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19世纪末20世纪初英国的通俗史学与科学史学之争
——以麦考莱为中心的讨论

2016-03-23 11:21刘志来
关键词:英国

刘志来

(湖北第二师范学院 马克思主义学院,武汉 430205)

·历史文化·

论19世纪末20世纪初英国的通俗史学与科学史学之争

——以麦考莱为中心的讨论

刘志来

(湖北第二师范学院 马克思主义学院,武汉 430205)

摘要:19世纪末20世纪初,围绕英国著名史家麦考莱的历史写作,科学史学与通俗史学的支持者进行了多方面的争论。科学史家强调历史学的科学性,认为历史著作是为同行专家所写,应该为公众提供历史知识和经验教训。通俗史家则追求历史学的艺术性,认为历史著作应为读者而作,史学应兼有教益与娱乐的功能。麦考莱的成功经验表明,在保证历史科学性的基础上应该注重历史叙述和文字表达,让学术成果具有更广泛的社会影响。

关键词:麦考莱;英国;通俗史学;科学史学

近些年,公共史学或公众史学(public history)成为国内学界讨论的热点①。公共史学作为一门学科起源于20世纪70年代的美国,但实际上公共史学写作在各国早已有之。在18—19世纪的英国,公共史学表现为一股业余史学或者通俗史学(popular history)的潮流,一些业余的史学研究者、政治家和文学家会撰写一些可读性强的历史类作品。麦考莱(Thomas B Macaulay, 1800—1859)是这样一位业余史家,他的五卷本《英国史》自出版后广受赞誉,实现了一定程度的社会普及和大众化,因此,《英国史》可以说是英国通俗史学的代表作。19世纪晚期至20世纪初,英国史学的科学化和职业化进程加快,以自然科学为榜样的科学派史家开始批评麦考莱的历史作品。与此同时,麦考莱的通俗史学写作仍然得到一部分史家的拥护。围绕麦考莱《英国史》写作的优劣得失,科学史学和通俗史学的支持者展开了断断续续的争论。这场争论的内容和实质是什么,我们从中又能获取哪些启示?笔者试图通过回答这些问题,为处理公众史学与职业史学之间的关系提供一点参考。

一、科学倾向和艺术旨趣:史学的性质之争

历史学是一门偏向科学的学问,还是一门侧重艺术的学问?这是一个长期争论不休的问题。在英国,对这一问题的不同看法逐渐形成了两种学术旨趣完全不同的史学派别,即强调历史事实之精确性的科学史学和注重历史叙述之艺术性的通俗史学。

英国具有历史悠久的通俗史学和业余史学编撰传统。在18世纪,著名哲学家休谟最初是以其流传广泛的历史著作《英国史》获得声名的,这部著作占据英国史坛主流地位长达半个多世纪,直到19世纪初依然有其影响力。麦考莱写作《英国史》也是为了反击休谟同情专制君主的托利史观。18世纪末19世纪初,著名作家司各特的历史小说在英国也非常流行。这都说明通俗史学或业余史学作品在英国具有相当大的市场需求。在19世纪上半期,与欧洲大陆相比,英国历史学的发展显得比较落后,还没有实现史学的职业化和专业化。英国的大学尚未建立独立的历史学科教学体系,历史学还未从法学、文学中区分开来。在职业史学欠发达的情况下,英国的业余史学取得了显著的发展。麦考莱和与他同时代的著名史家卡莱尔是众多业余史家中的佼佼者。美国史家汤普森认为英国的业余史家“由于自然的爱好而钻研一种东西,并不是为了获利”[1]。这一定义并不完全适用于麦考莱,因为他在写作《英国史》时也有物质利益的追求。之所以说麦考莱是一位业余史家,是因为麦考莱终其一生都是一位政治家,他没有受过职业的历史学训练,也没有在大学担任过教职,他在历史著述方面的成就是一种个人兴趣主导的产物。即使是在写作《英国史》期间,麦考莱也会参与政治活动,直到1856年他才完全离开议会。麦考莱不仅是业余史家,也是通俗史家。与内容深奥、表达晦涩的专业史学著作相比,通俗史学语言直白、生动,重事实的叙述而少分析说理,能够吸引大量读者的关注。业余史学和通俗史学有重合之处,因为许多业余史家就是通俗史家,比如麦考莱。但它们也有区别,因为一些职业史家会从事通俗史学的写作。

麦考莱认为历史学家应该重视历史叙述的艺术。在他看来,近代以来的史家“可悲地忽略了叙述的艺术,赋予情感以趣味,赋予想象以图画的艺术。一个历史学家可以创造出这些效果而不损害真理”[2]228。麦考莱历史著作的艺术性集中体现在他所运用的小说、戏剧等文学表现方法和各种修辞手法上。麦考莱借鉴司各特历史小说的创作方法来写作历史,注重对细节的描写、场景的烘托和社会环境的铺垫,他所勾勒的人物形象具有鲜活的立体感,记述的事件给人强烈的画面感。他使用通俗剧和传奇的戏剧手法来表现历史,通过设置相互对立的人物、紧张的情节和充满传奇色彩的故事,使整个叙述充满戏剧张力,跌宕起伏[3]。他还大量运用对比修辞手法,将17世纪末的英国与维多利亚时期的英国相比较,从而论证英国社会的进步性,拉近读者与历史的距离。麦考莱对文学手法和修辞技巧的运用取得了积极的效果,《英国史》成为一部广受欢迎的畅销书。鲜明的文学色彩是麦考莱通俗史学写作的一大特征,《英国史》的文学性在决定其流传的广度和深度方面起到关键作用。评论家莫利指出:“麦考莱之所以在大众中流行,其首要和最为明显的原因是他具有真正的叙述天赋。”[4]学者威廉·托马斯认为《英国史》的流传应该归因于麦考莱对司各特小说描写方法的模仿[5]。麦考莱对文学手法的借鉴建立在事实陈述的基础之上。正如美国学者列文指出,麦考莱的历史著作“尽管不是虚构,但能够同时具有虚构的流行和事实的尊严”[6]。

《英国史》的成功将麦考莱置于大众瞩目的焦点,他的历史写作方式成为人们竞相模仿的对象。这与19世纪历史学的主流——科学史学的潮流相背离。19世纪中后期,科学史家开始对麦考莱的通俗史学或者说大众史学模式展开批判。他们强调历史学家必须运用原始档案,在研究过程中应该保持一种超然的态度,尽量避免在叙述历史时渗入主观偏见,否定之前那种过于注重文采的“文学型史学”。剑桥大学的希利(J.R.Seeley)、阿克顿和牛津大学的弗里曼(Edward Freeman)、弗斯(Charles Firth)等教授是历史学科学化的大力倡导者和推行者,他们对麦考莱进行了不同程度的批评,这些批评包含以下几个方面的内容。

第一,麦考莱对新史料的挖掘不够,对史料缺乏有力的批判。受研究条件的限制,麦考莱在写作《英国史》时,还无法参考后来被许多历史研究者大量使用的历史手稿委员会(Historical Manuscripts Commission)的资料,也没有使用日后成立的伦敦历史公共档案局(The Public Record Office)的文献。他对同时代其他学者的研究成果参考得较少。虽然他注意到法国、荷兰等国家的史料,但是忽视了来自德国的史料。麦考莱在引用比如小册子之类的文学性史料时常常不加批判就随意使用。在他的《英国史》中,会叙述一些未经证实的流言和奇闻异事,比如关于一些强盗风流韵事的记载,以及爱尔兰乱军屠杀英国人的传言。这些流言不仅可信度不高,而且与整部著作没有太多关联。因此,在弗斯看来,麦考莱没有跟上19世纪历史学的主要潮流——对史料的批判。

第二,麦考莱对历史人物和事件的评价带有一定的偏见。在麦考莱的笔下,英雄和奸佞、君子和小人的形象泾渭分明。为了突出威廉的明君形象,麦考莱不惜抑此扬彼,浓墨重彩地刻画威廉睿智、审慎和不屈不挠的品质,将詹姆士描绘为一个几乎没有什么优点的固执的暴君。此外,威廉默许的英军屠杀苏格兰高地格林科部落的残暴行为也被加以粉饰。对此,弗斯曾评论说:“同样的事情,发生在詹姆斯二世身上就是罪行,发生在威廉三世身上,只算小的过失。”[7]256历史学家阿克顿指出,麦考莱的一些观点已经过时,某些论述粗鄙和充满偏见。1883年,他在给玛丽·格拉斯通的信中写道:“麦考莱的《英国史》和他的一两篇演讲是精彩的。他对17世纪之前的历史知之甚少,对国外历史、宗教、哲学、科学和艺术一无所知。他关于一些争论的说明与兰克的论述相比相形见绌,他有关外交问题的解释也被克洛普的取代。人们说服我相信他的论述是低下和不公的。”[8]麦考莱历史评价之不公是他对辉格党存有偏见的一种反映。很多学者攻击麦考莱的《英国史》是一部为辉格党的胜利大唱颂歌的党派作品,有一定的合理性。因为麦考莱对乡绅、牧师的轻蔑态度,对马尔伯罗公爵的谩骂,无不受到辉格党偏见的影响。但是麦考莱也没有否认托利党人的贡献,他所描写的光荣革命是辉格和托利两党暂时放下党派偏见、一致反对国王专制的联合行动。

第三,麦考莱的通俗史学实践使历史学与文学的边界变得模糊不清,威胁到历史学的学科独立性。在希利看来,麦考莱《英国史》的成功向大众传达了一种错误的认识,即历史著作的可读性而非科学的精确性成为衡量作品优劣的唯一标准。希利指责麦考莱“写作的有趣的历史造成了一种很难修复的伤害,它损害了公共品味,自然这一侵蚀也反作用于写历史的人”。如果历史不能保持其学科的独立性,“最后的结果便是对于普通大众来说,历史和文学之间没有分别”[9]292。希利也反对历史学家采取戏剧性的表现手法去写作历史,他指出,“因为生活并不等同于传奇,所以当使用原始档案来研究历史时,结果看上去不像历史学家习惯上对历史的传统的表现”[9]291。普通的历史不能以戏剧的形式加以编排和呈现,将史学戏剧化的大众史学写作有使复杂的历史简单化的倾向。另一位科学派史家弗斯批评麦考莱“将历史学完全当作文学的一个分支”,指出近代史家“将历史学视为科学而非文学的一个分支,他们扩大了发现真相的困难,而麦考莱扩大了讲述历史的困难”[7]29-30。弗斯认为历史学既是科学也是文学,而麦考莱将史学的文学性推向极端,偏重历史的叙述,没有充分认识到史料的考订和分析这一历史研究过程的重要性和困难。

麦考莱历史著作的文学性得到了一些支持通俗史学的历史学家的赞同。英国著名史家乔治·麦考莱·屈威廉(George Macaulay Trevelyan, 1876—1962,麦考莱的曾外甥)重视历史学的艺术性。在《克莱奥:一位缪斯》一文中,他指出英国具有“自由、通俗和精通文学的史学传统”,吉本、卡莱尔、麦考莱以及格林等人是这一史学传统链条中的关键史家,麦考莱是英国“文学型”史家的代表,推动了英国史学的通俗化[10]4。在屈威廉看来,科学史学因为追求事实的精确性而忽视历史表达,导致历史叙述索然无味,史学作品离公众越来越远。屈威廉本人的历史著作以叙述流畅著称,他的《英国社会史》出版后七年内共售出40万册,足见其受欢迎程度。这部著作运用了计量史学的方法,却没有阅读一般计量史学著作时的枯燥感,各种图表和统计数据被用来说明英国社会的发展状况,与全书的总体叙述风格相互融合。

除了通俗史家的支持,一些科学史学的拥护者也不排斥麦考莱的文学性的历史写作,相反,他们还受到麦考莱写作模式的影响。牛津大学的历史学教授弗里曼曾说:“我像任何人一样能够看到麦考莱巨大和显著的缺点,我也像其他人一样小心谨慎地考察他光彩夺目的历史叙述。但是我不认为我有权力轻视他。我从他那里获得大量实际的历史知识,比起其他历史叙述大师,我受惠于他的地方更多。”[11]弗里曼在其成名作《诺曼征英史》中借鉴了麦考莱经常使用的对比修辞手法,他将诺曼征服前外族的入侵与诺曼征服进行比较。公元5世纪哥特人、勃艮第人等蛮族在征服西欧的过程中保留了自己民族的语言与法律,没有被罗马人的语言与法律等同化。与公元5世纪的蛮族入侵不同,公元11世纪威廉领导的诺曼征服促进了英国人与诺曼人的融合[12]。关于麦考莱对英国史家的影响,英国政治史专家伯罗指出:“弗里曼完成他著作的方法确实受到麦考莱《英国史》范例的影响,或许还有夫鲁德,尽管他敌视麦考莱,但还是受到后者的影响。这赋予三人的著作特定的同一性,它们都渴望叙述生动,可读性强,能广泛流传。”[13]除了弗里曼、夫鲁德,史家格林也曾受到麦考莱历史著作的恩惠。格林是牛津学派(其余主要史家有弗里曼和斯塔布斯)的历史学家中文采最好的一位,他的文笔可以和麦考莱媲美。格林对人物的描写生动、形象,叙述充满想象力。评论者布鲁尔指出:“社会上对于历史的需求——那种将历史写得生动,引人,精彩的需求,已经使这种货色应运而生。这个引诱力是巨大的,格林也往往抵抗不了它。他具有这样一种天然的倾向,即以他丰富而狂热的想象来提供他那些冰冷而无色彩的资料中所缺乏的戏剧性情节。”[14]

二、服务大众和同行交流:史学的读者之争

科学史学和通俗史学之争的第二个方面是对历史著作应该面向何种读者的认识。一般来说,职业史家或科学史家的著作大都是写给同行看的,以获得学术界对自己研究成果的关注和认可,最终形成多数学者都能够接受的观点和理论体系。通俗史学以服务大众——普通读者为自己的写作目标,而不仅仅是历史学家这一职业群体。

麦考莱的目标读者群是有一定文化水平的中等阶级。早在《英国史》的酝酿阶段,麦考莱计划“写作一部不久将取代年轻女性书桌上时髦小说的历史著作”[15]15。在《英国史》前两卷出版后给读者的信中麦考莱写道,他的《英国史》不是“为了寄宿学校的女子学生所作”,而是针对男士“教授民族兴衰的原因”[16]。麦考莱日记的主编托马斯教授指出,麦考莱“为一个能够阅读长篇评论和文学季刊的规模相对较小,受过良好教育,有闲暇时光和世界主义精神的读者群写作”[17]。可以看出,麦考莱极力想扩大其在中产阶级中的影响,并不打算取悦底层的普通读者。但是,《英国史》的销量大大超出朗曼出版社和麦考莱本人的预期,成为全社会各个阶层民众喜爱阅读的书籍,而不是服务于中等阶级一个阶层的休闲读物。这表现在以下两方面。

一方面,《英国史》的读者数量众多。《英国史》自出版后销量一路攀升,在整个19世纪没有哪部学术著作取得如此巨大的成功,它创造的销售奇迹在今天看来也是相当惊人的。1848年《英国史》前两卷问世后,在短短三个月内,不列颠售出1.3万套,美国售出10万套。1855年第3、第4卷问世后,销售依然火爆,到1863年,不列颠已经售出26.7万卷。1875年出现了一个新的廉价版本,有13.3万多本《英国史》第一卷流传于世。同时,麦考莱1842年出版的《散文和演讲集》卖得也非常好。到19世纪末,可能有超过100万卷的麦考莱的著作在民间流传。有人声称麦考莱的《英国史》“几乎被英伦三岛内自命为有知识的人全部读过”[18]143。如果将流动图书馆的读者考虑在内,麦考莱历史著作的读者数量会更多。《英国史》可以说是一部超级畅销书。

另一方面,《英国史》得到英国贵族、中产阶级和无产阶级各个社会阶层的肯定和赞美。《英国史》问世后,哈利法克斯勋爵(Lord Halifax)感谢麦考莱为热爱自由与秩序的人创作了一部有关光荣革命的出色的史书。杰弗里勋爵(Lord Jeffrey)读后感到自豪和愉快。奥克兰德勋爵(Lord Auckland)写信表示对《英国史》的喜爱:“麦考莱是不会被人遗忘的,他的著作会留存下来。”[19]233英国文学家乔治·艾略特(George Eliot)认为阅读《英国史》是令人愉快的,而萨克雷(Thackeray)认为它像闪耀的晚餐一般诱人[18]143。由此可见,《英国史》赢得了英国贵族和中产阶级的普遍认可。不仅如此,麦考莱的读者超出上述范围,扩展到由广大工人构成的无产阶级群体。廉价版的《英国史》方便了它在工人阶级中的普及。曼彻斯特附近的一位绅士在晚上为他的贫穷工人邻居朗读《英国史》。一位工人被麦考莱的叙述深深打动,他感谢麦考莱“写作了一部工人们能够理解的历史”[19]235。到20世纪初,麦考莱在工人阶级中的影响力依然存在。1906年,五位工党国会议员投票选出了他们喜爱的作者,麦考莱得票数高于费边社会主义者贝尔奇斯(Beatrice)和西德尼·韦布(Sidney Webb)。一位出生于1879年的工人在读过麦考莱的著作之后认为:“麦考莱像其他人一样,……他推动我从传统的肤浅的编年史概念走向马克思理解的包括所有世界进程的更为广泛的历史哲学概念。”[20]

《英国史》在大众中的流传表明历史作者的撰史动机有时与其作品的社会影响并不一致。作为中产阶级的代表,麦考莱没有想到他的《英国史》会受到无产阶级的热烈欢迎。应该说,《英国史》的成功绝非偶然的现象,而是作者有意迎合读者要求的结果。麦考莱努力在内容上做到通俗易懂,贴近普通大众的日常生活。《英国史》所叙述的光荣革命的历史是大众熟悉和感兴趣的主题,它除了讲述国王威廉、詹姆士和政府大臣杰弗里斯、哈利法克斯、丹比、马尔伯罗这些精英人物的历史,还谈到一些与普通大众生活密切相关的历史,比如《英国史》著名的第三章集中描写了1685年前后英国的社会生活。麦考莱对当时伦敦城的街道、建筑和功能有详细描述,还提到咖啡馆、邮局、交通、旅馆和报纸的发展状况,特别是叙述了底层劳动人民的衣食住行和工资情况[21]。

对于麦考莱面向大众的通俗史学写作模式,希利不以为然。他认为历史学的合法代表是科学史学,只有专家而非普通读者能够完全理解科学史家的著作。“我把历史看做是一个科学的主题,我不期望普通公众能够正确地思考它。所有普及历史知识的直接尝试对于我来说都可能失败,因为只有历史掺杂了满足大众趣味的漂亮和腐败的材料,它才会使普通公众觉得有趣。”[22]可见,希利所说的历史是一种态度严谨的学院派史学,是为少数专家学者而写,并不针对普通人。通俗史家以他们销量惊人的学术著作回应了以希利为代表的科学史家的质疑。格林于1874年出版的《英国人民简史》引发学术界的轰动,销量接近于麦考莱的《英国史》。《英国人民简史》的一大特征是将人民而非帝王将相作为历史研究的主要对象,书中还专门讨论了城镇的起源和发展。格林对人民历史的关注、对英国城镇发展的叙述,应该是受到麦考莱《英国史》启发之后的作品[23]。20世纪初,屈威廉在文章中肯定了麦考莱著作的社会价值,指出麦考莱的“历史写作不仅仅是学者之间的相互对话,也是向所有读者广泛和深入传播对历史的喜爱与知识,严肃和批判性的爱国主义,以及特定的思维与心灵特征的方式”[10]4。格林、屈威廉也是科学史家,他们对通俗史学的支持说明在科学派史家内部,学者对史学写作对象的看法并不完全一致。19世纪英国职业史家面向大众的历史编撰传统经20世纪上半叶的屈威廉一直延续下来,20世纪后半期的英国著名史家普拉姆(Plumb)就继承了这一传统。

三、教益和娱乐:史学的功用之争

科学史学与通俗史学之争的第三个方面是关于历史学功用的看法。科学史家认为历史学家应该主要承担社会教化的功能。通俗史家则认为历史著作应该兼具教益和娱乐之双重功能,既能够提供历史教训,又能够让读者体会到历史阅读的快乐和趣味。

麦考莱认为,历史学的一个重要功能是要像古典历史著作一样垂训后世,为政治提供镜鉴。历史的功能就是为“政治家提供事例和镜鉴”[24],“历史是一种通过事例进行的哲学教导”[2]181。麦考莱还强调了史学愉悦读者的娱乐性功能。他在肯定密尔《印度史》的开创性价值的同时,也指出了它的缺陷,“其鲜活和生动还不足以吸引那些以娱乐为阅读目的的读者”[25]。在《英国史》的酝酿之际,麦考莱认为从1688年到法国大革命时期的英国史还是一片空白,在有关这段时期历史的史料中“支持娱乐性叙述的材料很多”[15]15,这说明麦考莱在动笔写作之前就已经将娱乐性作为自己追求的一个目标。在麦考莱的史学功用观中,历史的教益与娱乐是两个不可分离的组成要素。他宣称:“来自历史作品的教诲应该有鲜活和实际的性质,它应该既被想象接受,也被理性接受。”[2]237也就是说,麦考莱主张将历史的教益和娱乐两种功能结合起来,让读者在趣味盎然的阅读体验中受到教育和熏陶。

麦考莱通过《英国史》向普通读者传播了哪些历史的经验教训呢?概括说来,有以下两点。

一是尊重宪政传统。麦考莱之所以在《英国史》中热情赞美光荣革命,是因为革命的保守性。光荣革命是对自由的英国宪政传统的确认和恢复,它没有废除传统的君主制,而是给它加上了议会和宪法的束缚,以立宪君主制取代了之前的专制君主制,从而解决了议会与国王之间的长期矛盾。麦考莱声称:“因为我们的革命是为古老的权利辩护,所以这场革命严格地按照古代的程序进行。在几乎每一个词语和行为中都能看到对过去的深刻尊重,王国各阶层在旧的议会大厅按照旧原则商讨问题。”[26]麦考莱所说的“古老权利”是指人们的人身和财产权,“古老程序”则是指国王在实施权利时必须受到议会的制约,如征税。正是对于这些古老权利的尊重,光荣革命才以几近和平的方式发生,其本身也构成英国政治传统的一部分。发生在17世纪的光荣革命为19世纪的英国议会改革树立了可供借鉴的榜样,英国的政治改革一直遵循着渐进、温和的导向。

二是政治妥协的智慧。麦考莱强调妥协在解决政治危机中发挥着重要作用,它是政治家应该掌握的政治智慧。与之前的哈兰等辉格史家不同,麦考莱认为光荣革命是辉格党和托利党两党妥协的产物,而不是辉格党一党的成就。在反对专制和维护国教地位的共同利益驱使下,辉格和托利两党暂时放弃党派成见,邀请威廉入主英国。除了光荣革命,英国历史还提供了有关政治妥协的其它许多鲜活例证。1660年的王政复辟是骑士党人和圆颅党人相互妥协的结果,麦考莱对王政复辟和光荣革命进行过比较。“复辟和光荣革命都是通过联合完成的。……在1660 年和1688 年国家的命运悬而未决之际,两个敌对的党派相互谅解。在这两个场合,当面对危险时,人们似乎诚恳得要求妥协,而在胜利的时刻,妥协则被认为是错误和虚伪的。”[27]在《英国史》中,麦考莱称赞和欣赏的政治家威廉和哈利法克斯是政治妥协智慧的娴熟掌握者。

在科学史家看来,麦考莱的《英国史》提供的只是一个有趣的历史故事,而不是科学准确的历史教益。他的历史论述不够严谨,史实也有错误缺漏之处,他确实向普通大众传播了详细的历史知识,但人们不能从他的历史叙述中获取任何一般性的规律性认识。希利认为麦考莱的史学作品是不准确的,无法向公众提供可以指导其未来实践的经验教训。他还指出:“历史中真正富有教益的东西是难以阅读,要费一番功夫才能理解的东西,这些是可读性强的作品所缺乏的。”[9]294麦考莱历史作品的一个特征是内容通俗易懂,缺乏对人物、事件深入的分析和解释。希利所说的“教益”是比麦考莱归纳的原始经验更为深刻和抽象的理论性认识,他将专业史家的深奥晦涩等同于历史作品富有教益的保证。屈威廉反对希利的上述看法,他强调麦考莱《英国史》对社会大众的教育意义。“在他的时代和他去世后的一代人之中,成千上万的人读过《英国史》,它使我们的历史与制度为全世界所熟悉。如果我认为历史的最终价值不是科学性而是教育性的主张是正确的,那么他使历史为人所知的工作就是所有工作中最为本质和切题的。”[10]46通俗史家认为普通读者在阅读《英国史》的过程中不仅仅收获了阅读的快乐,也熟悉了英国的历史文化知识,培育了英国民族的自豪感。因此,历史学的教益与娱乐功能是兼而有之的。

四、结语

麦考莱对英国史学的通俗化做出了重要贡献,他的历史著作不仅是一部杰出的史学作品,也是一部可以流传后世的文学佳作。当代学者詹恩中肯地指出:“麦考莱是19世纪最伟大的大众化作家,在培育人数迅速增加的读者的历史品味,塑造他们对历史目标之期待方面,他起到了重要作用。他论证了爱国主义的人性化力量,赋予历史学家在大众眼中新的文学地位,使历史写作成为民族文学的一部分。”[28]学术界对麦考莱史学思想的不同评价反映了通俗史学与科学史学之争,这场争论的实质是历史学的性质和功用之争。麦考莱认为历史学是一门偏重艺术的学问,重视历史的叙述。科学史家强调历史学的科学性,奉兰克的“如实直书”与“不偏不倚”的治史原则为佳皋,他们要求精确地再现历史事实,忽视历史的表达和读者的感受。尽管科学史学最终成为历史研究的主流,但通俗史学并没有完全退出人们的视野,在大学内外仍有不少学者在从事史学大众化和通俗化的工作。

麦考莱的成功经验以及围绕《英国史》科学史学和通俗史学的争论告诉我们:第一,历史学要实现社会普及,就需要重视文字表达的艺术,运用文学表现手法和修辞技巧来增强作品的艺术感染力。麦考莱是一位富有浪漫主义色彩的历史叙述大师,他的《英国史》体现了他突出的文学才华,以致于人们认为他是一位文学家,而不是一位历史学家。第二,通俗史学不是纯粹的文学产物,它必须遵循史学自身的学术规范,不能随意编造事实和情节,要做到论从史出。麦考莱的著作虽然以文学性和历史想象著称,但不是臆想,他的叙述建立在扎实的档案史料的基础之上。今天的通俗史家应该吸收学术界最新的研究成果,以生动的方式将它们传递给普通读者。第三,职业史家应该取通俗史学之长,树立读者意识,将大众的需要融入历史研究的过程中,扩大学术成果的社会影响力。通俗史学与职业史学或科学史学不是截然对立的,他们之间可以实现积极的互动。格林、屈威廉等人的历史著作可以说是批判性地继承了麦考莱通俗史学的长处。在当下,大量的学术论文和历史著作以分析为主,叙述枯燥乏味,只被少数专业学者阅读和评价,无法与普通读者产生共鸣。当代一些职业史家已经认识到史学日益科学化所带来的问题,他们尝试做出改变。法国年鉴学派的著名史家拉杜里的《蒙塔犹》是一部运用新的档案史料,研究扎实、叙述清晰流畅的佳作,在法国获得不错的社会反响。当代新文化史学家的著作也非常受社会大众的欢迎,比如美国历史学家娜塔莉·戴维斯的《马丁盖尔归来》就是一部学术畅销书。这些回归传统叙事方式的历史著作也说明了通俗史学写作方式的生命力。

注释:

①比如:《史学理论研究》2014年第4期的《面向社会需求的公众史学(公共史学):老问题、新探索》的一组文章;《江海学刊》2014年第2期的相关论文;《甘肃社会科学》2014年第1期《公共历史的现状与发展趋势》的一组文章。关于当代英国公共史学的研究参见:朱联璧.英国的公众史学[J].历史教学问题,2014(2):66-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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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PINNEY T.Macaulay to unidentified recipient,31 March,1849[C]//The letters of Thomas Babington Macaulay:vol.5.Cambridge:Cambridge press,1981:42.

[17]THOMAS W.Introduction[C]//The journals of Thomas Babington Macaulay:vol.1.Cambridge:Cambridge press,2008:XXVII.

[18]KODITSCHEK T.Liberalism,imperialism,and the historical imagination:nineteenth-century visions of a greater Britain[M].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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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MACAULAY.The history of England from the accession of James the second:vol.1[M].London: Longman,Green,1849:151-2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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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张璠)

On the Debate Between Popular History and Scientific History in England During the Late Nineteenth and Early Twentieth Century Focus on Macaulay’s History of England

LIU Zhilai

(College of Marxism, Hubei University of Education, Wuhan 430205, China)

Abstract:During the late nineteenth and early twentieth century, the supporter of the scientific history and popular history debated upon the historical writing of the popular historian Macaulay. The scientific historian stressed the scientificity of history. They thought that the history book should be written for experts and peers, and offer historical knowledge and lessons to the public. The popular historian pursued artistry of history. In their options, the history book should be written for general readers, and it should furnish the social enlightenment and also the entertainment. Macaulay’s success told us that the historian should on one hand establish his study on the scientific basis, and pay attention to the historical narrative and literal express to enlarge the social compact of Academic research on the other hand.

Key words:Macaulay; England; popular history; scientific history

*收稿日期:2015-12-28

基金项目:2016年湖北省教育厅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项目“麦考莱建构英国国家认同的方式研究”(16Q276)

作者简介:刘志来(1986—),男,湖北第二师范学院马克思主义学院讲师,历史学博士,研究方向:英国史学史及世界近代史。

中图分类号:B08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0297(2016)03-00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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