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少年丧母,父亲和哥哥都进山参加了抗联,家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后来,她也参加了抗联。本文选自她的回忆录《风雪征程》,文中讲述了她在一次与日军的血战后,和队伍走散了,孤身一人在森林中几天几夜的情景……
那一年,她才15岁。
敌人走远了,天已经黃昏,我想站起来,但觉得两条腿硬邦邦的不能弯曲,就好像不是自己的腿。我勉强从雪坑里爬出来,裤子上的雪已经冻了一层薄薄的冰,我用手帮助腿做弯曲,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站立起来……
死人和狼群
漆黑的夜空,连颗星星也没有。我突然觉得世界上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感到孤独和恐惧。狂风像野兽怒吼,风声里似乎还夹杂着人的哭叫声,我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
我怎么办?往哪里去?没有星星,辨别不出方向。不能停在这儿,我必须想一切办法找自己的队伍!我把没有子弹的马枪背在肩上,开始往前移动,并向自己下命令:“勇敢些,小李子,快走!”刚向南走了两步,我又想,应该到西山、北山看看,也许还有负了伤的战友需要我去照顾一下。我向沟塘子方向跑去,边跑边喊:“同志——”但回答我的只有深山的回声。
我又往东跑去,不知被什么东西绊倒了,一屁股坐在了绊倒我的东西上,我低头一看,哎呀!竟是一颗人头。一嘴黑胡子,露着白牙。我的头轰的一下,心似乎停止了跳动,腿像不能控制的机器,只是飞奔,总觉得那个死人在追赶我。我翻过一座大山,跑到一个小山顶上,突然,又被什么绊倒了,是一棵倒木,这时,我已实在是没有力气再跑了。
我趴在倒木上休息了一会儿,口干得厉害,就顺手抓了一把雪送进嘴里。心才稍稍镇定了一点,哎,刚才是怎么啦?看见一个死了的敌人就吓成这样,还像个游击队员吗?我又想起了裴大姐,悲痛地哭了起来。
由于饥饿和一天紧张的战斗,疲劳达到了极点。我多想睡一会儿啊!不到几分钟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忽然,我听到了一种怪叫声,又猛醒了过来,是一群狼,在不远的地方嚎叫,它们好像在争夺什么东西,我立即爬起来。糟了!身边没带火,不能点火堆,枪里又没子弹,怎么办?
难道能让狼把我活吃了不成?不!我不能成为狼的食物,我要活,我还要消灭更多的敌人,为同志们报仇呢!我想起了李升爷爷教给我的办法,如果听到狼群的叫唤声就敲树干,于是,我一边跑一边用树枝敲打着树干,企图吓跑狼群。慌忙中,我一头撞在了一棵树上,额头被树枝戳了一个洞,鲜血立刻糊住了我的眼睛。我不时地被倒木绊倒,额头不停地在流血,鲜血滴在白雪上,但这一切我都忍受着,继续往前跑,爬过了一道道的山和一道道的沟。终于听不见狼的叫声了,我停了下来,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又将几团白雪塞进嘴去,觉得心神安静了点。被碰破了的额头火辣辣的疼,头也觉得有千斤的重抬不起来,我斜倚着树干,呆望着天空。天渐渐放晴了,星星也露了出来,闪着寒光。午夜的狂风刺骨,把雪沙吹得漫天飞,我不知不觉地坐在了雪地上,不知是晕过去了呢,还是睡着了。
寒冷和饥饿
待我醒过来时,全身冻得直发抖,身体虚弱无力,两排牙咯咯地直打战。帆布黄胶鞋和里边的靰鞡草全湿透了,脚冻得又麻又疼。我突然意识到脚如果冻坏了,那就一切都完了。这时,耳边又响起了李升爷爷的话:“不管什么样的千里马,如果没有蹄子,都是没有用的。”
今年不像往年在深山里能设密营,负伤的,冻脚的,都可以随时送到密营里去治疗几天。今年的斗争太严酷了,敌人不断地“讨伐”,后方医院无法安置在一个固定的地方,伤员们也只能和战士们一样行军、打仗,好多战士都冻饿而死。
我要想尽一切办法保全两只脚,我开始脱鞋,但脱不下来,难道脚已经冻住了吗?我又用力脱了几次,好歹脱掉了。我学着李爷爷的办法用雪在脚上的冻处摩擦,约有一个小时,疼痛更剧烈了,好像有很多根针同时刺来。这是好转的征候,脚有知觉了。可是手和全身都冻得难以忍受,咬紧牙,继续用皮帽子上的绒布搓擦,然后将脚装进皮帽子里。如果现在妈妈或者裴大姐在身边,我一定痛痛快快的大哭一场,可是现在哭又能怎么样呢?
问题又来了,脚搓完了,没有靰鞡草和干脚布怎么办?我打开背包,找出两块布,这是今年5月间,在小兴安岭格节河畔,与敌人战斗时裴大姐送我救急的。由于坐的时间久了,好不容易我才站了起来,拄着一根树枝一拐一拐地向前走去。
我爬上一个高高的山峰眺望,但山和树木遮住了视线,什么也看不见。顿时,我又忧虑起来了,我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
太阳已经很高了,我又开始没有目的地爬山了。山坡上有的地方还露出了秋天的落叶,有的地方还有枯草,我坐下来想暖和暖和,顺手又抓了几把雪吃。天啊,枯草里竟然有一只死老鼠,我忽来记起李爷爷带我们上山时,不也烧过花鼠子吃吗?再怎么说,它也是一块可以充饥的肉啊,但我一看到它那露出的小黄牙,手又缩了回来,犹豫了半天,结果还是捡了。我用两片枯黄的叶子把死鼠包起来,端在兜里边走边想,要是有火把它烧熟了吃就好了。
我在山坡上遇见一些小榆树,就把榆树枝折下来向嘴里填,把嚼出的发黏的液汁咽下去。一边吃一边将树枝折断装进兜里拿它们作为一天的给养。此时多想喝一口热乎乎的小米粥啊!回想起前天夜晚与同志们围着熊熊的火堆,那时有避风的炭窑洞,有亲切、善良的徐主任和裴大姐,有顽皮的小马,还有永远也说不完话的金碧荣。可是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了,裴大姐牺牲了,其他同志你们都在哪里啊?我的泪水又滚了下来,泪珠落到雪上,结成了冰珠。
又到了一座荒山上,山上有不少的树根,大部分是用锯放倒的柞树和桦树。一看就明白了,这里有人曾经开过炭窑,我高兴地加快了脚步往前走。走到山顶上,依着树看去,西山比这山高,树木也密,山下是一条窄窄的沟子。突然,我发现了沟子下面有烟还有个小房子,并且有人来往。这时天气又开始阴沉下来,看不清前面的景物了。
与敌人遭遇
我对这突然的发现弄得不知所措,这是我们的队伍吧?万一是敌人怎么办?不!这不会是敌人!我又看见西山有个人在站岗,他没看见我。我从山后坡绕了过去,再从沟塘穿过小树林,找了个隐蔽的地方向小房子摸去。我想这可能是第五军周军长的队伍,不然就是我们第六军第一师。
走到离房子二百多米的地方,我发现了有穿铁钉皮鞋的脚印,心里顿时一惊,我们的人没有穿这种鞋的。不!说不定是缴获敌人的鞋?我继续往前爬,又发现有好多人大便过的地方,还有软软的白手纸。啊!我断定是敌人了。我正想着怎么跑,有个穿黃军衣,戴黑口罩的人向这儿走来,可能是来解手的,嘴里还哼着小曲,忽然他问:“搭来噶?”(日语:“谁?”)
糟啦!怎么办?我灵机一动,不管怎样我先吓他一下,要不然就被动了,于是我端起空枪,大喊:“别动!”
“红胡子!”那个敌人边喊边打起枪来,不一会儿小房子里的敌人都出来了,向我这边射击。这时,恰巧下起了鹅毛大雪,我使出全力跑着,敌人在后面紧追。但这个沟塘子里的树很密,敌人不易发现。我跑出了两座山,敌人的枪声才听不见了。
经过这一次,我更加的软弱无力了,觉得胸部堵得难受,接着咳嗽了一两声,吐了两大口血,眼前一阵发黑,瘫软地躺在了树下。
不知过了多久,我睁开眼睛。我真的要完了吗?我刚当上游击队才两年,也没做出什么像样的成绩,就这样死去,太遗憾了。太阳已经西斜了,我手扶着枪坐了起来,如果今晚没有火,就是野兽不把我吃掉,也要冻死。我是革命军人,又是青年团员,我没有权利等死,对!不能等死,我得走,一定要在天黑前找到队伍。
找到队伍
走啊,走啊,我拄着一根树枝,艰难地迈着步,走一会停下来喘一会儿气。我走到了一个山坡的小沟,发现在一棵青松下有一个泉眼,冒着白雾。啊!泉水,救命的水啊!我跪在泉边的岩石上,打碎泉水周围的薄冰,大口地喝起水来。喝过泉水,心里舒服多了。我的眼光落在泉边的小石子上,忽然想起小时候爸爸给我讲过,石头能够打出火来。我怎么早没想到这个办法呢?我捡起两颗石子,从棉裤被剐破的地方揪点棉花,用两个石子敲打了起来,石头蹦起了火星,可就是点不着棉花。打了好久,手没劲了,还是没点燃。爸爸,你在哪里呀?快来救救你的女儿啊!我手捧着小石头,又哭了起来。忽然看到泉水里映出了我的面影。
瘦小的一张脸上有被划破的伤痕和血迹,下巴也有因吐血而残留着的血痕,脸上泪痕斑斑,充满了忧愁和绝望,这是我吗?多可怕啊!忽然我发现了肩上的血,这是哪来的?这是小马的血啊!小马,多么好的同志,他牺牲了!我还活着,对!我还活着,我要为小马、裴大姐和所有牺牲的同志活着,我要报仇!
我又站了起来,往山坡上走,竟在阳坡上发现了一些羊胡子草。我想,这细草也是可以当作靰鞡草用的,于是,坐下来拔草,换下胶鞋内湿透了的包脚布。就在我把包脚布放进背包里的时候,居然在背包里发现了半盒火柴。
有了火柴就有希望了,我第一个想头就是赶紧把那只死老鼠烤了吃了,我弄了一些小树枝和一些枯草,颤抖着手,划了两根火柴点起了一个小堆火。我把那只死老鼠用柞树叶包起来,放在火上烤,闻到焦香味,我已经迫不及待了……
天色渐暗,我继续往高爬,希望能看见我们的队伍露营的火光,可是始终没有看见。我已筋疲力尽了。我对自己说:“不能躺下,躺下你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终于我看到了火光!我像看见了救星一样,向火光扑去,不!几乎是在爬行,我已经不会走路了,倒木不断地挡住去路,我就从倒木上爬过去,爬啊,爬啊,离火堆只有三四百米远了,我忽然又停了下来,万一又是敌人怎么办?我的心在剧烈地跳动。我必须在天亮前探明前方是什么人!
在爬到离火堆一百多米的时候,我听到有人走到火堆旁说:“报告狄连长,西山坡有动静,但听不大清。”接着我又听到有人喊:“同志们,快起队了。”听到“同志”两个字。一切都明白了,这肯定是我们的队伍啊,我使出最后的力气向火堆扑去,可还没等我到扑火堆前,就不省人事了。
待我醒来时,吴玉光主任、狄连长等人正扶着我的头,喂我水喝,嘴里不住地喊:“小李子!小李子!”我睁开眼,看到同志们那充满关爱的面孔,只说了声“同志们……”泪水就夺眶而出,长久地说不出话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