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世权
(广西师范学院文学院,广西南宁530001)
论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中文学形式与意识形态的关系
黄世权
(广西师范学院文学院,广西南宁530001)
二十世纪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面对各种形式主义的冲击做出了积极的回应,巴赫金、杰姆逊和伊格尔顿三位杰出的马克思主义者洞悉意识形态与文学形式在符号基础上的内在关联和相互作用,将形式主义与意识形态批评结合起来,开创了从文学形式切入意识形态的研究方法,同时也更新了意识形态的内涵。这显示出马克思主义以包容化解冲击的发展品格,也标志着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精致化。
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巴赫金;杰姆逊;伊格尔顿;文学形式;意识形态
受西方现代哲学思想的直接影响,二十世纪文学理论一个重要倾向就是力图突破建立在主体中心哲学之上的反映论,摆脱现实社会对文学的直接影响,寻找文学艺术的独立自主的审美价值,更加自觉地关注文学的文学性、语言构成,深层结构等文学形式的东西。实际上这就是用文学形式来取代意识形态的研究模式。
显然这种重文学形式轻意识形态的倾向,对马克思主义的文学思想提出了问题。马克思主义自诞生之日起就异常重视意识形态在文学中的存在,但是一般都认为意识形态存在于作品的内容,如主题、人物思想,作者的倾向等等这些外在的方面。在长期的发展之中,意识形态批评实际上已成为马克思主义文学阐释的鲜明标志,有时候不免成了唯一的阐释方法。任何过度强调而导致反拨。二十世纪,马克思主义的意识形态批评遭受普遍的冷遇和质疑。作为马克思主义合理内核,如何有效地维持这种批评的效力,并化解来自外界的质疑,是摆在现代马克思主义理论家面前的重大任务。在这种危机之中,一批理论家挺身而出,其中最为突出的就是巴赫金、杰姆逊和伊格尔顿,他们在对马克思主义的内在结构和西方各种思潮的内在合理因素做了深入的分析之后,找到了意识形态的突破口,恢复了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批评的固有效力,雄辩地展示了马克思主义面对西方学术思潮挑战从容不迫,无坚不摧的王者气概。
二十世纪人文领域一个重大的发展态势就是现代语言学的崛起。由瑞士语言学家开创的现代语言学,引发了一场深刻的人文学科研究范式的转型,这就是“语言论转向”(linguistic turn)。索绪尔的语言学区分语言构成,引进共时研究,革新了语言的研究方法,同俄国形式主义的研究成果一道,渗透到其它的人文学科研究中,革新了整个人文学科的格局。
面对现代语言学带来的这一范式革命,作为始终保持清醒的现实主义批判意识的马克思主义,不可能视而不见,不理不睬的。当语言模式已经成为西方学界研究的最热门的方法,全面地渗入哲学、历史学、社会学,心理学,精神分析,人类学等学科,毫无疑问,马克思主义必须正视这股汹涌而至的潮流并有效地回答其提出的迫切问题。这个历史任务降临到苏联的马克思主义者巴赫金身上。巴赫金拥有极其开阔的学术视野,对欧洲人文学科的发展洞悉入微,因此能够立足马克思主义的基本立场,有效地吸收这些学术思潮的合理成分。把语言学引进意识形态批评,或者说用语言学改造传统的意识形态批评,巴赫金成功地实现了形式主义与马克思主义的结合,这一结合迄今也是二十世纪人文学科领域最具启示的范例。
巴赫金的努力体现出紧迫的使命感,他认识到语言哲学问题在马克思主义的宇宙观中占据十分重要的位置,因此有必要建立马克思本人来不及建立的语言哲学。
巴赫金的突破点在于把语言与意识形态对接起来,为马克思主义的语言哲学找到了坚实的基石。按照巴赫金的理解,马克思有意构建意识形态科学。但是意识形态理论存在着许多晦暗不明的地方,对于意识形态的各种特殊样态,即使马克思主义者也存在着误解。巴赫金的方法是十分简洁的,颇有截断众流的气概。他指出意识形态首先存在于符号之中,没有符号就没有意识形态。哪里有符号哪里就要意识形态。语言是最基本的一种符号,而语言实践也就是话语,更是一种独特的意识形态现象。话语具有纯符号性、普遍适应性、生活交际的参与性、成为内部话语的功能性这些特点,话语成为意识形态科学的基本研究客体。话语最重要的特点当然还是它的无所不在的社会性,它渗透到社会交际的所有方面,因此话语是最敏感的社会变化的标志,话语以及其它社会性符号是阶级斗争的舞台。
巴赫金认识到意识形态存在于语言话语等符号之中,他由此试图建立的语言学实际上就是一种意识形态符号学,或者说意识形态语言学。这种发现为意识形态的研究找到了最有效的途径。意识形态渗透到语言中,渗透到社会交际的基本形式,因此具体的言语,语调,手势,艺术形式、艺术结构都是意识形态的场所,是社会阶级斗争的舞台。意识形态与语言符号的内在关联,是巴赫金建立的马克思主义语言哲学的实质。有了这样的洞见,巴赫金对欧洲主要的两大语言哲学流派的利弊都做了十分有力的批判。这两种流派,一个相信语言是个体行为,巴赫金称之为个体主义语言哲学。一个相信语言是一个稳定的不变的体系,由一套规则一致的语言形式构成,先于个人意识独立于个人意识。它是一个由语言规则构成的封闭系统,因此与意识形态这些社会性的因素没有关联。巴赫金称之为抽象客观主义。前一流派的代表是德国语言学家福斯勒,克罗齐也列其中。后一流派的有名代表是莱布尼茨,最有影响的则是划时代的索绪尔。巴赫金主要的批判对象正是这位改变现代西方人文学科研究范式的语言学家。索绪尔把语言分为语言和言语,前者是抽象的语言规则,后者是个体的言语。他重语言轻言语,认为个体的言语没有意义。巴赫金针锋相对地指出,真正作为一种社会交际行为的正是个体的具体言语,而不是抽象的语言。巴赫金的语言学与索绪尔的相反,就是异常重视具体的言语行为,从言语通向意识形态的研究。巴赫金所理解的语言学应该是建立在社会交际的功能基础之上、蕴含着丰富的意识形态因素的语言学,而不是那种或归结为单纯的个体意识或归结为抽象规则的语言学。巴赫金称自己的语言学为跨语言学。注重语言的意识形态交际功能,把语言视为意识形态的基本形式,从语言符号探索具体的意识形态成分,这就是马克思主义语言哲学的真正特色。
巴赫金的语言学专注于个体言语,但是强调这些个体言语的社会交际性,他认为所有的言语其实都不是纯粹个人的内在言语,而是充满了别人的声音,也就是一种对话。他说:“每一个人的内心世界与思维都拥有自己稳定的社会听众,在这一听众的氛围中构造着其内在的论据、内在的动因、评价及其它。”“实际上话语是一个两面行动行为。它在同等的程度上由两面决定,即无论它是谁的,还是它为了谁。它作为一个话语,正是说话者与听话者相互关系的产物。任何话语都是在对‘他人'的关系中来表现意义的。在话语中我是相对于他人形成自我的,当然,自我是相对于所处的集体而存在的。话语是连结我和别人的桥梁。”[1]486他声明,任何话语都是意识形态性的,并且任何语言的运用,都联系着意识形态的变化。个体意识的结构实际上也是社会的结构。就这样,巴赫金把言语视为一种充满了意识形态性质的社会性话语,把语言哲学建立在意识形态科学的基础上,从而为构建意识形态语言学和意识形态符号学奠定了基础,一举跨越了欧洲个体主义和抽象客观主义两大语言学流派的偏颇。
巴赫金的跨语言学打开了全新的语言视野。由于发现了个体言语中他人言语的存在,再往前一步一个独创性的复调理论就展现在眼前了。意识形态的存身之所是社会性符号,社会性符号折射着意识形态,这样,捕捉意识形态的最好途径就是从言语等具体的形式入手,语调、手势、艺术结构、表述方式等等都是透视意识形态的有效途径。这里就进入了文学形式与意识形态的关联问题。在《文艺学中的形式主义方法》中,巴赫金主张马克思主义与形式主义正面交锋,吸取形式主义的合理成分。巴赫金对社会生活、意识形态和艺术主题、艺术结构等问题做了十分深入的探讨。巴赫金特别强调,社会生活以及生活感受,只有通过意识形态环境的折射,只有赋予它具体的意识形态的内容,才能成为情节、主题、母题等。这些进入文学作品的意识形态因素不同于社会意识形态,而是被赋予了文学独特的意义,成为艺术意识形态,与文学的艺术形式实行化合,交融起来。另一方面,意识形态因素进入文学作品,也改变艺术的结构。社会生活、文学内容和形式、意识形态的不同形态,形成十分复杂的互动关系。在巴赫金的理解中,意识形态起着塑造文学内容和形式的关键作用。
巴赫金的研究将马克思主义与形式主义辩证结合起来,深化了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科学与文艺学、语言学的关系,揭示出其中足够复杂深邃的特点。特别是他洞察到意识形态和语言以及艺术形式的密切关系,积极地吸取西方各种形式主义或其它哲学思潮的合理内核,融汇到马克思主义的理论结构之中。至于他后来的具体文学研究,像《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就是从艺术形式和艺术结构入手去发掘作品的意识形态因素的典范。从具体的言语行为中提出复调理论,从文学体裁梳理出狂欢式的艺术意识形态,巴赫金不仅在理论上阐明了艺术形式与意识形态的关系,更用具体的文学作品做出了精彩动人的演绎,充分显示了从艺术形式把捉意识形态因素的奇异效果。这也标志着马克思主义文学研究告别了过去那种简单反映论模式,开始向不逊于任何一种唯心主义体系的复杂深邃程度挺进。立足马克思主义的意识形态立场,融会各种西方形式主义的研究方法,以足够精细深邃的方式出入文本形式和意识形态之间,后起的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家基本上都是在这一方向上继续拓展马克思主义的文学阐释能力。
作为西方马克思主义至今健在并保持影响力的文学文化批评家,杰姆逊对二十世纪各种人文思潮与马克思主义的关系,做了持久深入的分析和结合的尝试。其中很突出的一点,就是用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框架来容纳西方此起彼伏的形式主义思潮。①用杰姆逊自己的术语是对所有这些思潮中的关键概念进行历史化(historize),具体做法就是把这些概念放置到其产生的历史语境之中,最终把这些概念与生产方式联系起来。
同所有的马克思主义者一样,杰姆逊始终坚持意识形态批评。在各种理论的交融之中,杰姆逊的意识形态概念也变得意义丰富,弗洛伊德的无意识、列维-斯特劳斯的野性思维,阿尔都塞的想象性解决,肯尼斯·伯克的象征行为等等理论旨趣,都汇入了杰姆逊兼容并包的理论视域之中。杰姆逊对意识形态一词的使用,可大可小,可进可退,飘忽多变,收放自如,体现了意识形态一词固有的多义和含混,也展现了杰姆逊文本阐释的潇洒灵活。在多数场合,杰姆逊倾向于把意识形态视为一种对社会现实问题的想象性解决,也即一种象征行为;另外就是一种结构性的限制(structural limitation)或者说意识形态封闭(ideological closure)。同时杰姆逊也还保留了意识形态作为抽象的思想观念的基本意义,但是马克思主义所坚持的“虚假意识”已经在杰姆逊的意识形态的诸多义项中失去了位置。
这样一来,对杰姆逊而言,意识形态在文学文本中的存在,就不像传统马克思主义者通常设想的那样,不是停留在文本表层的一般的思想观念或者社会阶级话语,这些当然也还是意识形态的内涵,但是并不是文学阐释处理的对象。相反,意识形态以一种无意识的形式内在于文本之中,更多地是与文学形式等象征符号缠绕在一起。这种无意识化的意识形态概念取决于阿尔都塞的全新定义,在他看来,意识形态是一种个体对其生存境遇的想象性关系。杰姆逊充分吸收了这位马克思主义者的理论,同时又结合列维-斯特劳斯在《神话学》中对南美印第安人面具的象征形式的分析,把意识形态界定为一种社会象征行为。这样,意识形态就与艺术形式在象征这个点上连接起来了。艺术形式的运用,各种叙事方式、文类、风格以及感觉方式等等都具有自身的象征功能,成为想象性解决社会问题的美学形式。意识形态与形式的内在关联,在巴赫金那里归结为意识形态与符号的关系,在杰姆逊这里则归结为意识形态与象征的关系。其实两人是高度一致的,都告别了传统马克思主义那种简单外在的意识形态分析,而从语言、形式、叙事模式等形式,或者说象征符号的角度更细致更深入地进行意识形态的研究。
杰姆逊把意识形态与象征形式结合的独特之处,在于他的独特发现,这就是他自创的一个阐释术语:意识形态素(ideologeme)。这个显然受到语言学概念启发而自造的术语,是指本质上属于对立的社会阶级集体话语的可辨识的最小单位。按照杰姆逊的三个阐释圈的设想,第一个圈是一种个体话语,属于一种象征行为,第二个圈则进入了社会话语,文本不再是个人话语,而是一种集体话语,而且是充满了矛盾的对立的阶级话语,这些话语中的最小单位就是杰姆逊所说的意识形态素,可见这个概念仍然保留了马克思主义的精华。这些意识形态素最终还要进入第三个阐释圈,也就是人类全体历史的终极视域,在这最后视域,杰姆逊认为个体文本和意识形态素都必须进行最终的转变,也就是按照形式的意识形态(ideology of form),“那些本身即是生产方式的遗迹或预示的纷然共存的多种多样的符号系统把这些象征信息(sybolic messages)传递给我们。”[2]76杰姆逊这里提出的形式的意识形态,正是意识形态素这个概念的内核,就是要从那些符号系统,也就是从各种艺术形式之中找到潜藏或沉淀的最细微的意识形态的成分,那些以象征形式存在的对立的阶级话语。实际上这些阶级话语就是杰姆逊所说的政治无意识。
在杰姆逊看来,意识形态素具有两面性,一方面是一种信念系统,一种抽象价值,一种观念或偏见;另一方面,是一种元叙事(protonarrative),一种终极的阶级幻想。因此对文化产品的意识形态的分析首先就是要辨认出那些隐而不显的意识形态素。作为一种元叙事,意识形态素本身具有叙事性格,实际上正是通过叙述和幻想机制,或者叙述范式,意识形态的信息,即使没有作者的介入,也会散发出来。
经过这样的理解,意识形态素不仅与文学形式紧密相连,而且也是叙事的前提,成为个体想象或集体想象的一种方式,正如杰姆逊讨论文类形式所说:“对文类的形式探讨必须坚持,直到通过从根本上历史化使所说的‘本质'、‘精神'、‘世界观'被揭示为一种意识形态素,就是说,一种历史地决定的观念综合体或对立的集体话语因素的综合体,这种综合体可以以各种形式表现自己,可以以一种‘价值体系'或‘哲学概念的形式',也可以以一种主叙述、一种个人或集体叙述幻想的形式。”[3]102这里仍然是强调意识形态素的两面性,作为观念系统和叙述形式。杰姆逊认为文类形式的产生必然会积淀一定的意识形态素,当这些文类变得过时之后,仍然散发出意识形态的信息。
以上这些理论都出自杰姆逊最有创见的著作《政治无意识》的第一章《论阐释》。按照一种历史化的方式,以马克思主义为阐释的终极视域,杰姆逊认为每一种文本都是一种社会象征行为,是对阶级社会生活中的现实矛盾的想象性解决。文本首先是个体象征性文本,其次是一种想象性文本,在终极层面上是由生产方式所决定的一种意识形态素,也就是上文讨论的基本内容。在此理论基础上,杰姆逊对弗莱的文类批评,巴尔扎克小说中的欲望叙事,吉辛小说中的意识形态素—怨恨,以及康拉德小说的风格与物化等问题进行了深入艰苦的分析。在这些分析中,杰姆逊一方面坚持从文类和叙事方式等文学形式入手寻找弥散的意识形态信息。他发掘传奇这一文类的意识形态因素,认为传奇是一种象征性的解决方式。在对康拉德的印象主义式描写的分析中,杰姆逊充分地揭示了康拉德印象主义和现代社会普遍的物化(reification)之间的关联,这里特别精彩的是杰姆逊对康拉德小说中的视觉和听觉的分析,认为对视觉和听觉的独立自主地位的突出和强化正是现代主义对物化现象的反驳,杰姆逊更进一步指出整个西方现代主义不仅是对现代西方资本主义社会的意识形态性的反映,更是一种乌托邦的补偿。另一方面,杰姆逊把格雷马斯的符号矩阵进行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化处理,把结构主义的静态的二元对立还原为马克思主义框架中的现实的社会阶级矛盾。并从这些符号系统之中辨认出那些最小的阶级矛盾话语,也就是意识形态素。例如他对《吉姆爷》的人物系统的分析,就是在他设想的第三阐释圈也就是历史层面,从现代社会理性化(Rationalization)这种生产方式对现代社会生活和人类心里的深刻影响,找到了现代社会已成问题的价值这个意识形态素,并由此建构其已经改造的格雷马斯符号矩阵:活动、价值、非活动、非价值两对意识形态素,从而对《吉姆爷》的人物功能和关系进行了辨明。
综观杰姆逊的分析,意识形态素作为一种深藏隐秘的阶级对立话语,以一种想象的方式象征性地解决这些阶级矛盾,因此它更多地是作为一种文本的形式而存在,渗透在文类、叙事范式、描写方式、感觉方式等形式之中。这与巴赫金对话语的分析,从艺术结构入手分析意识形态因素是一致的,这都是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对马克思主义阐释的精细化推进的生动体现。
与杰姆逊一样,伊格尔顿的文学批评始终也是紧紧围绕意识形态展开的。与杰姆逊稍有不同的,伊格尔顿的意识形态概念并不像前者那样复杂,融汇了那么多异质的理论元素,伊格尔顿的意识形态更具有马克思主义的尖锐性和批判性,当然也包含了诸如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含义。表面上看来,伊格尔顿甚至比杰姆逊更关注意识形态问题,他的诸多著作如《批评与意识形态》,《意识形态导论》,《二十世纪西方文学理论》等都对意识形态做了深入的研究总结,例如《意识形态导论》的第一章《什么是意识形态?》对意识形态概念的几乎所有重要含义进行了讨论,从马克思主义的虚假意识,到阿尔都塞的想象关系以及福柯的话语理论,直到一般次要的含义,最后伊格尔顿概括出意识形态的六个义项:第一种是社会生活中观念、信念、价值一般物质生产过程。第二种是象征特殊的社会集团或阶级的状况和生活体验的观念或信念。第三是充种满权力冲突的话语场域。第四种是统治权力的自我合法化行为;第五种是统治阶级为了利益合法化而采取扭曲或伪装的一些观念或信念。第六种强调意识形态虚假或骗人的信念,但是认为这种观念不是来自统治阶级而是来自社会总体的物质性结构。[4]28-30
伊格尔顿的这六种含义基本上囊括了当今最主要的意识形态含义,其中突出的是马克思、阿尔都塞、和福柯的身影。
伊格尔顿长期关注意识形态现象,就是基于他对文学与意识形态的密切关系的认识。从最宽泛的意义上,他认为文学就是意识形态,与种种社会权力问题密切相关。[5]21在这个问题上,伊格尔顿是很接近杰姆逊的,虽然他没有杰姆逊那样提出意识形态素那样的术语,其实在分析文学文本时,伊格尔顿也注重从文本的形式层面进入,去把握其意识形态的成分。伊格尔顿对意识形态与文学形式的关系,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他看到了两者的复杂关系而抛弃了通常马克思主义者抱持的简单见解。他抛弃表现论而提出一种生产论,他认为:“文学文本并不是意识形态的表现,意识形态也不是阶级的表现。相反,文学文本是意识形态的某种生产。”[6]64意识形态制约着文学形式的生产,文本用自己的完整的美学形式扭曲或移置意识形态。《意识形态与文学形式》一文就是这种见解的运用。这是《批评与意识形态》的一章,其中深入分析了乔治·艾略特、狄更斯、康拉德、詹姆斯、乔伊斯和劳伦斯等作家的小说形式背后的意识形态因素,同时也讨论了诗人艾略特和叶芝。
伊格尔顿对乔治·艾略特的小说形式与意识形态的分析堪称这类分析的范例。他首先陈述了艾略特所处时代的意识形态成分,以及艾略特本人的意识形态倾向之间的矛盾:浪漫主义的个人主义和团体主义。此外还容纳了一些别的意识形态成分。伊格尔顿明确指出,对艾略特文本中的意识形态既要在一般的意识形态层面上理解,更重要的是在文学形式嬗变的层面上。她的每一文本都展示了适合于明确的体裁形式的多种小说手法:“田园情调”,历史现实主义,寓言,神话诗,甚至还有乌托邦的成分。伊格尔顿强调,这些话语不是表达意识形态的简单形式,而是在文本内部互相连接并生产出作为文学表意过程的意识形态形式。[7]14
伊格尔顿实施的从文本形式出发捕捉意识形态内容的独特手段是特别注重文学文本的形式嬗变,包括形式脱节和形式移置。通过对艾略特的小说分析,他发现了许多形式脱节的地方,这种脱节和错位并不是艺术上的不成熟或者疏漏,而正是意识形态的重压造成的。而形式移置则更普遍,在艾略特的作品中,伊格尔顿分析了两种移置现象,一是小说内部的总体性被移置为审美的总体性,二是小说的社会问题被移置为伦理问题,从而解决意识形态问题。对狄更斯的小说的解读伊格尔顿也继续掘发其形式嬗变和形式移置,另外就是发现了狄更斯小说形式与意识形态的对应关系,他指出狄更斯早期作品的无形式对应于早期的资本主义,晚期的结构统一对应于资本主义社会高低一致,铁板一块。对康拉德等作家作品中的意识形态和文学形式的复杂情形伊格尔顿也逐一进行了分析,具体展示双方相互纠葛的情景。
从方法论上讲,二十世纪文学阐释的重要变化就是随着人文理论的复杂化以及阐释方法的精细化越来越深邃精致。十九世纪的宏观鸟瞰固然有其总体把握的优势,但毕竟难免粗疏,因而遭到普遍的质疑和抛弃。欧洲两大思潮,人文主义和科学主义,前者如生命哲学、精神分析学、阐释学等改变了改变人们对文学的看法,也改变文学研究的方法,后者如语言学、形式主义、结构主义等,更给文学研究提供了精致的工具。本来,马克思主义的总体把握,具有超越群伦的宏观气势,对文学和社会历史、经济政治的关系的把握是其它研究方法望尘莫及的,但是马克思主义的不足是方法上不够精致。因此面对热闹非凡,奇景叠出的西方文学研究思潮,马克思主义既要发挥其固有的优势,又不能固步自封,就必须大胆地吸收这些思潮的养分,加强自己的阐释能力。其实,二十世纪的马克思主义在与西方各种思潮的交流之中,真正体现了巴赫金和伽达默尔设想的“对话”精神。一方面马克思主义主动出击,渗透到许多重要的思潮流派之中,诸如解构主义、女性批评、后殖民主义等等,这些派别面对西方资本主义的社会矛盾、阶级矛盾、性别矛盾不退不让,随处闪耀着来自马克思主义的尖锐批评和果敢抗议的真精神。另一方面,马克思主义也敞开胸怀,吐故纳新,让色彩缤纷的各种思潮在自己的框架里冲撞、分化、融合,再生。在这一来一往的对话中,马克思主义宏伟的总体把握,犀利的意识形态批评,不但没有削弱,反而变得更加复杂精深,超越了以往痛快是痛快但是不免粗疏的阐释风格。
以巴赫金、杰姆逊和伊格尔顿为代表的马克思主义对形式主义研究方法的辩证吸收,就是这种精细化阐释模式的体现。它一改从前直奔主题(文本表层的思想观念)的研究路数,而取道文学形式,从叙事模式、艺术风格、艺术结构以及文学类型等具体的形式去分析辨明文学的意识形态因素。当然这里的意识形态成分也实现了对传统意识形态概念的包容和超越。这种对形式主义的合理吸收与意识形态概念的更新扩容,生动地体现了马克思主义的理论结构的开放性格和自我更新的能力。巴赫金、杰姆逊和伊格尔顿在文学形式与意识形态关系方面的开拓,既有理论的创新,也确立了可资借鉴的文学阐释模式。
诚然,文学形式和文学生长的意识形态环境之间的关系,进一步说,文学内容、文学形式与意识形态的关系,本来就是十分复杂难解的问题。这一问题因意识形态这一概念的多样和歧义愈显复杂。作为把握世界的一种想象方式,文学在内容和形式两方面都必然会牵涉到意识形态的渗入,因此传统方法从内容入手仍然有其合理之处,实际上许多文学作品甚至是出色的文学作品,其意识形态成分并不需要特别洞幽烛微的功夫就可以昭然于世。巴赫金、杰姆逊和伊格尔顿等马克思主义者坚持从文学形式入手,一方面是看到了文学形式本身具有意识形态性质。对于巴赫金而言,任何旨在社会交流的社会性符号自身就是意识形态性的,而杰姆逊则认为意识形态素是一种前叙事,叙事的前提,也就是说叙事本身就是从意识形态出发的。另一方面是看到了意识形态因素往往隐匿在文学形式的细微幽暗之处,不经过一番阐发是不会自然呈现的。此外他们也注意到意识形态对文学形式的影响,例如伊格尔顿就洞察到意识形态重压之下的形式变化和移置。这些识见,的确比起传统的方法更精细入微,增添了文学阐释的魅力。这里要问的问题是,在强调文学形式与意识形态的复杂关系时,如何对待文学形式的审美特性?如果说文学形式承载着意识形态的重压,同时它也是审美价值的承担着,那么它又是如何协调审美特性和意识形态的复杂关系,这肯定不是把审美特性化约为意识形态,就像伊格尔顿在《审美意识形态》所坚持的那样,就能解决得了的。显然,这也是现代马克思主义的文学阐释必须正视的问题。
注释:
①杰姆逊早期三部重要的著作,《语言的牢笼》,《马克思主义与形式》,《政治无意识》都涉及到马克思主义与西方形式主义文论的关系。虽然《马克思主义与形式》从题目上看直接就是探索马克思主义与形式的关系,但是真正将形式主义辩证融入马克思主义阐释框架的是《政治无意识》。本文论述的对象就是杰姆逊这部代表作。
[1]巴赫金.周边集[C].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
[2]FredricJameson.ThePoliticalU nconscious[M]. Routledge,1989.
[3]弗雷德里克·詹姆逊.政治无意识[M].王逢振、陈永国译,石家庄: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
[4]Terry Eagleton.Ideology,A n Introduction[M].London:Verso,1991.
[5]特里·伊格尔顿.二十世纪西方文学理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
[6]Terry Eagleton.Criticism and Ideology[M].London:Verso,1976.
[7]特里·伊格尔顿.历史中的政治、哲学、爱欲[C].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
责任编辑:罗瑞宁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Literary Form and Ideology in Marxist Literary Criticism
HUANG Shi-quan
(College of Literature,Guangxi Teachers Education,Guangxi Nanning,530001)
Marxist Literary Criticism in 20th century makes a positive response to the impact of various formalism.Three outstanding Marxists-Bakhtin,Jameson,and Eagleton-have the insight into the inherent relationship and interaction between literary form and ideology on the basis of symbols.Combined with the criticism of formalism and ideology,they create literature research methods from literal from to the ideology,as well as update the meaning of ideology.This shows the development character of Marxism which defuses the impact,also marks the refiness of Marxist Literary Criticism.
Marxist Lliterary Criticism,Bakhtin,Jameson,Eagleton,literary form,ideology
I207
A
1674-8891(2016)04-0086-05
2016-06-20
2013年度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规划基金项目“《资本论》的诗性话语研究。”项目编号13YJA751018。
黄世权(1969—),男,湖南桂东人,文学博士,北海道大学访问学者。现为广西师范学院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从事文艺理论的教学与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