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型·故乡·时代：莫言小说人物创作背景解读

李晓燕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 山东 济南　250014)

·文化研究·

原型·故乡·时代：莫言小说人物创作背景解读

李晓燕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 山东 济南250014)

[摘要]人物是莫言小说的核心与灵魂之所在。莫言充分运用了原型、故乡、时代资源，塑造了一系列经典文学形象。他以模仿和叛逆的姿态重构了原型人物，以移植、同化和想象拓展了文学地理上的高密东北乡，以新历史主义叙事超越了时代局限，以悲悯的情怀揭示了普遍人性。从原型、故乡、时代的维度深入解读莫言小说人物创作的背景，有助于揭示莫言小说人物创作的规律，把握莫言小说的独特价值和艺术魅力。

[关键词]原型；莫言小说；人物

19世纪法国文艺理论家泰纳认为，种族、环境和时代三种因素对文艺创作和发展起到了决定作用。*伍蠡甫等编：《西方文论选》(下卷)，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年版，第236-240页。高密东北乡的种族、环境、时代因素，也对莫言的文学创作产生了重要影响。种族基因是“内部动力”，基因决定了莫言故乡人物原型坚韧、乐观、自由、豪放的种族特性，构成了莫言小说发展的原始动力。环境是“外部动力”，故乡地理自然环境和社会人文环境，高密数千年文脉和武脉的传承，陶冶和锻造了莫言及其故乡人的人格心性，也由此造就了莫言笔下人物刚健、智慧、洒脱的精神品格。而20世纪的时代风云则是其“后天动力”，莫言具有敏锐的感知力和洞察力，时代风俗、时代精神也都对莫言的生命经历和思想情感产生过重要影响，同时也在他笔下人物的生命中留下了足迹。莫言充分运用了现实生活原型、神话原型以及故乡文化、时代资源，塑造了一系列经典文学形象。他以模仿和叛逆的姿态重构了原型人物，以移植、同化和想象拓展了文学地理上的高密东北乡，以新历史主义叙事超越了时代局限，以悲悯的情怀揭示了普遍人性。从原型、故乡、时代的维度深入解读莫言小说人物创作的奥秘，有助于揭示莫言小说人物创作的规律，把握莫言小说的独特价值和艺术魅力。

一

“原型”在文学研究中有两种含义，第一种是特指文学艺术作品中塑造人物形象所依据的现实生活中的人；第二种则是指文艺理论“原型批评”中的“原型”。 荣格把人类集体无意识的内容称为“原型”，他认为原型关系到那些自亘古时代起就存在的宇宙形象。*[加拿大]弗莱：《批评的剖析》，陈慧、袁宪军、吴伟仁译，百花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99页。神话原型批评的集大成者弗莱认为，原型是“一种典型的或重复出现的意象”*[瑞士]荣格：《集体无意识的原型》，荣格：《心理学与文学》，冯川、苏克译，译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23页。,他认为在最高层次中，神话的运动与自然是同构的，自然是神话的原型，神话又是文学的原型。本文所指的“原型”同时涉及了“原型”的上述两种含义。

莫言出生在山东高密，高密历史、风土人情、民间故事给予了莫言丰厚的精神营养，故乡的生活体验也给予了莫言生动的创作素材，使莫言的创作永保新鲜的活力。莫言离开故乡之时，已经储备了20多年的故乡生活经历和故乡人物原型，乡村生活经历也令他从小就接受了民间神话原型故事的熏陶。莫言作品中几乎所有的人物与事件都有生活原型或事实，同时，他的许多人物故事又杂糅了人类古老的神话原型意向。比如《红高粱家族》中的余占鳌、《丰乳肥臀》中的司马库、《檀香刑》中的孙丙就是莫言杂糅了民间土匪英雄以及人类古老的神话英雄原型综合生成。《丰乳肥臀》中母亲与马洛亚牧师的故事，亦有一百年前来到高密的瑞典传教士的真实故事以及《圣经》故事中传教士的原型作为依托。可以说，莫言小说中的大部分人物都来自于莫言对故乡人物原型以及人类古老的神话原型的改写、变形与重构。

莫言原名“管谟业”，他出生于高密东北乡的一个耕读世家，管家的家族原型对于莫言小说人物的家族谱系创作也产生了重要影响。莫言旧居的大门上贴着这样一幅对联：“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这幅对联就充分展现了莫言家的家风。管家历来重视培养后代的善良品格和勤奋精神，也非常敬重有学问的人，始终有一种乐观向上、助人为乐、好学坚毅的精神品质在家族血脉中传承。莫言的爷爷、大爷爷、二姑姑等家人都是讲故事的高手，优良的家族遗传基因也是莫言后来能够脱颖而出的重要原因。莫言的爷爷管遵义是个聪明灵巧的农民，他种田一把好手，木匠活也做得漂亮。爷爷虽是文盲，但博闻强记，他能打一手好算盘，还能背诵不少诗词戏文。他特别擅长讲故事，可以从三皇五帝讲到明清民国，改朝换代的名人轶事他都能一桩桩讲个头头是道。他自称见过狐狸炼丹、神仙下凡，在夏日河堤上，在冬日炕头上，莫言听了许许多多爷爷讲的神仙鬼怪的故事。*管谟贤：《大哥说莫言》，山东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13-14页。这些故事已在民间流传多年，是人类集体智慧的结晶，莫言对故事的迷恋使他从小就浸润在民间神话传说所营造的精神氛围中。莫言把爷爷作为原型写进了他的小说《大风》中，爷爷当年坚持不加入农业合作社的态度，也使他成为《生死疲劳》里的“全国唯一的单干户”蓝脸形象的原型之一。*管谟贤：《大哥说莫言》，山东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13-16页。莫言的奶奶管戴氏勤劳能干，心灵手巧，乐善好施，《红高粱》小说中戴凤莲的形象也有莫言奶奶管戴氏的身影。*管谟贤：《大哥说莫言》，山东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16-17页。莫言的父亲管贻范上过四年私塾，在平安庄也算是知识分子了，解放后参加了各种社会工作，还在大队里当过会计。父亲对莫言管教甚严，他是《枯河》中小虎父亲的原型。莫言的母亲高淑娟勤劳善良、待人宽厚，一生为子女操劳，莫言深爱他的母亲，以母亲为原型塑造了《丰乳肥臀》中的母亲上官鲁氏形象。莫言的大爷爷管遵仁是读书人出身，清末废了科举，读书人断了仕途，只好务农。他从19岁开始，一边干活，一边学医，后来开了润生堂药铺，给人治病，擅长妇科、儿科，在高密东北乡小有名气。*管谟贤：《大哥说莫言》，山东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23页。莫言失学后曾跟着大爷爷学过医，也听大爷爷讲过许多神奇的故事，大爷爷后来成为《蛙》中神医万六府的原型之一。莫言的小姑管贻兰是大爷爷的女儿，是高密东北乡有名的妇产科医生，她是小说《蛙》中姑姑的人物原型。莫言辍学后就成了生产队里的小社员，他在田间地头上，冬天编草鞋的草鞋窨子里，“用耳朵阅读”，听了许多的民间故事。莫言的大哥在莫言读小学时就考上了华东师范大学，他留在家中的《文学》课本成了莫言最好的童年读物，这套课本选取了中华传统文化中最精华的部分，也包含着中华文化古老的神话原型意象。童年时期接触到的这些生活原型与神话原型，培养了莫言最初的文学兴趣和文学素养，对其后来走上文学创作道路也产生了重要影响。

莫言的小说人物创作首先来自于他对故乡历史或现实生活中的人物原型以及人类古老的神话原型的模仿，他在创作人物时始终“贴着人写”，他笔下的人物与原型相似，但比原型更富有艺术性，更富有生命灵性，也更加符合人类潜意识中对神话原型的向往。莫言的可贵之处在于他在模仿之余又不断地寻求变化，他说他考证过伟大人物的性格里都有反叛的因素，敢于叛逆才有创新。*杨守森、贺立华：《莫言研究三十年》(上)，山东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31页。莫言的小说人物之所以与众不同，是因为他的创作在吸收、借鉴、模仿原型人物行为、思想的基础上，突出了其叛逆的“异采”，彰显了其独特性。人类自古以来就对英勇刚健的英雄、慈爱悲悯的母亲等形成了共同的“集体无意识”原型，莫言在人物创作中也充分运用了这些古老的神话原型。比如在小说《红高粱家族》中，莫言塑造了“我爷爷”余占鳌这一土匪英豪形象，开创了新时期英雄人物写作的新篇章。余占鳌形象取材于高密东北乡的土匪高润升、抗日英雄曹克明、曹直正以及北海道穴居人刘连仁等。他们的故事经莫言的创造性演绎，最终生成了凝聚着红高粱大地精神血性以及人类古老的英雄情怀的经典文学形象，余占鳌这一文学形象又成为新的“原型”，在电影、电视剧、话剧、茂腔、舞剧中被不断演绎，彰显了莫言取材于原型又超越原型，生成新的原型的艺术创新精神。在《丰乳肥臀》中莫言塑造了仁慈善良、胸襟博大，饱受苦难，最终皈依了西方基督信仰的母亲上官鲁氏形象，在展现生活中的母亲善良宽厚品质的同时，莫言亦将齐地女性的自由洒脱、坚韧顽强，以及东西方圣母原型的生殖繁衍、慈爱包容、无私奉献、救赎苦难的精神品格融入进“母亲”形象的塑造中，体现了人性与神性的完美融合，展现了莫言熔铸民间、历史、现实、宗教等质素进行小说人物创作的深厚功力。在小说人物创作中，莫言充分发挥了他的文学想象天赋、灵活多变的叙述视角、扎实的语言功底以及高超的艺术技巧对原型人物进行了艺术创作，他的叙事结构风格多变，他又将古老的神话原型范式融入了小说人物的创作中，莫言笔下的人物能牵动起千万读者潜意识深处的人类共同情感意向，他们既具有鲜明的高密地域文化特色，又具有广泛的东西方文化内涵。

莫言也把真实的自我与想象中的自我作为原型写进了小说。从莫言笔下的黑孩、莫言、李一斗、上官金童、蓝解放、蝌蚪等人物的身上，皆可以发现不同时期、不同侧面的作家莫言的身影。莫言笔下的人物体现了莫言自身复杂的人格特质、生命经历以及火热的生命激情。莫言将对传统儒家文化的反叛与对酒神精神的渴望，儒、释、道、基督精神、齐文化的化育皆融入到小说人物的创作中，他笔下的人物包含着人类潜意识中共同渴望的蓬勃粗犷的生命力、坚韧的品格、浪漫的情怀、博大的胸怀以及勇于追求自由的生命精神。莫言塑造的人物极富魅力，彰显了他的历史观、文学观、价值观以及对人的生命的关怀。

二

莫言与故乡血脉相连，故乡的地域文化风情滋养了莫言，他小说中的人物正是取材于故乡原型，生长在高密东北乡这片沃土上。莫言笔下的高密东北乡，犹如贾平凹的商州、沈从文的湘西、萧红的呼兰河、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塔法县、马尔克斯的马孔多镇一样，具有鲜明的地域文化色彩。*杨守森、贺立华：《莫言研究三十年》(上),山东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29页。莫言又以超越性的宇宙视角创作小说人物，从历史的演变中去描绘人的行为与思想动态，他笔下的人，既是生物学意义上的人，又是社会历史现实中的人。对故乡人物原型以及历史文化资源充分灵活的运用，令其笔下的人物彰显出旷达的精神风貌以及独特的艺术魅力。

高密是中华传统文化的重镇，是龙山文化、海岱文化、齐鲁文化的发祥地之一，文化底蕴丰厚。高密历史悠久，地灵人杰，英才辈出。*姜祖幼：《高密史话》，人民日报出版社2011年版，第1-3页。据《史记·乐毅列传》及《汉书·地理志》记载，早在春秋战国时代，作为地理称谓的“高密”就已存在，早在秦朝，即已立“县”，距今已有2200多年的历史了。*杨守森、贺立华：《莫言研究三十年》(上)，山东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33页。公元前1045年，姜太公封齐建国，开始推行因俗简礼、务实求功的政策。千百年来，齐文化哺育了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们，也孕育了齐人坚强睿智的精神风貌。高密养育了晏婴、郑玄、刘墉等在中国的政治及文化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高密具有数千年的文脉传承，其嬗变延续，生生不息。*姜祖幼：《高密史话》，人民日报出版社2011年版，第1-3页。高密地处胶东半岛，东有胶河，西有五龙河两条大河流淌而过。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使高密成为自古以来的兵家必争之地。高密人刚健好武，其武脉与文脉一样源远流长。齐人尚武，骁勇善战。作为齐国著名政治家、军事家的管仲，“辅佐齐桓公实施改革，通货积财，尊王攘夷，九合诸侯，一匡天下，齐国成为春秋五霸之首，功勋卓著，名扬天下，青史留名，故管姓子孙尊管仲为得姓始祖。”*管谟贤：《大哥说莫言》，山东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254页。对高密影响巨大的河流除了莫言家附近的胶河，还有潍河。《前汉书·高帝纪》中记载了楚汉相争时在高密进行的重要战事——潍水之战。潍水之战在高密留下了众多古迹，诸如韩信路、战鼓湾、灯杆埠等，至今仍有许多故事在高密流传。*张家骥：《高密重大历史事件》，香港华夏文化出版社2008年版，第40-47页。在百年来的高密近现代历史上，有清末孙文聚众阻路抗德，义和团运动、沙窝抗德、土匪抗日、孙家口伏击战、“地龙经”传人保家卫国等等英勇反击侵略的诸多历史事件。在千百年的高密历史上，忠义勇武、义薄云天的高密英雄好汉层出不穷。莫言笔下出现余占鳌、司马库、孙丙这样的英雄豪杰，绝非偶然，他们恰恰彰显了高密人英勇、刚健、好武的精神。

莫言称故乡是他的“血地”，故乡有祖先的坟茔，有母亲生他时流的血，这块土地是他出生、长大的地方，这儿有他的童年，有他少年成长时期的经验，书写故乡就是书写记忆。然而故乡记忆与故乡经历总有面临枯竭的时候，莫言认为一个作家能否源源不断地创作出富有新意的作品来，就看他有没有“超越故乡”的能力，而“超越故乡”的能力实际上就是同化生活的能力。*莫言：《碎语文学》，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第167-172页。莫言把书上看到的，耳朵听到的，自己亲身感受到的素材皆融入进他的小说人物创作中，他运用魔幻、想象、意识流、人物心理描写等多种创作技巧书写人物故事，他的叙事在人与动物以及仙灵鬼怪，过去与未来、前世与今生之间切换，呈现出新奇鲜明的特色。莫言在叙述的技术上“更加深刻地领悟和切入到农业自然文化的内部，去展现它古老奇异的结构，和祖先那依然遗存和活跃着的精神世界。同时，在叙述的技术上进入了自由空灵的思维情境，达到了整体充满寓言乃至神话意味的高度。”*张清华：《中国当代先锋文学思潮论》，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27-128页。从那个寻找透明的红萝卜的黑孩、轮回转世的西门闹等人物身上，都能强烈地感受到这一点。

故乡人物、故乡传奇、民间艺术、地域自然……高密独特的地域文化风情，熔铸了莫言独特的思维方式、思想观点和精神风貌，莫言立足于高密地域文化，精心描绘高密东北乡人特有的乡土特质，莫言又将古今中外能够引起他创作冲动的故事材料，都移植到他熟悉的高密东北乡，在他的笔下，高密东北乡有了摩天大楼，有了现代化的设施……莫言笔下的高密东北乡已远远超越了地域上的高密东北乡，成为莫言创作的一个开放的文学世界。*杨守森、贺立华：《莫言研究三十年》(下)，山东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335-336页。莫言靠个人经验把外来的故事同化，用他的想象力把它们变成好像是他自己亲身经历过一样，写作时他不是在叙述故事，而是在经历故事。*莫言：《碎语文学》，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第170页。其小说中的人物既立足故乡原型，又超越了故乡的限制，他们纵横驰骋的疆域也进一步拓展，他笔下人物所展现的人格特征也越来越具有普世性与超越性。正因如此，莫言小说在世界得以广泛传播。

三

莫言在与李敬泽的对话中对“捍卫长篇小说的尊严”达成了共识，莫言认为真正伟大的长篇小说，“应该是鲸鱼，在深海里，孤独地遨游着，响亮而沉重地呼吸，波浪翻滚地交配着，血水浩荡地生产着，与成群结队的鲨鱼，保持着足够的距离。长篇小说不能为了迎合这个煽情的时代而牺牲自己应有的尊严。”李敬泽则说，“《生死疲劳》是一部向我们伟大的古典小说传统致敬的作品。在中国古典小说中，人的命运就是世界的命运，人物带动着他的整个世界。”*莫言、李敬泽：《向中国古典小说致敬》，林建法主编：《说莫言》(上)，辽宁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31页。在中国小说史上，小说发展历经古代神话到六朝志怪、唐传奇、话本小说、明代四大奇书、神魔小说到清代的讽刺、谴责、人情、侠义小说等，已经历尽数千年。在中国小说的源流史变中，莫言正是传承了《西游记》、《三国演义》、《水浒传》、《红楼梦》、《孽海花》、《阿Q正传》、《家、春、秋》、《苦菜花》等小说源于生活原型与神话原型又超越原型的小说创作传统。放眼世界文学，也可以看到曾经对莫言的创作产生过重要影响的《雪国》、《伤心咖啡馆之歌》、《南方高速公路》、《静静的顿河》等小说，也有基于原型又超越原型的特点。《山海经》、《封神演义》、《聊斋》等神魔灵怪小说，也为莫言的小说人物创作提供了神话原型的范式。历史学家顾颉刚曾经提出了“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的观点，民间累加的历史传奇故事经一代代传承，也进入了莫言的视野。莫言从中国小说乃至世界文学以及数千年的文化积淀中汲取营养，其涵盖的内容纷繁复杂，超越了时代的局限。

莫言曾说：“我们今天所读到的历史，都是被史学家、文学家和老百姓大大地夸饰过的，都是有爱有憎或是爱憎分明的产物。我们与其说是读史，还不如说是在读传奇；我们读《史记》，何尝不是在读司马迁的心灵史。”*莫言：《会唱歌的墙》，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第31页。从百年来的历史来看，上个世纪的历史风云变迁是前所未有的，从二十世纪初民族的救亡图存到后来的内战、新中国的成立以及解放后的历次政治运动，80年代以来的改革开放、思想解放，90年代以来中国的政治、经济以及社会结构的巨大变化，中国社会的发展可谓翻天覆地。莫言小说中的人物正是处在这样一个时代变革的风口浪尖，处在历史激变的洪流之中。莫言小说的人物，以1900年之后至2000年左右的高密人居多，莫言以这些人物动荡坎坷的生命经历重新书写了一个多世纪以来的历史风云变迁。莫言小说溢出了官方历史与教科书中的历史，他书写高密东北乡英雄、土匪、农民、民间艺人、乡村女性等的生命轨迹，颂赞他们勃勃的生命力、不屈的意志和勇于追求自由的精神，莫言以超越时代的目光和悲悯的情怀书写笔下的人物故事，他写下的是民间的历史、生命的历史、感性的历史。

在文学史上，那些一流的作家，往往是“既具有旺盛的情欲、顽强的生命意志、高亢的生命活力，又有敏锐的思考、强烈的社会责任感、丰富的人生阅历之辈……他们都有着丰富多彩的人生阅历，他们对社会现实，对历史发展，都始终投以关切的目光。”*杨守森：《艺术想象论》，百花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第95页。莫言正是这样的优秀作家，他将自己丰富的人生阅历、生命体验以及对社会历史的敏锐思考倾注到笔下小说人物的创作之中。从80年代的“为民请命”，到90年代的“作为老百姓写作”融入历史，到2000年之后的“把自己当罪人写”的忏悔与悲悯，莫言笔下的人物始终与莫言对生命、历史、现实以及自身的思考与反省紧密联系在一起。他们传递着莫言的喜怒哀乐，也承载着世人的风雨坎坷。莫言的小说人物创作，深刻反映了莫言新历史主义的文学观，他突破了传统的对“历史进步”主题反映的叙事框架，把人放到了历史的进程中，去深刻反映历史的荒谬与翻云覆雨，以及个人在其中的沉浮挣扎。他重新还原了民间的生存图景，向读者展现了中国社会从封建末落王朝走向全球化今天的曲折历程，深刻描摹出了人们内心深处的苦痛。

人性是超越民族和种族的。“天地之大德曰生”，上天有好生之德，莫言则告诉我们说：“人只有认识到灵魂深处的阴暗面，才能达到对别人的宽容。作为作家，应该对他人抱有同情。哪怕他是十恶不赦的恶棍……成为恶棍，是他的最大不幸。如果能达到这一高度，才是真正的宽容，才能达到真正的悲悯。”*《莫言：土是我走向世界的重要原因》，《人民日报海外版》，2010年4月2日，第07版。莫言以人物原型的重构与再创作，勾画出高密东北乡的历史生命传奇，并扩展到恢宏的民族、人性叙事，体现了莫言独特的生命情怀。莫言以自己敏锐的艺术眼光选择原型故事，以自己的生命体验激活丰富的原型素材，他敢于冲破传统思维的局限，借助天马行空的想像力给原型插上飞翔的翅膀，以此揭示人生命运的坎坷和人性的复杂。莫言笔下的人物是自然的，他们有着人性善良美好的一面，也有着人性黑暗、贪婪与自我的另一面。为了生存，他们也许做出过不道德的事情，然而莫言却在尊重人性自然需要的同时彰显了个体生命存在的重要价值。在残酷的现实环境下，他们打破了囚禁他们的牢笼。从莫言小说的诸多人物身上，我们感受到了一个个不甘沉沦的平凡人的悲欣交集，也读到了莫言史诗般的生命颂歌。莫言小说的人物创作立足于故乡现实原型，又通过其高超的小说叙事技巧超越了原型，展现了勃勃的原始生命力、自由浪漫的情怀、神秘魅幻的特色和丰富的人性内涵，具有独特的艺术魅力和思想价值。“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莫言创作的小说人物浑然天成，他们自然率真，集美丑善恶于一身，贴近生命的本性，在彰显宇宙阴阳共生、人心善恶流转的自然天道的同时，更是弘扬了人间大爱，能够唤起读者内心的怜悯、同情、共鸣与深刻的思索，这也恰恰体现了文学艺术的审美、陶冶价值。

在诺奖的颁奖词中，有这样一段话：“莫言是一个诗人，一个能撕下那些典型人物宣传广告而把一个单独生命体从无名的人群中提升起来的诗人。他能用讥笑和嘲讽来抨击历史及其弄虚作假，也鞭挞社会的不幸和政治的虚伪。他用嬉笑怒骂的笔调，不加掩饰地讲说声色犬马，揭示人类本质中最黑暗的种种侧面，好像有意无意，找到的图像却有强烈的象征力量。高密东北乡包容着中国的传说和历史……你感到整个人类的生活都能在他的笔尖下呈现。”*《瑞典学院院士维斯特拜里耶在诺贝尔颁奖典礼上的致辞》，万之译，莫言：《瑞典——诺奖之行》，长江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142-144页。在2012年11月山东大学文学院主办的莫言文学创作学术研讨会上，莫言的大哥管谟贤这样表达对莫言获奖的感想：“我觉得莫言能获得诺奖，是中国文学的进步，是中国社会的进步，是人类的进步。”诚哉斯言！回顾莫言的创作之路，充满艰辛与风险，曾遭遇无数风雨坎坷。然而困境中，“莫言开辟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文学领地——高密东北乡文学王国，建立起了属于自己的人物体系，形成了一套自己的叙述风格。”*管谟贤：《大哥说莫言》，山东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148-149页。

莫言在人物创作中汲取了生活的源泉以及古今中外文学作品中人物创作之精华，他将深厚的乡土情怀以及对人类永恒的爱恨、生死、善恶等主题的深刻揭示皆倾注进他的小说人物创作之中，使其小说人物既超越原型，又超越故乡、超越时代，成为世界文学殿堂中熠熠生辉的文学典型形象。莫言用生花妙笔构建起他的高密东北乡人物谱系，用最本真最质朴的方式重构原型人物，刻画出高密人物风骨，也写出了一个多世纪的历史生命传奇。精彩独特的原型人物创作点亮了神奇丰饶的高密东北乡，也成就了世界的莫言。

(责任编辑：刘要停)

收稿日期：2016-02-15

作者简介：李晓燕(1973—)，女，山东高密人，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生，研究方向为文艺学。

基金项目：本文系2013年度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世界性与本土性交汇：莫言文学道路与中国文学的变革研究”(项目编号：13&ZD122)的阶段性成果。

[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4145[2016]06-0182-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