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保祥
每年的清明,我们班里的29名同学,都会不约而同地赶到家乡,去坟上看他。
王一松到教室里报到时,我嗤之以鼻,与我一起不屑一顾的,大有人在。
他名声不好,之所以从它班移至我班,是因为他的父亲苦口婆心的结果,老师原谅了他,却过不了我们这一关。
那个冬天,异常寒冷,他穿着破旧的棉袄,有些地方甚至露出了发黄的套子。有一次上体育课,我恶作剧地用铁丝将那些旧套子掏了出来,引起许多同学们哈哈大笑。但那天放学路上,王一松却被冻僵在半路上。
他请了好几天的假。我的心中过意不去,每每回过头去,好想看到他矮小的身影。
他重新来上学了。我的心像揣着一只小鹿一样怦怦乱跳,生怕他发现我的阴谋。他则十分阳光,手虽然冻裂了,却开始关注我们教室里的煤火。
煤火是去年冬天时,那个老门岗帮我们垒的。他退休了。今年冬天,我们要过一个苦冬。
他说:“我这些天没有闲着,一直在向爷爷学习如何垒煤火,如今,已经出师了。”
课间十分钟,他忙活得不亦乐乎,没有人帮助他。他拆砖、倒土,一脸污泥。
当他匆忙地坐到教室里时,老师怒目而视于他,因为他的形象有碍观瞻。僵持了十分钟时间,老师忍无可忍,而他则不知所以然,因为,他根本看不到自己的脸上有多么的难堪。
他不得不杀出了教室。没有热水,水管被冻住了,他只好用冰去擦自己的脸。冰带刀,像岁月,像流言,他的脸破了,鲜血直流。
我是第一个冲出教室的人。良心难安的我,带着他到了学校门口的卫生所。医生眼睛不好,忙乎了半天,我火了,骂了医生,他的脸部有了伤疤。
那件事后,我默认他成了我的朋友,虽然他的性格孤僻,实在是难以接近,但我选择了沉默。有时候,沉默就是一种承认与肯定,我认可他的人品,虽然他坏,经常逃学。
我试图在同学们面前改变他的形象,他家穷,但志气却不能穷。我要求他每天认真地洗脸,将洗脸当成一件无上光荣的工作。他第一次擦去了多日的浮尘,也在我的面前,第一次露出了真颜,他不丑,他帅气阳刚。
夏季多雨,雷声大作,那个下午,教室里成了海洋。
老师们去开会了,只留下偌大的教室里,30个学生坚守。
他坐不住了,站起身来,站在板凳上,对大家说:“我们冲出去吧,这房子危险。”
那个时代的学生,怕老师怕得要命,经常罚站、晒太阳或者体罚。因此,他的想法是在冒天下之大不韪,我们在默认与反对之间徘徊。
他跑了出去,拖着我的身体,我坚持不肯,因为外面大雨倾盆。
刚到门口,房子漏了,接着,墙倒了,梁塌了。
他发了疯似地冲进教室里,他腿不好,却一个个地拖每一个同学的身体,30个学生,出来28个,两个小女生,在角落里瑟瑟发抖。他大骂她们,她们迈不动脚,他一手一个,将她们拽了出来。
他想最后一个冲出来,但却错过了机会,梁砸了下来,他血肉模糊。
他不是我们的家人,却胜似我们的家人,虽然我们从来没有正眼瞧过他。
每年的清明,我们班里的29名同学,都会不约而同地赶到家乡,去坟上看他。经年累月,每个人都改变了容颜,但对他的情感依然不减。那两个小女生,如今已经为人妇为人母了,搂着他的墓碑,泣不成声。
衣襟带花,岁月风平,凌厉的日子磨平了我们的斗志,削完了我们的青春。有些人甚至因为整日在情感路上纠缠不休,或者由于金钱而锒铛入狱,更有甚者,由于冲动而杀人。而他不管,他依然带笑,那伤疤成了永远醒目的标识,他送给我们的,永远是笑,一辈子的笑。
摘自《新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