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驾寻沧海 犀轩过赤城
——唐诗动物骑乘意象的个人气质因素研究

2016-03-19 12:19余红芳
关东学刊 2016年3期
关键词:骑乘骑驴全唐诗

余红芳

鹤驾寻沧海 犀轩过赤城
——唐诗动物骑乘意象的个人气质因素研究

余红芳

唐诗中的动物骑乘意象,广阔赅博,繁实茂密。意象的运用与个人的经历、癖好、性格等密切相关。兹举例分析白居易的驾鹤想象,贾岛的骑驴经历,并比较李杜动物骑乘意象的异同,以揭示唐诗动物骑乘意象所蕴涵的个人气质的差异。

唐诗动物;骑乘意象;鹤;驴;个人气质

唐诗中的动物骑乘意象,顾名思义,即进入唐代诗歌中的骑乘动物形象,上至九霄,外括四海,巨如鲸象,微如蝼蚁,或骑乘、或驱驰,经过诗人主观地撷取,塑造动物的客观形象,融入诗人的主观情意,都可称之为动物意象。唐诗中动物骑乘意象异常丰富,意象的运用与个人的经历、癖好、气质等密切相关。如白居易诗中的骑鹤意象,与白居易养鹤的爱好不无关系,他追崇鹤“贞姿不可杂,高性宜其适”的品质,而骑鹤想象更折射出白氏思想从“兼济”到“独善”的转捩。如贾岛诗中的骑驴意象,反映出贾氏屡试不第的科场经历,也折射出他“避千门万户之广衢,走羊肠鸟道之仄径”的审美取向。如李杜笔下的动物骑乘意象,李白游仙,故骑乘多鱼雁;杜甫崇儒,故骑乘多驴马,通过二者的比较,折射出二者气质的巨大差异。以下结合诗例,分别论述。

一、白居易的驾鹤想象:从兼济到独善的转捩

鹤丹顶白羽,颀颈长膝,或栖于泽陂,或游于云霄,身姿优闲,形容高洁,历来被视为非凡之物。王子晋驾鹤以升,丁令威化鹤而归,都潜藏着古代人们对于化外之所的想象和长生之世的期许。在现实生活中,钟爱白鹤者亦代不乏人,卫懿公之赐鹤乘轩,陆机之华亭鹤唳,都与鹤有着很深的情感。

白居易爱鹤成痴,咏鹤诗之多,足以居唐人之冠。元和初年便作有《感鹤》:“鹤有不群者,飞飞在野田。”(《全唐诗》卷424*全唐诗主要引自《全唐诗》,版本依据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参核中华书局本1960年版。)借鹤表现出洒然脱俗的志向。元和十四年,白氏作《寄王质夫》:“君作出山云,我为入笼鹤。”(《全唐诗》卷434)以鹤自喻,表现出对尘网之羁的无奈和超然脱俗的精神向往。

长庆二年,白居易典守杭州,期间曾养华亭鹤一双,其中既有作伴之乐,《晚兴》诗云:“山明虹半出,松暗鹤双归。”(《全唐诗》卷443)也有失侣之痛,《失鹤》诗云:“九霄应得侣,三夜不归笼。……郡斋从此后,谁伴白头翁。”(《全唐诗》卷446)在这时期,鹤如影随形,成为白氏重要的情感寄托和精神慰藉。结束任期后,白氏转徙洛阳,携千里以归,辟一池以养。他在一首诗中写到:

三年典郡归,所得非金帛。天竺石两片,华亭鹤一只。饮啄供稻粱,包裹用茵席。诚知是劳费,其奈心爱惜。远从馀杭郭,同到洛阳陌。下担拂云根,开笼展霜翮。贞姿不可杂,高性宜其适。遂就无尘坊,仍求有水宅。东南得幽境,树老寒泉碧。池畔多竹阴,门前少人迹。未请中庶禄,且脱双骖易。岂独为身谋,安吾鹤与石。(《全唐诗》卷431)

这诗名曰《洛下卜宅》,然而这卜宅似并非仅仅为人,也为鹤,为这贞姿高性之物寻找到一方栖息之地。白氏在《分司东都寄牛相公十韵》一诗中写道:“万里归何得,三年伴是谁?华亭鹤不去,天竺石相随。”(《全唐诗》卷446)其下有注:“余罢杭州,得华亭鹤、天竺石同载而归。”这人与鹤都是远道而来,白氏遂闹中取静,于履道坊购宅第一所,其地居东南隅,有伊水流入,中有竹林、有水塘,白居易《池上篇》云:“都城风土水木之胜在东南偏,东南之胜在履道里,里之胜在西北隅。西闬北垣第一第,即白氏叟乐天退老之地。”文中又云:“得天竺石一,华亭鹤二”*白居易:《白氏长庆集》卷60,四部丛刊景日本翻宋大字本。,此处所言与诗不同,诗言石二鹤一,文言石一鹤二。(此处当以“鹤一”为是,白居易《三年为刺史》:“唯向天竺山,取得两片石。”出自《全唐诗》卷431)以此衡之,则《池上篇》数字或为误倒。

白氏爱鹤,理由在于其资性,开笼可展羽翼,脱羁可上青云,求其高远,奉以贞洁。“静将鹤为伴,闲与云相似。”(《全唐诗》卷453)养鹤为案牍之余的雅玩,更是白氏脱俗本性的真实写照。白氏后任长安秘书监,而将鹤留在洛阳,刘禹锡见此景不无感叹:“寂寞一双鹤,主人在西京。故巢吴苑树,深院洛阳城。”(《全唐诗》卷357)时好友裴度也很喜好这两只白鹤,而寄诗以求,白氏爱而不舍,后终与之,但视鹤如子,而谆谆以告:“夜栖少共鸡争树,晓浴先饶凤占池。”(《全唐诗》卷449)怜爱之情溢于言表。*相关研究可参看:张宇:《白居易的咏鹤诗》,《古典文学知识》2000年第6期;陈阳阳:《论白居易与鹤的渊源及其诗中鹤意象的内涵》,《哈尔滨学院学报》2013年第1期;廖文华:《浅析鹤在白居易诗中的角色变化及思想倾向》,《广西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15年第2期。

白居易爱鹤、养鹤,诗句中自然生发出有关骑鹤的想象。而这骑鹤意象的背后,呈现出的是由儒转道,由兼济转向独善的心路历程。白氏骑鹤意象,最早见于元和年间供职长安时期所作的《梦仙》,诗的开篇写道:“人有梦仙者,梦身升上清。坐乘一白鹤,前引双红旌。羽衣忽飘飘,玉鸾俄铮铮。”(《全唐诗》卷424)描写了一个身着羽衣,腰佩玉鸾,前旌引领,乘鹤上升的仙人形象,羽驾游于空中,仪表丰洁,非同凡响。然而在作者看来,“神仙信有之,俗力非可营”,即便有神仙存在,也并非凡力所能成就,实不必刻意追求。因此,他笔锋一转,认为所谓的求仙问道,不过是求访仕途的终南捷径,并不值得欣赏。“空山三十载,切望辎軿迎”,修道之人虽然独处深山,但心在尘世,仍希望得到达官显宦的眷顾。但最后的结果,往往是“只自取勤苦,百年终不成。悲哉梦仙人,一梦误一生”,羽驾成仙,最终不过黄粱一梦,是不切实际的。由此可见,白居易早年对求仙问药仍保持着相当的距离,秉持的还是儒家“达则兼济”的政治理想。

然而这样的观念,随着宦海的沉浮也有所变化。转折发生在元和九年,即任左拾遗之后,白氏为报唐宪宗知遇之恩,频繁上书言事,而唐宪宗喜好求仙,烧食丹药,白氏对此颇多直谏,《海漫漫》一诗即有所讽喻:“玄元圣祖五千言,不言药,不言仙,不言白日升青天。”(《全唐诗》卷426)玄元圣祖即老子李聃,李唐对老子尊奉有加,白氏此诗可谓直言不讳,然而唐宪宗仍执迷不悟,不予理睬。白氏之举不久便遭致宪宗的反感:“白居易小子,是朕拔擢致名位,而无礼于朕,朕实难奈。”*刘昫:《旧唐书》卷166《白居易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4344页。不久之后,宰相武元衡遇刺身亡,而武、白二人时有唱和,感情深笃,白氏上谏严缉凶手,而被认为有越职事,后又因他事被谤,不能见容于宪宗,遭贬江州。

农业农村部支持长江经济带农业农村绿色发展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要加强与推动长江经济带发展领导小组办公室的沟通,积极争取相关政策支持。农业农村部各有关司局和单位要加强与沿江省市的沟通对接,从整体出发,树立“一盘棋”思想,强化共抓大保护的协同性,及时研究解决跨区域的重大问题,推动协调发展、融合发展。

贬谪之事,使白氏内心发生了剧烈变化,《仲夏斋戒月》一诗谈到:“御寇驭泠风,赤松游紫烟。常疑此说谬,今乃知其然。”(《全唐诗》卷431)之前排斥的态度,转而成为今日的信奉,顿有昨是而今非之感。在此期间,白居易与道士广泛交往,如《寻郭道士不遇》《郭虚舟相访》《赠韦炼师》《问韦山人山甫》《寻王道士药堂因有题赠》《寻李道士山居兼呈元明府》《酬赠李炼师见招》《送萧师步虚诗十首卷后以二绝继之》,白氏与方外之士的酬唱,实际是心灵的一种排遣,由“兼济”转向了之后的“独善”,由热衷仕途转向了喜好神仙。《酬赠李炼师见招》诗明确谈到:“几年司谏直承明,今日求真礼上清。曾犯龙鳞容不死,欲骑鹤背觅长生。”(《全唐诗》卷439)这犯龙鳞之举,即指之前言官直谏之事,而骑鹤背之冀,则充满了游于世外的想象,一直萦绕于白氏的心头,挥之不去。

白居易大和五年(831)作《岁暮言怀》,诗云:“磨铅教切玉,驱鹤遣乘轩。只合居岩窟,何因入府门。”(《全唐诗》卷451)白居易希望驾乘着车辆,驱驰着双鹤,不必再羁绊于府门之事,而畅游于岩窟之间。这样的思想在白氏诸多寄赠的诗篇中皆有流露,《见于给事暇日上直寄南省诸郎官诗,因以戏赠》:“云彩误居青琐地,风流合在紫微天。东曹渐去西垣近,鹤驾无妨更着鞭。”(《全唐诗》卷442)虽为戏笔,这一“误”字,便揭出羁绊之苦,而扬鞭鹤驾,也道出了白氏的逍遥心态。《龙门送别皇甫泽州赴任、韦山人南游》:“隼旟归洛知何日,鹤驾还嵩莫过春。惆怅香山云水冷,明朝便是独游人。”(《全唐诗》卷455)“隼旟”是谓皇甫泽州之仪仗,“鹤驾”是谓韦山人之骑乘,作者与二者皆有着深厚的交谊,“明朝便是独游人”,既是惆怅,也是逍遥,与白氏的岩窟之想不谋而合。

白氏驾鹤的想象,与个人际遇和社会境况密切相关。白氏诗的讽喻和闲适,反映出前后不同人生阶段的价值和理想。就驾鹤意象而言,前期是对他人神仙之念的讽喻,后期是对自己逍遥之游的冀望。由此也折射出中晚唐凋敝腐朽的社会环境下,作者从兼济到独善的思想转捩。

二、贾岛的骑驴经历:从当时的描写到后世的刻画

关于贾岛的诗风,许印芳《诗法萃编》说得较为深刻:“生李杜之后,避千门万户之广衢,走羊肠鸟道之仄径,志在独开生面,遂成僻涩一体。”*许印芳:《诗法萃编》卷6,清光绪二十一年朴学斋刻本。

李杜的光芒万丈,使众多生不逢时的中晚唐诗人黯然失色。贾岛避寻常之衢,走险仄之径,也是中晚唐诗人的无奈选择。而这奇僻艰涩风格的形成,一方面有着深刻的时代因素,一方面则渗入了强烈的个人色彩。而伴随贾岛的,便是蹇促驽劣的驴,悠闲自得,踽踽独行。这一形象也深入到后世的想象之中,入木三分,如唐李洞《过贾浪仙旧地》诗云:

片月已能临榜黑,遥天何益抱坟青。年年谁不登高第,未胜骑驴入画屏。(《全唐诗》卷723)

浪仙即贾岛之字,而李洞对贾岛膜拜之至,用情极深。郑谷《哭进士李洞二首》诗题下云:“李生酷爱贾浪仙诗。”《唐摭言》卷十记李洞“慕贾浪仙为诗,铸铜像其仪,事之如神”。学其诗,学其人,到了惟妙惟肖、亦步亦趋的地步。在李洞看来,贾岛的落第失意,骑驴觅句,倒成一幅悠闲自得的图景,引人入胜。唐安锜亦有《题贾岛墓》一首:

倚恃才难继,昂藏貌不恭。骑驴冲大尹,夺卷忤宣宗。驰誉超先辈,居官下我侬。(《全唐诗》卷768)

其中所写亦是贾岛骑驴的形象。而这“骑驴冲大尹”的故事,经过不断的流传和演绎,至于后世,竟然生发出不同的版本来。一可对应后蜀何光远《鉴戒录·贾忤旨》,乃“推敲”之典,文曰:“(贾岛)忽一日于驴上吟得:‘鸟宿池中树,僧敲月下门。’初欲着‘推’字,或欲着‘敲’字,炼之未定,遂于驴上作‘推’字手势,又作‘敲’字手势。不觉行半坊。观者讶之,岛似不见。时韩吏部愈权京尹,意气清严,威振紫陌。经第三对呵唱,岛但手势未已。俄为官者推下驴,拥至尹前,岛方觉悟。顾问欲责之。岛具对:‘偶得一联,吟安一字未定,神游诗府,致冲大官,非敢取尤,希垂至鍳。’韩立马良久思之,谓岛曰:‘作敲字佳矣。’”*何光远:《鉴戒录》卷8,清知不足斋丛书本。韩愈官至京兆尹,仪仗清严,当时贾岛骑蹇驴一匹,因“推敲”二字未定,而任驴沿街闲骑,与韩愈冲撞。韩愈未加指责,反而予以指点,遂成诗坛一段佳话。一可对应《唐摭言》,乃求“落叶满长安”的下联,文曰:“贾岛,字阆仙。元和中,元白尚轻浅,岛独变格入僻,以矫浮艳。虽行坐寝食,吟味不辍。尝跨驴张盖,横截天衢。时秋风正厉,黄叶可扫。岛忽吟曰:‘落叶满长安。’志重其冲口直致,求之一联,杳不可得,不知身之所从也。因之,唐突大京兆刘栖楚,被系一夕而释之。”*王定保:《唐摭言》卷11,清学津讨原本。骑驴觅联,不经意间冲撞了京兆刘栖楚,因而受了一日的牢狱之灾,可谓飞来横祸。两则故事相互比勘,骑驴觅诗则同,人物和待遇则异。但由此可见,贾岛骑驴觅诗已定格在后世共同的记忆之中,成为苦心经营诗人的典型代表。

骑驴,在贾岛看来,未必乐意为之,但从其身份而言,似乎又是恰如其分。贾岛多次赴考,但都名落孙山,贾氏《送友人之南陵》诗云:“好趁江山寻胜境,莫辞韦杜别幽居。少年跃马同心使,免得诗中道跨驴。”*跃马多指科举考试,陈子昂《赠严仓曹乞推命录》诗:“愿奉唐生诀,将知跃马年。”(《全唐诗》卷84)唐王维《赠从弟司库员外絿》诗:“徒闻跃马年,苦无出人智。”(《全唐诗》卷125)而更进一步说,这里的跃马,还有科举中试之意,正如孟郊“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样,一旦金榜题名,也就不必再驱蹇策劣,而受风尘沉沦之苦了。贾岛所送之友人,大抵也是尚未及第之流,他希望友人不要远离韦杜这世居大族之地,能够及早登第,一朝跃马而不再骑驴。(《全唐诗》卷574)这段说是酬唱之辞,不妨看作贾氏心声的吐露。

然而这样的愿望在自己身上始终未能实现。在《赠翰林》一诗中,他谈到:“清重无过知内制,从前礼绝外庭人。看花在处多随驾,召宴无时不及身。马自赐来骑觉稳,诗缘见彻语长新。应怜独向名场苦,曾十余年浪过春。”(《全唐诗》卷574)*按,此诗作者又作朱庆余,题为《上翰林蒋防舍人》。李嘉言《贾岛年谱》认为,此诗为长庆元年春赠翰林学士元稹,岑仲勉质疑该说,断定此诗施之朱与蒋尚为可能,而李亦未认同岑说,乃坚持己见。问题主要在于“十有余年”,贾岛何时去佛从儒,而应科举,史无明文;而朱庆余生卒年及应举之年亦全为假设,因此二说理据并不能完全服人。而从诗中前段文字看,与元稹“一日之中,三加新命”的待遇,和“在翰林时,穆宗前后索诗数百篇,命左右讽咏,宫中呼为元才子”的称誉较为吻合,我们倾向于认为,该诗为贾岛赠元稹之作。在诗中,他明确表达了对友人新入翰林的庆贺和对自己当下处境的无奈。“马自赐来骑觉稳”,马相对驴而言,自然要便捷轻稳得多,骑乘代表着身份的差异,而作者本人久沉下寮,诗虽未明说,但言下之意,不正是自己久未得志的骑驴之苦么?

“骑驴”这一意象,多见于贾岛笔下,《京北原作》诗云:“登原见城阙,策蹇思炎天。”(《全唐诗》卷573)这是在京所作,未免沉沦之苦;后曾远谪长江主薄,《寄令狐绹相公》诗云:“驴俊胜羸马,东川路非赊。”驴这一寻常蹇促之畜,在贾氏看来,却变得轻捷,而胜于羸弱之马,如此形容,可谓一反常态。又《谢令狐绹相公赐衣九事》诗云:“长江飞鸟外,主簿跨驴归。”(《全唐诗》卷573)可见,在赴长江途上还是在长江任上,皆是以骑驴为常,可见在贾岛看来,也渐安于骑驴之命,而自得其意吧。

经过诗人本身的描写,和后世的刻画,“主簿跨驴归”这一形象逐渐深入人心,“骑驴”的故事也经后世演绎,而成为耳目能详的典故,传之愈广,久而弥新。

三、李杜动物骑乘意象的比较

动物骑乘意象,在李杜诗篇中皆较为丰富,但表现大相径庭,这与二人的气质和经历密切相关。

李白早年出川,于江陵结识司马承祯,作《大鹏遇稀有鸟赋》,后改作《大鹏赋》,序云:“余昔于江陵见天台司马子微,谓余有仙风道骨,可与神游八极之表。因著《大鹏遇稀有鸟赋》以自广。”在赋之结尾,李白谈到:“于是乎大鹏许之,欣然相随。此二禽已登于寥廓,而斥鷃之辈,空见笑于藩篱。”*李白:《李太白集》卷25,宋刻本。说明李白志在九霄,非寻常燕雀所能比拟,其睥睨古今,震荡海岳之胸臆,与生俱来,贯之一以。

李诗涉及的动物骑乘意象十分丰富。一是鸟类,有骑鸿者,李白《古风》:“时登大楼山,举手望仙真。羽驾灭去影,飚车绝回轮。……恍恍与之去,驾鸿凌紫冥。俯视洛阳川,茫茫走胡兵。”(《全唐诗》卷161)有骑鹤者,李白《江上吟》:“仙人有待乘黄鹤,海客无心随白鸥。”(《全唐诗》卷166)有骑鸾者,李白《琴曲歌辞·飞龙引二首》:“乘鸾飞烟亦不还,骑龙攀天造天关。”(《全唐诗》卷23)一般来说,鸟类的骑乘都表示游仙,李白笔下的鸟类骑乘频繁出现,与他游侠好道的个人气质密切相关。二是兽类,有骑五花马者,李白《相和歌辞·相逢行二首》:“朝骑五花马,谒帝出银台。秀色谁家子,云车珠箔开。”(《全唐诗》卷165)有骑鹔鹴者,李白《酬殷明佐见赠五云裘歌》:“相如不足跨鹔鹴,王恭鹤氅安可方。”(《全唐诗》卷167)这些骏马昂扬奋进,与李白豪放俊逸的性格不谋而合。有骑麒麟者,李白《上清宝鼎诗》:“咽服十二环,奄有仙人房。暮骑紫麟去,海气侵肌凉。”(《全唐诗》卷185)亦是游仙之意。有骑牛者,李白《单父东楼秋夜送族弟沈之秦,时凝弟在席》:“尔从咸阳来,问我何劳苦。沐猴而冠不足言,身骑土牛滞东鲁。沈弟欲行凝弟留,孤飞一雁秦云秋。”(《全唐诗》卷175)有骑龙者,李白《送杨山人归嵩山》:“尔去掇仙草,菖蒲花紫茸。岁晚或相访,青天骑白龙。”(《全唐诗》卷176)有骑虎者,李白《杂歌谣辞·箜篌谣》:“攀天莫登龙,走山莫骑虎。贵贱结交心不移,唯有严陵及光武。”(《全唐诗》卷29)有骑羊者,李白《留别曹南群官之江南》:“身佩豁落图,腰垂虎鞶囊。仙人驾彩凤,志在穷遐荒。……登岳眺百川,杳然万恨长。知恋峨眉去,弄景偶骑羊。”(《全唐诗》卷174)有骑鹿者,李白《至陵阳山登天柱石,酬韩侍御见招隐黄山》:“韩众骑白鹿,西往华山中。”(《全唐诗》卷178)三是鱼类,有骑鲸者,李白《赠张相镐二首(时逃难在宿松山作)》:“诸侯拜马首,猛士骑鲸鳞。泽被鱼鸟悦,令行草木春。”(《全唐诗》卷170)有骑鼋者,李白《赠裴十四》:“朝见裴叔则,朗如行玉山,黄河落天走东海,万里写入胸怀间。身骑白鼋不敢度,金高南山买君顾。”(《全唐诗》卷168)这些动物骑乘在李白笔下活灵活现,与诗人一道骋于八极,游于四海。

可以看出,李白之诗天造地设,想象非凡,清赵翼《瓯北诗话》称:“李青莲自是仙灵降生。司马子微一见,即谓其‘有仙风道骨,可与神游八极之表。’贺知章一见,亦即呼为‘谪仙人’。放还山后,陈留采访使李彦允为请于北海高天师授道。其神采必有迥异乎常人者。诗之不可及处,在乎神识超迈,飘然而来,忽然而去,不屑屑于雕章琢句,亦不劳劳于镂心刻骨,自有天马行空,不可羁勒之势。”*赵翼:《瓯北诗话》卷1,清嘉庆湛贻堂刻本。通过上揭材料,可见李白的作品中都带有明显的游仙倾向,天马行空,不受羁绊。而历数李氏作品,有马、牛、龙、虎、鸿等意象,唯独不见驴,引人注意。

是不是李白没有骑驴的经历呢?并非如此。据《唐才子传》载:“白浮游四方,欲登华山,乘醉跨驴经县治,宰不知,怒,引至庭下曰:汝何人,敢无礼!白供状不书姓名,曰:曾令龙巾拭吐,御手调羹,贵妃捧砚,力士脱靴。天子门前,尚容走马;华阴县里,不得骑驴。宰惊愧,拜谢曰:不知翰林至此。白长笑而去。”*辛文房撰、孙映逵校注:《唐才子传校注》,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1年,第130页。从材料看,李白骑驴确有其事,然而在李氏诗作之中却并无一见,原因何在呢?李白至今存诗约九百四十篇,数量可观,大体可排除因作品佚散而阙失骑驴意象的作品的可能。上文我们已经讨论过,马、驴分别代表着经济的贫富、阶层的高下、时代的盛衰,李白应是有意识地与“蹇促”一类的意象保持适当的距离。

那么杜甫的笔下又有哪些动物骑乘意象呢?据笔者统计,有驴、马、龙、鲸、鸿鹄、鳌、鸾等,而纵观杜甫一生的诗歌创作,以马、驴居多。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骑驴三十载,旅食京华春。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全唐诗》卷216)“三十载”或以为“十三载”之误,但无论如何,骑驴对于杜甫可以说是行旅的常态。杜甫以驴代步,久沉下寮,从驴随马后的情形来看,亦是蹇促之极。在杜甫笔下,这种艰辛和无奈是经常流露于笔端的,以致发出“江湖凡马多憔悴,衣冠往往乘蹇驴”(《惜别行送刘仆射判官》)的感慨,而杜甫《逼仄行,赠毕曜》诗云:“自从官马送还官,行路难行涩如棘。我贫无乘非无足,昔者相过今不得。……东家蹇驴许借我,泥滑不敢骑朝天。”(《全唐诗》卷217)这国家的困顿,时代的动荡,个人的艰辛皆在这骑驴和骑马的无奈选择中揭示出来,足具“诗史”价值。

其他如鲸、鹿等偶有出现,《寄张十二山人彪三十韵》:“存想青龙秘,骑行白鹿驯。耕岩非谷口,结草即河滨。”(《全唐诗》卷225)这诗中所言的对象,则是特定的人群,骑鹿之想与所赠山人的身份有关。《戏为六绝句》:“才力应难夸数公,凡今谁是出群雄。或看翡翠兰苕上,未掣鲸鱼碧海中。”(《全唐诗》卷227)《三川观水涨二十韵》:“举头向苍天,安得骑鸿鹄。”鲸鱼是“未掣”,鸿鹄是“安得”,这行空游海之类的骑乘,也只是徒于想象,未再加以笔墨,无奈之情可见一斑。

而骑乘动物的繁复意象,见于《送重表侄王砅评事使南海》:“自下所骑马,右持腰间刀。左牵紫游缰,飞走使我高。……我欲就丹砂,跋涉觉身劳。安能陷粪土,有志乘鲸鳌。或骖鸾腾天,聊作鹤鸣皋。”(《全唐诗》卷223)王砅为太宗朝宰相王珪之玄孙,珪妻杜氏,乃杜甫之曾老姑。诗中对王砅的不坠家声、高蹈远行表达了高度赞誉。浦起龙《读杜心解》云:“是诗滔滔莽莽,如云海蜃气,不得以寻常绳尺束量之。”*浦起龙:《读杜心解》卷1,清雍正二年至三年浦氏宁我斋刻本。结句接连出现乘鲸、乘鳌、乘鸾意象,令人遐想。也就是作是诗之年,杜甫去世,这首晚年之作所表现的“安能陷粪土,有志乘鲸鳌”的意诣与“举头向苍天,安得骑鸿鹄”大异其趣,或许在抱有家国之想的同时,也有平常难以流露的江湖之念吧。

动物骑乘意象的差别,反映出二人出世与入世态度的不同。李白是“尧舜之事不足惊”(《怀仙歌》),杜甫要“致君尧舜上”(《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这截然的政治理想,描绘出不同的人生轨迹,造成二人骑乘“逍遥”与“蹇促”的巨大差异,各擅胜场,引人入胜。

综上所述,个人与生俱来的气质,和独一无二的社会经历,会对人格的塑造和审美的追求产生深远影响,也造成诗人笔下动物骑乘意象的千差万别。动物骑乘意象,作为一个特殊的视角反映出诗人丰富的人生履历和精神寄寓。

余红芳(1989-),女,西南大学中国古代文学博士研究生(重庆400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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