天文学历数概念而非材质概念,其行是天道行,其五是时数五,金木水火土不自行而天自行。《大戴礼》曰:“圣人慎守日月之数以察星辰之行以序四时之顺逆谓之历。”《管子》曰“作立五行以正天时,五官以正人位”,此“五行”即天行历数义,故曰“以正天时”。帛书《易传》“子曰”句“水火金土木”,然此“五行”属天道阴阳运行,此“水火金土木”属地道柔刚材质,两者绝不相属。司马迁精于史及天文历法,《史记》引文、补文外的“律历,天所以通五行八正之气,天所以成熟万物也”“盖黄帝考定星历,建立五行,起消息,正闰余”“分阴阳,建四时,均五行,移节度,定诸纪,皆系于斗”“天则有日月地则有阴阳,天有五星地有五行……三光者阴阳之精,气本在地而圣人统理之”“《易》著天地阴阳四时五行故长于变”等“五行”皆天行时历义,非金木水火土五材质义(五星名金木水火土系后出,刘向曰出自星占是也)。
虽汉代已盛行“五行=金木水火土”观念,但汉代学者仍知“五行”有阐述天道的天行时历义,如《释名》曰“五行者五气也,于其方各施行也”,《白虎通》曰“言行者,欲言为天行气之义也”,《汉书》曰“五行者,五常之形气也”,《潜夫论》曰“古有阴阳然后有五行,五帝各据行气以生”,《礼记》郑注曰“生气,阴阳气也;五常,五行也”,宋赵祯《洪范政鉴》引郑玄曰“行者言顺天行气”,清陈立引《永乐大典》郑书曰“行者言顺天行气也”,清孙星衍、黄式三引作“行者顺天行气”,《春秋繁露》曰“天地之气,合而为一,分为阴阳,判为四时,列为五行”。唐颜师古注《汉书》曰“谓之行者言顺天行气”,孔颖达疏《洪范》曰“谓之行者,若在天五气流行在地世所行用也”,宋胡瑗《洪范口义》曰“谓之行者,以其斡旋天地之气而运行也故谓之行”。因日地黄赤交角的存在,华夏先人仰观天文、俯察地理,发现大气寒暑燥湿随天宇的斗转星移而相应地发生时令性、节气性变化,此即天之“行气”义。
“五行”又常称五节、五辰、五时、五气、五常、五部、五运等,实皆本于天行义。《内经》曰“天有四时五行以生长收藏,以生寒暑燥湿风……天有五行御五位以生寒暑燥湿风……终朞之日,周而复始”,唐王冰注曰“应天之五运各周三百六十五日而为纪者也”。北赤极、黄极坐标下的天球视运动中,日行一周天的躔度数或日行一周年的昼夜数去余取整并分以10、5常数,则得“十节交替、五行终始”的天文历法数术观。《尚书》《史记》《文子》《淮南子》《白虎通》《周髀算经》等曰周年366日,《汉书》《论衡》《内经》《鹖冠子》《春秋繁露》《淮南子》《白虎通》《周髀算经》等又曰周年365日,华夏先人长期观察昼夜变化及年岁往复,甚早察得一回归年为365~366日,《周易》“反复其道,七日来复”及《淮南子》“岁迁六日,终而复始”意即366日终其余数6日则天道来复。一昼夜行1度则天道周匝365~366度,取整则360度;一周年昼夜日取整360日(余数置闰极便),360分5、10则每节72、36日(古称“九解”则每节40、20日,玛雅太阳历即每月20日),36日分2、3则每节18、12日,于是得5行、10节、20或30节气之数,这就是陈金久等说的《夏小正》《诗经》十月历及《管子》《淮南子》一行主72日、全年主30节气的古历记述(数72、36的奥妙性正源此)。
夏代历法即上述太阳历,只要确定岁首则此历法简便明了,且极切近天文视运动中太阳躔度及躔度主导的大地节气变化。李约瑟《中国科学技术史》卷四曰“天文和历法一直是‘正统的儒家之学”,《论语》孔子曰“行夏之时”即主张推行夏历,《礼记》《家语》记孔子往杞宋得观“乾坤之义,夏时之等”,《史记》曰“孔子正夏时,学者多传夏小正云”,《汉书》曰“言历者以夏时,故周十二月,夏十月也”。于“行夏之时”何晏曰“据见万物之生以为四时之始,取其易知”,皇侃曰“行夏之时谓用夏家时节以行事也,三王所尚正朔服色也虽异而田猎祭祀播种并用夏时,夏时得天之正故也”,《天原发微》曰“孔子尝曰吾得夏时而悦者,以为谓夏小正之属盖取其时之正与其令之善也……孔子之论为邦乃以夏时为正,盖取诸阴阳始终之著明也”。《竹书纪年》曰“帝禹夏后氏元年壬子帝即位居冀颁夏时于邦国”,夏历是五行十节制纯太阳历,当与《史记·历书》“盖黄帝考定星历,建立五行,起消息,正闰余”之史一脉相承。
顾炎武《日知录》曰:“三代以上,人人皆知天文。七月流火,农夫之辞也……龙尾伏晨,儿童之谣也。后世文人学士,有问之而茫然不知者矣。”以阴阳变迁赅论天道变迁,以四时五行变化赅论阴阳变化,这是东亚原始阴阳五行说的思想内涵,是先秦天道哲学、天文哲学的最科学性之精华。五行最初是阐天体运行、大地时节的天文历数概念,与人间金木水火土五材完全异质;后此五材五物名附会到天道五行历数论,并比附其生剋德性或属性乃成邹衍式天德五行、五德终始说,人德仁义礼智圣比附到天道五行历数论,乃成思孟式人德天德五行说。贾谊比天之六月及玉之六纹而立人德六行六理说,董仲舒“人副天数”说,皆思孟式比附论。战国邹衍之流正是在思孟儒家“善,人道也;德,天道也”“道者,天道也”“天,乃德也已”的天道主德、人副天德的思潮中(帛书《五行》),依以材比德、比德于物思维,援引原始五材说金木水火土名进入五行历数论体系,建立起“阴阳主运、五德终始”之泛阴阳五行论。
金木水火土本系原始五材说,取自民人日用,或减土称四用或增谷称六府,皆属孔子所谓地道柔刚性材质问题,其说亦甚古,《尚书》《国语》《左传》《易传》等颇见。但历数五行式天道论被邹衍式金木水火土“五德”论浸染改造后,鸠占鹊巢的金木水火土新五行说就凭原五行说的天道论高度进入了宇宙论式的物质构成论、物质作用论,新阴阳五行说成为了阐发天道构成、运变及人间物质、命运的方术家哲学。
汉唐去古日远,原始五行说的天道历数内涵则渐湮,以致后人难解基于十月制历法的阴阳五行说之精湛内涵,难解古人基于天文学、天象学及黄帝至夏代历法的天道哲学体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