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丧礼和祭祀看中国人的“信”

2016-03-22 09:20本刊编辑部
新传奇 2016年4期
关键词:生者扫墓全世界



透过丧礼和祭祀看中国人的“信”

“足兵”与“足食”都得发展,但的确不是我们文明中的最核心处。我们最核心的东西,其实还是那个“民信之矣”,“信”的问题。如果今天能重建这个大“信”,中华民族的复兴,才算真正到位了。

中国人祭祖的供桌

本文摘自独立学者薛仁明最近在北京大学以“文化之回归”为题做了一次讲座,详细剖析了中国人为何看重丧礼和祭祀活动。他认为,中国人事死如事生,在精神上,确实是把死者当成还活着。因此,丧礼本质上就是生者为死者办一场最盛大、最隆重、最有份量的离别会。

中国人的丧礼是全世界最慎重的

有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当人们富裕了、衣食无虞了,生命并不会变得越来越安稳;恰恰相反地,随着经济发展到了空前的高度,社会上“浮躁”之风却越演越烈。所谓“浮躁”,就是因为生命无法安顿。而生命的根本安顿,要回到自己的文化系统,否则,是不可能有根本解决的。在这样的意识之下,国学热才会一波一波地波澜壮阔。想活得踏实的这个需求,如果用孔子的话来说,就是“民无信不立”的这个“信”字。

关于“信”,全世界所有的文明都必然要面对。自从人类告别了旧石器时代,也就是人基本上摆脱了动物状态、变成有灵性的生命之后,就必定要有“信”的精神支撑。在全世界大多数的文明系统里,“信”都是建立在宗教的基础上,可中国的文化不太一样,中国文化的宗教感比较淡薄,中国本土的宗教像“道教”,其强烈的人间性,常让人搞不清楚它到底算不算宗教;至于儒家,更压根就不是宗教。

中国人的宗教感淡薄,却容纳得了全世界所有的宗教;所以从汉代开始,佛教传进中国,到了唐代,全世界差不多所有的宗教也统统传进了中国。这些宗教传进中国后,各自发展,彼此相安无事。中国几千年来基本上没有发生真正的宗教战争;这在人类历史上,可算是一个奇迹。中国人看宗教看得淡,所以宗教进入中国后,那些强烈的、极端的东西很容易被稀释掉,中国人也很自然地都容得下。在中国,宗教的发展一直不是个问题。

宗教是为了确立“信”。宗教发生最重要的原因,是源于“人从哪里来,死往哪里去”的困惑与焦虑;有这样的困惑与焦虑,人就很难活得踏实。换句话说,宗教最关心的,是人死了之后,到底会变成怎么一回事?是不是死了,人就彻底乌有了呢?是不是死了,人就与这个世界没了关联?对于死后的关切,是所有宗教的原点;所以,所有的宗教都清清楚楚地说明,人死后究竟会怎么样。

至于中国,则有另一套的思维。中国人一向有强烈的现实感,面对死亡,一方面清楚躯壳必然是尘归尘、土归土,终究要还诸天地的;可另方面,中国人又知道人的精神是可以常在的,人死之后,依然可以和这个世界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一旦有了这个保证,人死之后,就不会真的没了,对于死的焦虑和不安,基本就可以平息掉。那么,中国人是如何获得这个保证的呢?

答案是:透过丧礼和祭祀。

基本上,中国文明是透过丧礼和祭祀,让我们感觉到人死之后,确实没完。中国人的丧礼,是全世界最慎重的。《论语·尧曰篇》曾说“民所重”,老百姓最重要的有三件事,第一个叫做“食”,民以食为天;第二个叫做“丧”,丧礼;第三个是“祭”,祭祀。

丧礼跟祭祀重要在哪里?

古人很重视丧礼,常常搞得无比隆重。在以前的时代里,有人即使一生穷困,仍然非常在意父母亲死了之后有没有办法办个像样的丧礼。甚至有人为了丧礼还不惜将自己给卖掉。

而为什么中国人的丧礼,大家会哭得那么伤心?甚至有些人明明没哭,都还要假装痛哭?有些人明明哭不了,还要花钱请人来哭?这样的虚伪,当然不可取;可问题是:为什么大家觉得非如此痛哭不可?丧礼的痛哭、丧礼的慎重其事,本质上是要解决什么问题?简单地说,就四个字:“死非乌有”,死了,并不是真的就没了。

这一点理解后,就可以明白中国有些看来挺奇怪的丧礼,其实都有其道理。中国人事死如事生,在精神上,确实是把死者当成还活着。因此,丧礼本质上就是生者为死者办一场最盛大、最隆重、最有份量的离别会。因为这事太大了,所以,人们会难过、会掉眼泪、会痛哭嚎啕,可除了哭之外,丧礼还有一个心情,就是好好地再陪死者一程。因此,中国的丧礼一方面是哭天抢地,另方面则是惊天动地。

这么盛大的离别会、告别仪式之后,中国人显然不会就此“罢休”的;丧礼结束后,肯定还有后续许许多多的绵延不断,因为,还没有结束。这一点最重要的就是祭祀,逢年过节,在先人神位之前祭祀;到了清明,再到坟上扫墓。

“中国式的永生”

全世界每年最大的人口移动是除夕那一两天,除夕人们不远千里、匆忙赶路,为了要团圆。对于所有中国人而言,一年当中最重要的,就是亲人在一起吃那顿团圆饭。团圆饭,只有亲人可以一道吃;再好的朋友,也不可能吃这顿饭。扫墓,本质上是所有的后代子孙再跟先人一道吃顿“团圆”饭。他活着的时候,除夕夜吃;现在他死了,在清明扫墓的时候一块儿吃。可这个本质,没什么变化。他还是活在子孙的心里。扫墓祭祀的本质就是这样的。

这样的扫墓,后来会遇到一个困境。扫墓往上算一代、算两代,三代、四代、五代,如果一直往上扫去,一直没完没了。所以古人讲“五世而斩”,往上最多算到五代。中国人扫墓的规矩就是五世以后,除了很特殊的人继续留个墓之外,正常的情况,基本上骨头捡起来放到塔里面去,然后立个神位,就把它从家里请到祠堂里去。摆到祠堂里去,后代子孙逢年过节,春季、秋季继续祭。他还是跟这个世界千丝万缕,还是牵扯,还是没完没了。

让生者老觉得死者还在,还不断地想念着他、感激着他,这就是祭祀的本质。中国文明是即使一个庶民百姓,死了三年、三十年、三百年,都还有后代子孙追祭着他。中国人是透过这个方式,让你即使死了,跟这个世界的关联还是不断有着千丝与万缕。

这就是中国人以前这么重视丧礼与祭祀最本质的原因。老子讲“死不亡者寿”,后来中国人就是透过这种丧礼与祭礼做到了“死不亡者寿。”做到了这个死而不亡之后,中国人获得了一种“中国式的永生”。即使死了六百年,你的牌位还在那里,后代子孙还对你磕头;如果你对历史有巨大的贡献,可能三千年后都还有人对着你的牌位、你的塑像心生感激。这样的没完没了,让每个中国人都获得了某种的永生。在这样的信念之下,中国人就特别安稳,就“立”得起来。

正因为如此,以前的中国人才会那么重视丧礼,那么重视祭祀,那么重视家族,那么重视香火,因为,这全部都牵涉到信仰的问题。准确地讲,中国人的信仰其实就是易经所说的“生生之谓易”,一种生生不息的历史延续。这样的延续,是虽然我的躯壳离开了这个世界,可透过我的后代子孙,还是可以不断地与这个世界有着关联。因为生生不息,因为没完没了,所以它就是一种永生。

在丧礼中掉泪,一方面是我们保证了亡者,二方面也是我们保证了自己。以前,我最佩服乡下那些老太太,她们最厉害。丧礼的时候,一跪下来,好像水龙头似的,一打开,霎时就哭得死去活来、涕泪纵横。不多久,整个人就瘫在那边,旁边的人只好极力相劝:“哎呀,妳这样哭坏了身体,死者知道了,也难过呀,妳要……”刚开始时,一边听,她还一边抽泣,后来听听,觉得有理(其实也哭够了),于是就像水龙头又把它关起来,没事了。过一会儿,转过身去,发现她又好端端地,该干嘛,就干嘛!为什么?因为她情感是通的;该来就来,该走就走,没有阻塞。《中庸》说:“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什么叫做“和”?这就是“和”。

该哭就哭,这是很重要的事情。我们与死者这么一场,我们难过,我们好好地哭,不论就真心、就实意,这都是一个保证。在丧礼时一旦觉得难过,然后哇地一下,就哭得唏哩哗啦;这样地哭法,其实就叫做“知行合一”;而明明很难过,却偏偏又哭不出来,这叫“知行不合一”。

“足食”、“足兵”之上的“信”

透过这样的祭祀与丧礼,透过这样的“知行合一”,中国文明保证了死者,也保证了生者。死者可以安息,生者也能平复心理,更能安稳踏实地过日子。该没完没了的,就没完没了;该画句号的,就告个段落,转个身去,好好过日子。中国人既死生交融,同时又死生分明;中国人在死生之间,就有种充满生机又充满弹性的奇特状态。所以中国人祭祀,事死如事生;活着怎么对待,死了也怎么供奉;于是扫墓祭祀的供品,除了当地的风俗与时令的食物,其实也就是死者生前爱吃什么,我们就准备什么。他活着,是这样;死了之后,还是这样对待。中国人这样事死如事生所体现的死生一如,就有别于宗教。毕竟,宗教是信者恒信,不信者恒不信;虽然给人强大的信心,却常常引起纠纷;不同意见的人,极容易就产生矛盾。可中国人透过丧礼与祭祀,一方面不容易纠纷与矛盾,二方面也保证了人世的大信。

中国文明这种人世的大信,使得中国人慎终追远,也使得中国人看重家族,更使得中国人极度关切后代。于是,中国人活在历史长河之中,上对祖先有交代,下对后代尽责任;当往上、往下都无穷延伸时,生命就虽有限而无限;就某个层次而言,生命确实就可以绵延不尽。

今天不管是文化的回归,或者中国人的信仰,讲到最后,基本上是同一件事情。现在习近平讲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这个复兴,到底要从哪里下手呢?是不是大家多读一些国学,多读一些四书五经,就能够复兴呢?读四书五经只能达到某个程度的效果,而且,效果可能还比大家预期的更小一点。中国文明的精随,其实是体现在具体的生活之中;说白了,中国人的大信更多就是丧礼好好办、祭祀好好祭、扫墓好好扫,心里就踏实了、生命就安稳了。

除此之外,全中国的重点高中为了应试,都有点走火入魔;那天一进演讲的会场,我就感觉有一半的学生在写试题。后来讲到扫墓,我就问他们:这三年来,完全没有去扫过墓的,请举手。结果,超过一半以上的人举手。大家知道,江南扫墓的风气,还算是比较盛的。我之所以不问这一年,是因为每年都难免会有些特殊情况,不可一概而论,可如果连续三年都没去扫过墓,说实话,是不是太过分了?

后来,我特别对那所学校的校长说,如果有一天,中国的校长、老师与家长,面对清明扫墓这件事,重视的程度,会不低于对高考的重视时,我觉得,那一天就是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到来了。

大家都知道,现在全世界都在讲“中国崛起”。“中国崛起”这个词,其实很不准确。中国是全世界绵延最久的文明古国,哪里有甚么“崛起”的问题?真要说,当然只能谈“复兴”。可中国真要“复兴”,难道不是要找回中国文明的最核心处吗?中国文明的最核心,难道不是那个让我们踏实、让我们安稳的大信吗?

《论语》有子贡问政,孔子答曰,为政有三件大事,第一,是“足食”;第二,是“足兵”;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是“民信之矣”。

今天的中国,已经“足食”,也已经“足兵”,这当然是了不起的成就;但这样的成就,毕竟不是中国文明最关心的地方。今天我们把“足食”与“足兵”做得这么好,是因为必须对应当下这个世界,有些甚至是不得已的。如若不然,我们还是没办法面对西方的挑战。换句话说,“足兵”与“足食”都得发展,但的确不是我们文明中的最核心处。我们最核心的东西,其实还是那个“民信之矣”,“信”的问题。如果今天能重建这个大“信”,中华民族的复兴,才算真正到位了。

(澎湃新闻网2016.1.8薛仁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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