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
霜叶红于二月花
今天整理阳台的时候,发现树兰长出了许多黄叶,树兰的花也是黄的,黄的花与黄的叶相衬,自有一种秋日的美。我把黄叶一一摘下,铺在盆子里,这些秋锦的断片,虽然零散,却也生起潇洒的秩序。看那云,一天比一天高,秋天真的来了。
我想起日本茶道祖师千利休的故事。
有一年的秋天,他叫儿子去打扫茶室外的庭院。儿子很认真地打扫完庭院,向千利休报告: “父亲,庭院已经扫好了。”千利休看了一眼,对儿子说: “看起来还没扫好。”儿子又去扫了半天,回来报告:“父亲,庭院真的扫好了。”千利休又看了一眼: “还没有真正完成呢。”儿子又扫了半天,第三次向父亲报告: “父亲,庭院已经扫得一尘不染,连最小的灰尘也被水冲了三次,这一次,真的扫好了。”千利休走进院子,用力地摇动一颗枫树,枫叶随即纷纷飘落,地上形成了一片零散但潇洒的锦绣,他回头对儿子说: “这才是打扫庭院的方法!”
我喜欢这一则仿佛禅宗公案的故事,不打扫的庭院不会美,扫得一尘不染的庭院也不会美,扫得很清净,又落下几片树叶,生机映现了生命的流光,才显现真正的美。这是为什么?“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秋天的红叶胜过春日的红花,那不是一朵花与一朵花的相较,而是整个秋意、黄昏、晚霞,使人悠然、心也悠然了。人与红叶如一,清风即是万里秋。
我们的人生不也是如此吗?前面的青春,我们一直努力整理生命的庭院,现在应该悠然自在地摇一摇枫树,欣赏那随意的美。人生的进程本来就是随缘随机的,有高潮起伏的时刻,也有平淡平凡的时刻。重要的不是面对什么样的时刻,而是能不能随喜随心。能随喜,咸里有咸的滋味;能随心,淡也有淡的滋味。
我在咸淡之间,都处之泰然,在春绿与秋红,都欢喜自在。
窗边的迷迭香
妻子淳珍喜欢植物,使我每次远行回家,都感觉进入花园。
我们家最贵重的,不是什么宝物,而是满室的花香与绿叶。我静静坐着写作时,偶尔抬头四顾,看见那些绿叶对着我微笑,闻到那些花香与我微语,总能感觉到生命的幸福。即使在厨房的窗边,淳珍也会种一些香草,迷迭香、薄荷、罗勒、鼠尾草、薰衣草……那不只是视觉的绿,也是味觉的丰盈。煎牛排时,放几叶迷迭香,层次变得丰盈了;吃鱼时,放一些薰衣草,腥味立刻飞散,飘来草原的芬芳;煮菜的时候。放几片薄荷,菜味马上清凉飘逸了。几片草,立即改变了生活的滋味,也提升了生命的感受。
看那些小草叶,我总是充满感动,我们一直在追寻生命的幸福,但, “幸福“只是空洞的名词。 “幸福”必须确立或寄予在简单的事物上,幸福不是拥有,而是感受。如果我们有感受,就好像手里有仙女的魔棒,所过之处,点石成金,点草成林,点凡夫成精灵。
我想到生命中最好的事物总是“无添加”的,唯有原味、清淡、无添加的事物才能陪我们一辈子。水、米饭、面条、空气,无味中有至味,可以伴我们一辈子;爱、亲友、美,平常中有深隋,也可以陪我们—生一世。
一叶草中有丈二金刚,我的生活与写作也可以如是观,我的作品都是平常事物,平常不平凡、单纯不简单,希望能与读者相偕走向“无添加”的生活境界。
天地本无主,有闲者便是主人
重读过去的文章,使我回到农村生活的童年,虽然物质贫乏,因为欲望降到最低,也有许多欢乐时光。 躺在晒谷场上看着云的来去,感觉到时空的自由;穿越森林闻鸟听蝉,思考人生的秘密与追索;散步大平原,看见心的辽阔与静谧;独坐于旗尾溪畔,知悉两度伸足入水,已非前水。
我离开农村前,就已经深刻地了解:不用花费一文钱,就能享用生命的幸福快乐,也能享用宇宙大化的深沉与种种了。
所以,我常说穷人是富有的,因为最富有的人拥有的不过是几座大楼,穷人却能以大地、河海、森林、风云、彩虹为家乡。
“天地本无主,有闲者便是主人。”苏东坡如是说。
我曾如是追寻,至以创作作为追寻的蓝图,惟愿此生,都能像稚子一样继续追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