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境冲突与利益表达
——乌蒙山矿区农民“日常抵抗”问题探析

2016-03-19 05:06张绪清
关键词:抗争维权矿区

张绪清

(六盘水师范学院,贵州 六盘水 553004)



环境冲突与利益表达
——乌蒙山矿区农民“日常抵抗”问题探析

张绪清

(六盘水师范学院,贵州 六盘水553004)

本研究以乌蒙山矿区两个村庄为个案,探讨工业化背景下矿区农民环境冲突中的日常抵抗图景与逻辑。研究结果显示,环境冲突中矿区农民因利益受损而频繁展开“日常抵抗”,抱怨和发牢骚、不理睬、不合作抑或适度遵从等柔性抗争方式构成了其主要的维权选择。此种日常抵抗的根源在于国家工业化进程的推进未能实现矿区的包容性发展,由于社会排斥与机会剥夺,矿区农民由发展主体“当事人”演变成“局外人”。削减矿区农民的日常抵抗行为,亟需政府服务理念的转型与治理能力的提升。

环境冲突;利益表达;日常抵抗

工业化进程中,因资源开发利用引发的人与人、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的“环境冲突”[1]近年来呈高发“井喷”之势。“环境问题的社会规模性、社会政治机构失调和功能障碍、损失承受者的集体被剥夺感、过于消极的决策观念和处置手段,以及谣言传播和政府公信力弱化等因素所产生的综合作用进一步构成环境冲突的集群转化。”[2]经济活动与环境问题的逻辑关联,使得环境恶化程度与环境议题敏感性,环境资源公共性与环境问题负外部性等问题,逐渐成为社会关注度最高的公共议题之一。

环境问题持续恶化与居民生存质量下降,不仅危害自然生态与居民身心健康,而且严重影响社会公平与价值正义。事实上,政府早已认知环境问题的严重性,只是碍于经济与环境的利益权衡与取舍而未能得到很好的解决。而学界虽然早已关注环境冲突下的维权问题,但对国家能源基地现实生活场景中农民的利益诉求与维权表达,尚缺乏深入的研究。深入田野调查则发现,既有研究框架与分析模式往往未能洞察矿区农民日常抵抗的内在机理与形成逻辑,也难以透视其维权选择与抗争理性,导致维权抗争镜像与事实原像的背离。因此,不带任何预设直接进入矿区农民的生存情境和经验世界,揭示矿区农民环境冲突中的日常抵抗图景与逻辑,尚有较大的学术开拓空间。

一、文献综述

日常抵抗这一学术概念,源自詹姆斯·斯科特对东南亚农民反叛与起义问题的研究。这一描述性概念深刻地诠释了“贫困本身不是农民反叛的原因,只有当生存道德和社会公正感受到侵犯时他们才会奋起反抗,甚会铤而走险。而农民的社会公正感及其对剥削的认知感受,植根于他们具体的生活境遇,同生存策略和生存权的维护密切相关。”[3]伴随着我国工业化进程的加速推进,农民因利益受损引发的环境冲突与维权抗争,逐渐成为社会各界共同关注的焦点之一。根据底层农民的公开维权激烈程度与不同特征表现,学界提出了一系列诸如依法抗争[4]、以法抗争[5]、以关系网络抗争[6]、以死抗争[7]、以权力—利益的结构之网抗争[8]、以身抗争[9]、以“气”抗争[10]及以环境抗争[11]等概念,这些解释框架为农民的维权抗争提供了不同的观察视角与研究面向。事实上,农民以身份、生死、法律、伦理等作为武器展开维权抗争,深刻地折射出转型期中国社会的复杂性、过渡性以及模糊性特点。

综合考察农民维权抗争的相关研究可以发现,现有研究往往聚焦于具有全局性影响的激进型维权抗争与突变型的维权事件,而那些处于萌芽抑或隐性状态、稍纵即逝的局部性日常维权抗争,特别是矿区这类矛盾聚合的“问题区域”内的弱势农民群体的日常抗争,尚未引起学界的深层关注。从实践生活层面来看,矿区农民的日常抗争不过是特定背景下自我利益争取、追求确定性的一种风险防范逻辑[12],亦即一种斯科特所谓的避免公开反叛风险的“弱者的武器”,其目的“并不是要以革命性的激烈对抗方式改变国家基本制度和政治统治,也不是对国家意志和行为的盲目依从,而是以其一系列的自主行为促使国家改变政策和行为模式。”[13]深入矿区农民维权抗争的日常生活背景,有助于我们更加深刻地理解其早已存在的隐性维权行为及其潜在风险,从而避免将其日常维权泛化成一种社会运动或政治革命。不论从生存伦理视角展开探究,还是从价值取向与情感维度进行解析,都应对维权背后的乡土伦理、生存规则、基本道义以及道义标准加以深层关注。如不从维权抗争主体的内部视角出发探究其文化特质与行为意涵,也就无法理解“憋屈”的农民为何还要选择“隐忍”与退让,当然也就难以深入理解矿区农民日常抵抗的发生逻辑。

二、案例描述:乌蒙山矿区农民环境冲突的现实图景

乌蒙山区地处滇东北和黔西北,从20世纪60年代的“三线建设”开始就一直是国家重点开发建设的能源、原材料基地。历经“三线”建设、改革开放、西部大开发等50年大工业布局与战略实践,区域国土资源综合开发不断走向深化。在国家大工业强烈扰动下,地方政府、国有企业、当地百姓等相互间因环境问题引发的环境冲突不断升级,这不仅伤害到环境资源和生态系统,而且严重伤害人类自身与社会系统,特别是矿区弱势群体——底层农民。环境冲突对人类社会的生产能力、经济发展、谋生手段、健康状况产生一系列的影响,从而不断加剧贫困与不平等的状况[14]。

本文以乌蒙山矿区具有代表性的两个村庄①*①遵照学术惯例,文中对涉及的地名、人名以及国有企业等均做了相应的技术性处理。国有煤矿、煤矸石电厂、火电厂、焦化厂分别采用TC和YLT、PB、PX、TN标识。资料来源:笔者带着项目团队于2013年8月2-16日,2014年5月中旬先后两次深入滇东北和黔西北交界的P县BG镇、SJ镇等多个村庄展开的实地调研。同时,对文中的农民与村民不做详细划分皆指生活在矿区农村的居民。作为样本进行考察,通过复原矿区环境冲突中“日常抵抗”的生活图景,以诠释农民维权抗争的问题化逻辑与深层意涵,探究日常维权困局的内在逻辑与发生机理。

(一)土城村样本

土城村属于黔西北的P县BG镇,该镇是一个典型的以煤炭生产加工为主的煤电工业重镇。区域内现有PX火电厂(装机容量100万千瓦)、TC矿选煤厂(240万吨/年)等国有大中型企业,有证煤矿12对,TN焦化厂和选煤厂5家,砂石厂12家,砖厂12家。2014年,完成税收2.68亿元,工业总产值80.39亿元。大工业开发衍生的环境破坏、疾病困扰等利益冲突,近年来集中爆发且有不断扩大之势。

1.工业布局下的环境污染

土城村的环境变迁始于1994年,一个总投资33.4亿元的国家大型坑口火电项目——PX电厂建成投产,重化工业布局下环境冲突由此开启。2005年是矿区环境变迁的一个时间拐点。当年,一个产冶金焦70万吨/年,配套洗煤120万吨/年的TN焦化厂与PX电厂毗邻而建。从那时起,火电厂和焦化厂每天排放大量的笨比芬、硫化氢和氮氧化物等有毒有害气体,将附近5个村庄2万多村民笼罩其下,环境状况一年不如一年。特别是TN焦化厂的生产运转,这一头顶“国家鼓励类产业企业”、“贵州省环境友好企业”、“循环经济试点企业”等众多光环的明星企业,尽管对外宣称生产脱硫装置如何先进、如何绿色环保,但在追求企业成本最小化与收益最大化的理性思维下,经济增长光环的背后掩藏着可怕的环境隐忧。因工厂“三废”所衍生的环境冲突和危机加深,生态破坏、水土流失以及工业污染从地表渗透到地下,由点污染向面污染迅速扩散,周围居民的生存环境日趋糟糕。

起初,百姓只是觉得电厂的燃煤灰尘与刺鼻气味令人难受,生活环境质量因空气污染而急剧下滑。慢慢地,电厂周边农民发现田地里种植的水稻、玉米、蔬菜等庄稼作物逐年减产;如今,电厂、焦化厂附近因大气和土壤污染,再难实现“种瓜得瓜、种豆得豆”,附近的耕地很多处于撂荒状态。调研中,村民谈及工厂污染无不怨声载道,甚至表现出愤怒、厌恶和极度反感。“火电厂无休止的粉煤灰排放搞得我们的生活十分灰暗”,“在该死的焦化厂臭气和刺鼻气味面前我们只能关紧门窗”,“饮水源被污染不能直接饮用,哪个管你死活?……”。

2.环境冲突中的疾病困扰

近年来,工厂附近村庄癌症患病率逐年上升且呈低龄化增长趋势,污染致癌的消息被迅速传播扩散,无形中引发村民恐慌、焦虑和极度敏感。解决就业和带动经济发展的满怀期望变成失望,心理预期落空与疾病威胁迫使村民由最初欢迎企业进驻变为强烈排斥。

在村卫生室,50岁秃顶的蒋医生可能是因害怕担责而不愿透露该村过多的疾病详情,仅仅是轻描淡写地聊了几句,但有一点他相当肯定,即“凡在该镇居住上20年的人中,只要生病照X光片发现肺部有阴影的,去昆明或贵阳的大医院进一步检查,90%以上的诊断结果为肺癌。”事实上,早在2008年PX电厂附近BG镇就有数名政府工作人员患上肺癌,随之发现亦有一些土城村居民患上了同样的疾病。根据土城村村干部所提供的数据,2011年该村有8人患肺癌,死亡6人;2012年新增到10人,死亡4人。也就是说,短短两年间该村有18人患上肺癌,死亡10人。更可怕的是,肺癌不仅发生在土城村,电厂和焦化厂附近的4个村均有大量肺癌和肺结核患者存在。2013年一季度6人患肺癌,前两月仅在镇卫生院开药的有13人,医生分析肺癌80%因空气污染而起且患病年龄40~50岁左右居多①*①左英奎.小镇困局.金黔在线—经济信息时报[EB/OL].http://jjxxsb.gog.com.cn/system/2013/03/27/012129472.shtml。

遭受疾病严重困扰的矿区村民,很多时候表现得十分的无助与无奈。对此,41岁的土城村人何香秀深有感触。由于常年跟随老公穿梭于滇黔跑省际短途客运,她见识过村民太多的心酸和无奈,也遇上过太多的困惑。当谈到污染致病问题时,她的语气中充满了忧愤和抱怨:“2008年之前,哪家老人不都活到70~80岁。现在,村里几百户人家很少有70岁以上的了。短短6年间,病的病、死的死,生怪病的越来越多,癌症死亡年龄从50~60岁下降到40岁……。要不是家里有小孩还在读书,老人需要有人照顾,打死我也不愿待在这里了。”的确,留在当地的年轻人越来越少,他们更多地选择了逃离,特别是家里有癌症病人去世后出去打工的年轻人就再也不愿回来。

3.尚未终结的控诉与抗争

土城村的环境冲突从大工业生产布局,外源性介入就已经开始,且不同时段的矛盾表现不同。矛盾冲突在2006年春显得异常尖锐。这一年,也是焦化厂和电厂污染最严重的时候。由于饮水源受到污染,水面漂着一层黑色的不明物,影响到了村民的正常取水,而焦化厂排出的刺鼻气味则引致不少人咳嗽哮喘生病住院,村民经过集体协商,要求村主任协调处理此事。村主任与村民代表便找焦化厂和电厂负责人理论,要求停止污染。起初,焦化厂和电厂在担责问题上相互推诿,愤怒的村民于是分成两拨人堵住焦化厂和电厂门口,不让企业车辆正常出入,迫使其解决。最终在镇政府的出面协调下,双方基本达成协议:焦化厂和电厂共同出钱去3公里外帮村民取水,工厂继续生产但不可以再排污或必须经过一定的处理。此后几年,经社会监督和媒体曝光,该市在环境问题上因政府违背承诺而遭国家环保总局“区域限批”,污染状况有所减轻,情况曾一度有所好转。

然而,冲突远没有终结,而只是暂时缓解。2009年,在煤电告急与价格飙升利益驱动下,高强度污染再次出现。TN焦化厂和PX电厂公开排污损害村民健康的现象频频复发,村民多次聚集到焦化厂,要求企业停止污染。此时,因村干部、基层政府与企业结成利益同盟,基层政府出于维稳需要,采取高压手段将问题压住,并要求村干部对有上访苗头的“重点对象”实施“安抚”。不仅污染并没有从根本上停止,细心的村民还发现村干部们都翻修了洋楼,普通村民的心理逐渐失衡。在他们看来,村干部不仅没有帮其解决问题、表达诉求,反而行凶欺压老实人。特别是该村所发生的村长打伤人的事件,更是激起了村民的公愤,随着被打者以家族被欺辱的名义展开“民告官”,集体征地的200万元补偿款被村委会侵占的事实也浮出水面。村民于是将企业污染与村干部的腐败和地方政府的不作为联系起来,他们开始纷纷谩骂村干部,指责地方政府。

(二)罗家地村样本

罗家地村隶属于黔西北L市BG镇,经济社会变迁肇始于20世纪60年代大工业布局下的“三线建设”。1966年,国家核定产煤300万吨/年的国有煤矿TC矿和100万吨/年的国有煤矿YLT矿同时开工,并分别于1984年和1971年建成投产。伴随着工业开发强度、深度和广度的不断演进,地质灾害频发与移民搬迁、矿群关系紧张呈双向互推格局,强大的外力干扰成为了诱发环境冲突的直接根源。

1.移民搬迁中的适度遵从

在罗家地村,国家煤炭基地的大规模机械化采煤严重破坏了地质构造,不断诱发地质灾害。在地质灾害胁迫下,移民搬迁成为最棘手的现实问题。故土难离,村民在没有获得相应生存保障的前提下都不愿主动搬迁撤离。

从2002年开始,罗家地村五组寨子背后100米远处、海拔2280米高的山顶上千百年来坚如磐石的巨大花岗岩出现了开裂,从山脚下肉眼都能清晰地看见。2004年起,山顶不时有松动的石头掉下来损坏庄稼、砸伤牲畜,山脚下村民的生命财产安全受到严重威胁。2008年2月几场春雨过后,从山顶滚下来的石头几乎昼夜都有,特别是山顶滚石将村民刘转林家的耕牛砸了个断气死,一度引起村民极度的恐慌。2008年5月,地方政府组织当地51户居民,148人永久性地搬迁撤离昔日生活的家园。由于此次地质灾害缘于国有TC煤矿长期井下深部采煤,而地方政府财政困难,搬迁后的移民只能依靠TC煤矿所支付500元/月的临时安置经费租房过日子。而在搬迁之前,地方政府承诺将村民集中安置到5-6公里外的本镇东风村,8个月内住上100平方米/户的新房。另外,还承诺划出38平方米/户建猪栏牛圈。尽管村民内心诸多不愿,但迫于紧急避险与“保命”之需,不得不服从政府安排。

2.非暴力不合作抗争

失去土地这一保障之后,80%的搬迁家庭陷入进厂无门、种田无地、经商无本的尴尬境地。生活秩序严重紊乱,地道的农民一下子演变成“不工不农”的“三无”人员。在住房问题久拖未决、房租价格不断上涨、多次找政府解决均无果、养家糊口都成问题的情况下,村民把矛头直接指向了TC矿,将其视为陷大家于生存困境的罪魁祸首。2011年4月中旬,五组村民男女老幼60多人以增加租房补贴、维持基本生活所需为由,把在罗家地村五组生产的TC煤矿3号井足足堵了6个小时,造成国有TC煤矿经济损失高达15万元。当时,P县公安局、BG镇派出所紧急出动大批警力,将堵井村民以妨碍安全生产罪强行带走。其中,陈二响、刘转林、谢克等六人被认为是挑起事端的头子而被抓进拘留所,关押15天后临放之际还受到了言语威胁。

堵井风波发生后,在镇政府、企业、村委会、村民代表的协调下达成了两点协议:一是企业适当增加租房补贴、尽量提供就业岗位,政府尽快落实移民安置房问题;二是村民不再干扰和破坏生产,最终将此事大事化小。2013年8月我们入户调研时,焦灼的村民表示其最大的渴望就是能在2013年农历大年三十之前住进搬迁房,至于其他承诺能否兑现已不再重要。2014年5月,我们再次返回调研得知仍有村民因各种原因未能如愿,村民愤怒、抱怨和无处泄愤的情绪溢于言表。

3.夜半造房的行为理性

在罗家地村五组移民搬迁问题久拖未决之际,因国有YLT煤矿采煤,一度造成三组村民饮水源断落。2009年以来,罗家地村三组的56户人家中,51户民房变成了危房,随时都有发生倒塌的危险。三组村民吸取了五组村民堵矿井“集体行动”[15]的失败教训,采取了柔性抵抗策略。他们抱怨政府不作为,痛恨国有煤矿采煤,责骂村干部腐败无能,怀疑他们是“穿一条裤子的”的异己分子。而不配合基层组织工作抑或适度遵从基层政府高压,则成为村民的主要维权表达方式。

2011年国庆期间,据说上级政府将要对采煤地质沉陷区的移民搬迁进行重新核定,该消息像炸了锅一样在该村“迅速沸腾”。经历多次博弈失败教训,村民在尝尽苦头后逐渐学会了“理性”。为抢抓拆迁机会,哪怕仅是为了增加一点额外补偿,他们纷纷采取了看似无用的“种房”策略,即在原有房屋基础上增加楼层或择址新建。另外,为防止政府强拆,村民“抱团取暖”,达成高度默契,相互提供可靠“情报”。此时,原本主要由青壮年劳动力承担的体力活,妇女、老人和小孩也纷纷参与进来,可谓是“各尽所能、各司其责”。在调研现场,我们目睹了紧急“种房”的激情上演,甚至连夜晚都不放过,以至于两对新婚夫妻夜晚不上床“造人”而紧急“造房”辛酸地流传开来。从2012年10月到2013年8月,短短10个月里,整个三组85%的家庭都增加了新楼房。虽然政府对抢建抢修违章建筑一律不予补贴并强拆的告示随处可见,但似乎于事无补。

三、日常抵抗:乌蒙山矿区农民环境冲突中的利益表达与维权抗争

乌蒙山矿区农民日常抵抗的案例表明,大工业是造成生境破坏与百姓“日常生活的紊乱”[16]根源。尽管农民早已认知危险存在,但由于生存能力脆弱和资源匮乏,根本没法正常搬迁。就算他们对基层政府、地方官员、村干部等权力阶层失去基本信任,但基于生活现实性、生存艰难性、生命延续性等方面的考量,他们又往往只好选择隐忍与退让。如果说以要工作和要生活为由选择集体封堵矿井更多的是一种被动进取的无奈之举的话,那么以娶媳妇和增加用房为由,选择激情“种房”的策略则体现了矿区农民试图借助拆迁的机会,努力争取多一点补偿的主动进取的“狡黠的理性”,其背后所折射的现实是太多时候村民的利益损失没有得到相应补偿。

在环境污染事件面前,矿区农民自始至终很少依靠法律途径来解决冲突,而是依据日常生活情境来处理纠纷,寄希望于传统村社内部的力量来调解矛盾。而在调解失败之后,爆粗口的过激言论,以及向诸如笔者之类“局外人”抱怨他们所遭遇到的伤害,成为村民发泄怨愤的常用武器。矿区农民在利益受损之际,本能地采取诸如抱怨和发牢骚、不理睬、诽谤和“说坏话”、适度遵从等隐性方式进行柔性抗争与维权表达。这种由特定经济社会情景所决定的,因利益纷争把矛头直接指向地方政府、国有企业、基层管理者以及村干部的维权表达成为了矿区农民维权选择的一种惯习。

(一)日常抵抗的基本形式

1.抱怨和发牢骚

抱怨和发牢骚乃是矿区农民日常抵抗最常见的表达方式之一,矿区农民往往采取向外界倾诉的方式来表达其在工业发展进程中所遭遇到的各种不公平、不公正。此种抵抗方式在矿区社会底层人群中尤为普遍,这源于农村相对封闭所形成的特有的社会网络,由于难以从外界获得资源,遭受环境污染伤害之后,个体根本无力应对。基于共同的生活遭遇、情感上的相互依靠和精神上的相互支持,矿区农民得以达成共识,并通过采取抱怨和私下谴责的方式,向管理者、管理者上级部门及领导以及笔者这类“圈外人”,表达他们对地方政府、企业以及村官的不满。

2.不理睬

不理睬是矿区农民另一种常用的柔性抗争方式。采用此种方式的矿区弱势农民往往将自己包装成为一个 “糊涂人”或故意“假装不清楚”,特别是当基层政府亟需执行某项政策时,农民在自己的诉求没有得到回应的情况下干脆“躲”起来,不与基层政府干部和村干部等“官员”们见面。这种无需任何解释的维权方式在初期效果似乎较为明显,也一度让“官员”们束手无策。但无论矿区农民的维权态度如何坚决、抗争行为多么执拗,只要其生活场域边界未发生根本性变革,其与强势群体抗争的败局就注定难以扭转。正如我们所看到的,在山体垮岩、地质滑坡等灾害面前,村民不得不选择妥协,听从政府安排。

3.诽谤和说坏话

诽谤和说坏话也是矿区农民日常抵抗的基本形式之一。特别是搬迁户,更是喜欢在上级政府机关、领导、媒体及外界等面前数落当地政府、乡村干部和“不守规则”的“自己人”。村民背地里指责官商勾结、政府不作为、村干部私吞扶贫款、截留移民搬迁款等。针对执政者们关心“政治名誉”的心态,村民长期积压的愤怒情绪通过诽谤和“说坏话”等形式得以公开宣泄出来。当然,诽谤和“说坏话”的对象既针对干部和官员,同时也包括破坏“规矩”的内部人。

在罗家地村搬迁问题上,破坏“规矩”的内部人成为众矢之的。村民通过“抱团取暖”私底下达成协议,政府不满足村民的基本要求就集体拒绝签字,迫使其提高补偿做出让步。然而,黄开栋基于他二弟在镇中学教书的前途考虑,加上平常与政府工作人员有一定的交情,碍于面子他在“额外好处”诱导下第一个签字同意搬迁。这一举动为政府强制性移民打开了缺口,致命地瓦解了村民组织的内部团结。黄开栋的损人利己行为,成为村民纷纷指责、谩骂、唾弃的对象,同时也付出了被村民集体孤立的代价,成为了村里的孤家寡人。

4.非合作

矿区农民也会采用非合作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不满和失望。调查中我们发现,在一次次利益受损的遭遇中,村民普遍认为当官的都不靠谱,他们为了自己的利益会不惜损害集体利益。因而,他们也就不再象往常一样配合村级组织和基层政府的日常工作。

每次村委会换届选举,村民都付诸以强烈的政治期待,希望能选出“草根英雄”来替自己就移民搬迁、征地补偿等问题与政府讨价还价。可往往事与愿违的是,在外界干扰下,“草根村长”一般难以在村民选举中胜出,而基层政府中意的合格人选则通常会最终赢得选举。于是大家纷纷选择“非合作”。尽管“非合作”表现出底层抗争的柔软,然而,这一柔软所能发挥的“以柔克刚”作用,有时候是不容小觑的。

5.适度遵从

在中国乡村社会的“熟人”关系中,往往注重讲交情和顾及面子而做出让步,适度遵从就是一种半遵从状态的最佳体现。此种方式不仅是传统乡村“人情”社会的现实折射,更是个人在“乡村政治”格局下的理性选择。矿区农民的一些日常棘手问题,往往需要依赖一些退下来的村干部或乡村精英,通过其与地方政府中一些官员所存在的私人交情,动用其正式或非正式的业务关系来予以调停。村民基于利益与情感的考虑,在不得罪熟人与地方官员的前提下做出适当让步。这一“似是而非”的遵从并不意味着抵抗结束,相反却孕育着新的矛盾与冲突。

农民采取“原生态”的维权方式展开抗争,根植于“过日子”的逻辑发生场。他们绞尽脑汁运用各种手段与地方政府、乡镇干部、国企等强势群体互动,无非是为了努力维护自身权益不受损抑或将受损风险降低到最小。在资源缺失和本能性的算计中,农民总是尽量搜寻各种可资利用的资源,他们既不会轻易地选择服从,也不会轻易地选择极端性暴力。在乌蒙山矿区农民的环境抗争中,农民“权衡利弊”,借以弱者的身份为武器,以弱示弱、以弱抗强被发挥到淋漓尽致。

(二)日常抵抗的逻辑阐释

大工业不断肢解传统小农经济,破坏封闭的稳态社会结构,不断衍生环境问题并诱发生态危机,社会矛盾聚合使得矿区农民与国有企业、国有企业与地方政府、基层政府与农民之间的利益冲突不断累积。由于矿区农民利益受损之后往往得不到及时合理的补偿,其困惑和问题难以得到满意的答复,正常诉求得不到实现且表达渠道阻塞,他们对企业和政府相关管理人员的不信任和不满势必与日俱增。

由于国家工业化中的“嵌入式”发展模式与“赶超型”战略实践并没有实现矿区的包容性发展,制度设计与体制病理将矿区农民排斥在国家工业化体系之外,他们只能在强大工业化裹挟中完成“被工业化”过程。矿区农民缺乏参与工业化过程与管理的有效机制,在社会排斥与机会剥夺的共同作用下,他们由发展主体“当事人”演变成“局外人”,只能被动地接受“被发展”。一旦利益受损且无法得到及时有效的补偿,他们往往借助指责、谩骂、抱怨、不合作等柔性方式来控诉与反抗其所遭遇到的伤害。环境污染、疾病威胁背景下村民的此类柔性抵抗并不是要与村干部、基层政府和企业彻底决裂,更多地是为了寻求一种和睦相处的安宁。

1.社会排斥导致矿农陷入生计困境

1974年,法国学者维莱·勒内提出了“社会排斥”概念,意指因缺少必要收入或财产而不能满足基本的生存需求,在民权、劳动力市场和政治等方面的权利遭受排斥。借用此一概念来分析矿农的“日常抵抗”,具有较强的解释力。

作为工业化实践的事实主体之一,矿区农民因户籍限制并没有以公民身份正常参与经济社会活动,被排斥于国家工业化体系之外并保持较低的身份地位。对于他们来说,不仅基本公民权利、政治权利以及社会权利得不到有效认同,而且严重缺乏实现这些权利所必需的政治机制和法律渠道。矿区农民的弱组织特性、非政治化取向、抗争隐蔽性以及力量耗散性局限,注定了其日常维权难以彻底也无法彻底。脆弱的社会关系造成矿区农民难以获得足够的社会资源,抑或获得机会较少,一旦受外界干扰社会关系中断或断裂发生,弱组织结构很快瓦解。矿区农民不仅面临就业保障、公共服务、市场准入等体制阻碍,而且面临自身难克服的经济、政治及文化排斥。建构性排斥与工具性排斥[17]为环境冲突情境中矿区农民的“日常抵抗”提供了一种有效的解释话语,但其“日常抵抗”不应完全归咎于社会排斥,机会剥夺对矿区农民的贫困边缘化生存状态同样具有推波助澜的作用。

2.机会剥夺催生贫困“再生”

机会剥夺是指发展主体因不可抗因素无法参与经济社会活动过程,是主体性地位丧失的一种行为状态与受动结果。无论是客观经济状态受到不公正待遇,缺乏满足基本生存需要的某种机会或资源的绝对剥夺;还是处于不利地位与处于有利地位的个人或群体相比产生相对失落感的相对剥夺,以及绝对、相对基础上形成的“多阶剥夺”,于农民而言均具有不可抗逆性。引入剥夺这一概念来探讨矿农“日常抵抗”的发生逻辑与贫困“再生”,将为化解环境冲突提供新的思路与解释框架。

工业化进程中,矿区农民的剥夺是在被动“参与→选择→发展→赋权”等非自愿行为与选择中进行的。剥夺的强制性和胁迫性导致矿区农民的利益受损,其生存空间遭严重挤压。重工业优先发展的战略实践以及由此衍生的一系列行为结果,成为矿区农民贫困的历史起点与贫困“再生”并引发“日常抵抗”的逻辑归因。国家通过委托—代理方式赋权所产生的强势群体,凭借着政治资本、资金丰度和资源广度等经济社会绝对性优势操控矿区经济运转。层级式管理模式与权力异化导致矿区农民的利益得不到有效保障,陷入生计困境的他们展开日常形式的抗争也就在所难免。

四、结论与思考

在国家工业化背景下,矿区农民为摆脱生存困境本能地采取各种形式的抗争。日常利益受损迫使矿区农民排斥工业又离不开工业,享受工业发展成果又成为工业发展的直接牺牲品,面临着无法摆脱又必须逃离生存家园的艰难抉择。在“依法抗争”、“以法抗争”乃至“以死抗争”等策略均未奏效之后,介于理性与感性、激烈与优柔之间的“日常抵抗”成为其主要的维权选择。尽管抱怨和发牢骚、不理睬等隐性抗争无法达到“一石激起千层浪”的效果,但此种兼具理性与激情、灵活与坚定的柔性维权,成为弱者有力地维护自身合法权益的武器。通过对乌蒙山矿区两个村庄的个案研究,可以得出如下几个判断:

首先,制度障碍与体制病理是矿农陷入生存困境并展开“日常抵抗”的根本原因。大工业诱发矿区经济社会生态衰变,农民被迫搬迁撤离世代生息的家园。矿区农民被国家工业化所绑架,出现了发展异化,而环境污染频频诱发疾病,导致其生存质量急剧下滑。受社会排斥与机会剥夺的共轭协整,矿区农民由发展主体“当事人”演变成“局外人”,致使其处于严重边缘化生存状态。

其次,基于生活现实的乡土伦理与生存规则考量,“忍气吞声”与隐忍退让成为矿区农民情非得已的理性选择。环境冲突中矿区农民除抗争之外别无他路可走,只好拿起弱者的武器用以控诉、反抗其所遭遇到的不公平与不公正。浸润着生存规则与乡土伦理,矿区农民的日常抵抗纠结在“抗争”与“认命”之间,注定了其环境抗争难以彻底。

再次,只要国家工业化未彻底完成,作为国家战略性物资储备基地的矿区,其功能目标就没法终结,势必倚重大规模资源开发来继续其宏大使命。不能直面环境冲突与矿区农民的利益诉求,就不能从根本上解决就业发展、移民安置与疾病困扰,弱势的矿农与强势的其他利益主体之间的矛盾和冲突势必旷日持久地僵持下去。唯有立足矿区农民的可持续生计,确保其基本权益,才能从根本上消解矿区农民的日常抵抗行为,这无疑亟需政府服务理念的转型与治理能力的提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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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彭国胜英文审校孟俊一

Environmental Conflict and Interest Expression——Analysis of Wumeng Mountain Mining Area Farmer "Daily Resistance" Problem

ZHANG Xu-qing

(Liupanshui Normal University, Liupanshui 553004, China)

In this paper, two Wumeng Mountain mining village as a case study to start to explore the context of industrial mining environmental conflicts in everyday peasant resistance picture and logic. The results show that environmental conflicts in mining due to damage to the interests of farmers and frequent expand the "everyday resistance", complain and complain, ignored, or whether uncooperative appropriate compliance and other flexible Protest constitute its main activist choice. The results show that environmental conflicts in the mining area farmers due to damage to the interests of frequent and launched " daily resistance"; the flexible methods of protest as rights of the main selection, such as complaints and whining, ignored, not cooperation or to moderate compliance. The root cause of the daily resistance is characterized in that the process of industrialization in the country failed to achieve mine inclusive development, because of social exclusion and the opportunity to deny, mining area farmers by the development of the subject "the parties" evolved into an "outsider". To reduce the daily resistance behavior of farmers in the mining area, it is urgent to transform the government service concept and improve the governance capacity.

Environmental conflict;Interest expression; Daily resistance

1001-733X(2016)02-0062-09

2016-02-08

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乌蒙山国家能矿基地脱贫开发问题研究”(12XJL013)、六盘水师范学院科研基金项目“利益协整:乌蒙山区‘财富悖论’问题解构之路径”(Lpssy201301)的阶段性成果。

张绪清(1977-),男,贵州镇远人,六盘水师范学院副教授,硕士,乌蒙山区发展研究院研究员。研究方向:贫困与区域发展,能矿基地问题。

C916

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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