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 烨
山外有座山
■郑 烨
郑烨,湖北省英山县人,1976年10月出生,大学本科文化程度,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英山县文联副主席。2005年开始文学创作,已在《当代》《长江文艺》《长江丛刊》《芳草潮》《精短小说》《古今故事报》等报刊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纪实文学、散文随笔等30余万字。作品曾获黄冈文学奖、《长江》丛刊2014年年度文学奖。
中考结束那天,赵遗智从三十里外的天堂镇中学回到土门弄时,太阳正落在对面的神峰山顶。
神峰山是大别山无数山峰中的一个,经历大炼钢铁以后光秃秃的一片。唯有山顶的二郎真君庙香火依然旺盛。处在神灵脚下的士门弄村,坐东向西地守望着真君,似乎也没能得到神灵的多少恩赐。土门弄曾出了个全县唯一的开国上校,官至某军分区司令员,但还没有来得及回顾养育自己的那片土地,小名叫三牛的上校在文革中被迫上吊。改革开放以后,许多的地方发挥自己的特色优势致富了,土门弄还是老样子,人多田地少,山大石头多,靠天种田吃饭。
这时候,五叔已收拾好屋外的空坪,泼些凉水,扫去渣土,摆好了吃饭的桌椅。五婶的晚饭也已经停当,见儿子回来,赶忙搬出饭来。晚餐很丰盛,比平日里过节还要讲究,有熏得通红的腊肉,还炖了早在立夏就想宰掉的大黄鸡公。五叔的面前,摆了一壶自家酿制的谷酒。当地大多数人是不喝啤酒的,总说那玩艺有股馊味。
赵遗智放下包袱在五叔的对面坐下。赶着牛儿下工的堂伯一眼望见,扯着嗓门喊道:遗智回了?考得么样?是古高吧?
赵遗智支支吾吾地应着待堂伯走远才又坐下来。
估计么样?五叔倒着酒问儿子。
和老师做的试卷对了,大概五百多分。
五叔呡了一口酒,说,吃啊。过一会儿又问,其他人么样?有上古高的么?
赵遗智夹了块瘦肉,正在使劲地咬。他说,现在哪晓得,听老师说照情形古高可能得五百四十分以上。
古高就是古城地区高中,每年从本地区所辖的九个县市中录取分数最高的百十人。教学质量优良,高考升学率极高。加之两年前出了个不会冼衣不会做饭说话结结巴巴的学生,在国际奥赛中接连摘得金牌而红得烫手。所以,在一般人看来,古高不是一所高中而是翰林院,进了古高上不了清华北大也要上武大,进了北大当不了市长县长也要当局长。总而言之,考上了古高也就有了人生保险,前途无量。无奈招录的人数有限条件奇刻,以致在许多的父母和孩子眼中愈渐神秘,高不可攀。
你不是今年的地区三好学生么?听说要降线十分咧。五叔听赵遗智说完,捏起酒杯喝了一大口,老谷酒辣得他直咳嗽。
等待的日子是最烦人的,即使什么事情也不做,也都莫名的浑身不舒服。赵遗智现在就是这样。他渴望考分早些出来,如果成绩不妤,那是命该如此,从今就得跟父亲一起正儿八经地营务庄稼另寻出路,再不能整天闲着。当然他希望考得很好,最好能去古高,然后再上大学,然后再找一份好的工作,然后再把父母都接走,远离这块父辈为之流血流汗辛苦一生仍一穷二白的土地。
父亲曾经多次说过,故乡那位当儿童团长出身的上校接到司令员的任命状后,独自在卧室闷了大半天,沉默之余对家人说的第一句话是:谁一辈子走不出土门弄,谁一辈子也将没有出息。走出土门弄成了许多人的梦想。想到这些,赵遗智的心里有股说不出来的快意,想笑却没有声音。
五叔这些天除忙碌农活外,悄悄地仔细打听着有关考试的消息,一见有议论中考的事情,他便佯装做别的事凑上前去。别人看到了就说,好啊老五,这回你好了,遗智肯定是古高了。
五叔呵呵就道,哪能呢,怕还没那份福哩。
哎呀!你那几炷香可没白烧。遗智这好的成绩,他考不上天堂镇谁考得上?你就准备庆贺庆贺吧。
五叔就咧着嘴笑了。
他能不笑么?五叔1970年结婚成家,六七年后才有了儿子。孩子出生那天,五叔不顾一切地放了一挂长鞭,并秘密地置办了几桌酒菜。宴席那天,客人们刚一上桌,驻村工作组来了,厉声喝道,赵老五你反了,毛主席他老人家刚逝世你就铺张浪费放鞭庆贺是不是?逝世就是死了。毛主席他老人家万寿无疆怎么会死?人们一脸的不相信。工作组说,就是在赵老五的儿出生那天毛主席不幸逝世的,赶快悼念。许多人张开大口哇地哭成一片。在一片哭声中五叔被带走了,五花大绑地作为反面教材被批斗。接受批斗回来的五叔给儿子取了这个意味深长的名字。他一个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的人,这些年亏得儿子读书聪明成绩优异才偶尔博得别人给出的一点笑脸。如果儿子上了古高,将来再上大学,就彻底地跳出了农门。出了土门弄,祖祖辈辈沿袭的一个农字就一下子改写了,到那时,看谁还不认得我赵老五。但分数还没出来,别人恭维自己,万一……
万一的事五叔想都不敢想了。得赶紧去真君庙再上一炷香,五叔想。
五叔从神峰山下来,递给赵遗智一张纸条,笑着说,师傅说是上上签。
七月的一个周末,也就是全国高中统考结束的第二天。正是中午,太阳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像要冒烟,五叔父子俩在家门口摇着蒲扇歇阴。从村口走进一个人,背着大包,耷拉着脑袋,懒洋洋地直往塆里来。
许多人几乎同时喊道,文革回来了。
赵文革是赵遗智的堂兄,也是村里第一位去县城读书的学生。在村人的眼里,赵文革无疑是知书达理的文秀才。然而秀才很悲哀,连续复读两年也未能从高考的门槛上迈出去。这位从小学到高中捧回的奖状贴满了堂屋一面墙的优秀学生,在高考战场上接连失利,让所有人大为惊诧,真他娘的见鬼了。那个贫穷的家庭变卖了锅碗瓢盆之外的全部家什,让他去最后一搏,这自然而然成了许多好奇的嘴巴茶余饭后最有味的谈资。
赵文革前脚进屋,五叔后脚跟了进来。看他从瘦削的肩上取下背包,脱去脏兮兮的衬衣。五叔招呼说,文革回来了?
嗯。
这回好了吧?
哪个晓得。
静了一会儿,五叔点了一根烟,说,你在县城里听说中考的事没?
赵文革擦好脸说,分数该出来了,我没去看。
哦,哦。五叔点了点头,我走了。
真正得到确切的考分消息是在半个月以后。可怜的赵文革再一次地考砸,比去年还少几十分。此后的许多天,赵文革都闷在屋里足不出户,他怕面对那一张张捉摸不透的面孔。
赵遗智以五百二十五分的成绩名列天堂中学所有考生的榜首,然而还是比古高的最低分数线少了十六分。五叔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夜晚,五婶炒好自家种的南瓜子,泡了新茶,小圆桌围满了五叔请来的客人:有赵遗智的两个舅舅,教书的赵新诚,包括再三推辞的赵文革和他的老父亲。所有在五叔看来能够信任的人物都让他给请来了。
发了一圈烟,五叔寒暄几句,说,今儿晚上,耽误你们的工夫,是想商量一下遗智读书的事。他这次只考了五百二十五分,按理该让他去县城读高中。但我家的情况都清楚。三年高中,到时候会么样?哎——我也不晓得该么办。
烟雾从一张张紧锁的面孔前升起,弥漫了整间屋子。所有的嘴巴都一言不发,无动于衷。尽管所有的人都或多或少地猜测到被请的目的,但在这个节骨眼上,谁都觉得无话可说,亦或是有话难说。
沉默,死一样的沉默。只有几缕香烟兀自飘荡。
新诚兄弟,你看呢?五叔问。
赵新诚很为难地用手搔搔理得很短的头发,支支吾吾半天说了句,还是看看遗智自己的想法吧。
他一个小伢懂得么事。五叔说,他舅你看呢?
这些我们也说不好,反正要想周全些,还是多听听新诚兄弟和文革侄儿的意见。赵遗智的两个舅舅望望五叔转脸向着一直低头不语的赵文革。
我们能说什么呢?真是的,这不都明摆着吗?
赵文革的父亲激动地拉起儿子就往外走。
是年中秋节刚过,山村料峭的晨风夹杂着板栗的清香,仍散发着节日的喜气。一阵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惊醒了男人和女人的酣梦,纷纷打开门来。
一列十几人的队伍慢慢向村口走去。赵遗智穿着村人第一次见到的黑色西服走在队伍的前头。平日里衣衫破烂的五叔也穿戴一新,红光满面,不住地朝人群发烟,道谢。惊醒的人们顾不上脸没洗口没漱赶忙加人到送行队伍中去。在一片恭贺的喧哗声里。赵遗智挤上了去县城的客车,转道去了村里尚没人去过的省城的一所中专学校。
细心的人们也许会发现,在这支送行的队伍里始终没有看到赵文革的身影。曾被人们刮目相看的文秀才,早在两天前的一个凌晨,背着一只牛仔袋只身去了比省城更远的地方。
平凡的生活过得很快,就像一杯不冷不热的茶那样不经喝,转眼三年了。
三年里这个世界发生了多少变化,大概谁也说不清楚。尽管百来斤谷子卖出去仍换不回几斤猪肉,但老百姓口袋中的钞票的确日渐地丰富起来。老爷子们的旱烟袋早已丢掉,从大公鸡变成了软双喜。小山村土门弄昔日的土砖茅屋绝大多数换成了新盖的红砖瓦房,甚至还出现了一幢两层楼。
楼房的主人是赵文革。落泊的文秀才那年走了以后,去了一个叫东莞的地方。听说是一个很现代的城市。当地人把东莞都念成“东碗”,车站的喇叭也是这样喊:到东碗的上车了。
东莞在哪里,谁也没去过,但肯定是个弯腰就能捡到钞票的地方。不然,赵文革怎么几年就能回家盖起了村里第一栋两层楼房,请的全部是天堂镇的工匠,连和泥的粗活都不让本村人干。完工那天放了许多鞭炮,整个土门弄得一派乌烟瘴气。他的父亲已完完全全地从忧伤中走出来,悠闲地抽着硬双喜。逢人笑眯眯乐呵呵地打着招呼,言必称东碗:东碗,就是三牛呆过的地方,文革还见到了他的老部下,被请去吃过饭,车接车送。东碗还有外国人,比门都高,一头的黄毛,白脸,无常那般长相……
五叔家也变了。从前的士砖屋,三联变成了两联,另一间低价卖给隔壁建了新房。屋内的陈设愈发陈旧,没有半点的亮色。五叔和五婶明显地瘦了,衰老了,干枯的头发,一绺一绺花白着。三年不分昼夜的劳作,没有使家境变好反而背上了几千元的债务。只有在收到儿子来信时,才露出少见的笑容。
这一年,赵遗智毕业了。
同样是暑热难耐的中午,没有一丝风。远近的几株香椿垂柳晒得蔫不拉叽。一群知了不知停歇地肆意聒躁,所有人们都感觉到了无任何缘由的烦燥。五叔和五婶就着一碗萝卜条响亮地喝着稀饭,大汗淋漓,门外传过一阵脚步声,起身一看,赵遗智已进屋了。五叔大吃一惊,忙让五婶收拾桌上的碗筷,拿毛巾给赵遗智擦汗。
较之三年前,赵遗智长高了许多,超过一米七。虽然看上去不怎么壮实,但继承了赵家人大眼睛高鼻梁的优良基因,白白净净,文质彬彬,一看就是个读书的学生。他招呼一声父母,看见五婶慌乱地把咸菜藏进橱柜。很短的时间,五婶煮好面条,端过来,上边搁着两只荷包蛋。赵遗智看看父母,犹豫了一下,接过来静静地吃了,说,过些时去教委拿通知书,去单位报到。
五叔长吁了一口气。
事情的发展远没有预料中的顺利。
赵遗智赶上了统招统分的末班车,除去特别的关系户,工业学校毕业的去工业局,农业学校毕业的去农业局,粮食学校毕业的去粮食局。
赵遗智从毕业分配办公室拿了报到证走进主管局的办公楼。在二楼找到挂着人事股三字的一块招牌。里边坐着一位中年男人,两道浓眉下的小眼睛嵌在一张黑里透红酒气熏天的阔脸上,让人胆颤心惊。
他伸出一只手接过报到证,看了半天,转过脸来,上上下下地瞅了瞅赵遗智,慢慢吞吞地说:你,就是,赵遗智?
是的。
回去吧。报到证我收下了。
黑脸男人把报到证塞进身后的文件夹,打着嗝甩手示意赵遗智可以走了。
还请领导多关照。赵遗智记起口袋刚买的阿诗玛,忙递上一根。
算了。黑脸男人把烟挡在桌面上。
一个月过去了,主管局并没有捎来任何消息。
从赵遗智回家那天起,每日都有村里的人来转几转,表示极大的关心。毕竟赵遗智是土门弄第一位由省城毕业的读书人。人们恭贺着五叔,现在你真的要好了,遗智就要拿工资了,成了城里人。又不忘跟赵遗智说几句,你可不能不认得我们了,到城里我们还要找你呢。面对着人们的热情,五叔很不自在,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只好重复着,他们还让等着呢。
而这一等,等到了年底。几个月中,赵遗智隔三差五地去主管局看看,但没给他一次好消息。五叔私下里找过几个人商量,就如当年赵遗智去读书时一样。赵文革的父亲这一次好好地发表了自己的意见,吞云吐雾,口若悬河,末了还做了一个提醒的动作,而且着重地重复了一次。他的这个动作让五叔更加失望。
五叔说:我家遗智可是大明大白考出去的。
五叔说:世道不会变得那样狠吧。
五叔说:总有一天会安排上班的。
赵文革的父亲摇头晃脑地说,老五,你不开窍,这样是不行的。
年前的几天,下了一场淅淅沥沥的雨,还真的是个过年的天气。只是除了几个放寒假的小学生不时叭叭地燃响几个鞭炮,并没有多少新年的气息。不知何时人们不知不觉中把新年淡化了。先富起来的一部分人可以把每一个平常的日子当作新年一样潇洒。仍在奋斗的那一部分人不但没有新年带来的欢乐,反倒增加了许多的压力。毕竟这是个节日,一年才有一次的节日。节日就意味着花费,花费就意味着用钱,而金钱又是这一部分人所缺少的。就连村里比较富裕的赵文革的父亲,这两天也显得有些忧愁,本已准备好了一切,只等赵文革回来欢欢喜喜过大年,不想赵文革一个电报回来说,年关正好赚钱,不回家。
五叔一家似乎更没有意识到新年的到来,连烤火的木柴都没有准备,先前备下的早拉去卖了。五叔只好去砍了湿松树,熏得满屋都是呛人的烟。赵遗智围着火炉抱着书,几乎没出门一步。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去主管局了。许多次同样失望的结果,让他一走进主管局的大门就不舒服。所有的人都认识他。每次都不等他开口便向他打招呼,来了,问上班的事?我们的工资都几个月没发,别指望这些人了。然后东扯西拉地说闲话打哈哈。
五叔和赵遗智决定,干脆等过完年再说。
照例有几位亲戚朋友相互拜年问好。来五叔家的客人,不再刨根挖底地追问赵遗智上班的事。默默之中大家都接受了因做农活晒得乌漆抹黑的赵遗智。即便是关系很亲密的朋友邻里,也似乎忘记了这个从省城读书回来的人。五叔感到很难过。五叔真的希望有人能询问一声,然而却没有。
新年一过,正月初三,连下十天的雨停了下来,久违的太阳白得耀眼。一大早,五叔和赵遗智去了县城。
雨后的县城到处脏兮兮的,夹着大包小包的人们一个个行色匆匆。五叔和赵遗智在街上转了半天,犹犹豫豫地用五十块钱买了箱红富士去局长家。局长住在三楼,刚要敲门,防盗门咔地开了,人事股阔脸的男人从里而出来,顿时把眼睛瞪大。望着五叔和赵遗智手中的红富士迅速作一笑容,哦,是你们。跟在后面的局长出来,一愣,说老张你慢走啊,边把五叔父子让进屋。
五叔和赵遗智一进屋就感到浑身的燥热。透过局长家豪华气派客厅的玻璃窗,他们看到封闭阳台里堆放了至少二十箱各色水果,整整占据了一大角。而局长那七八岁的儿子,手里正拿着一个大红包,一二三四五地数着里边的伟人头。五叔和赵遗智一下子不知如何是好。
你们坐啊,坐。局长热情地招呼,并厉声地把儿子吼进卧室。又说你们太客气了,来玩一下就可以,哪能花钱呢。
局长的客气让五叔和赵遗智更加坐立不安,唯唯诺诺。
局长亲手泡上两杯碧绿清香的茶,说,小赵上班的事,我马上开会研究,不要着急,再等几天。我很理解你们的心情,其实我们正需要你这样的人才,但好钢要用在刀刃上,放在别处就浪费了,只是一下子很难找到合适的位子。去年来的那多人,大部分都在等,还有本科生和转业军人。我心里也着急,你们莫慌。
局长说这话时,始终一脸让人感动的微笑。
五叔和赵遗智忙说,不慌。不慌。
电话铃响了,局长接过电话回来说,真不巧,一个亲戚请我吃饭,也不虚留你们。以后常来玩玩,啊。东西带回去吧。不要太客气。
五叔和赵遗智又忙说,局长您真别太客气,没啥东西您无论如何要收下。推了半天,局长无奈地客气说,莫慌,啊。
五叔和赵遗智下楼梯转角时,差点与一个人撞个满怀,那人戴副高度近视镜,提几个很沉重的包裹急着朝上窜。赵遗智认出那是主管局的一个主任。
你看是不是该去张股长家呢?五叔问。
算了。
转眼过了正月,到了孩子们开学的时日,就没有了过大年的喜气。
开学两天,赵新诚来找五叔。他说,五哥,遗智上班的事有着落吗?
五叔哎了一声说,只说马上开会,还不晓得要等多久,有么事?
赵新诚说,是这样,我们学校一个教数学的老师昨天在学生家喝多了,酒精中毒死了,急着要请一个人代课。我看遗智上班还要等几天,在家里也闷得慌,不如先去顶一下。一个月还发两百。
那你去屋里跟他说吧。五叔说。
好吧。赵遗智放下手的书说。
土门弄与相邻的龙潭村共用一所小学。校舍是一所古老的祠堂,虽然经过了石灰的粉刷仍然阴森恐怖,石头门槛,石头门柱,飞檐下处处是红红绿绿面目狰狞的精灵夜叉。传闻这里晚上闹鬼,而且是恶鬼,人们都怕得出奇。也是这个原因,才使这所祠堂一直保存完好,砖都没有人敢拿一块。在赵新诚的推荐下,赵遗智做了三年级的代课老师。这是个只有二十七人的班,一大半的学生都是土门弄村里的。赵遗智开始上课时,学生们哥啊叔啊地乱叫,气氛相当活跃。赵遗智拒绝别人的劝说,住进了那位醉死的老师的办公室。主管局一直也没有上班的通知,去过两次后他也没去问了。他教得很认真,没多久学生的成绩就有了很大的起色。但当别人喊他赵老师的时候,仍然很紧张,不敢答应。
学期结束,班级成绩在天堂镇排名第一,校长不住地表扬,并宣布下学期继续聘用。赵遗智找到赵新诚说,叔我不能去代课了。
啥?单位通知上班了?赵新诚一脸的疑惑。
不是,我要去读书了。赵遗智说。
啊——赵新诚以为自己听错了。
单位里仍没有动静,我也无法去打通那些关节,人家说大学生都在等,三年两载谁会考虑到我的头上?这代课到底只是代,我怎么也进不了角色。我自己文不成武不就。力气活做不来,打工都没人要。再读几年书,即使找不到工作,兴许去打工可以不做体力活。
赵新诚总算听明白了,说,那要花很多钱啦,你家里的情况行吗?
我想过了,自己想办法吧。赵遗智说这话时,脸色很冷。
当赵新诚要去读书的消息传出去后,许多人一下子挤到五叔家来,都怀疑赵遗智哪根神经出了毛病。但赵遗智与以前没有显著的区别,既不疯疯颠颠也不胡言乱语,有人劝五叔去大河岸请算命的胡瞎子掐一下,看是不是在那祠堂里撞鬼中邪了。赵遗智的两个舅舅话来得很直,大声嚷嚷:读书,读个狗屁,把家里读成这个样,连个工作都没混一个,还要去读,八成是书呆子犯苕了。考个大学又怎样?你堂兄文革比谁赚的钱少?
五叔和五婶低着头一句活也不说。
赵遗智通过成人高考考取的学校,坐落在他曾经就读的省城的一个美丽的湖畔,水色天光环境优雅让人心旷神怡。据说这是某地质大师亲自选址的,日本人侵华时曾在这里种上了大片的樱花树。如今樱园成了国人欣赏异国风光的绝好去处。两丈多高的花冈石门楼高大雄伟展示着历史的悠久,校园内建筑古色古香,树木茂盛。这是全省数一数二的综合大学,历尽百年沧桑,培育出的学生遍天下,提起它的名字就让人肃然起敬。
大学生活较中专要轻松得多。只要你能通过最后的考试,老师才不关心你是否来听课呢。对成教学生的管理就更加开明、开放。学校周边的私房相当紧俏,专营避孕药物的小店四处林立,江湖医生的生意十分红火,无痛流产的招牌随处可见。
因为是自己执意来读书,家里的景况已是极度的窘困,赵遗智上学之前就作好了准备,要用课余时间赚一些钱养活自己以减轻父母肩上的压力。开学半个月,赵遗智花三十块钱买了辆旧自行车。车很破,骑上去吱吱喳喳地乱响。赵遗智用细铁丝把有问题的地方密密麻麻地捆了一遍,结果响声整好了但外观太难看,而且骑起来很费劲。赵遗智踩着这辆伤痕累累的破车,在这个城市里到处乱钻,腿裆磨得发肿破皮痛得要命,但总算有了收获。一家药品营销公司招录他发小广告,每发一百份可以领到一角钱的报酬。广告内容大同小异,都是些祖传秘方中西医结合专治阳屡早泄性冷淡湿疣淋病解毒丸之类,A面产品介绍,B面治愈患者的感谢信,配几幅脸部打了马赛克的男女下体图画。
开始的效果并不理想,满街小巷乱窜,累倒不说,有两次被逮住了,所有广告单被没收,还被一个黑不溜湫的小头目铲了两巴掌。当天工钱没有,另赔三十多元成本,老板一边吼骂赵遗智是乡巴佬是笨蛋是苕货猪都不如躲都不晓得,一边给他传授一些经验。后来赵遗智发现过轮渡的乘客很多,码头管理很松,用两毛钱买一张船票可以在里边呆一天,看见上下船的乘客便一个一个地发,再无须提心吊胆地到处跑。这样一天下来可以挣到十几元。
后来赵遗智找了四份家教,本来想多做一些,但他发现时间硬是安排不过来。一个星期发两天广告,重要的课程还得去听。四个学生的家距学校很远,晚上上课回来宿舍的大门已经锁上了。没办法赵遗智只好翻院墙,院墙很高,跳下来咚的一声惊动了门卫。几个身强力壮的伙计三下五除二把他按倒了,不容分辩地捆起来,死打了一顿。经证实乃是本校学生,上报校办记过一次。赵遗智觉得倒霉透顶,但家教还得继续去做。于是到离校很远的地方找了一间破屋,月租五十元。这一来确实方便了,每个星期也有几十块钱的固定收人。
赵遗智发现自己做对了一件事,一人一间房,安安静静没任何人的干扰,不像学校集体宿舍闹哄哄吵得鸡犬不宁,睡觉都睡不好更别提静下心来看书写字。几乎所有的课程赵遗智都是靠自学完成,而考试的成绩每一次都很优秀。其他同学感到诧异,这个很少上课的同学真是个怪胎。更让赵遗智高兴的是再没有人能窥探他真实的生活。课后他把同学们丢的旧书刊报纸收在一起,在破屋里整理好,等到足够的分量拖到废品回收站。看到一摞一摞的废纸,房东老头几次问,你到底是学生还是收破烂的?
赵遗智笑着说,我可没少一分房钱您呐。
房东老头说:没见过你这样的学生。
房东老头说:从今起每月你只交三十算了。
四年中赵遗智果然没给家里增加太多的负担,除每年开学时家里支付一部分学费外,其余都是他自己发广告做家教卖废纸挣回的。劳累得破自行车换了六次胎。最后一次推着它拉两麻袋废纸去回收站的路上,两只胎一齐爆了,赵遗智把这个患难与共的老伙计和废书报一起丢进了回收站的仓库。
拿到毕业证的那天,赵遗智买来了一包白沙烟,点了一根,面对着大红本本,他喉咙里干笑一声,烟从鼻孔和嘴巴里扑出来,遮蔽了他的脸。
四年了,整整四年了,班上的四五十号同学,竟有十几个人知其人不知其名。
赵遗智说,他妈的。
久别的士门弄就在面前。
赵遗智感到眼前很绿很亮,亮得他试图去找几句话感慨一番。四年了,为了生活他没有回过这块生养他的土地。一样长满杂草郁郁葱葱的山,一样绿油油层层叠叠的水稻田,一样哗哗作响的小河从村中流过,一样三三两两的几声鸡鸣狗吠。一片青绿中间,点缀着楼房与平房交错的民宅,好一幅田园风景画。
家乡其实很美。赵遗智想,如果这里的人们更富裕一些会更美。
赵遗智的回家并没有引起人们更多的注意,这让他多少有点奇怪和空虚。这天晚上,他听到了赵文革被捕的消息。
半个月前,当人们正忙于插秧脱粒干得热火朝天的时候,赵文革突然回来了。尽管赵文革不像从前那样张扬甚至有些躲闪,但人们还是发现了他,并都称赞赵文革是个孝顺的儿子,在农忙时节记得年迈的父亲老远奔回家帮忙。他的父亲高兴得停下手中的农活,吆喝请来的帮工回去休息,而工钱一分不少地照付不误。第二天就传出了赵文革要分家的事。分家在农村弟兄众多的家庭司空见惯,而独苗赵文革要分家却让人难以接受。他的父亲气得眼珠子要蹦出来。乡邻也骂这小子咋成白眼狼了说变就变,真是儿大不由爷娶了媳妇忘了娘,翅膀硬了捏了几个钱翻脸不认东南西北。赵文革像什么都没听见,坚持分家,他什么东西也不要,只是把户口本一分为二另立门户。他说,家里现有的东西足够老人过日子的。
就在赵家为分家的事闹得天翻地覆地劳动了七姑八舅时,村支书带几个穿制服的警察进屋了。警察的到来使小楼顿时安静了,只有紧张的“咚咚”的心跳,当确认了赵文革后,警察掏出一副锃亮的手铐。围观的人惊得像二货一样瞪大眼张大嘴。赵文革的父亲撕心裂肺地长嚎一声昏倒过去,人们迅速地掐人中将他摇醒,接着再一次长嚎倒下去。
村文书说,赵文革是一个偷盗抢劫团伙的主要成员之一,涉嫌在一次抢劫案中,导致两名女营业员一死一伤。
五叔是在赵遗智和他商量,说想到外边闯闯的意思时,告诉赵遗智这一切的。
赵遗智惊道,怎么会这样?
五叔说,外面的人都放马后炮,说早看出文革不是做什么正经事的,那多钱哪里来的?外边是好混的么,真能随处捡到钱?
赵遗智说,那该怎么办?难道还要在家里等,家里还有那大一堆债务呢。
去单位看看吧。五叔想想说,你看呢?
看,有么好看的?现在到处人多得要命。都下岗了。这几年单位有过通知吗?
五叔摇了摇头。
这就对了,要安排的话早就给安排了。赵遗智说,还会等到今天。现在读书毕业去打工的人多得很。您看看国家机构在改革精减,而每年的毕业生只在增多,都要安置下去,哪里装得下。现在再不像以前了,退一步说,我也未必只能像文革哥一样去做贼。
五叔说,打工也只是个短暂的事,总不能再外面荡一辈子吧。你好歹读了这些年书,别人怎么看?能找到好些稳定的工作,我脸上也光彩些,这些年我已经受得差不多了。钱,总归慢慢来。
第二天早上,五叔陪赵遗智去了赵文革家。推开门,一群鸡唿喳一声四处跳窜,满地乱七八糟的鸡粪,饭桌上散一堆脏衣服。赵文革的父亲勾在灶膛前添麦秆扎成的草把,火光映着他一张乌黑的脸。
伯,我回了。赵遗智说。
哦,赵文革的父亲扭过头,遗智你回了。
嗯,伯。赵遗智说。
赵文革的父亲又勾下头,哽哽咽咽地说,你晓得不,你文革哥他……
伯,文革哥他也许没事的。赵遗智说。
他完了,犯的是命案哪。赵文革的父亲呜呜地抽泣,撩起衣袖揩着眼睛,说,我这是造孽啊。
伯,您注意身体。赵遗智说。
赵文革的父亲哭道,是我不该让他出去,真的不该,谁想到老天要这样地折磨我。
他给了赵遗智一封信。信是赵文革留下的。一笔一画端正地写道:
多少年来,我一直是让人称赞的优秀学生,然而命运却跟我开了个大玩笑。耗尽了家里最后的一分钱,还是失望了。来到广东,我曾暗自发誓要混出个人样,我想让人们看到一个考不上大学的人仍然是优秀的,也能实现自己的价值。
在这个繁华缤纷的城市里,我看到了什么叫大都市,看到了巍峨的摩天大楼,高雅的星级宾馆,看到了大都市彻夜不息的灯红酒绿,也目睹了人情的冷漠与荒凉。我成了千千万万打工仔中的一员,做过苦力,睡过马路,低三下四地讨好别人,狗一样地被人呼来赶去。埋头苦干一个月挣的工钱却不够别人付一次酒钱。
我清楚人本来就有千差万别,社会中从来就是有人干有人看有人玩干的不如看的看的不如玩的,人应该知足常乐脚踏实地。但眼前的世界犹如同一道参汤,它让健康人愈发强壮而弱者更加虚脱。偶然之中,我和几个同伴,包括一位哲学硕士,半个多月没找到事做,身无分文在一间废弃的工棚里饿得头昏眼花。无意间我们看到一名在工棚附近嫖娼的工头,不知哪来的勇气,我们抢了他的钱物,那一刻,我也有负疚感,但得手的快感抵消了我负疚感……
如果人生可以再来一次,我会选择另一种活法。平淡的生活真的是一种幸福,而我失去了,永远地失去了。
赵遗智读着堂兄的信,心里堵堵的。
赵新诚带来了好消息。
赵新诚兴冲冲地说,好事来了。
五叔和赵遗智疑惑地望着他。
县里两个单位公开招聘办事员,是县人事局组织的,考上了就是正儿八经的国家干部,比啥都强,遗智你明天就去报名。
有这事?赵遗智反问道。但如果考不上呢?
赵新诚说,肯定能考上,所有的条件你都符合。一定能考上。
赵遗智转过脸望了望五叔。
五叔说,快去吧,把卖油菜籽的两百三十块钱都带上。
正如赵新诚所说,经笔试、面试、政治审查几道关卡,赵遗智真个儿考上了。
赵遗智在报考的四百多人中以第三名的成绩被录取为县教育委员会办公室文员,这个曾经被人疑为神经出了毛病的后生真个儿出息了,马上要去城里了。可见还是要多读书,不一样就是不一样。没读好书只能做苦力去打工,打工都做不好,只能胡作非为最后进班房。
人们热烈地议论着。赵文革的父亲反而平淡了,他扛了锄头木偶人一样地出现在田间地头,像什么也没听到。
五叔露出了几年来第一个开心的笑容,但那多皱的脸就像坚硬的松树皮,沟沟壑壑深浅分明。他对着那些带有讨好意味的恭维话语,堆起松树皮般的皱纹笑笑,却不回半句客套话。一天夜里,五叔暖了一壶老谷酒,喝得满面红光,青筋突起,忽然大笑起来,声音干涩夸张,让人毛骨悚然。
赵遗智说,大,你没事吧。
五叔怔了一下,又开始大笑。这一声长笑就没有结束。五叔颤抖了几下,扑咚倒在桌子底下,酒壶顺势滚下来,砸在他的头上。
大!赵遗智和五婶急忙把他扶起,你么样了,么样了?
五叔嗯嗯啊啊地说了一串含糊不清的话,仿佛舌头被捆死了一般。赵遗智和五婶费力地把他抬到床上。再醒过来的五叔已不能吐出任何一个清晰的字音,他中风了。虽然手脚仍能活动,但动作相当的僵硬迟缓,尽管声音也很响亮,但半天表达不出一个完整的意思。
赵遗智说,怎么会这样?大,你怎么会这样?
五婶悦,你大不行了,操劳过度,又卖过那多血,迟早要垮的。
赵遗智问,大卖过血?
五婶说,嗯。
赵遗智泪如泉涌。
五叔嗯嗯啊啊地大声说话。五婶翻译说,你大叫你莫哭,准备去上班。
赵遗智选择了一个星期一去主管局的人事股,坐在铺了大理石刮了仿瓷的办公室里的股长脸色依旧红黑,变化的是架了一副看起来有些滑稽和故作斯文的金边眼镜。四年前赵遗智第一次走进这间办公室时他在看报纸,而现在正用手绢擦拭砖头大的手机。
哦,你是赵遗智吧?股长推推他的金边眼镜。
张股长,是我。赵遗智说。
这几年哪里去了?几次通知你上班都没人,这会儿正忙人事制度改革,你还是等些时间再来吧。股长大声说。
我,是来拿档案的。赵遗智递上人事部门的介绍信。股长一愣,拿过介绍信仔细地看了一遍。哎呀一声说,真是留不住人才,真是留不住人才,小赵你坐,你坐。
以后吧,正忙着办手续呢。赵遗智说。
那是,那是,小夏。股长对对面的女办事员说,去把小赵的档案找来。
赵遗智接过档案,说,谢谢。转身就走。
小赵以后常来玩啊。股长站在门口喊道。
教育委员会的四层办公楼座落在财政局和国税局中间。财政和国税实力雄厚,牛气十足,十几层的建筑豪华气派,富丽堂皇。教委就显得有些猥琐。木制的门窗,油漆斑斑驳驳裂开一道道的缝,玻璃残缺不全,破破烂烂的让人心酸。这时候各单位正想方设法在自己的门面上贴马赛克,搞装潢,而教委却始终保持着这一副穷相。
办公室在二楼靠右,挂着办公室和政工科两块招牌,包括赵遗智一共两人。主任姓杨,兼任政工科长。杨主任三十几岁,一张瘦长的黄脸上配一副茶色眼镜,不苟言笑。他握了一下赵遗智的手,说,欢迎。又指了临窗的一张办公桌说,那是你的。
办公桌上积了薄薄的一层灰尘,它的主人已调往另一科室作负责人,赵遗智顺理成章地继承了这张桌子,具体工作是负责制定工资表,有人员调动就帮忙跑一下人事局,有新闻也写一写。
就这么两个人的一间办公室,除了某位主任或其他人进来有几声言语,平时总是静悄悄的,自己做自己的事。没有事做就喝茶、看报纸,就像是一个自习课,谁也不多说一句活。赵遗智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熟悉了自己的全部工作,其实份量并不多,一两年才调次把工资,人员的变动也只是那有限的一段时间,新闻也不是天天有。赵遗志更多的时候都处在无事可做的状态。
轻松,实在太轻松了。
领取了第一个月的工资后,赵遗智回了趟土门弄。他给五叔买了一些药和一条软红双喜,又在集市上称了三斤瘦肉。虽然这不是赵遗智挣到的第一笔钱,但它与从前的劳动所得有很大的区别,赵遗智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舒畅,一路上他哼着流行歌曲,步子走得很轻快。
吃饭时请了几个人,但除了赵新诚外其他人都没来。五叔木讷讷地热了一大壶酒。赵新诚也格外高兴,陪着五叔喝得脸红脖子粗,还让赵遗智也喝了一杯,他说,这酒今天喝起来才觉得有味。
赵新诚走的时候,拉过赵遗智说,我给你看一篇文章,你要记住。赵遗智接过那一页从某杂志上撕下的文字,题目是《后天城市人》。赵新诚说,你就是这先天不足的后天城市人。走出了土门弄,好好地争口气。
赵遗智回到单位,上班没事的时候就杷赵新诚给他的那一页纸拿出来看,反复地看。作者是从乡下招工进城的农民儿子,尝试了各种的艰辛,克服了重重困难,几经曲折终于靠自己不懈的努力取得了很好的成就,创造了自己的事业,并使生养他的地方摆脱了贫困。赵遗智为作者的许多经历感到震动,同时,也感觉到了许多无形的压力。
经历了几个月的时间,赵遗智对办公室的工作已是轻车熟路,对教委上上下下的情况也基本清楚了。平日里办公室依然静悄悄的谁咳嗽一声就像打闷雷。除安排一些事情外,杨主任几乎不说一句笑话。赵遗智除工作外也是安静地看书,还发过几篇稿子,算是完全适应了这项工作。
元旦将到,万象更新,政工科就要忙起来了。从国家教委更名为教育部以来,人事制度改革终于有了一点迹象。人心惶惶的改革方案最终定了下来。只是辞退所有的民办教师,其他人员一切照旧,不过从一个地方换到另一个地方。赵遗智托人捎了个口信给土门弄的赵新诚,忙着不停地开介绍信,调整人事关系。
忙碌了半个多月,人事调整准备工作基本完成了,教委为所有辞退的民办教师举行了一次欢送会,每人领到一个或轻或重的红包。在经济形势如此严峻时期,大家似乎还算是心满意足了。该调动地方的人员,领导也一个挨一个地谈话,讲解重复了一次又一次的深远意义。
出人意料的是赵遗智也成了谈话的对象,主持谈话的是教委的一个副主任。作为一个在教委专门负责政工工作的办事员,竟没有丝毫的觉察,似乎是个临时的决定。副主任穿着深色半长的皮大衣,喝着碧绿的笋芽茶。同座的还有办公室杨主任。虽然这间办公室赵遗智去过很多次,但还是腿脚发抖,与副主托对视一眼后再也不敢抬起头,双手扶在膝盖上,像个拘谨的小学生。
小赵,办公室里的事你还干得不错。副主任一反往日的高腔大调,和颜悦色地对赵遗智说,这些时间你很吃了些苦。
哪里呢,都是杨主任关照。赵遗智说。
别这样说,作为年轻人,你还是努了力的,对不对杨主任?副主任朝杨主任说。杨主任严肃地点点头。副主任继续说,你上次发表的关于山区教育发展的那篇文章,写得很不错。
赵遗智说,自己瞎想的,让领导见笑了。
不。副主任恢复往日的高音说,教委党组也给予很好的评价,你是教委寄予极大希望的,以后要更加努力啊!所以这次研究决定,派你到下边锻炼锻炼,镀镀金,为以后的工作打更坚实的基础。年轻人要多吃苦,敢于吃苦,才能有更好的成绩。是不是,啊?
杨主任说,你还年轻,锻炼锻炼有好处。
副主任说,教委主任办公会已决定派你去界岭学校。远了一些,但那里条件相对还是很优越的。在那里要更努力啊。你是我教委下派的,要给教委争面子啊。我们安排让杨主任亲自送你去报到。
赵遗智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很有些不是滋味。但此刻,他从副主任的嘴里知道,组织上已经决定了,除了服从之外,他还能够说什么呢?
就这样,祝你在今后的岗位上有更好的作为。副主任说。
稍作交接后,杨主任租了一辆面的车,花了三个小时,把赵遗智送到界岭学校。
临走时,杨主任对赵遗智说,农村好,山清水秀,空气清新,而且听说马上农村学校教师国家另外还要发补贴。
面的车走出了十几米又停下了。杨主任把赵遗智喊到一边,说,小赵,别对我有意见。我可是留了你的,但领导的决定我们没有办法。
赵遗智说,谢谢。
一个月后,赵遗智听说杨主任办公室又进了一个人,有传言说是定向招考的,不知是真是假。
界岭也是天堂镇下边的一个偏远村。对赵遗智来说,离县城远了,但离家近了。不过二十几公里的路,全部是山路,不通车,连自行车都走不了。
界岭村本来没有学校,学生读书都是去十里外的邻村。1995年,上海一家大公司的老总,经过苦苦寻觅在界岭找到其父亲坟墓。老总的父亲当年随刘邓大军转战至此,染上疟疾,在界岭病逝。老总在长满荒草的坟冢前哭得惊天动地,围观的乡亲一个个也泪流满面,又哽咽着宽慰他,并主动地扛来铁锹锄头重新磊起一座崭新的墓,又烧了一些纸钱。七十多岁的老总擦干眼泪,望着面前一群穿着破破烂烂粗布衣衫的乡亲,连声说谢谢。当即决定捐款二十万元给界岭村建一所学校,以报答这些善良的人们。
学校就建在新修的坟墓旁边,一幢五联两层亮堂堂楼房。从此,周边三个村的学生总算告别了低矮潮湿的土砖屋,坐进了宽敞明亮的教室。开学那天,老总特意从上海赶到带来一大堆学习用品,并挥毫写下“界岭学校”之牌匾。界岭学校成了全县小学的典范,如果不是因为界岭交通的不便利,也许许多的师范毕业生都会选择它。
迎接赵遗智的学校校长,前两年才刚办民转非手续,爬满皱纹的脸是赵遗智很熟悉的,让他想到了五叔。不同的是校长身上的衣服没有补丁,虽然从款式上落伍了,但干净整洁,上衣左边的口袋里插着一支钢笔。
校长要领着赵遗智到校园里各处看看,其实除了上海老总父亲的坟墓,其他的一切赵遗智一走进校门已尽收眼底了。赵遗智说不用,这里很好。
校长说,赵老师,是金子到哪里都会发光的。
校长说,对了,上边文件已经下来了,你是教导主任,这有些东西就交给你处理了。
赵遗智接过校长搬出来的一堆档案,说,这都是你负责整理呀?校长说,总共才五个老师,杂七杂八的事都我一人承包了。
赵遗智明白原先并没有教导主任这个职位。
他随手翻了几个年级的花名册,发现最多的才三十几个名学生。赵遗智问,三个村只有这几个学生?校长说,实话吧,这里边都有水份。一年级加上五岁左右学前班的一起不到二十人,往后人可能还要少。赵遗智说不会吧?校长说,怎么不会?天堂镇可是全省计划生育的先进,出生率低得很,人口正直线下降。赵遗智说,那学校往后不都没用场了,只能去做村部办公楼。校长哈哈一笑,说,可能会有那一天的。
隔了两天,赵遗智上完下午最后一节课,跟校长说要回家一趟。自己调到界岭学校,父母还不知道,要回去说一下。走到土门弄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家里闪着一点微黄的灯光。赵遗智在院子外先叫了一声,再推开院门进去。
赵新诚也在家里。五叔和五婶坐饭桌边,脸色很不好。五婶好像刚刚哭过。赵遗智说,么样,你们才吃饭?
五叔和五婶没有说话。赵新诚张了张口,也没出声,等了一下就问他,听说他们把你弄到界岭来了?
是的啊。不好吗?离家更近了,回来的机会也多些。赵遗智回答得很轻松。
那些坐大办公室的都不是些好种。赵新诚一改往日的斯文,破口大骂,要说你比别人差还可以理解,凭什么把你赶到乡下?这不是整你一个人,是欺负我们土门弄。明天我就带塆里人去教委砸办公室。
赵遗智忙说,叔,我不是被赶到乡下,是安排来锻炼镀金的。
放狗屁!说得好听,锻炼镀金。么局长的儿子姑娘不来锻炼镀金?么一个个都削尖头往城里挤?赵新诚继续高声说,你晓得不,你是土门弄第一个在县城单位上班的,塆里人今后指望着你咧。
赵新诚在这次改革中被辞退了,心情正不爽快。昨天碰到另外一个乡镇的辞退人员,发现自己的补助费少三百,一大早就往县城跑。本想问问赵遗智政策么不统一,一进教委办公楼,就听说他下放到界岭学校,上去就跟一个领导理论半天。一肚子怨气,回来正和五叔五婶商量,要邀本家的人一起去上访。
赵遗智说,谢谢叔的关心。千万不要去找,找也没有益处。这是组织的决定,而且我还要上班。
五婶也说不能去找,饭碗还在别人手里,力大折不断棒槌,还是要认命。
认命,认命,都认这走不出大山的命。赵新诚不住地叹息。
赵遗智说,说不定大山是个好地方,你看这附近出了几多的将军。保不住哪一天大山里比大城市更惹人。
赵新诚一笑,说你真是不懂,那些将军都是当时在这里饿得半死,逼出去的。要有好日子,谁愿意去过尖刀架颈的生活。
几个人都笑了起来。
五婶这才记起来,问赵遗智吃了没有?赵遗智说没有。五婶就要去煮面。五叔在旁边嗯嗯啊啊地又说了一串话。五婶说,正经事忘了,你有一封信,寄来了好长时间,塆里又没人进城带给你。
信是从温州寄来的。赵遗智想不出温州有哪个朋友。拆开一看,是原先在省城做家教时的一个学生的家长——做广告生意的陈老板。陈老板说他想到大别山看看,了解一下当地的风土人情,问赵遗智能否抽时间带他转转。
赵新诚说,是不是骗子?没事到这大山里转个么家伙?
赵遗智说,哪那多骗子。温州人聪明得很。你看我就给他家做半年家教,他居然连土门弄的地址都记住了。
赵新诚说,那就是吃多了撑住了。
赵遗智说,叔,以后吃多了撑着的人也许会越来越多。
第二天早上,赵遗智老早就起床了,他要去赶学生的第一节课。五婶已经煮好了鸡蛋面。赵遗智吃面时,五婶跟他说,记得给陈老板回信,你最困难时别人给了事你做,人要懂得感恩。赵遗智说知道,回学校就写。五婶又说好好教书,不要想别的。赵遗智说晓得。
出门时天刚刚发亮。神峰山顶上,透出一片淡淡的赤潮,预示着又是一个大好的晴天。赵遗智突然发现,印象中光秃秃的神峰山,什么时候长满了一山的绿树。
赵遗智给陈老板回信,说自己现在就在大别山深处的一个小学教书。只要他有时间,自己随时都可以作陪。
学期快要结束了。赵遗智和校长这些时间很忙。马上要过年了,平时所欠教师的自筹工资部分,必须要兑现。农村学校没有创收来源,好些学生应交的书本费因学生家里困难都还没有交,也不能硬向学生收钱。校长说,唯一能想的办法,是接镇政府和生源村的干部吃个饭,让他们帮衬一下。
两人商量请哪些人,一人大概能赞助多少钱。赵遗智列了个表,送给校长看。校长说不行,这团不了圆。赵遗智说这是按照以前赞助的常例,刚好弥补差下的缺口。校长说,赵主任你是装蒜还是真不知道,各单位赞助的钱要给来的人返还百分之二十。
这不好吧,校长!赵遗智说,这样应该不好。
干手指头能沾起盐不?校长说,不然明年谁还给钱你?
赵遗智觉得还是不行。校长说他也是没有办法,才想出这个主意。又说要是上海那个老总没有去世就好了。他一死,尽管学校年年到那个坟墓上除草烧香,也没见有人来与学校加强感情。
赵遗智说靠别人总不长远,还是要另外想办法。校长说能想么办法,要是这漫山遍野的大树和石头能变成钱就好了。两人讨论来讨论去,发现还是校长的办法能救急,决定增加几个请吃对象,第二天中午就分头上门去请。
上午课上完,赵遗智安排人去热学生早晨带来的午餐,和校长一人捏一个馒头出门请客。出校门不远,右边山道上一个村民老远在喊:赵主任,有人找你。跟着又是一声温州普通话:赵老师,我是老陈。
校长问是哪个。赵遗智说温州的一个朋友,来看大别山。迎了上去。陈老板握住赵遗智的手,连声说道,好大山,好大山。赵遗智说,大别山就是山大,辛苦你了。
来客人了,校长也不好意思走,上前互相介绍认识。陈老板还没吃饭。赵遗智就问同来的村民,附近有哪家杀年猪没有,帮忙借一块肉,等家里杀了猪就还。村民说能借到。校长毕竟是老江湖,说算学校的,借猪屁股肉。
一锅土猪肉煮萝卜,陈老板吃得津津有味。吃完饭他说要走,要回温州了。赵遗智问他不是来看大别山,怎么一来就走,是不是对这里感觉不好。陈老板说感觉很好,但他知道学校很忙,而且自己也有事要打理,急着要回去。来学校是因为他要赵遗智送他一程。
学校也忙,条件又艰苦,赵遗智也就不强留。他让校长先去找人,自己送送陈老板。
下山的路上,陈老板告诉赵遗智,他其实两天前就来了,请了附近的村民带路,在这山山岭岭转了一大圈。这里环境太美了,他打算来承包几座山。赵遗智问他包山做什么。陈老板说他现在转行做旅游,想在大别山建个基地,要赵遗智帮他的忙。
赵遗智说,旅游不都往城市去,谁个到大山沟里来?
陈老板笑了笑,说,赵老师这你就不懂了。我敢肯定,在不久的将来,大山大河比大城市更让人喜欢,特别是这样既有绿色的资源,又有红色底蕴的地方。
赵遗智问他能帮什么忙。
陈老板说,我希望你能辞职,先帮我把基地建起来。我在温州,不可能长期在这里,何况你是当地人,做起来更方便。
赵遗智吓了一跳,说,陈老板你真会开玩笑。教书是我的工作。而且这样的大山里面,好些老师不愿意来,学生读书么办?不要看不起我的工作,往大了说,承载的是大山的希望,是孩子们走出大山的希望。
陈老板呵呵直笑。他说,赵老师莫怪,大山的希望是什么?是山里的人民过得舒服富裕开心。你想一下,如果你家对面的神峰山下,有一个现代化的庄园,天天有人来玩,树上结的果地里长的菜甚至山上的大树河边的石头,都能给大家带来经济收入,你的希望是不是实现得更快?人出不出大山不重要,重要的是心要走出大山。
赵遗智说,那得考虑一下。我就一教书的,谢谢陈老板看得起,可能做不了那大的事。要是很急的话,陈老板你就找别人。
陈老板说不急,也不能太迟,抢先一步才是商机。他说,我是特地来找你的,你辅导我的孩子半年,我很了解你,相信我的眼光。
两人走到界岭村外的路边,去往县城的中巴车都来了,赵遗智还是没有表态。陈老板要赵遗智好好考虑,定了给他通知,越早越好。陈老板又说,他在赵遗智办公室的桌子上,放了个袋子,请转交给学校。
赵遗智回答说,好。
袋子里是陈老板捐赠给学校的五千块钱。校长一听说,高兴地大叫一声,说这真是我们的菩萨。又后悔中午招待不周,起码该送两斤土猪肉和谷酒给陈老板。
有这五千块钱,加上学校组织的宴请,这个年假放得很开心。所有老师都笑容满面,容光焕发。
赵遗智回到土门弄,跟五叔五婶和乡邻说了陈老板来的事。大家都说陈老板是个好人,要是真到这里建基地,那就真的好了。赵遗智就说陈老板要他辞职帮他。大家立马就开始反对了。
赵新诚说,信了他的邪!好好的书不教辞职,那是发心烧。那个陈老板是好人不错,吃一锅萝卜就给五千块,也是个败家精。
五婶也怕赵遗智受到蛊惑,说,有碗饭要好好吃,不能像有些人样的吃不了三餐饱饭。
赵遗智说,我知道,我就说说而已。
新学年的形势更加严峻。天堂镇有两所小学因生员缺乏而撤销。教委为解决教师过盛问题,出台了一系列更加严厉的考核政策,每个月都有老师停岗学习。好多老师叫苦连天,埋怨计划生育国策的失误,学生一天天减少,老师学校就跟着遭殃。
界岭学校虽然在全镇排名第一,但学生总数仍减少了二十四名,老师却增加了三个,自筹资金的缺口更大。学校只有校长和赵遗智两个干部,其他老师能安心把书教好就不错了,任务只有他们扛。虽说总共不过两三万块钱,还是把他们逼得作猴哼。
校长的办法现在也不灵了。一过完年,农村的税费全部取消了,依靠财政几块钱的奖补资金,不说搞建设抓发展,镇村干部的工资都没有着落,也在忙着请客送礼拉关系。
赵遗智和校长隔三差五地去找教委找政府。教委主任说农村小学的经费他们不管,差额要靠当地政府解决。镇长一听说要钱就发火,他说自己现在跟钱字有仇,谁跟他提钱字他就要拼命。但两人还经常上门去找。校长说,既然都没有钱,干脆把我们学校撤掉。
主任和镇长说,莫着急,撤并学校的改革可能马上就开始。
又一学期快结束时,上边下来一份文件。说要推进教育均衡发展,整合农村教育力量,决定下学期开始每个乡镇只保留一所完全小学。位置偏僻的界岭学校,将合并到天堂小学。但天堂小学只接收学生,不接收老师。全镇学校合并,天堂小学先期到岗的教师已人满为患,有的一个班的一门课,都安排两名老师带。所有老师都人心慌慌。
界岭学校发生了一次事故。
三年级两个顽皮的男生,中午饭后偷偷地溜到教学楼楼顶上玩,不知怎么回事,打闹起来,其中一个被从上边推了下来。幸好教学楼只有两层,下边也不是水泥地,但还是摔断了一条腿。学生家长来闹事。领导赶来调查,发现身为教导主任兼任三年级班主任的赵遗智竟然不在学校。
虽然赵遗智再三解释中午离校,确因临时有点急事,但丝毫没有影响这件事故的处理。赵遗智被责令停岗学习,处理决定上没有说明停岗期限。
十天后的一个清晨,天堂镇过境国道上,赵遗智挥手拦住了开往浙江的一辆大巴车。
车载音响里,正在播放成龙那深情的歌唱:拍拍身上的灰尘,振作疲惫的精神。远方也许还有坎坷路。也许要孤孤单单走一程……
赵遗智找个位子坐下,扭头望了望窗外,群山如黛,层峦叠嶂。远处的神峰山上,一轮崭新的红日正喷薄而出。
责任编辑:郑 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