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十三陵水库那点事儿

屈家领

1958年，北京十三陵水库建设工地

十三陵水库：1954年4月，毛泽东游览明十三陵后，曾说：“昌平是个好地方，有山，景色不错，就是缺点水。”十三陵水库的修建开始提上了议事日程。1958年1月21日，十三陵水库破土动工，从开建到竣工，历时160天，于6月30日建成。当年5月25日，毛泽东、刘少奇、朱德等领导人来到工地，以普通劳动者身份，参加劳动，毛泽东还亲笔题写了“十三陵水库”5个大字。水库大坝建在蟒山和汉包山之间，为斜墙式，总长627米，高29米，底宽179米，顶宽7.5米，总蓄水量为六千多万立方米。

我今年81岁。

几年前和老伴儿一起到昌平区体育馆看了昌平历史展览，我一进去，看到毛主席的像摆在正中央，还有那些老照片儿，成千上万的人挑着土筐，修建十三陵水库。我一下子就哭了。这事儿都过去那么多年了，要不是看了这次展览，我还真就不准备再提起了。

1957年9月底10月初，丰台区李区长号召大家积极报名参加十三陵水库的建设事业。当时我们丰台总共有两百多名志愿者来到了东山口，我和我们村儿的4个小伙子组成一个小队，毫不犹豫，觉得能支援国家建设真的是莫大的荣幸。

我们从东山口附近运送黄土块儿到西坝头。那时候的10月份哪像现在这样，那阵儿太冷了。东山口是三座大山环绕下的惟一出风口，我们用扁担挑着装满冻黄土块儿的土筐，身子下倾，要不然很容易就被吹倒了。黄土块儿哪儿来的？东山口的大风刮得那些大个儿黄土块儿满道儿咕噜着走。你想那风得有多大了吧，要是地上没有了，我们就用洋镐头撬。

我们住在和家营老百姓的家里，叫民宿。老百姓对我们真是好啊，为了让火炕暖和些，把牛脖子上的绳拴都拿下来烧火了。一米多长的炕，我们5个人晚上在那睡觉，就跟大对儿虾似的，大家喊着一二三，一起翻身，要不翻不了啊，太挤了。

和家营离东山口有十里地，大家起早贪黑，干了差不多两个月，走了八十多人，实在受不了回家了。我们小队5个人，除了我，另外4个都生病了。那两个月我们天天中午吃窝头。和家营的村民把整好的窝头用棉被裹好送到我们施工的地方，结果窝头都冻得咬不动了，只能用镐头凿窝头，凿碎了后含在嘴里，边含着边挑土。有时候还吃芙子面儿的馒头，把麦子粒儿磨成面，再筛出来麦子皮儿，再磨，就成了芙子面儿，苦得很。

李区长一看这不行啊，就号召一批人带来4头两百多斤的大肥猪给大家打打牙祭。那阵儿也没有规矩说军事化排队，人一窝蜂地就围上了，聪明的就拿着俩大腕一股脑儿地放到饭里面，两个碗往一块儿一扣，一拧。开始用竹筷子夹肥肉，后来都换成化学筷子，就是现在的塑料筷子，一夹上面儿的肥的刺溜就跑了，可以捞底下的瘦肉。

1958年2月，李培山带着我们这一千多人在现在七孔桥的东边大平地上建了工棚。大工棚东西得有20米，南北得有100米，睡4排人。总共有10个大工棚。工棚也挤，但翻个身就容易了。工棚是竹竿搭的架子，炕席围的墙。不像东山口，那是三面儿山，风都顺着那里出来。一下大雨，厨房的水缸都飘进库里。有一苏联专家的汽车，一拐弯儿没拐好，就掉进库里，好几个汽艇下去找也没找到。

当时政府还办了《十三陵水库报》，报上说1958年1月21号十三陵水库正式开工，其实我们要比那个时间晚到一些，我们是过完春节来的。

这下有大师傅给我们做饭，不用再麻烦周边的老百姓了。四五月份的时候，伙食改善了不少，再不改善，大家都没力气干活了。虽然那时候都讲“和时间赛跑，与洪水争先”，但确实太苦了，每天晚上回去晚饭都不想吃了，躺下就着，太累了。

那阵儿刚说要改善妇女地位，实现妇女解放，50年代的妇女能顶半边天啊。开火车的田桂英，那时候提倡这个啊。修水库的时候有很多妇女突击队，最有名的就是九兰组和七女闪光组。九兰组是因为每个人的名字里都有个“兰”字儿，七女闪光组没有这样的特点就起了这个名字。七女闪光组在《十三陵水库报》上好几次向九兰组“宣战”，当时流行比赛、挑战，从上到下都在争先恐后地竞争，生怕自己落后。我带的是钢铁姑娘组，当时评选劳动模范队伍的时候，我们得了第三名，没有奖状，前两名有，可惜了。

5月份，毛主席带着刘少奇、朱德来十三陵水库参加劳动。我们当时在上班，从他们跟前儿过，也就有不到十米远。毛主席在小孤山的东面儿看七女闪光组打窝，那么大一个铁饼子，那么老厚，8个人，拽着绳儿，悠起来，噗通窝，夯实了。当时，毛主席胳膊上挎着衣服，穿的是中山装，一身儿灰，白袜子黑鞋，看得清楚啊。再往前就是刘少奇、朱德。中央领导在中间，外边拉着圈儿都是便衣警察，一圈儿一圈儿，我们干活儿的地儿就是这一小圈儿的外头，二圈儿的里头。朱德挑土，刘少奇锄土，一个人装个两铁锨，刘少奇把铁锨往这儿一撂，解放军乌烟儿地就上来了，拿着红绸子系上。等朱德挑完土回来，连着扁担带筐都系上了红绸子。后来听说进了历史博物馆。

当时北京周边郊区基本上都发动起来了，最多的时候有十多万人。这边儿十多个人挑着土都往前面走，对面是空挑子的队伍往回来，错开走，有一个人一倒下，就给踩死了。人太多了。能爬起来的，扔了挑子就跑边儿上逃命了，有的是被踩死的。

毛主席给十三陵水库题了毛笔字，6月份大坝快竣工的时候，工匠师傅们就在大坝斜坡上凿好了这5个大字儿，我们负责充填。我和钢铁姑娘组负责的是“库”字儿里面的“车”字儿。当时大雨把长陵上面冲刷下来一些石头渣滓，都是汉白玉。我们从长陵附近捡了一些汉白玉码的那个字儿。七一竣工，北京市城区、郊区、县，搞文艺的全上那去庆祝，唱戏、跳舞、扭秧歌、踩高跷，那个热闹劲儿啊比庙会可热闹多了。

我不是什么有名儿的人物，不过也得了很多奖状，“五四突击手”啊、“劳动模范”啥的，结果“文革”都给我没收了，再也找不到了。他们告诉我不要吃老本儿，要立新功。我净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坚持文斗，抵制武斗，结果斗我！我说不许打人，他们就说那就打你！我说打我更不行，我跟你玩命！要不说傻帽儿啊。我死了六回，最长的一回6个钟头，11点昏过去了，4点多才缓过来，身上净是水，不知道用多少桶水给泼醒的。他们拿大皮带一下把我勒到篮球架子上，脑袋就耷拉下来了，我说坚决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嘣”又一下。那时候我的奖章、奖状都给我收起来了，后来落实政策全没了，都不知道哪儿去了。怎么落实政策啊，后来让我去公社开会，我说落实什么政策，说给我平反，我说给我平什么反啊，我反谁了！

我想着找政府，那阵儿说是劳模，哪怕从那时候开始一天给我一块钱，我也有点儿饷儿啊，我这辈子窝窝囊囊的。一年要是住两回院还凑合，要是住三回院就亏了，得跟孩子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