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强制阐释论”的对话

2016-03-23 13:45张江
南方文坛 2016年1期
关键词:文艺学文学理论批评家

一、强制阐释现象普遍存在

张江(中国社会科学院副院长):中国自改革开放以来,把理论的国门打开,大量地学习、借鉴、翻译当代的西方文艺理论,及西方各种理论,这对中国的改革和发展起到了巨大推动作用,这一点没有人否认。我们还要用更宽广的视野、更谦逊的态度去学习、去借鉴、去传播当代西方世界各种各样有利于我们民族进步和发展的先进理论。但是,三十多年的实践让我们深刻地体会到,在对西方当代文学理论学习、传播、借鉴的过程中,西方文艺理论本身的缺陷没有引起中国学者的足够重视。换一个角度讲,当代西方文学理论在中国的本土化问题、民族化问题没有得到很好解决。许多中国学者生吞活剥地把当代西方文艺理论搬到中国来,用西方理论强制地阐释中国的经验和中国的实践。事实是,用西方理论来建构自己本民族的文学理论时,我们会遇到很多障碍和困难,所以,我们希望能从阐释学的角度出发讲一讲强制阐释的弊端。

我认为,从阐释学的意义上说,西方文论的强制阐释背离了文本话语,消解了文学指征,以前置的立场和模式对文本和文学做符合论者主观意图和结论的阐释。“背离文本话语”是指阐释者对文本的阐释离开了文本本身,对文本做了文本以外的话语发挥。文本只是阐释的一个借口,一个角度,是阐释者阐释其理论、观点、立场的一个工具。“消解文学指征”是指阐释者对文本和文学做了一种非文学的阐释,这些阐释可能是哲学的、历史的、社会学的,以及那些实际上并不包含文学内容的诸多文化阐释。文学理论偏离了文学,实质上是政治理论、历史理论、社会理论。“前置立场”是指强制阐释的立场是事先预定的,批评者的站位、姿态已经预先设定,批评的目的不是要阐释文学和文本,而是要表达和证明批评者自己的立场,而且常常是非文学的立场。“前置模式”是指批评者预先选用确定的模板和式样框定、冲压文本,其目的是作出符合论者目的的批评和理论上的指认。经过这种前置模式压迫所产生的所谓文学理论的阐释,实际上经常是一种数学、物理的阐释,而非文学的阐释。符号学的各种各样办法就可归于此列。“前置结论”是指批评的最终判断和结论不是在对文本的实际分析和逻辑推演之后而产生,而是在批评之前已经确定。批评者的批评不是为了分析文本,而是为了证明结论。

“强制阐释论”中还涉及更广阔理论空间的一些概念,涉及阐释学近百年来很多很尖锐的、没有结论的原点问题,这都需要我本人继续努力探索。

阿纳斯塔西娅·巴什卡托娃(俄罗斯文学批评家、《独立报》经济部副主任):张江先生提到的“强制阐释”的问题,不仅存在于西方文论中,同样也存在于当下的俄罗斯文学批评中。而且,各种强制阐释的手段,比如说滥用“场外理论”、前置立场、预设观点、论证的非逻辑化等,在当下的俄罗斯文学批评中都不鲜见。

娜塔莉娅·科尔尼延科(俄罗斯科学院通讯院士):在俄罗斯文学中一直存在着一个传统的对抗,即文学与文学理论、文学批评的对抗,作家与批评家的对抗。实际上,这个冲突在19世纪就已经有了。“任何一个理论,不管是什么样的理论,都有其正面的部分,但是,它也有其反面部分,它的不正确的部分很容易就被看出来,理论是意义的限制,这个时候便会出现生活对理论的反抗。”这段话引自阿波罗·格里高利耶夫19世纪60年代写的一篇文章,这篇文章的题目就比较适合于我们今天的研讨会,他的题目是《论当代艺术批评的基础、意义和手法》。

事实上,我看到一个令人担忧的情况:现在有更多学者喜欢强制阐释。这会让读者越来越不了解这个作家、作家的作品、作家的生活细节,对那个时代的知识知道得越来越少,所以这个趋势是很危险的。在20世纪出现了一些研究,理论压倒了生活,理论压倒了具体的文本。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这也是全球化的一个产物,因为全球化要消灭国界,要消灭各个文化之间的区别。

我们有些研究苏联文学的人,最近几十年来不断寻找新方法来阐释苏联文学,这个潮流令人担忧。因为我们那些苏联作家,在被这些新的方法分析之后,在通过精神病学的心理分析之后,他们就变得完全不一样了,失去了他们原来的优长。实际上,这些文论家只是想利用苏联文学,他们通过时空理论、复调理论、莫斯科艺术理论、西伯利亚艺术理论这些新词儿扬名立万,但是他们实际上对文论的贡献十分有限。任何一个文学理论,都要从文学的实践出发。

瓦列里娅·普斯托瓦娅(《十月》杂志批评部主任):俄罗斯有不少批评家学习西方文论,很多人把文学分析变成了文学政治,张江先生对此做了很好的描述。这是一种“强制阐释”,是文学理论发展过程中出现的一种后果。与此同时还有另一种趋势,即夸大文学批评的声音,认为文学批评与文学理论其实没有什么关联。这些批评近似小圈子批评,多出现在网上论坛,在最好的情形下近似于政论文章,就整体而言,批评的语文学基础和专业化基础十分薄弱。结果也出现了一种“强制阐释”,它源自对于文学的庸俗读物式的理解,把文学批评当成了一种娱乐读者的工具,批评在这种情况下要解决的任务不是文学分析,而是新闻、公关、沟通的任务。

玛丽娅·纳德雅尔内赫(俄罗斯科学院世界文学研究所研究员):实际上,当今拉美文论界的一些做法,也可以用“强制阐释”这个概念去定义。有一位德国学者认为,拉美文论中出现的一些新概念都不是什么新概念,都是在用新的概念偷换过去的概念,比如,所谓“混合性”和“异质性”就是合成,“文化地理学”就是“文化史学”等。很多文论专家很少利用文本本身,他们的很多著作并不是要对文本本身进行研究和批评,而是要研究上述提到的那些“新概念”。

叶莲娜·塔霍-戈基(莫斯科洛谢夫之家图书馆馆长):谈到强制阐释,人们对洛谢夫的态度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最近10年,我们可以看到很多关于洛谢夫所受影响的“强制阐释”。比如有个专家认为,洛谢夫不是弗拉基米尔·索洛维约夫的继承者,他的观点与索洛维约夫并不相干,索洛维约夫在俄罗斯文化中的真正继承人是马克西姆·高尔基。但我们知道,高尔基和这样的传统毫无关系。此外,我注意到,不只是文学作品,哲学作品也可能变成强制阐释的对象。endprint

张江:我很赞同您的这个说法。我认为,强制阐释在中外文学理论,在我们的政治、经济、文化生活当中,在各种各样人类认知实践和物质实践过程当中普遍存在。不认识它,不在阐释学的谱系当中建立这个概念,是我们这个行当学者的失误。

二、文学理论不能脱离文学

拉什米·多拉伊丝瓦米(印度德里贾米尔大学教授):张江先生的《强制阐释论》一文讨论了20世纪各种各样对文学产生过影响的“场外”理论,并考察了场外理论进入文学的途径和影响。确实有人在使用其他专业学科的方式来阐释文学文本,可我认为,通过这样的阐释,文学的确获得了很多东西。比方说,艾亨巴乌姆对果戈理的《外套》的阐释,什克洛夫斯基对《项狄传》的阐释,巴赫金对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拉伯雷的阐释,巴特、德里达和福柯对爱伦坡的阐释,列维·斯特劳斯和德里达对神话的阐释……这个阐释和被阐释对象的名单还可以列得很长,它们对文学而言都是富有成效的。一系列的理论都是相互连接的,一些理论会引起其他理论的共鸣和发展,比如种族理论、女权主义、性别研究、媒介研究、怪异行为研究、环境研究等等,这些新理论也会促进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的发展,法兰克福学派、本雅明、葛兰西、阿尔都塞、马舍雷等对于马克思主义文艺学派的发展发挥了很大作用。

我们可以从巴赫金的对话理论那里学到很多东西。在巴赫金看来,对话就是生命,独白就是死亡。文学批评现在要转身面对新的理论,得到新的办法,从新的角度来观察自己,反省自己。有不同学科的理论加入文学理论,把文学理论丰富起来,无论这有什么负面效应,还是会对文学提供很大帮助。在我看来,在20世纪的文学理论中,各种场外理论在各个国家四处旅行,起到了丰富文学和文学研究的作用。

瓦基姆·波隆斯基(俄罗斯科学院世界文学研究所副所长):我想谈一谈学科之间的竞争和矛盾。柏拉图的著作中已经开始了理论批评,他通过对语言、对文学的看法来表达他对哲学的看法。柏拉图认为,诗人并不扮演阐释者和解释者的角色,阐释和解释的作用被哲学家垄断了。哲学和语言学的竞争在西方历经了几百年,都没有分出胜负。18世纪,法国启蒙运动,语文学界第一次发起暴动,语言学家反对哲学家对语言的利用,他们认为语言学和文艺学也是独立的科学。语言学开始拥有越来越多的权力。西方基督教《圣经》的考证和阐释原本就有一套方法,自18世纪末以来,传统方法开始演变为现代语言学与文艺学的方法。在十九二十世纪之交,哲学家尼采在研究荷马经典语文学时,认为文学批评要回到单纯的语文学,放弃所谓的幻想阐释。他是语文学的革命人物,他认为我们必须发现艺术的唯物现象,也就是说,我们必须假定一个零散的文本内容。尼采革命性的想法基于传统,但他也借助了沃尔夫的看法,就是要把语文学从神学中解放出来。他们将这个传统传到20世纪,想要建立解释学和文体学,放弃对意义和现实的比较。在20世纪和21世纪,还有一些文学理论主要是基于带有哲学味道的文本解释方法。德里达的解构主义、福柯的知识考古学、贡布里希的艺术史研究方法,都影响到了当代。

语文学和哲学的竞争与合作,现在依然存在。在面对众多研究方法的情况下,研究的标准却越来越不清楚、越来越模糊。作为文学批评家,我们到底该怎么做呢?我们没有百分之百的解决方法,但我有一个建议,可以合成考证的语言学方法和阐释的哲学方法。研究语言,研究文化背景,研究作家的个人经验,这对一位文艺学家的学术研究工作来说非常有帮助。研究文本、研究文学,甚至是对语言语法问题的研究,也都很重要,都是重要的研究方法。

张江:理论发展到今天,最有生命力、最有生长力的是各学科之间的交叉和融合。没有人否定这一点。我自己也认为,多种学科的交叉和融合是我们理论生长的最有力的动力,最强大的动力。为什么“强制阐释论”会反对哲学进入文学场内呢?我赞成用哲学理论做指导、甚至做工具来阐释文学,没有问题;但重要的是,当用哲学理论阐释文学的时候,一定要把运用的哲学理论文学化。我们阐释的,我们需要的,是文学的理论,而不是没有文学的理论。

瓦列里娅·普斯托瓦娅:我完全同意张江先生的看法,我们绝对不能脱离具体文本进行文学分析。然而,在当代俄罗斯的批评领域,越来越少的人在认真对待这些问题。场外的因素越来越多地进入文学世界,对文本感兴趣的专家越来越少,将他们吸引到文学革新中的最有效的途径和技巧,就是要有尽可能多的非文学信息成分。关于这个悖论,一位英年早逝的俄罗斯批评家亚历山大·阿盖耶夫写道:“我可以依靠很好的语文学实践能力,对发表的文本进行详尽的分析。文本是丰富的,层次多样的,其中很多可供进行分析的对象,如果我们调动最精致的全套批评手段。但是,这些评论并不能给作家带来成功和荣耀,就像事实所表明的那样。读者会把这些评论当作一系列具有内在叙述动力的风景,他们会遗憾地、迫不及待地问道:接下来会是什么呢?”

其结果,真正的文本不再是文学批评的起点。对于当代批评来说,文学不是一个专门建构出来的世界,不是文本,而只是一个具有社会影响的、有趣的言论,与新闻和博客一样在媒体空间出现的文字记录。尽管这对文论在社会上的影响非常不利,但对于文学家来说,可以提高他们的知名度。

现在好像只有一位批评家在阐释文学作品时比较关注作家的创作动机,但她属于老一辈批评家,她就是曾经获得索尔仁尼琴奖的伊琳娜·罗德尼扬斯卡娅。她在不断地解读文学作品,对她认为最重要的文学作品的“本真性”问题十分关注。她认为,批评家在阐释的过程中不能脱离文本,文学作品的本真性并不等同于批评家本人的生活和精神体验。“本真性,就是艺术家对自我真实的信仰,这种信仰要摆脱各种外在压力,比如商业的、功利的、社会的、甚至宗教的压力。”

艾伦·梅拉(莫斯科法兰西学院院长):我结合法国文艺学的趋势谈谈对场外征用这个问题的看法。文论方面的交叉研究是法国文论界当前热烈讨论的一个话题,文论可以跟人类学、民族学、社会学、历史学相互结合,甚至还可以有文学和地理学、文学和视觉艺术、文学和电影的混合。总之,法国文艺学在试图谋求一种综合,把各种不同的方法融合在一起。像结构主义,就把文学、历史、社会学、语言学的方法都糅合在一起,这些不同的方法是互相影响、互相结合的。可以说,现在的文艺学正处于一个多元、综合和融合的时代。endprint

要强调的是,与此同时,现在的法国学者们又意识到了文本的作用,他们已经把文本作为分析的重点。他们对文本的分析,首先要研究文本为何会出现,出现的背景是什么,而且作家的角色也受到了关注。例如,结构主义和叙事学的继承者热奈特,更加注重文本的重要性,把它看成是一种具有多重意义的工具;福柯继承者、社会学批评的代表威廉·马克思研究最近两百年中作家的角色、作家的生活方式及一些文学制度;遗传学批评主要对某些作品的手稿进行研究,研究手稿的演变过程等。

总之,文学和文艺学就像一个活的肌体,它需要新的血液补充,不同学科的元素就像是有益的细胞,可以为这个肌体不断提供新的养料,促进这个肌体的新陈代谢。如果哲学、人类学能为文艺学提供出更多更好的东西,那么就请吧,这是好事,但是有一个前提,就是文艺学不能脱离文学文本。

三、强制阐释并非过度诠释

阿纳斯塔西娅·德·里亚·福尔特(瑞士洛桑大学教授):张江教授在文章中提及很多很重要的问题,比如,文学理论是不是与生活实践有关联,概念的借用、其他学科的方法在文论里的使用等等,这些问题都很重要,对文论的进一步发展有建设性意义。

我认为,张江教授的文章核心的问题是文本和阐释。什么是阐释?谁有权力阐释?这是西方文论学家几百年来一直在争论的问题。任何一个阐释都必须放在一个历史语境中,否则,过度诠释就是不可避免的。在西方文论中,过度诠释的现象很早就有。

可以用新的标准来阐释旧的文本,在文本里面发现一些秘密的内涵,但是不能完全脱离文本,在这方面我同意张江教授的观点。但是,今天我们在这个问题上遇到了更大的挑战,伽达默尔就认为,文本也可能是一个伪造的形式。德国的一些解释学家也在证明,文本本身就是含混不清的,任何人都不可能完全弄明白作者究竟在写什么。所以,任何一个阐释都是过度诠释。海德格尔认为,任何一个阐释都是带有偏见的阐释。在这里,很难恢复和还原作家的构想,比如找出一个辨别真伪的标准,来判断这是不是符合莎士比亚的构思,猜一猜莎士比亚自己是否在有意识地描述女性问题。判断真伪的标准是什么?要恢复、还原作家的构想,这不是一个好方法。艾柯建议要把阐释和使用文本分开处理,关于怎样避免过度诠释,他也提出了一些建议。

张江:您的这个报告,我觉得核心问题就是,“强制阐释”和艾柯先生的“过度诠释”到底有什么区别。我的想法是,不能从一个文本的阐释结果去区别过度与强制,要从阐释的路线去区别过度与强制。过度诠释的出发点是从文本出发的,在文本中找到阐释的各个关节点,抓住这些关节点,做了超出文本本身内容的和作者本身意图的阐释。而强制阐释是,从我自己的理论出发,从我的政治意图出发,然后对文本做文本基本没有、或者说从来就没有的意图的强制阐释,其目的不是要阐释这个文本,而是要证明我自己的理论立场,从阐释路线说,这个路线是非常清楚的。

四、尊重文本是批评伦理的基本规则

叶夫盖尼·叶尔莫林(俄罗斯批评家、《大陆》杂志副主编):“强制阐释”是一个非常具有现实意义的问题。作家和批评家的对话、批评家和读者的对话,应该有一个正当的、正常的标准和规则,可是这个规则往往也不是很正常的,两者之间没有和谐的关系。在社会上,作家和读者对批评家的认识程度并不是很高,认为批评家的工作并不是必不可少的,认为批评家的工作好像是乌托邦的工作。在变化了的现实条件下,批评家的工作到底会不会继续具有价值?我对批评家的工作非常有兴趣,可是我也往往感到疑惑,不知道批评家的目的到底什么?

阿纳斯塔西娅·巴什卡托娃:当下的俄罗斯文学批评处于一种十分独特的状态之中,它既在自我否定、又在自我确立,在寻找新的理想模式。一些文学批评家说出了这样的话:“作为一个文学种类的批评已经停产”,“写作批评文章是一项费力不讨好的、没有必要的文学劳作”,“我们尚在,我们的时代却已不存在。”文学批评家的确有时甚至不知道他们是为谁而写作、为什么要写作的。面对文学批评的困境,实践者和理论家们也试图提出一些理想的批评模式,但各文学批评流派意见不一,关于理想模式的探讨甚至会使它们纷争更烈。

第一个模式是把批评家当作财产分类员和系统分类员。这一模式要求作为分类学家的批评家必须对每一个文学现象、每一部作品,甚至是每一个外国文学现象、每一部外国文学作品作出分析和解释。这一类批评家心知肚明:他的个人趣味远非样板,存在着许许多多趣味各异的读者。不过,这样的批评家可能想不到,他关于其他读者之趣味的报告有可能是前见的,与事实相去甚远。

第二个模式是把批评家当作神话创造者。这种模式假设,批评家在深入进文学之后,就可以本能感觉到艺术中的崇高意义,看到新文化的前兆。这位神话创造者在寻求关于世界的新话语,希望这新话语能像神的喜讯一样被传递给作家、读者和这位批评家本人。这样的批评家可以步出族群的、体裁的、风格的界限,摧毁文学批评界的旧藩篱,因为对于他来说,最主要的事情就是描绘他本人的世界图景,构建他自己的文学神话,即便是乌托邦的文学神话。

第三个模式是把批评家当作文学政论家,他首先要考虑的是文学作品的社会和政治层面,是作品的意识形态内容。对于这样的批评家而言,作品本身如何并不重要,作品只是他用来对当代现实进行社会和政治分析的借口。而且,这一类批评家往往不会满足于这样或那样的分析,他或早或晚会试图离开文本走向实干,也就是直接重建生活。这个时候,他在读者面前的形象与其说说一位文学批评家,不如说是一位政治宣传家。

第四个模式是把批评家当作解构者。这是一种非传统的批评模式,它与19世纪和苏联时期的文学批评模式恰好相反。解构者要摆脱文学中心主义,因为他认为除文学之外还有很多其他思想范畴,有些可能比文学更有成效。这类批评家会摆脱先前加在他身上的那种传教士的使命感和责任感,不愿再做启蒙者,不愿再做作家和读者的中间人。解构批评家把一本书拿在手里,他要问的问题不是:“这是什么?我关于这本书能说出些什么?”而是:“这东西为何如今会出现在这里?”他在为文学在当今的出现寻找哲学的、社会学的、本体论的、语文学的理由,他不解释作品,而只试图去弄清作品为何出现,其原因、包括非文学的原因,到底是什么。此类言说的主要受众不是普通读者,而是专家和其他批评家。endprint

第五个模式是将批评家当作作秀的主持人。为了持续吸引住公众,他有时不惜搞怪,对所分析的作品做出一些非同寻常的、异想天开的、夸大其词的主观阐释,他可以不顾被分析的文本,任意发挥,不惜犯规,甚至觉得制造轰动性的丑闻就是吸引眼球的最好手段。这类批评家并不反对寻求被分析作品的意义,但他常常觉得他找到的意义会与别人找到的有所不同,他在文学批评活动中也在从事一些非文学活动,比如自我推销、自我形象塑造、把自己的观点强加给文学。

第六个模式是让批评家成为文本崇拜者。这类批评家似乎最接近文本,因为这类批评家必须抛弃私欲,远离自己的文学趣味、小集团的利益、文学等级观念和教育意义,他感兴趣的甚至不是作品的作者,甚至不是作品本身,而是纯粹的文本。作为文本崇拜者的批评家应该理性地判断文本的优劣,剖析文本,探究其深意。文学批评在这种模式中就好像是圣经诠释学。这种貌似公允的批评有时也会有危险,因为批评家可能会在文本中“发现”文本中原本不具有的“深层”含义。

这里提到的每一个理想的批评模式都包含着一些可以争论的方面,但其中也的确包含着一些关于如何完善文学批评事业的宝贵建议。就这一意义而言,我们可以同意张江先生的意见,即文学理论应该是系统发育的,它应该形成一套完整的文学观,提出一套研究文学作品和文学过程的系统方法,克服在阐释文学文本时的各种矛盾、偏见和片面。不过,这样一种系统发育的学科之建立目前看来还是一个乌托邦,在生活中落实这一乌托邦还具有很大风险,我们对此必须做好准备。

列夫·安年斯基(俄罗斯文艺学家、文学批评家):我认为,阅读有三个层面:第一个语境是文本,第二个是社会政治语境,第三个是超任务语境。第一层面意思就是,应该意识到我在读什么,我要理解作者想要说什么,作者不想说什么。在文本分析过程中,这些因素都要考虑到。第二层面是政治层面,因为我们要评价一个文本,要阐释一个文本,就离不开具体的社会和政治语境。第三层面,最让我关心的层面,它需要回答这样一个问题,即“我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其中包括我写的和我没有写到的,还有我自己都不理解的。我们的社会要往哪里走?这是最重要的问题。“我们究竟发生了什么?”这是我们的著名作家瓦西里·舒克申提出的一个公式。这个问题是与一切相关的,与民族和国家,与外部世界和我们的命运,全都息息相关,因此是一个“超级任务”。所以,怎么评价某一个文本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经历过什么,在我们身上发生了什么,我们的未来是什么,命运会把我们引向何处?

罗伯特·霍德尔(德国汉堡大学斯拉夫研究所教授):文学与其说是在言说生活,不如说是在模仿生活,这个“模仿”就是古希腊人所说的“模仿”。这一情况决定了文艺学和自然科学的巨大差别。如果说在对对象进行自然科学的分析时,在得出一个准确的、完全客观的表述之前,该对象往往会被分解成若干组成部分来逐一分析,那么,文艺学的分析对象在很大程度上却总是不可分解的,在心理和社会意义上都是如此。这就是为什么,文艺学旨在创建一套精确术语的种种尝试,最终往往都会以失败告终。

这类尝试大体上可以分为三类:第一,把一个单独的文本看作是一个沟通行为,需要重构这一行为的历史语境。但在这种情况下,作品人物要成为文艺学言说的一部分,这就意味着,此类言说所针对的范围仅仅局限于具体的文学文本。第二,以对某些具体文本的分析为基础来构建一种普遍的文学理论。可是由此会产生一个新问题,即这种理论试图把握的文本越多,其危险性就越大,这种理论就会变得过于普遍,过于泛化,难以再用来解释某一具体文本的特性。在这种情况下,“文学文本”的概念所要揭示的东西就像维特根斯坦所说的“家族相似”,女儿的鼻子像母亲,眼睛像父亲,下巴像奶奶,儿子的牙齿像父亲,眼睛像母亲,发色和姐姐很像,他们有共同的相似处,但还是弄不清楚,使他们大家都相似的东西到底是什么。这就像是一根线,其中却并没有一道贯穿始终的纤维。第三,从其他学科借用术语,这些学科往往被视为“精确科学”或“社会等价物”。张江先生把这些理论称为“场外理论”,他使用这一概念是为了强调此类借用的任性特征,此类借用过于勉强,常常会造成强制阐释。在实践中,这些借用来的术语在文艺学中常常被用作隐喻,在这种情况下,它们不过是对“精确”和“等值”理念的亵渎。

文艺学的政治化问题,在一定程度上恰好可以归入上面所说的第三种尝试。它认为在文本之前和文本之外存在着某种真理,文学文本在这种情况下仅仅是为证明这个真理而服务的,也就是说,对不同文本的选择和阐释是用相应的“强制”手法进行的。文艺学的政治化在激进的政治大变动时期会表现得尤其突出。同一个文本在不同的话语环境中往往会获得迥然不同的阐释和评价。文学和文艺学,有关文学经典的概念,从一开始就存在于某一特定的意识形态博弈场中。一位文艺学家在研究任何一部文学文本的时候,都在自觉或不自觉地参与意识形态斗争。但是,这是否是一种激进的相对论,即认为客观的文艺学评价就总体而言是不存在的呢?当然不是。任何一种文艺学阐释都还是包含有道德元素,可以将其称之为研究者的“良心”。在面对外语文本时,这种“良心”还要求研究者能够很好地理解外国的语言和文化。我认为,张江先生呼吁人们保持对于文本的经典态度,这同样也是在呼吁人们保持对于外语文学的高水平的专业学识。

普斯托瓦娅:关于文艺学的政治化问题,我举一个例子。有一个叫伊戈尔·古林的年轻批评家,他获得了著名的安德烈·别雷奖,因为他把文学分析的元素,首先是对诗学过程的分析,引入了报纸文章。在报纸和网络中充斥着大量低俗评论的当下,他的所作所为构成一个例外。但是,这位批评家的文艺学态度并非总能保持他的学术客观性。让我感到吃惊的是,当他对年轻的女作家克谢尼娅·布克莎的小说《“自由”工厂》进行分析时做出了激烈的政治化批评,这是不公道的。这部小说描写首都一家兵工厂的命运,通过曾在该厂工作过的诸多人物的声音和命运来表现主题。伊戈尔·古林认为,这部小说是在复兴苏联时期的生产题材小说,可他却忽视了,这部小说采用了一种创新的诗学手段,女作家其实表现出了一种全新的、非苏维埃式的生产文学叙述方式。批评家指责作家在小说中进行“主人公与工厂的歇斯底里的超身份认同”。在我看来,这就是张江先生指出的“强制阐释”的一个案例,把文学分析当成了社会争论和政治争论的手段。endprint

张江:我对您的这句话非常感兴趣。一个批评家对一个作家的作品,对一个文本的批评,“不公道”是什么意思?有“公道”吗?“公道”和“不公道”的区别、标准是什么?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批评伦理问题。从伦理学的意义上对批评和批评家提出要求,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文艺理论发展的方向。您可以再解释一下吗?

普斯托瓦娅:您问得很好,公道是什么?古林把一些政治的因素、社会的因素加入对小说的阐释中,他其实是在脱离历史语境看待这部小说,他的阐释就是完全不公道的。批评家必须把小说看成一个整体,要理解这个作家的原意,而不是仅以批评家的情绪来对待作家及其作品。

张江:我非常赞成您的这个观点。我想引申一下您的话,如果说,批评家用自己的政治意图强加于文本,那么他的这个批评就是不公道的。按照我的想法,这种强加就是一种强制阐释。按此逻辑推演,是否可以说,批评家对文本的强制阐释行为就是一种不公道的行为?

普斯托瓦娅:是的。

张江:我正在琢磨一件事,就是批评的伦理。我认为,公正阐释的基点是承认文本的本来意义,承认作者的意图赋予文本以意义,严肃的文学批评有义务阐释这个意义,告诉读者此文本的真实面貌。在此基础上,才有对文本的多元理解和阐释,才能够对文本做出更合理更深刻的解析和判断,实现对文本历史的、当下的发挥和使用。尊重文本,尊重作者,在平等对话中校正批评,是文学批评的基本规则,是批评伦理的基本规则。

五、东西方应携手探索文艺学新路

伊琳娜·巴尔梅托娃(俄罗斯《十月》杂志主编):今天在场者并不是都是强制阐释的受害者,有些还可能就是强制阐释的始作俑者,因此我们可能有批评、有抱怨、有吵架。重要的是,我们要尝试找出一种办法,以便步出这一状态。令我感到十分高兴的是,一年前,在莫斯科,张江先生给我介绍了他的这篇文章,然后又把这篇文章寄给了我们,供《十月》杂志发表。我想,这是我们合作的开始,我们要一起探讨步出文艺学困境的新路线,不仅仅是在文论方面,同样也包括文学批评。我们要做一个桥梁,我们要把中国的声音传递到西方。

在俄罗斯有一个大问题,很少有高水平的中俄文翻译专家,特别是可以翻译文学作品的专家。我们俄罗斯和中国都要注重培养一批相关专家,让更多年轻人把文学作品从中文翻译成俄文,从俄文翻译成中文。今天的讨论我觉得遗憾的是,我们很少提到中国文学作品,这并不是因为中国朋友们不愿讲,而是因为我们不懂,我们讲不出来,所以他们也就非常谦虚地很少提及,所以这是我们的一个很大缺陷。我觉得我们以后要慢慢地弥补这样的不足,我们要更多地了解中国的作品,其中包括中国的文艺学,这是我的梦、我的希望。

余新华(中国社会科学杂志社副总编辑):文学是人学,文学中存在着人类的忧伤和欢乐,记录了人类的苦难和辉煌,滋养着人类的心灵和智慧,因为文学是世界人民最容易沟通的语言。从理论上对文学这种现象进行观照,可以使我们更好地理解人类丰富多彩的生活,当然也会促进文学自身的发展和繁荣。

今年是俄罗斯文学年,俄罗斯文学在世界上具有崇高的地位。中国也有几千年的文学传统,它像号角,它像火炬,激励着中国人民奋勇前行。世界上的人们也关心着中国的文学,在我认识的俄罗斯学者中,比如圣彼得堡大学的罗季昂诺夫教授,就广泛深入地研究了许多平素我不太熟悉的中国的作品和作家。所以,我认为我们这次会议的意义也要放到中俄文学、文化交流日渐密切这样一个大的背景下来理解。因此,我们衷心地希望,这次会议能够有益于中俄人文交流的不断深化,通过这次会议,东西方文化平等对话和深度理解能够得到不断的拓展,我们愿与俄罗斯和其他国家的学者共同探讨文艺学的发展之路。

张江:20世纪一百年间的文论在不断地震荡和调整,我相信,一个重要的历史转折就摆在我们面前。我们应该认真地去总结、去辨析20世纪西方文论的优长和弱点。我们消解、躲避它的弱点,我们集合、综合、系统地整合、组织它的优长,形成新世纪新的文学理论。让文学理论走进文学,让文学理论走进生活,让文学理论对这个世纪人类的进步和发展作出应有的贡献。我希望,我们中国学者和在座的各位外国学者,共同努力,去实现这个愿望。

(此文系俄罗斯十月杂志社与中国社会科学杂志社共同主办的“西方与东方的文学批评:今天与明天”国际学术研讨会纪要。毛莉整理)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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