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春燕
黑塞对德国浪漫主义文化传统的接受与传承
郝春燕
黑塞是新浪漫主义诗哲代表,德国浪漫主义先驱对其人生哲学、学术思想以及实践创作有着深远影响。他基于个体成长感悟与工业社会反思,传承并发展了德国浪漫主义文化精神,主要表现为三个层面:一是其领悟德国浪漫派诗哲的生存观,确立追求人性自由,引领人类走出蒙昧的“诗人”之梦;二是其在艺术创作和评论中为德国浪漫主义先驱立传,阐发他们的思想;三是其汲取德国浪漫主义先驱的理想生存观,结合时代精神形成较为系统的诗化生存哲思。
德国浪漫主义;黑塞;传承
黑塞是世界著名的德语艺术家,活跃于20世纪前半叶,1946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其不仅涉猎文学、绘画、音乐剧等多种艺术创作,也是当时颇负盛名的艺术评论家。他成长于经历了启蒙主义、古典主义、狂飙突进运动以及浪漫主义思潮的德国,饱读了前人的文学和哲学著述,为家庭虔诚教育和学校神学教育熏陶,浓郁的人文主义氛围和现代文明社会的洗礼,使他主动走向了人性探索之路。德国浪漫主义对黑塞艺术和哲思方面的影响是深远的,在黑塞人生观、艺术观形成的道路上,浪漫派先驱起着精神导师的重要作用,他们以丰富感性的艺术滋养其心灵,帮助个性叛逆、聪慧敏感的黑塞渡过人生的一场场危机,在风雨晦暗的时期树立生存的信仰和生活的热情。
浪漫主义思潮时期天才型人物辈出,是欧洲文化史上继文艺复兴之后的主体辉煌。这批天才的主体特征可以用“博学多才”来概括,一方面他们提出了融通艺术、科学、哲学的文化理想;另一方面每位浪漫主义者又自觉的追求着复合性人才的综合素养。其中德国浪漫派哲学家和艺术家在综合才能方面显得尤为突出,因此被冠以“诗哲”的称号。生活在德国浪漫主义者活跃过的国土上,黑塞从小得以窥得前人的文化宝藏,优良的家庭教育和个人对艺术执着追求,成就了他兼通多种艺术、善于人生思考的主体特征,为其成为20世纪崛起的新浪漫诗哲的代表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德国浪漫主义者生活在一个认识论鼎盛的时代,各种学科的发达和求知的兴趣让他们表现出过人的精力和才识。他们活跃于艺术、哲学、科学等领域,畅游在感性与理性世界。弗·施莱格尔涉猎语文学、哲学领域的研究,还撰写小说、悲剧;诺瓦利斯以冯·哈顿伯格为笔名写作,并研究自然哲学、医学和数学;蒂克不仅以诗文著名,而且擅长文学批评;谢林在整个哲学生涯中始终钟情诗歌;奥·施莱格尔从事语文学研究的同时还从事美学、艺术理论和艺术史等学科的研究;荷尔德林的诗作中包含着深刻的哲学思想;施莱尔马赫既是神学家也是哲学家、伦理学家;瓦肯罗德尔则将所学专业法律与文学、艺术活动结合*[俄]加比托娃著:《德国浪漫哲学》,王念孙译,第2页。。站在现代文明的高峰,博学多才的浪漫主义者们“自由地放眼过去和未来,以惊人的多面性看透哲学和诗、历史和艺术、古典文化和中世纪以及东方”*俞吾金、汪行福等著:《德国古典哲学》,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69页。,怀抱着对艺术和自然的热爱,以及重建完善人性、和谐世界的理想,他们在文学和艺术中抒写着古希腊的赞歌,对人性进行了哲学意义的研究。这批文化先锋认为,在解答人生问题时,艺术与哲学、宗教一样,具有同等地位,因此乐于在艺术中对生命提问,在感性体验、情感起伏中思考生命的奥秘。换言之,德国浪漫主义者们大多都具有掌控艺术和哲学的能力,具有较强的反思能力与创造力。独特的主体修养和反思时代的使命感造就了浪漫主义时期的独特文化现象:“在整个浪漫主义时代,文学艺术和哲学思想的相互交流是频繁和深刻的。很多文学家、诗人、作家、艺术家和美学家,都同时是哲学家或思想家;反过来,许多哲学家和思想家又同时是文学、艺术和美学的爱好者。因此,在浪漫主义的思潮中,深深地隐含和表现着一种浪漫主义的哲学情调。”*[法]高宣扬著:《德国哲学通史》(第一卷),上海:同济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239页。因此,德国浪漫主义者在艺术领域中形成了一种艺术哲学化的传统,在艺术史和哲学史上留下“诗哲”的美名。譬如歌德、弗·施莱格尔、诺瓦利斯、荷尔德林等人一边创作,一边研习哲学,留下了富有哲学意味的文学作品,有些人还有片断型的哲学论著。诺瓦利斯的一首诗歌或许能说明当时人们热衷在艺术中孕育哲学思想的:
“当数字和图式不再是万物的钥匙,当那些歌唱或者亲吻的人们,比资深学者知之更深,当世界回归自由的生命,回归到世界之中,当光明与黑暗为了真正的明净而重新相连,当人们在童话和诗歌里认识到永恒的世界历史,最后在一个神秘的词语面前那个完全颠倒的本性在消散”*[德]曼弗雷德·弗兰克著:《德国早期浪漫主义美学导论》,聂军等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21页。
德国浪漫主义者的哲思和艺术创作交融为一体,赋予哲学以感性的体验,更容易为人接受。他们的哲学以艺术的方式深深地打动了黑塞的灵魂,在其成长的历程中,浪漫主义始终伴随左右,成为其精神支柱。
黑塞1877年出生于德国西南部黑森林地区的小城——卡尔夫,成长于浪漫主义热潮之后,有幸在博物馆、图书中欣赏到德国浪漫主义艺术,阅读到浪漫主义艺术思想和哲学理论。他与德国浪漫主义先驱有着文化上的先天血缘关系,在艺术才能发展的过程中,德国浪漫主义艺术、哲学起到很关键的滋养作用,成为其选择献身文学、艺术的向导。
童年时期,黑塞的艺术天分就较为明显,他的游戏往往就是艺术的雏形,善于表演、喜欢阅读、聆听音乐、倾心绘画,乐于与弟弟演绎阅读过的故事,能全身心投入,颇有表演天赋;曾撰写童话送给妹妹作生日礼物。尽管父母从未期望他成为一位艺术家,甚至因为他抛弃神学从事艺术而担忧他未来的人生,但他们给予的艺术启蒙却是黑塞宝贵的财富。母亲擅长文学和音乐,父亲注重绘画教育。母亲曾在日记记下黑塞的童年兴趣,“4岁时便喜欢念诵任何有韵律的东西”*张佩芬著:《黑塞研究》,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14页。,小学作业本上写满了诗句,有自己的作品,“更有歌德、勃仑泰诺、海涅和诺瓦利斯的。”*张佩芬著:《黑塞研究》,第14页。父亲带他游览了瑞士巴塞尔的艺术博物馆,懵懂年少竟然对绘画作品印象深刻,并十分喜爱,成年后曾回忆:“这些印象中有楼梯间里勃克林的壁画,有霍尔拜因的家庭画像,有死亡的基督像,有费尔巴哈的儿童牧歌,还有一幅庄稼地着火的画,孩提时的我特别喜欢这幅画。”*张佩芬著:《黑塞研究》,第6页。这些画家是德国16-19世纪期间的浪漫主义画家,他们作品中的艺术感染力潜移默化地渗透到小黑塞的审美视野。
刻苦自学、追求文学之梦的青少年时期,黑塞阅读了大量的文学、哲学书籍,其中给他带来震撼,可以作为精神导师的就有从小熟知的浪漫主义先哲。在拉丁语学校他邂逅了同乡荷尔德林这位伟大的诗哲,捧读其诗歌深深陶醉其中,曾称《夜歌》是“精美的,完全被施了魔法,是我一生中碰到的最美的东西”*王滨滨主编:《黑塞传》,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1页。。他从中体味到先知者的魔幻术和诗歌的秘密。毛尔布隆修道院的神学课程枯燥乏味,压抑天性,黑塞则在荷马、席勒的作品中寻找到可以摆脱黑暗的诗意,他抓住一切机会畅游于想象力的海洋,即使是禁闭惩罚的时刻,他也能从文学中获得解放。黑塞聪颖善学,属于优秀生,但最终却以反叛的行径被遣送回家,对这段经历我们可以结合《轮下》少年的经历来认识。或许,我们可以将这次叛逆事件视为浪漫主义自由精神与世俗准则在其心灵第一次交锋的结果。他从13岁起就为自己设立了做诗人的人生目标,因而必然会奋力挣扎,试图从家庭、社会设定的教士之路上逃脱。这场斗争可以说是黑塞品尝诗人悲剧命运的开端,他为家人误解为疯癫,多方治疗,甚至关入疯人院。精神的痛苦,理想遭遇的摧残使其意识到人的自由、个体的权利对人生的重要意义。从其1892年书信中我们可以看到黑塞为理想抗争的思考,他请求父母尊重其作为人的自然权利,不要滥用父母的权威剥夺他的理想,“然而我却要从我的立场来陈述:我是人。人,正如席勒所说,我的创造者唯有自然。……我是一个人,和基督一样善良,也能够像他一样地区别理想和生活(9月11日书信)”。*张佩芬著:《黑塞研究》,第8-9页。或许正是这场精神经历使黑塞开始真切地理解到浪漫主义者的价值——保卫人性自由是生命存在的终极意义。
成年后,德国浪漫派哲学家对其人生观的影响愈加彰显,他如此喜爱他们,甚至在作品中以各种方式抒写他对先哲们的理解和认知。从某种意义上看,黑塞的文学和文论是在为浪漫主义者和浪漫主义精神著书立传。《感谢歌德》一文概括了歌德在他生命中的重要意义,歌德是他一生都在阅读的人:诗人歌德给他美的享受,呈现给他诗人的天才;文人歌德是他的导师,让他认识到将生命建立在精神之上对人类的存在的价值,激发他对话、思考,反省;智者歌德,怀抱“对生命的朝拜和敬畏,它只想侍奉,没有任何要求和权利。”*[德]赫尔曼·黑塞:《感谢歌德》,谢莹莹译,《外国文学》1999年第3期。在黑塞看来,这就是“道”,与印度、中国、希腊智慧相通,也是他在文学、绘画中反复表现的理想。1896年1月28日致父母信:“使歌德成为独一无二最伟大诗人的东西是他在自己心中独立地解开了近代之谜——火与水的联系,即古典因素和浪漫因素在思想和创作中的相互联系。是和非、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理念和讽刺、荷马与但丁。”
尼采曾激烈地批判过19世纪30年代晚期浪漫派,但因其坚持审美主义理想学者们往往将其归属于浪漫主义传统,他比早期浪漫主义离黑塞更近,其风靡德国时,黑塞也欣然接受了他的思想。从蒂宾根书店自学时期,尼采就进入他的视野,他将其作为自己的偶像,他在墙上挂上尼采和肖邦的肖像,认为尼采以瓦格纳为音乐偶像,他则以肖邦为偶像,对尼采的模仿从一个侧面说明尼采在他心目中的重要地位;而瓦格纳这个形象也成为他小说《克莱因与瓦格纳》中主人公心中反复出现的一个意象,被塑造为克莱因本真人格的象征。《彼得·卡门青特》那个城市长大的大学生理查德,擅长演奏瓦格纳的浪漫歌剧,崇拜尼采的哲学,喜欢引用威廉·布施(德国画家、诗人)的幽默诗句。《德米安》中的青年辛克莱尔非常崇拜尼采,精读其文集,深受其反市侩主义、怀疑论和超人哲学的影响,并以之为社会评价尺度,最终他在具有超人气质被奉为圣母的伊娃夫人那里获得心灵的归宿。发表此小说的同时,黑塞还发表了《论〈查拉图斯特拉的归来〉》的文论,肯定尼采是“德意志精神、德意志勇气和德意志男子气概的最后一位孤独的代表。*[德]赫尔曼·黑塞著:《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杨武能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4年,第13页。”这些主人公的精神偶像何尝不是黑塞自己的偶像,他对尼采精神研究得很深入,把握得也很深刻。在小说《荒原狼》中甚至以尼采为原型,抒写了厌恶现代文明的超人、天才的孤寂及其痛苦的孤傲。尼采对黑塞的文学精神的影响也为评论家所关注,瑞士评论家指出小说《盖特露德》以尼采“人类从音乐精神中获得再生”(Wiedergeburt des Menschen aus dem Geiste der Musik)这句名言作为小说的主题。“这是一部关于音乐的小说,同时又是一部关于生活意义的小说。如同音乐的本质不仅仅在于优美之和弦赋予人欢乐感,还同等强烈地在于它克服不和谐性的力量,因而人们需要也能够——恰是小说的意义所在——在生活中达到一种克服种种可怕或者悲哀经历与障碍的境地。”*张佩芬著:《黑塞研究》,第45页。我国学者张弘曾着重分析了尼采对黑塞思想的影响:“第一,‘趋向内在性的意志’与‘通向内在’;第二,‘求真意志’与‘爱真’之学。”*张弘、余匡复著:《黑塞与东西方文化的整合》,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181-182页。
黑塞还将其对浪漫主义者的理解熔铸于文学创作。在小说《在中国式园亭里》他虚构了大学时代默里克、华勃林格尔与精神失常的荷尔德林共度一个风和日丽的夏日的故事,以美好的理想主义精神与诗人不为世人理解的悲剧为对比,抒写了诗人的命运和责任,表达了对诗人的敬意。诗歌《荷尔德林颂》视荷尔德林为青年时代的朋友,赞颂其诗歌中神性的光辉。《诺瓦利斯随想》《诺瓦利斯的生与死资料集》等文则高度赞颂了早期浪漫派先哲的虔诚的信仰,指出这正是现代人缺少的精神故乡。他深深地感动于诺瓦利斯的诗歌:“任何一次与诺瓦利斯的熟悉接近都意味着对于某种有价值思想的一次深刻而有魔术性的体验,也就是一次独创精神的体验,一次进入神秘精神殿堂的体验。”*[德]赫尔曼·黑塞著:《黑塞散文选》,张佩芬译编,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1997年,第187页。在他看来,诺瓦利斯的早逝与荷尔德林、尼采的疯癫都是天才对现实的一种抗拒。
概言之,浪漫主义者,尤其是浪漫派诗哲的艺术和人生理想成为黑塞毕生追求的目标。他在研究浪漫派的过程中深深地理解了浪漫主义精神,并给予高度评价,他认为正是这批先驱的努力奠定了文学在德国社会的地位。的确,在此之前德国文学发展缓慢,一直处于向外学习的状态,浪漫派在文学民族化、理想化等方面做出了重要的贡献,他们批判地继承了歌德以来的文学传统。“那个时代是我们现代德国文学的独特的诞生年代。尤其是梯克*注:也翻译为蒂克。写下了第一批现代文学。德国以往许多世纪里并无哪一个世纪曾出现过如此众多生气勃勃、勤奋努力而又温顺柔和的精神工作者。随着高等学府的建立和柏林沙龙的诞生,我们开始把文学视为事业,而写作也成了职业;从此以后,我们便有了小说家、新闻记者、散文家、小品文作家以及其他诸如此类的文学和精神工作者。”*[德]赫尔曼·黑塞著:《黑塞散文选》,张佩芬译编,第186页。不过他的态度很严谨,在肯定有优秀的浪漫主义文学家,如艾兴多夫等人的同时,对二十、三十年代浪漫主义鱼龙混杂的情况也给予了批评。
在那个浪漫主义被诋毁的时代,他毫不掩饰自己对浪漫主义的热爱。他曾主编过《浪漫派的精神》一书,在书中言明与德国浪漫派的因缘从18岁就开始了,“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我是最好的德国浪漫派的爱好者和行家之一,我在18岁时就开始探究它的奥秘,除印度与中国文学外,它在很大程度上也决定理我自己的思想与创作。”*王滨滨主编:《黑塞传》,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12月,第134页。其对当时文学界研究不辨优劣,将浪漫主义文学一致等同二、三十年代颓废的浪漫主义现象非常焦虑,深感急需帮助年轻一代理清线索,提高辨别能力,对浪漫主义所受到的责难,他进行过多次有力地辩护。譬如:1926年10月,在《法兰克福报》上他谈道,“德国思想中这一伟大勇敢的巨浪似乎消逝在沙地上了,而浪漫主义这个名词也成为某种骂人话,当代的德国人用以形容一切他们认为无利可图,迷失方向、幼稚无知和理想主义的东西,但是恰恰是人所公认最高尚的爱国者们,却把这句骂人话实际运用于几乎所有多少可算是高尚的活动之中,竭尽了他们的全力,从事于较之服务于下一场战争更为高尚的目的!”*张佩芬著:《黑塞研究》,第240页。他尖锐地反驳那些用“毕德麦耶尔派(Biedermeier)”来指代浪漫主义的评论,“他们认为那些都是‘市民阶层’之作,均属过时,伤感气十足而又怪诞之作,在我们这个庄严美好的大时代中显得既愚蠢又轻薄,简直十分可笑。他们就是用这种口气议论所有高高超越提倡生活的人类精神与灵魂的事物,似乎一百年来德国和欧洲的精神生活全不存在,似乎施莱格尔、叔本华和尼采的渴望和幻想,舒曼和韦伯的梦想,艾沁多夫和斯蒂夫特的诗作不过是一些肤浅可笑、幸而早已消逝的祖父时代的时尚而已!然而这些梦想与时尚全然无关,与一切纯粹的修辞造作全然无关,它是在与两千年的基督教文化、一千年的德意志精神进行着辩论(Auseinandersetzung),它所涉及的是人类存在的意义(Begriff des Menschentums)。”*张佩芬著:《黑塞研究》,第185页。
基于对浪漫主义精神的理解,黑塞本人继承并发扬了他所敬爱的诗哲传统,以浪漫主义文风抒写了内在精神世界。他第一本诗集就命名为《浪漫的歌》,此后出版了大量小说、散文、诗歌集,都带有鲜明的浪漫主义色彩。他的目光驻留在人性的剖析上,探索着人的精神世界,分析了人在日常社会秩序下与自我存在秩序中的分裂状态,希求寻找到人的统一和完善之路。《黑塞传》的作者霍戈·巴尔曾称其作品《荒原狼》为浪漫主义新的光芒,称黑塞为最后的浪漫主义者,勇于承担历史的重要使命,保卫浪漫主义的遗产,“直至流尽最后一滴血,直至有一个和变态心理相对的全新世界发展形成。”*张佩芬著:《黑塞研究》,第160页。
除了自身坚持浪漫主义精神进行创作,他还关注德国年轻一代的创作取向。他肯定了当时德国兴起的新艺术,肯定其对浪漫主义精神的发扬:“倘若人们肯下功夫去观察我们现代人对‘新艺术’的热烈渴求,那么人们恰恰就会在最年轻的文学家群众发现,他们所向往和努力追求的东西,令人惊异地让我们直截了当联想到了1800年代那一伙兴奋激动的德意志青年”,“我们今天总算又有了一部诺瓦利斯文集。当我们的‘新浪漫主义者们’在这位业已消逝的死者遗著里度量他们可能从中获得的力量以及诗人的尊严感时,他们将从中获得祝福。”*[德]赫尔曼·黑塞著:《黑塞散文选》,张佩芬译编,第186页。
黑塞自觉地选择了德国浪漫主义者为精神导师,树立诗人理想,走上文学之路,倡导浪漫派,一方面是文化氛围和自身个性的原因,另一方面是反思现实人生的使然。事实上,黑塞对艺术的要求远远超越艺术本身,他将浪漫主义者的历史使命、社会责任、生命价值观提炼出来,结合自己的人生体验,融入到艺术创作中,追随先驱们形成了较为系统的诗化生存哲思。
德国浪漫主义者打通了艺术与哲学的界限,在哲学史上留下了颇具特色的浪漫派诗化哲学,主要表现为两个层面:一是以艺术中的哲思;二是哲思对人生诗意的追寻。一方面,他们强调人的想象力、创造力、情感等生命因素,力图在人的内部实现感性与理性的融合,“浪漫派们坚决追求将他们自己诗人兼艺术家的多方面生活体验移植到哲学,正是运用了他们的体验也采取的那种独特的艺术形式。他们还坚决追求将一种似乎能够(如同在艺术中一样)关乎‘全部’现实的方法运用于哲学。”*[俄]加比托娃著:《德国浪漫哲学》,王念孙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7年,第2页。他们用艺术直觉的思维方法抵制逻辑推理思维,“这种主宰着浪漫派哲学的艺术直觉方法,又规定着浪漫派哲学探求哲理的形式。富有诗意的或诗意掺半的哲理诗、断片、随感、箴言,是浪漫派哲学特有的表现形式。”*张佩芬著:《黑塞研究》,第3页。由此,他们的哲思带有明显的艺术语言气息,诗的语言成为哲思的主要表述形式,感性、艺术化形式写作成为这时期哲学著述的特点,譬如诺瓦利斯的《花粉》断片、《夜颂》等诗歌就充满了生死对立两极和解的哲思,通过白天、黑夜的象征,畅谈生死轮回,跨越时间的永恒存在,通过古希腊人与死亡抗争,基督怀抱人类之爱死而复活阐释爱而永生的命题。
另一方面,从哲思主题来看,德国浪漫主义哲学具有划时代意义,如果说浪漫派的哲学形态是诗的本体化(理性的诗化表达),那么哲学的主题则是本体化的诗(诗意的存在)。“浪漫派哲学在思考艺术问题时,大都不只是从单纯的艺术现象出发的,而总是把艺术与生活、人生、世界的浪漫化、审美化联系起来。”*刘小枫著:《诗化哲学》,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97页。他们将哲学对主体的关照推进了一大步。在工具理性制造的物质发达的社会中,他们着力思索着人的精神存在,思考人的自由、本真,以及人与自然的和谐存在等问题,从而使生命富有诗意。在浪漫主义先哲看来,真正的诗不是作家创作的诗歌形式,而是宇宙和感性的生存世界本身。因此,浪漫派诗哲的诗并不局限于文学体裁的诗,甚至提出与形式的诗区分,追求理想完善的人的诗。概括说来,浪漫主义与启蒙主义、古典主义、狂飙突进运动、神秘主义等等思潮的千丝万缕联系都基于其对主体人的人性完善理想追求,因此浪漫主义的主题我们可以简化为这样几个关键词:人的自由存在、人的自然本性、人的神性、人的永恒。
黑塞不仅对早期浪漫主义发展的概况较为熟悉,而且已经清晰地触摸到德国浪漫主义哲学诗化这个核心特征。在对诺瓦利斯的评价中,他指出,人们把这位德国早期浪漫派代表作品机械分为哲学和诗艺两部分并不公正,因为他的诗具有哲学特征,更重要的是哲思具有诗性*[德]赫尔曼·黑塞著:《黑塞散文选》,张佩芬译编,第185页。。对德国浪漫派诗和哲学的统一的理解和认同使他本能地对中国东方诗性文化大为赞赏,并着力探索以艺术的方式阐释他的生存哲学观。同时,其对德国浪漫主义诗意存在的理想认识也极为深刻,肯定了诺瓦利斯的现实精神,选择了中国的入世哲学,抛弃了浪漫派和印度哲学中的潜世思想。他将其对艺术与人生本体性联系的理解熔铸于自己的艺术创作之中,在艺术世界中建构了他的生存论哲学思想,以主人公扣人心弦的求索道路阐述了他对现代社会的反思,树立了理想的生存境界。更为重要的是,他对人类的命运有着清醒的认识,以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勇气为人类指出通达精神故乡的大道,这条道路就是“通向内在”的诗化之路。他将其具体阐释为三个层面,一是主体的艺术化,即以审美意识沟通内外世界,艺术家以真艺术创作抵达人的本真性灵;普通人则以审美心态超越庸俗生活,美化世界。二是思归本源。西方现代社会为启蒙理性操纵,认知之思将人与世界分裂,也分裂了人性,因而黑塞通过悉达多、歌尔德蒙等探求人生之道的“诗人”形象指出了思与生命体验的内在联系,通过多重意象、内心独白等手法向人们呈现了向死而生的生命之思,并以可见的绘画艺术诠释了其不可见的诗意心灵。三是人类保持筑居的诗化。黑塞没有像海德格尔那样提出栖居的理念,但两者在人的生存原则上的认识却有共通性。他指出,人类建筑及劳作的本源意义在于保护生存的自由、和谐,首先是人与自然的和谐,鉴于工业文明对这种和谐的破坏,他提出了诗人必当坚守居住的艺术;其次,人当遵循劳作的自由,鉴于当代人为功利而操劳无以休憩,他提出了逃逸的生存态度,以游戏的心态生活,跳出日常繁琐的事务,克服功利的诱惑,体味自由的愉悦。最后,他还提出了人与神的和谐。在他看来,现代文明社会的一大弊病就是信仰衰落。为此,他批判了那种以神伪饰言行的渎神行为,赞扬了南方天主教徒建筑神庙、供奉神祗的隆重仪式,深深感动于仪式中的虔诚心境和感恩之心。在他看来,人类享受节日欢庆之时也是与诸神共舞的时节。可以说黑塞的艺术哲学思想深深浸透着德国浪漫派哲学的精髓,生存的热诚与“回乡在途中”的悖论相辅相成,这也是他选择从印度避世哲学走向中国入世哲学的内在动力。他的一生坎坷多磨,却又坚勇无畏,在与各种形态的形而上学思想作斗争的过程中,他伤痕累累却从不言放弃。二战期间,其因反战言论受谴,来自家庭和社会的重创没有压倒他,他在民风淳朴、风景宜人的堤契诺寻找到心灵故乡,获得了爱情和友谊,体验到人性和谐的美好,同时,也获得了艺术上的丰收,完成了对现代文明的批判及诗意存在的描述。他的艺术就像他的人生一样,充满着人性理想的光辉,
尽管目前对黑塞艺术中的诗化人生观展开系统的研究者几乎没有,但其艺术哲学化特征早有评论家关注。德国学者克里斯蒂·英默·施耐特曾谈道:“黑塞的早期诗歌不仅有德国浪漫派的痕迹,也有里尔克等现代诗人的印象色彩。……他喜欢表达淳朴而具民歌气息的感情,同时又蕴含哲学思考”*张佩芬著:《黑塞研究》,第56页。。另一位德国学者基尔希霍夫则肯定了其对人类精神世界的探索的现实意义,高度评价了其浪漫主义艺术的价值。他指出,“黑塞并非是从现实中脱逃——他一再不断受到这样的责备——他是以自己的浪漫主义方法处理着时代和现实,更确切地说,仅有极少数人像他这般热烈地对待时代和现实,没有这种献身精神,他便不能够把自己时代的现实(既是他个人的,又是人人所有的)如此强有力地予以魔术化了。……他的魔术,也即让现实获得人道主义的变化和提高,……一部有两个基本自我的作品:一个个人主义的实际的我以及一个超越个人的人性的我。”*张佩芬著:《黑塞研究》,第93页。
总得说来,无论是吸收还是反思,黑塞正是在对德国浪漫主义文化的学习中成长,并以自己的创作为人类的生存经营了一个诗意的征途。在德国浪漫主义精神传承的历史进程中,黑塞无疑是浪漫派诗哲颇有影响力的传承者。从创作来看,人们无论是赞同还是批评,都强调其艺术的鲜明浪漫主义特征。从理论研究来看,黑塞本人也是著名的评论家,他系统的学习过浪漫主义作家作品,对浪漫主义精神、浪漫主义的代表人物都非常熟悉,针对他那个时代浪漫主义的滥觞他提出了什么是浪漫主义传统的思考,进而在回顾传统的基础上对新浪漫主义艺术给予了肯定。有学者将黑塞归入德国新浪漫主义诗群*刘小枫著:《诗化哲学》,第230页。,事实上,无论这个归属是否还有争议,黑塞本人在阐发、扩大浪漫主义影响,增强人们对其传统的认识,以及鼓励新浪漫主义创作方面都有着直接的推动作用,从这个层面来看,黑塞承上启下的浪漫主义使命完成得很好。从更深的层面来看,黑塞的作品引发的德国热、美国热、日本热乃至全球热无疑扩大了浪漫主义精神的影响,其理想人性的追求至今仍然具有现实意义。
郝春燕(1977-),女,文学博士,聊城大学美术学院副教授(聊城 25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