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铁军:用责任塑造北京CBD的灵魂
2001年,是一个独特的年份。这一年的7月13日,北京成为2008年夏季奥运会的主办城市;12月11日,中国正式成为世贸组织的成员。
加入WTO 使得国际经贸往来更加频繁,奥运会的举办使得轨道交通、场馆设施等城市现代化建设进程加速,立足于国际商务交往的北京CBD迎来了最佳的发展期。
2001年的9月13日,融合了国内外8个设计方案精髓的北京商务中心区(CBD)规划正式颁布,作为北京CBD建设的蓝图,这个规划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如果说规划是CBD的灵魂,那么规划师就是塑造CBD灵魂的人。北京市弘都城市规划建筑设计院副院长张铁军参与了北京CBD的规划和建设,也见证了北京CBD的成长与发展,我们一同聆听他与北京CBD之间的故事。
图片来源:张铁军专访
二十年前,25岁的张铁军接到了他的第一份工作任务:为北京市汽车摩托车联合制造公司进行改造规划。
二十年后,张铁军着手规划改造的北汽摩旧址,矗立着世界知名的地标性建筑:中央电视台新址。
1996年的时候,北京CBD的规划还很不成熟,虽然1993年版的总规已经明确提出要在这一地区发展北京的商务中心区(CBD),但仅仅是规模很小的起步区编制了控制性详细规划,大部分地区的规划还都是空白。
更有难度的是,北京CBD不同于深圳、上海,深沪两地的CBD都在新区,受到的制约比较少,但北京CBD是在建成区,而且是原来的工业集中区,人们经过这里时,看到的还是北京市第一机床厂、北京市汽车摩托车联合制造公司、北京市开关厂、北京仪器厂等等。
对于规划师来说,工厂要搬迁、原有的市政公共设施要改造、新的项目又要开工建设,如此种种,头绪纷繁复杂,难度也可想而知。
但无论如何,在规划师的眼中,建国路和东三环所组成的“十字形”区域,北京CBD已经宣告了从“铁十字”(以制造业为中心)向“金十字”(以商务为中心)的转型开始。
《北京CBD》: 1992年《北京城市总规划(1991-2010年)》中提出的“在建国门外大街至朝阳门外大街、东二环路至东三环路一带,开辟具有金融、保险、信息、咨询、商业、文化和商务办公等多种服务功能的商务中心区”。这是当时您规划时唯一可以参考的吗?
张铁军:“总规”比较宏观,很难指导当前建设。但它的概念、思想很重要,它把商务中心区的建设上升到城市经济转型、结构调整的一个战略高度。原来没有这样的认识,都是市场的自发行为。像京广中心、国贸中心,这些写字楼都是单个项目在建,没有一个城市建设的整体导向,有了“总规”的指引,后期的建设就比较明确了。
《北京CBD》:您当时意识到你们是在进行北京CBD的设计吗?您还记得1996年这片区域是怎样一番景象吗?
张铁军:因为没有一个CBD的整体规划,当时的情况是大部分工厂改造项目都是作为单个项目独立在运作,还缺乏整体的考虑。当年这里的情形我印象深刻,我去过好多次,做规划我们有句话叫“七分现状三分规划”,一定要先了解它现在的发展状况是什么样的。我们站在一些比较高的角度上去眺望全景,整个区域是工厂连成片,厂房有大有小,但是大部分生产状况都不太好。
《北京CBD》:当年您站在一个制高点向下望去,好多烟囱都不冒烟了?
张铁军:没有那种欣欣向荣的景象了。比如一机床厂,它当时在我们国家的机床生产行业里面是非常领先的,我就记得印象中我们去一机床厂参观的时候,有一个单体厂房4万平米,据说是当时亚洲最大的厂房。这个厂房有24米高的龙门吊,现在的六层楼一般就18米,它那一层就比六层楼还高,那个体量非常壮观。进去以后,我感到非常震撼,走了很长时间才走出去。但是那时候一机床厂需要从传统的机床往数控机床转,这需要大笔的投资。
《北京CBD》:当年您在这些工厂实地走访的时候,有没有了解工厂的领导或者职工的想法?
张铁军:大家都对这片土地挺有感情的,觉得这块地位置非常好,资源很宝贵,希望改了以后会更好。而且他们看到旁边那些项目,像由雪花电冰箱厂改造后建成的国贸,改造完以后土地价值发挥得更大。他们也希望自己辛辛苦苦工作这么长时间的土地,改造完以后能有更好的发展前景。比如,北京仪器厂和万达就提过,后期的管理我们的职工能不能一块参与?给我们留一些物业和办公,一方面帮我解决一些就业问题,另一方面,我们的一些人能继续留在这片工作了半辈子的地方。当时万达做方案的时候还专门规划了一个办公楼,就是给当时的厂方留的。
《北京CBD》:那在这些具备改造条件的老工厂,您看到的最显著的变化是什么?
张铁军:实际上这些工厂不但想改,并且他们已经有实质性的动作了。一机床厂已经在跟人谈合作了,合作方就是潘石屹。北汽摩也在跟中央电视台接洽,光华染织厂和新加坡的一家公司在谈,北京仪器厂跟万达集团、北京开关厂跟新城国际都已经签署了协议。
《北京CBD》:考虑到这些工厂的改造设计对未来商务功能区的定型,这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工作任务?
张铁军:是的。所以我们在做规划的时候,我们当时列了十个重要的项目。这些项目前期已经做了好多工作了,需要在规划里面要考虑它的延续性,不要对它的实施产生过大的影响。这十个项目原来的用地大部分都是工厂,后来建成的都是现在的地标性建筑。比如建外SOHO、银泰、中环、财富中心、新城国际、中央电视台、北京电视中心、万达、金地等等。我们正好赶上这样一个新旧更迭的时代。
随着城市经济的升级转型,土地的使用权在不断流转,土地出让政策也在进行着新旧更迭,旧的操作方式是土地方可以和使用方直接对话、协商,协议出让土地,新的操作方式则是像现在这样,土地经过政府的一级开发后,再到市场上进行公开的招拍挂。
当时北京CBD区域内待迁企业的划拨土地是由政府统一收购、统一开发、统一拍卖,还是自己转让,尚没有确定。政府还在犹豫,开发商正好下手。
而且,开发商有相当一部分规划在原址建设住宅,并不是用于发展商务的写字楼。此外,公共空间、道路、绿地等等,这些包含在北京CBD规划中的内容,并不一定出现在开发商的规划中。
如果没有规划单位的导向要求,待迁企业会快速完成土地置换,进行建设。在这场赛跑中,规划师也在平衡着企业利益诉求和城市功能定位的矛盾。
《北京CBD》:当时您在着手规划时,有些待迁企业和开发商的项目谈判已经结束,当初是怎样在这些已经成型的项目建设中,争取到更多的公共开放空间的?
张铁军:CBD寸土寸金,让各家接受规划部门的建议,从它的蛋糕里面切出一块来给公共利益,比如,预留一些公共空间,这期间涉及到的沟通、协商都是我们规划工作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公共空间我觉得对一个商务区的建设是特别重要的,像纽约的中央公园就是这样的设计理念,纽约的密度很高,但是它有一个三点几平方公里的中央公园,旁边是高强度开发的写字楼。陆家嘴其实也一样,也有一个中心绿地。就是说越高强度开发的地方,越要有一个开放空间,让人从空间节奏上也有一个转换。
《北京CBD》:您觉得最难的部分是哪个?
张铁军:最难的部分在设计工作之外。如何能让各方都接受我们的规划,在各方利益平衡中把规划推进下去,是考验我们的最大难题。规划是一个公共政策,它不仅仅是一个技术文件,它需要各方协调、妥协,达成一致意见。所以有时候存在一些局部利益和整体利益的博弈,在博弈中最大可能地实现它,就是规划师的责任。
《北京CBD》:在这场博弈中,规划师胜负如何?
张铁军:大部分规划还是按我们的设想实现了。当然有些对各方利益影响比较大的,在规划方案里边也在相应调整,找一个结合点。
《北京CBD》:您能否回忆一个具体的谈判现场?一个经过谈判最终达到双方满意的沟通结果?
张铁军:比如,潘石屹建外SOHO项目中规划绿地的谈判。我记得潘石屹那块从一机床厂拿的地,面积很大,他设计了十几条步行小街,理念很好。我们的规划方案给它加了一些城市道路进去,他接受了,他觉得为城市做贡献是应该的。规划里面还有一块绿地,潘总当时觉得挺心疼的。他说你看我们已经贡献路了,现在绿地还要切一块,二点几公顷。当时我们跟他讲,因为你这个地很大,你拿出来做公共设施的贡献比例跟其他企业比,并没有比别人多多少,是因为你整个的用地面积大,绿地在这儿,周边的地都是你的,最大的受益者还是你这个项目。后来潘总还是接受了规划的建议,我也听说,他又回去跟一机床厂谈,让土地方考虑进行一些相应的补偿。
2001年,世界上还发生了一件令世人难以忘记的事情,“9.11”,张铁军对这个日子也印象深刻,因为就在“9.11”发生后的第三天,9月13日,北京CBD规划正式发布。
正因为“9.11”事件中世贸的双子座遭到恐怖袭击而倒塌,也有媒体质疑起当时北京CBD的规划,还是否有必要建设那么高的楼?这个区域的密集高楼会不会存在一定的风险?
除了高层建筑物,人们关注的还有交通状况,北京CBD规划公布后,首批重点建设的项目如北京财富中心、国贸三期、央视新址大楼、新城国际、银泰中心、建外S OHO等等相继开工,北京CBD进入了大规模的建设期,交通能否支撑起如此高强度的建设,以及建成之后即将产生的大量人流,北京CBD规划中又是否提前考虑到了公共交通的配套发展?
《北京CBD》:刚开始接受这项重要的任务,您面临的最大的挑战是什么?哪些方面出现了争议和讨论?
张铁军:首当其冲,我们遇到了第一个命题:就是办公楼要不要集中。综合中外案例,集中有好处也有弊端。它对局部地段的交通压力比较大,必要性到底在哪里?
我们有一个前期报告在专门研究这个问题。当时北京陆陆续续提出要建商务办公楼的项目很多,我们把需求都搜集汇总了一下,大概2000多万平方米。实际上市场上当时提供的不到100万,这2000多万平方米很分散,长安街沿线、亮马桥、宣武门地区、中关村等等。这么分散地建设跟商务这种业态的自身特点不太吻合,它是需要聚集的,形成一个比较完整的产业链,有总部办公、银行、金融机构,还需要有一些下游的配套服务机构,像会计、律师、法律、广告、咨询,对它有一个强大的支撑,太分散了这种效率就会大打折扣。另外它需要城市的交通、市政等基础设施的支撑,因为它强度很大,如果很分散,地铁怎么修,公共交通怎么配给,所以还需要有这么一个区域聚集发展。
我们当时研究了北京市商务设施的合理容量以及CBD商务设施在全市的合理配比,我们建议大约有一半应该聚集在这个区域,才能保证它有一定的聚集效率,差不多是1000万。然后我们也研究,就是这1000万都是办公吗?好像也不好,都是办公的话,我们看到国外好多地区,就是CBD做得比较成熟的,它的经济发展、城市建设非常不错,但是也有一些问题,我们叫昼夜人数比太悬殊了。
张铁军:差异特别大,白天的时候,尤其到了中午上班时间你去看,街面上全是人,非常热闹、非常繁华。到了周末、节假日,就冷冷清清了。在2012年我去伦敦金融城,这应该是一个非常成熟的金融区了,周末的时候在金融城里面走,马路上几乎没人,你可以随便横穿马路,车很少。
《北京CBD》:所以咱们当时规划的时候就考虑到这个弊端,想在北京CBD避免?
张铁军:我们当时有一个概念叫做24小时活力的CBD,24小时活力就是表明这个地方大家都愿意来,能待得住。不仅仅是办公,应该有一些配套,商业、餐饮、零售、酒店、展览、娱乐,甚至居住,是这么一个功能比较混合的区域。这个实际上也是我们吸取了竞赛各方的一些建议,另外还有就是我们前期做的一些研究。
《北京CBD》:还有没有其他的从国外提供的这些竞赛的内容里头,我们吸取的特别有效的经验?
张铁军:应该说对公共交通的重视这是一个共识。因为CBD高强度开发,对交通的依赖很强,这么多人在这里聚集,你到底能不能解决出行问题。所以发展公交,这是特别重要的一个手段,我们在这方面花了比较大的力气,做了大量工作。
那么我们怎么去贯彻这个公交呢?有一个交通的合作团队是香港的MVA公司,他们配合我们做交通的一些专项、定量的分析。我们一起交流,他告诉我,你若能保证你这块的公交出行率在80%到90%,这个强度再翻一番是有可能的。但我们能够做到吗?我们可能达不到这个力度。
《北京CBD》:我们为什么做不到这个力度,是人的出行习惯,还是公交配套跟不上?
张铁军:主要是因为地铁供应能力跟不上。公交主要是依赖地铁,地面公交运送的能力还是有限。地铁又是整个城市发展的网络,它需要放在整个大的网络里面考虑。
原来东三环下面是没有地铁线的,我们规划提出一定要在东三环下面加一条南北向的地铁线,尽最大可能服务CBD,即使这样我们的密度跟西方比还是有差距的。我们测算地铁的分担能力,也就在百分之六七十左右,所以地铁的供应能力影响到CBD开发强度的提升。
还有一个原因是投资有限,2000年的时候,北京地铁的投资力度还没有这么大,也很难想象能够花那么多钱去修地铁。后来看这块应该做的力度更大一点,但这个事,我们一个部门是左右不了的,它是一个整体规划。
2001年,正式对外公布的北京CBD规划融合了国内外8个优秀设计方案,将这8个方案进一步融合,最终出台综合方案仅用了不到半年的时间。
跟时间赛跑不仅体现出当时北京CBD规划出台的紧迫性,回应现实的急切需要,也体现出了规划师的责任与效率。
15年,弹指一挥间,如今北京CBD核心区建设正进行得如火如荼,并且超大规模地开发、利用地下空间,而这一理念实际上从北京CBD规划之初就延续至今,那时候,规划师们已经统一意见,把地上的车流引入地下,用机动车入地的方式,净化地面交通,提高土地使用率。
当时,地下空间工程规模巨大,政府又财力有限,需要在市场中由项目推动建设,整个地下交通又需要和每个项目的地下空间贯通,涉及到的投资、通道预留、高度、功能、地铁通道口预留位置选择等等问题,对于规划师来说,地下空间的规划与设计是一个庞大的系统工程。
与地下空间的利用相对应,地面上密集的路网设计也成为北京CBD的开创之举。
《北京CBD》:当年地下空间的设计所面临的状况,是一个可以推想出来的困境,如果在规划前与涉及到的企业逐个协调,会有一个漫长的工作周期。如果避开谈判直接出规划由政府统一要求,则会带来更多的矛盾和问题,也很难得到各方共赢的结果。在时间压力下,你们如何找到这项工作的突破口?
张铁军:现在都在讲“协作式规划”:不是规划师闷头做,做完了之后交给政府或者项目去实施,而是大家共同参与。在今天,这是一个比较新的理念,其实我们当时做CBD地下空间的时候就是这种做法。
我们有一个蓝图,需要这么多部门和企业的协作,这很难办。怎么办?我们当时就请管委会出面组织,几家分头开会。政府在其中的角色非常好,大部分在做组织、做协调,然后我们去谈判,市场来推动,真正的建设者是市场项目,出资是企业。
比如说银泰和中环,我们就请银泰和中环过来,我们要做这个通道大概在哪个位置,你要给我们预留什么条件,在哪个高度。旁边你要做什么功能,我们希望他尽量做商业,不然通道走起来很枯燥。然后我们跟地铁设计城建院沟通,地铁你给我留什么口,我这个项目可以给你怎么去接。
我们开了好多这样的小会,开完了之后我们出一个会议备忘录:在我们这个地下空间规划里面,把这些备忘录全附上。这不是法律文件,但是一个承诺书,相当于你认可这个做法,你也同意政府的这个需求,愿意这么去干。我觉得大家还是比较诚实守信的,后期也都在积极配合。
《北京CBD》:会议备忘录中这些承诺的内容,后来都在建设中实现了吗?
张铁军:大部分都实现了。我们当时开了二十多个小会。都是协作式的,大家一块商量,找结合点。政府有想法,开发商也觉得这么搞对我的项目有帮助,他也愿意投入,对地下空间的价值也是一个提升,能跟地铁连上,地铁的人流可以很快地到我这个项目里边,人流过来了之后又会有些商业机会,下面去做商业开发的话,还可以创造更大的效率,所以积极性很高。
有的企业还主动和我们联系,比如当时华贸这个项目是在CBD这4个平方公里之外的,没有在我们这个项目里面,但是华贸也表现出了很高的积极性。他主动跟管委会对接了。之前,地铁大望路车站到西边比较方便,但是到东边就比较困难了,一般人出地面还得过马路,对地面交通也是干扰。后来华贸就做了一个通道跨过这个西大望路,出了地铁可以直接到它那儿,这对地面交通的净化很有帮助。
《北京CBD》:那说明我们这个工作方式,他们当时是非常认可的?
张铁军:就是协作式规划,其实对我们方案也有点调整。比如说,我们在做财富中心跟富尔大厦那个通道的时候,就做了很多的这种调整,我们当时觉得通道可能是越短效率越高。但是财富中心它自己的方案做完了,富尔的方案也有个想法,最后就是双方一块开会,一块调整位置,好像我记得从原来的位置往东移,占了一点三环路退线绿化的空间,把通道做起来了。如果没有这种方式的话,可能这个规划在实施过程中就有很多困难。如果大家提前介入参与的话,对你的方案也是一个优化,我们很多都是这样做的。
《北京CBD》:今天,我们任意打开一张北京市的地图,都可以从上面看到,CBD地区高密度的路网设计,不同于北京市其他地区的大块分割。您可以给我们讲一下当时的设计主要出于什么样的考虑吗?推行高密度路网是否遇到了阻力?
张铁军:当时不管是外国专家还是我们自己的专家都在提,要窄马路密路网。道路不一定很宽,一定要密,要提高它的密度。这样给出行更多的选择,对交通组织有很大的好处。在北京,这个理念在CBD得到了比较好的落实,而且比较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