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金代诗学批评形式的新变*

2016-03-18 17:44胡传志
关键词:选本金代诗话



论金代诗学批评形式的新变*

关键词:金代;诗话;论诗绝句;选本;传记

摘要:从中国诗学批评史来看,金代诗学的几种批评形式出现了一些重要新变。诗话相对冷落,却体现出远离宋人诗话、独立发展的倾向;论诗诗逐渐兴盛,以七绝为主流形式,元好问、王若虚的论诗绝句是论诗诗史上的第一次高峰,影响深远;《中州集》等选本及其相关的诗人传记,完善了选本这一批评方式,发展了评传这一新型方式。金代诗学批评形式的这些新变推动了中国古代诗学批评史的发展。

在中国古代文学批评史上,金代诗学批评的价值和地位因受到正统思想的长期潜在制约而被低估。即以最受人们关注的元好问《论诗三十首》、王若虚《滹南诗话》而言,其独特性也未被充分揭示出来,其他一些散见的普通文献,更是被忽视。有感于此,拟从批评形式入手,分类梳理几种主要批评形式的新变。张伯伟指出中国古代文学有“六种最具民族特色的批评形式,即选本、摘句、诗格、论诗诗、诗话和评点”[1]。金代没有评点、诗格、摘句类的著作,姑且不论,诗话、论诗诗、选本等几种形式在金代得到不同程度的发展,此外金代还出现了新的批评形式——诗人评传,下文逐次论之。

诗话:渐行渐远

自欧阳修创制《六一诗话》以来,诗话以其短小自由的形式、随笔闲谈的风格而流行开来,长盛不衰。两宋诗话著述如林,金王朝占有北宋故土,与南宋声气相通,其诗话自然承北宋而来,并受到南宋诗话的影响。

受金代文学水平和文人队伍等诸多因素所限,金代诗话相对于两宋诗话的兴盛而言,显得有些冷落。目前可考的诗话仅有寥寥七种:朱弁《风月堂诗话》、祝简《诗说》(佚)、范墀《诗话》(佚)、魏道明《鼎新诗话》(佚)、文商《小雪堂诗话》(佚)、乐著《相台诗话》(残)、王若虚《滹南诗话》。其中完整传世的仅有《风月堂诗话》和《滹南诗话》两种。正因为金代诗话数量少,所以更容易被忽视,更容易受到简单化的对待。蔡镇楚总结金代诗话的“两个最明显的特点”,一是“沿用随笔体式”,恪守北宋诗话窠臼;二是“论诗各奉宗主,互立门派,论争不休,增强了诗话的针对性和批评性,提高了诗话的文学批评价值”[2]。此论则不够周延。从现存诗话来看,仍然可见这些诗话自具特点和价值。

(一) 金代前期诗话

金代前期的诗话可知的有三种:范墀《诗话》、祝简《诗说》和朱弁《风月堂诗话》,都是由宋入金文人所作。

范墀其人,生平不详。《中州集》卷八范墀小传特别简略:“墀字元涉,系出颍川,有《诗话》行于世。”[3]397说明元好问对其人了解很少。该卷所收诗人具有补遗性质,大体按照时代先后编排。从编辑顺序来看,范墀当是金初人,《诗话》应是简称。《中州集》入选其诗《和高子初梅》,高子或是金初文人高士谈。《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129载,南宋绍兴九年(1139)六月方庭实奏言:“颍昌府进士范墀风度夷粹,论事慷慨,流离颠沛,志不忘君。”《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并称:“墀,镇玄孙也。”[4]不知此颍昌进士是否就是《中州集》所载之范墀?

祝简为北宋政和年间进士,入金后曾仕伪齐。所著《诗说》已佚,《中州集》卷二《祝太常简》征引《诗说》一则,讨论杜诗注问题,其观点得到元好问的赞同。不论原书内容如何,元好问所引一则,恰好与金初崇杜思潮一致。

以上二种诗话,因文献不足,看不出与宋代诗话有何区别。《风月堂诗话》完整传世,可以让我们了解金初诗话之一斑。尽管人们对《风月堂诗话》的时代归属有分歧,但不能否认《风月堂诗话》对金代诗话具有草创之功。《风月堂诗话》不仅作于朱弁羁金期间,还在金王朝刊刻、传播,在金代产生影响。南宋咸淳八年(1272),月观道人见到已经“断烂脱误”[5]116的《风月堂诗话》就是“北方所传本”,这是《风月堂诗话》传入南宋的最早纪录,也是在北方刊行的证据之一。王若虚《滹南诗话》早在此前数十年,就曾两次具名征引朱弁的诗论,所引言论见于今本《风月堂诗话》,这是《风月堂诗话》在北方刊行的又一证据。

朱弁由宋入金,《风月堂诗话》自然与北宋诗话一脉相承,从内容到形式,与北宋诗话并无大的区别。但是,独特的写作时间、写作地点,赋予了它不同于北宋其他诗话的个性。北宋诗话大多写于作者晚年赋闲期间,用于资闲谈。朱弁约生于哲宗元祐五年(1090)[6],建炎二年(1128)以通问副使使金,绍兴十三年(1143)回南宋,次年去世。《风月堂诗话》写作于金天眷三年(1140)。该年朱弁约50岁,虽然已经是其生命中的晚年,但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在《序》末畅想未来,打算将《风月堂诗话》来回南宋,“归诒子孙,异时幅巾林下,摩挲泉石时取观之,则曲洧风月,犹在吾目中也”[5]97,显然他是将《风月堂诗话》作为晚年未来的把玩之物。不幸的是,“幅巾林下”的晚年生活还没有到来,就突然离世。《风月堂诗话》的写作地在云中(今山西大同),远离北宋故都汴京,远离南宋首都临安,是第一部写作于北方的诗话。时间、空间的阻隔,加深了这位使金宋人对往日生活、对北宋王朝的思念之情。所以,《风月堂诗话》的基本内容是追忆曩昔于风月堂中所谈的不关政治时事的“风月”,也就是诗词文。在这种充满怀念之情的追忆中,还夹杂着对昔日言论环境的戒惧,请看他的序言:

予心空洞无城府,见人虽昧平生,必出肺腑相示,以此语言多触忌讳而招悔吝。每客至,必戒之曰:“是间止可谈风月,舍此不谈,而泛及时事,请酹吾大白。”[5]97

时事是非,可以不谈,但“风月”又岂能完全超越于时代、不关乎时事?且不说文学与时代的密切联系,即北宋后期厉行的元祐党禁,就已让很多谈风月者避谈元祐诗歌。宣和五年(1123),阮阅编辑诗话总集《诗话总龟》,“独元祐以来诸公诗话不载焉”[7]。随着宋政权的南迁,元祐党禁逐渐松弛。离开赵宋政权十余年的朱弁,身居遥远的北方,更没有了在北宋时的言论禁忌,所以他在《风月堂诗话》中大谈苏黄等元祐诗人,公开反对元祐党禁:

东坡诗文,落笔辄为人所传诵……崇宁、大观间,海外诗盛行,后生不复有言欧公者。是时朝廷虽尝禁止,赏钱增至八十万,禁愈严而其传愈多,往往以多相夸。士大夫不能诵坡诗者,便自觉气索,而人或谓之不韵。[5]106

崇宁间,凡元祐子弟仕宦者,并不得至都城。晁以道自洛中罢官回,遣妻儿归省庐,独留中牟驿累日,以诗寄京师姻旧,其落句云:“一时鸡犬皆霄汉,独有刘安不得仙。”此语传于时,议者美之。[5]108

范德孺崇宁之贬,与山谷唱和甚多。德孺有一联云:“惯处贱贫知世态,饱闇迁谪见家风。”议者谓此语可以识范氏之名节矣,当国者能无愧乎?[5]107

这种触犯时忌、甚至直接批评当国者的言论,可能就是朱弁当年想谈而不敢谈的“风月”,入金后则可以坦然言之。所以,《风月堂诗话》的一大价值就在于其中记载元祐诸人的轶闻和诗论。而另一个价值就是跳出江西诗派的势力范围,反思江西诗派,主张自然,反对以故实相夸。在江西诗派盛行的大背景下,朱弁何以能够与众不同?原因之一,就是云中及北方地区缺少江西诗派生长的土壤,朱弁本人入金后其创新观念和创作路数也偏离了江西诗派,进而学习李商隐和杜甫。朱熹称赞他的这位叔祖,“于诗酷嗜李义山,而词气雍容,格力闲暇,不蹈其险怪奇涩之弊”(《奉使直秘阁朱公行状》,《朱文公文集》卷九十八)。朱弁批评西昆体“句律太严,无自然态度”,称赞黄庭坚“独用昆体功夫,而造老杜浑成之地”[5]112。杜甫的浑成是他更加向往的境界。

《风月堂诗话》崇尚苏黄等元祐诗人、崇尚杜诗、不爱江西的倾向,容易在纷纭的诗话中被埋没。如果我们将之放在宋金诗话的发展史上来看,就能看出,它实际上开启金源百年诗论、诗歌崇苏尚杜、贬斥江西的思潮。

(二) 金代中期诗话

金代中期的诗话较为沉寂,目前可知的仅有魏道明《鼎新诗话》和文商《小雪堂诗话》。

魏道明出身名门,父亲是辽天庆中进士,兄弟四人“俱第进士,又皆有诗学”,其中魏道明“最知名,仕至安国军节度使”[3]401,《中州集》卷八有传。著有《萧闲老人明秀集注》6卷(现存3卷),编有《国朝百家诗略》。他的生卒年、及第时间,均不可考。其兄魏元真于皇统二年(1142)及第,魏道明及第时间当在其后。明昌二年(1191)二月,王寂按部辽东,至完颜守贞所建之明秀亭,发现魏道明的题诗,称“魏元道今为尚书”[8],王寂为其同时代人,所言定当有据。可见,魏道明仕途较为顺达。《鼎新诗话》一名,不同于以书斋、自号、籍贯等常见的诗话命名方式,体现了改朝换代、去旧布新的时代气息。很怀疑,该书类似于《中州集》中的作者小传,是一部评论金代诗歌的诗话著作。如果此推论不错,《鼎新诗话》体现了金代诗话的当代性。

《小雪堂诗话》的成书年代应该迟于《鼎新诗话》。作者文商,字伯起,蔡州人,明昌五年(1194),因王寂临终前的推荐,特赐同进士出身,召为国子助教、迁登仕郎。《小雪堂诗话》虽然已佚,但我们可以通过现存线索,得出如下几点认识:

其一,书名“小雪堂”相对于“雪堂”而言,雪堂是苏轼贬官黄州在东坡所筑之居室,苏轼有《雪堂记》。文商崇拜苏轼,小雪堂当是文商的住处。书名反映了该书的取向,再结合其他信息,可以判断,该书是第一部专论苏轼的诗话,充分体现了文商对苏轼的尊崇之情,也反映了金代中期的诗歌风尚。此前,北宋曾有《东坡诗话》之类著作,旧题苏轼著,实为好事者将苏轼论诗文字编辑而成,并非评价苏轼诗歌之作。南宋人蔡梦弼于嘉泰年间(1201-1204)编成专论杜甫的《草堂诗话》,一般作为专家诗话之始。《草堂诗话》与《小雪堂诗话》的写作时间,孰先孰后,尚有待进一步考证。

其二,《元好问文集》卷三十六《东坡乐府集引》引《小雪堂诗话》曰:“绛人孙安常注坡词,参以汝南文伯起《小雪堂诗话》,删去他人所作《无愁可解》之类五十六首,其所是正,亦无虑数十百处,坡词遂为完本,不可谓无功。”可见,《小雪堂诗话》包括词话的内容,含有对苏轼词的考据辨伪,剔除了一些在他看来是伪作的词作,其观点为孙镇(安常)所借鉴。只是元好问所言“删去他人所作《无愁可解》之类五十六首”,是完全依照《小雪堂诗话》而来,还是孙镇部分参考了《小雪堂诗话》,现已不可晓。

其三,《滹南遗老集》卷三十九《诗话》:“陈后山谓子瞻以诗为词,大是妄论……文伯起曰:‘先生虑其不幸而溺于彼,故援而止之,特立新意,寓以诗人句法。’”所引文伯起之论,当出自《小雪堂诗话》。而此论很可能源于南宋汤衡所作的《张紫微雅词序》,原文曰:“东坡虑其不幸而溺于彼,故援而止之,惟恐不及。其后元祐诸公,嬉弄乐府,寓以诗人句法,无一毫浮靡之气,实自东坡发之也。”此论旨在提高苏轼以诗为词的自觉意识,强调其扭转词风的意义,有溢美之嫌。王若虚与元好问所引都是论东坡词的内容,不排除《小雪堂诗话》是一部东坡词话类著作。在宋金之际,词话并没有完全独立,诗话中含有词话,是普遍现象,借诗话之名,行词话之实,亦有可能。

其四,王若虚《滹南遗老集》卷三十一《著述辨惑》:“前人以杜预、颜师古为丘明、孟坚忠臣,近世赵尧卿、文伯起之于东坡,亦以此自任。予谓臣之事主,美则归之,过则正之,所以为忠。观四子之所发明补益,信有功矣,然至其失处,亦往往护讳,而曲为之说,恐未免妾妇之忠也。”文中将文商与南宋赵夔相提并论。赵夔花了三十多年的精力,遍注东坡诗歌,自许为苏轼忠臣。文商除了《小雪堂诗话》之外,不见有其他有关苏轼诗词的著作。文商不太可能在苏诗注方面,与赵夔比肩,他的用力点很可能在苏词上。文商并非狂妄之辈,能公然自许为苏门忠臣,《小雪堂诗话》篇幅当不会太小,必然有较多发明。也许过于喜爱苏轼,不承认苏轼的短处,致使被王若虚讥为“妾妇之忠”。

由此可见,金代中期的两部诗话,个性鲜明,《小雪堂诗话》是苏轼研究的重要文献,可惜失传了。

(三)金代后期诗话

金代后期诗话,目前已知两种,一是《相台诗话》(残),另一种是著名的《滹南诗话》。

《相台诗话》作者乐著,据《续相台志》记载:“乐著字仲和,永和人,为荆王府文学,博辩多识,能为赋。北渡居聊城,尝以事至都下,诸公闻著至,索诗,著诗曰:‘满院落花春避户,一窗寒雨夜挑灯。’皆服,后还乡里,恐乡哲无闻,乃作《相台诗话》三卷。今采其可诵说者,著于篇。”薛瑞兆《金代科举》考订,乐著于大安元年(1209)进士及第。[9]据此记载,《相台诗话》当作于金亡之后。该书以地名命名,相州即今天的河南安阳。在唐代,有以地域为界限的诗歌选本,如《丹阳集》,至宋代,地域观念加强,方志编写兴盛,地域性的诗话也就应运而生。《相台诗话》或许是第一部地方性诗话。

《相台诗话》原书三卷,内容应该较为丰富。《续相台志》征引若干条,当是撮要征引,多数较为简单,如:

赫兟字进道,性峭直,笃学,仕至刺史,有诗名。

(薛)居中字鼎臣,性明断,所至著称,登封令。

后一则根本没有涉及诗歌,恐非原文。有的侧重表彰人品,如:

(张)仲周字君美,性醇静,终日默坐,亡戏谈,不臧否人,虽休沐,惟览诵经史,自监察御史,授大府丞。冬,监卒取木炭皮为仲周爨,仲周曰:“此亦官物。”却之。

下面一则相对完整:

(张)敏修字忠杰,户部郎中,北渡居馆陶。《甲午元日》诗曰:“忆昔三朝侍紫宸,鸣鞘声送凤池春。繁华已逐流年逝,潦倒犹甘昔日贫。蓂历怕看惊换世,椒觞愁举痛思亲。异乡节物偏多感,但觉愁添白发人。”后还林虑。《游黄华》诗:“溪流漱石振苍崖,林树号风吼怒雷。为谢山灵幸宽贳,漫郎投劾已归来。”[10]

如果这一则接近原著,那么《相台诗话》主要是记载当地诗人的生平梗概、征引一些诗作,未作多少诗歌评论,其文献价值高于理论价值。

王若虚的《滹南诗话》无疑是金代最重要、最具代表性的诗话。金末文人辈出,文学创作兴盛,王若虚(1174-1143)是当时最活跃的文人之一,与众多一流文人交往密切。他的《滹南遗老集》包括《滹南诗话》在内,生前并未刊刻,直到至元三十一年(1294)才刊行,因此,可以说《滹南诗话》是金代最后一部诗话。但其观点早在其生前就广为传播,就已经产生影响。他去世之前一年,将其书稿托付给弟子王鹗:“吾平生颇好议论,尝所杂著,往往为人窃去,今记忆止此,子其为我去取之。”(王鹗《滹南遗老集引》)所谓杂著,应该包括《滹南诗话》在内。验之刘祁《归潜志》(1235年成书)卷九所引王若虚关于山谷诗穿凿之论,可见其言不虚。

《滹南诗话》最鲜明的特色有两个:其一是辩论性。与王若虚喜欢谈辩的天性相关,《滹南遗老集》四十五卷,有三十七卷冠以“辨”字,诸如《史记辨惑》《臣事实辨》《文辨》等。《滹南诗话》虽然沿用北宋以来的“诗话”一名,但实际上却是“诗辨”,堪称北宋以来辩论性最强的诗话。而其辩论的对象,主要是宋代诗人、诗话中的观点,特别是南宋《苕溪渔隐丛话》等书中的文献[11],体现出有意批评宋人特别是南宋人的倾向。其二是严厉批评黄庭坚及江西诗派的诗歌,诸如批评“山谷之诗,有奇而无妙,有斩绝而无横放,铺张学问以为富,点化陈腐以为新”,将山谷的法宝“夺胎换骨、点铁成金”指斥为“剽窃之黠者”云云,都是广为人知的名言。虽然王若虚“品题先儒之是非,其间多持平之论”[12]卷166、1421,但对黄庭坚及江西诗派的激烈抨击,很难算作持平之论,反映了王若虚对黄庭坚及江西诗派的坚决否定态度。《滹南诗话》这两个特色,都体现作为金代文人有意对抗南宋的立场,旨在探索金代文学自身独立的发展之路。

综观金代七部诗话,可以看出与宋人诗话渐行渐远的大趋势。金初三部诗话出于入金宋人之手,尚较多沿袭北宋诗话传统,但朱弁《风月堂诗话》已经表现出与当时其他诗话貌合神离的端倪。金代中期的两部诗话,辽人后代魏道明所著的《鼎新诗话》,以革故鼎新相标榜,当与宋人诗话迥然不同,文商《小雪堂诗话》将宋人诗话的焦点人物苏轼单列出来,发展为专家诗话,推动了苏轼(诗)词的研究与传播。金代后期两部诗话,一为纯粹地方性的《相台诗话》,与宋人诗话无关,一为《滹南诗话》,几乎是为批评宋人而作。这些与宋人诗话不同之处,正是金代诗话的特点和价值所在。

论诗诗:走向高峰

论诗诗,由杜甫《戏为六绝句》首开其端,缓慢发展,由唐入宋,韩愈、白居易、梅尧臣、欧阳修、苏轼等人都有论诗诗,然数量和质量有限,没有形成大的突破。学界论起论诗诗(主要是论诗绝句),几乎公认,到了南宋戴复古、金代元好问手里,才取得突破性进展。其实,戴复古的《论诗十绝》的理论性、艺术性以及在后代的影响都远不及元好问《论诗三十首》,其写作年代也明显晚于《论诗三十首》[13],真正带动论诗绝句走向高峰的无疑是元好问。

元好问的论诗绝句何以异峰突起?除了自身因素之外,还与金代论诗绝句长期发展有关。

金初尚处于战乱时期,诗人写诗抒发流离之悲,不遑谈诗论艺。少数含有论诗内容的诗歌也都出自入金宋人,一如既往地沿袭北宋论诗诗的传统。马定国由宋进入伪齐再入金,他的《宣政末所作》作于北宋末年,元好问将之收入《中州集》卷一:“苏黄不作文章伯,童蔡翻为社稷臣。三十年来无定论,到头奸党是何人?”诗中虽为苏、黄的命运鸣不平,但重点是批判童贯、蔡京,直白地表达自己的政见,与其说是论诗诗,不如说是一首政论诗。马定国的《怀高图南》(五古)将高鲲化比为唐代狂士刘叉,评价其“文章善变化,不以一律持”,论诗只是怀人的细部。倒是朱弁有两首论诗诗,兹引于下:

次韵刘太师苦吟之什

长城五字屹逶迤,可笑偏师敢出奇。句补推敲未安处,韵更瘀絮益难时。痴迷竟作禽填海,辛苦真成蚁度丝。却羡弥明攻具速,刘侯漫说也能诗。

李任道编录济阳公文章,与仆鄙制合为一集,且以云馆二星名之。仆何人也,乃使与公抗衡,独不虑公是非者纷纭于异日乎!因作诗题于集后,俾知吾心者不吾过也。庚申六月丙辰江东朱弁书

绝域山川饱所经,客蓬岁晚任飘零。词源未得窥三峡,使节何容比二星。萝茑施松惭弱质,蒹葭倚玉怪殊形。齐名李杜吾安敢,千载公言有汗青。

第一首评价刘太师(其人不详)的苦吟之诗,论及其用字用韵方面,突出其苦吟功夫,却并未予以多少肯定,说明他对其诗歌有所保留。第二首作于天眷三年(1140),李任道将他与宇文虚中文章合编为《云馆集》,还比成李杜,如此不伦的言行,引发朱弁的主动纠正。诗歌以自谦为主,自称不能与宇文虚中并列,更不敢齐名李杜。朱弁这两首诗,采用的是严整的七律,所以对以七绝为主的论诗诗影响有限。

金代中期,论诗诗发展仍然缓慢。“国朝文派”的代表人物蔡珪《太白捉月图》借题画诗评李白:“寒江觅得钓鱼船,月影江心月在天。世上不能容此老,画图常看水中仙。”该诗仅就捉月传说而发,并非严格意义的论诗诗。稍后的刘迎有首相对单纯的论诗诗《题吴彦高诗集后》:

片云踪迹任飘然,南北东西共一天。万里山川悲故国,十年风雪老穷边。名高冀北无全马,诗到西江别是禅。颇忆米家书画否,梦魂应逐过江船。

由吴激沦落北方的经历写到其诗念国怀乡的主题以及其江西诗派的诗风。刘迎另有一首《题归去来图》(七律),论及陶渊明其人,中心并非论诗。辛弃疾的北方同学党怀英有首诗歌,题曰《壬辰二月六日,夜梦作一绝句,其词曰:“矫冗连天花,春风动光华。人眠不知眠,我佩绛红霞。”梦中自以为奇绝,觉而思之,不能自晓,故作是诗以纪之》,论及梦中作诗这一特殊现象:“梦中作诗真何诗,梦中自谓清且奇。觉来反复深讽味,字偏句异诚难知。岂非梦语本真语,无乃造物为予嬉。君不见庄周古达士,栩栩尚作蝴蝶飞。我生开眼尚如此,况在合眼夫何疑。”说出自己的疑惑,亦没有多少理论。真正对论诗绝句作出有力推动的是王若虚的舅舅周昂,他有三首论诗绝句:

功名翕忽负初心,行和骚人泽畔吟。开卷未终还复掩,世间无此最悲音。(《读柳诗》)

诗健如提十万兵,东坡真欲避时名。须知笔墨浑闲事,犹与先生抵死争。(《鲁直墨迹》)

子美神功接混茫,人间无路可升堂。一斑管内时时见,赚得陈郎两鬓苍。(《读陈后山诗》)

“读……诗”,是元好问之前论诗诗的一种常见诗题。《读柳诗》从柳宗元贬官岭南写到其诗中悲怨之情,准确把握了柳诗的主要特征,表达了自己的深切同情和理解。《鲁直墨迹》而针对流行的苏、黄争名说,不是直接说山谷不及东坡,而是将东坡置身于争名之外,让山谷失去争名的对象,其高低不言自明,还显得轻松幽默。《读陈后山诗》评价陈师道,将之与杜甫相比。前两句宣扬杜诗上薄云天的诗歌神功,后两句以管中窥天、鬓发斑白来形容闭门觅句、苦苦作诗的陈师道,形象鲜明。周昂这三首论诗绝句中有两首讥评江西诗派代表诗人,立论明确,表达生动,做到了理论性与艺术性的结合,堪称佳作,体现了论诗诗发展的主流。周昂的论诗文字经过其外甥王若虚的宣扬,在金代后期产生较大影响。

但周昂毕竟不是诗坛领袖,无力主导论诗诗的发展方向。论诗诗的发展依然散漫曲折。明昌四年(1193),翰林修撰赵沨举行咏雪诗会,路铎、秦略、赵秉文等一批名流参加,现传二诗都不是咏雪,而是讨论如何写作咏雪诗。请看赵沨的《分韵赋雪得雨字》:

大雪初不知,开门已无路。惊喜视历日,此瑞固有数。池冰冻欲合,林鸦噤仍聚。已成玉壶莹,尚作宝花雨。造物固多才,中有无尽句。大儿拟圭璧,小儿比盐絮。后人例蹈袭,弥复入窘步。聚星号令严,亦自警未悟。谁有五色笔,绘此天地素。好语觅不来,更待偶然遇。

面对咏雪诗的写作传统,赵沨主张顺其自然,反对欧阳修、苏轼聚星堂咏雪不用形容词的戒律。赵秉文的《陪赵文孺、路宣叔分韵赋雪》,也是首论诗诗:

堂堂翰林公,清癯如令威。雪花对尊酒,浩气先春归。一还天地素,平尽山川巇。松竹泻清声,窗户明幽辉。呼童设茶具,巡檐收落霏。清寒入诗肠,思绕昏鸦飞。力除盐絮俗,改事文章机。后生那办此,颦眉正宜挥。请看西溪老,传着东坡衣。(《闲闲老人滏水文集》卷三)

前半称赞赵沨,后半复述赵沨诗论观点,认为后人未必能自然为诗,就像作诗雕刻的西溪老人秦略,正在按照苏轼《聚星堂雪》的路数作诗呢!赵秉文并不否定欧、苏咏雪诗的创新努力,似乎更加宽容。

贞祐南渡前后,诗歌创作越来越活跃,而作为后期诗坛领袖的赵秉文、杨云翼、风云人物李纯甫对论诗绝句关注不够。赵秉文有些诗歌含有论诗成分,如他的名作《寄王学士》:

寄与雪溪王处士,年来多病复何如。浮云世态纷纷变,秋草人情日日疏。李白一杯人月影,郑虔三绝画诗书。情知不得文章力,乞与黄华作隐居。(《闲闲老人滏水文集》卷七)

该诗写于贞祐南渡之前,颇能概括前辈名流王庭筠(1156-1202)的才华和性情,为人传诵。他的另一首《送宋飞卿》作于正大元年(1224),称赞宋九嘉“雄豪两妙秀而文”,惋惜“瘦李髯雷隔存殁,只愁诗垒不能军”。杨云翼《李平甫为裕之画系舟山图,闲闲公有诗,某亦继作》(五古)评价元好问诗歌,“五言造平淡,许上苏州坛。我尝读子诗,一倡而三叹”。这些诗歌既非纯粹的论诗诗,亦非七绝。李纯甫亦是如此,他的《为蝉解嘲》《赵宜之愚轩》均为七言古诗,后者评价赵元诗歌:“先生有胆乃许大,落笔突兀无黄初。轩昂学古澹,家法出《关雎》。暗中摸索出奇语,字字不减琼瑶琚”,体现了李纯甫奇崛不羁的个性。说明在贞祐南渡初期论诗绝句还没有成为论诗诗的主流。

相较而言,一些中下层诗人更热衷于写作论诗诗。刘勋《张仲扬诗因题上》分明有感而发,直指泰和年间因诗而成名、受皇帝召见的布衣诗人张著名不符实:“布衣一日见明君,俄有诗名四海闻。枫落吴江真好句,不须多示郑参军。”认为张著的诗如同唐人崔明信,虽有“枫落吴江冷”这样一举成名的佳句,但其他诗篇不值一读,被郑世翼投于江中。诗中先扬后抑,用典恰切,跌宕生姿,颇具锋芒。

元好问的一些师友、亲人陆续创作论诗绝句,直接带动了元好问的创作。兴定初年,赵元卜居卢氏(今河南卢氏),辛愿来访,赵元作《诗送辛敬之东归二首》,送其东归女几山(在今河南宜阳境内):

风埃憔悴旧霜袍,老去新诗价转高。橡栗漫山犹可煮,不须低首向儿曹。

文章无力命有在,一点浩然天地间。风雪满头人不识,又携诗稿出西山。

赵元为元好问同乡,年长于元好问,辛愿是元好问的“三知己”之一。这两首送行诗,抓住诗人的身份,称赞其清贫乐道的品格。元好问的老师王中立有首论词绝句《题裕之乐府后》:

常恨小山无后身,元郎乐府更清新。红裙婢子那能晓,送与凌烟阁上人。

在王中立看来,元好问词作清新,可以媲美晏几道,而其中的内涵又非歌女们所能理解,言外之意,元好问词中并非只是男女相思爱恨,还有理想抱负。近年来,论词绝句愈发受到学界的重视,学界在讨论论词绝句的起源时,或认为起源于清初,或认为起源于元明时期*程郁缀、李静:《历代论词绝句笺注·前言》曰:“如论词绝句者,以绝句论词之谓也。论其源起,当始于元明之世。以目今所辑元代元淮的《读李易安文》与明代瞿佑的《易安乐府》等数家六首绝句而论,其时虽然题目上没有显现论词绝句的字样,但就这些绝句所论的实际内容看,其实质则大体同于后来的论词绝句,故可视为论词绝句之肇兴。而且,元明时所出现的吴宽的《易安居士画像题辞》、王象春的《题〈漱玉集〉》、张娴婧的《读李易安〈漱玉集〉》等,可视为后世题辞类论词绝句的滥觞。”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页。,都忽略了金代论词绝句的存在。元好问本人也有论词绝句《题山谷小艳诗》:“法秀无端会热谩,笑谈真作劝淫看。只消一句修修利,李下何妨也整冠。”可以进一步证明金代就已经有了论词绝句。

最值得注意的是元好问的父亲和兄长的论诗诗。元好问父亲元德明(号东岩)喜爱与朋友论诗,王敏夫《同东岩元先生论诗》称“邂逅茅斋话终夕”,可以证明。元德明《诗》自称:“少有吟诗癖,吟来欲白头。科名不肯换,家事几曾忧。含咀将谁语,研摩若自仇。百年闲伎俩,直到死时休。”元好问之兄元好古也喜欢论诗,现存三首论诗绝句,题作《读裕之弟诗稿,有“莺声柳巷深”之句,漫题三诗其后》:

阿翁醉语戏儿痴,说着蝉诗也道奇。吴下阿蒙非向日,新篇争遣九泉知。

莺藏深树只闻声,不着诗家画不成。惭愧阿兄无好语,五言城下把降旌。

传家诗学在诸郎,剖腹留书死敢忘。背上锦囊三箭在,直须千古说穿杨。

诗中称赞元好问不负父亲之期望,诗艺不断精进。元好问读过此诗,是否有和作,现已不可知。可以肯定的是,其父、兄的论诗诗,一定会激发他的论诗诗创作。

经过长时间的螺旋式发展,论诗诗渐入佳境,迎来了有史以来的第一个高峰。这就是元好问、王若虚的论诗绝句。元好问的论诗绝句具有以下特点:一是数量众多,论诗绝句最终脱颖而出,成为论诗诗的主流体裁。元好问于南渡之初(1217)创作大型组诗《论诗三十首》,后来又陆续写下《自题二首》《又解嘲二首》《感兴四首》《论诗三首》《答俊书记学诗》《自题中州集后五首》《题山谷小艳诗》等论诗绝句,总数在50首左右。元好问虽然还有其他体裁的论诗诗,如《赠答杨焕然》《别李周卿三首》(其二)《继愚轩和党承旨雪诗四首》(其二)之类五言古诗,但数量上不及七言绝句。二是自觉意识强烈。在此前诗人的论诗诗中,还没有人在题目中标明“论诗”二字,元好问至少两次使用“论诗”二字,还有如《答俊书记学诗》这样指明论诗意图的诗歌,而在其他体裁的篇章中,仅有一次使用“论文”的记录,即《与张仲杰郎中论文》(五古)。可见,元好问认识到论诗绝句的优越性,是有意识地选择七绝。三是提出一系列新人耳目的见解,如“论诗若准平吴例,合著黄金铸子昂”“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切切秋虫万古情,高天厚地一诗囚”“拈出退之山石句,始知渠是女郎诗”“鸳鸯绣了从教看,莫把金针度与人”“诗为禅客添花锦,禅是诗家切玉刀”等等,都是传在人口的论诗名句。这些名言大大激发了后人的创作兴趣。四是综合运用比喻、引用、对比、反问等多种修辞手法,成功克服了自杜甫以来就存在的论诗绝句篇幅短小、长于即景抒情、短于议论说理的体制局限,大大发挥了论诗绝句的体制潜能,真正做到了理论与艺术的完美结合[13],引起后人纷纷仿效,如王士禛《戏效元遗山论诗绝句》(35首)、马长海《效元遗山论诗绝句四十七首》、袁枚《效元遗山论诗》(38首)等等。

元好问独领风骚,与之相辅翼的是王若虚的论诗绝句。王若虚有三组13首论诗绝句,总数不及元好问,写作时间应该略晚于《论诗三十首》。王若虚论诗绝句与元好问的论诗绝句有两个明显区别:其一,每一组诗都是一个主题。第一组《题渊明归去来图》5首,借题画之机,质疑陶渊明隐居言行,如云:“靖节迷途尚尔赊,苦将觉悟向人夸。此心若识真归处,岂必田园始是家?”第二组诗,是苏、黄优劣论,题曰《山谷于诗每与东坡相抗,门人亲党遂谓过之。而今之作者,亦多以为然,予尝戏作四绝云》:

骏步由来不可追,汗流余子费奔驰。谁言直待南迁后,始是江西不幸时。

信手拈来世已惊,三江衮衮笔头倾。莫将险语夸勍敌,公自无劳与若争。

戏论谁知是至公,蝤蛑信美恐生风。夺胎换骨何多样,都在先生一笑中。

文章自得方为贵,衣钵相传岂是真?已觉祖师低一着,纷纷法嗣复何人!

其观念甚至构思都与其舅周昂《鲁直墨迹》如出一辙。第三组反驳王庭筠的白诗论,题作《王子端云:“近来陡觉无佳思,纵有诗成似乐天。”其小乐天甚矣。予亦尝和为四绝》。其二,王若虚的论诗绝句都是辩论性质,与其《文辨》《诗话》相似,反驳他人的观点,较为有力,但缺少独到新颖的正面立论。王若虚的论诗绝句,在这三个话题上,比元好问论述得更加集中充分,但总体水平、学术影响没有超过元好问。

金亡前后,还有一些诗人写有论诗诗,如曹之谦《读〈唐诗鼓吹〉》、房皥《读杜诗三首》,但相对零散,只能算是金代论诗诗的余音了。

选本与评传:继往开来

选本体现编者的编选眼光,其中的序跋、凡例、传记、评点等等往往是重要的文学批评资料,所以,选本成了越来越重要的文学批评形式。

金代之前,已有许多文学选本。金代的文学选本,数量有限。从现存文献来看,金代前期、中期未见有文学选本。金代后期,文学选本集中出现。主要有以下七八种:赵秉文编《明昌辞人雅制》、承安老人编《承安乐府》、元好问编《东坡诗雅》《东坡乐府集选》《唐诗鼓吹》、魏道明编《国朝百家诗略》、元好问编《中州集》、冯渭编金代文章。大体可以分为三类:

第一类,金代承平时期诗词选本,包括《明昌辞人雅制》《承安乐府》。赵秉文编《明昌辞人雅制》,仅见于《中州集》卷四《王隐君石间》曰:“闲闲公尝集党承旨、赵黄山、路司谏、刘之昂、尹无忌、周德卿与逸宾七人诗,刻木以传。目为《明昌辞人雅制》云。” 原书早已失传,根据这一条资料,可以推测以下几点:第一,《明昌辞人雅制》收录党怀英、赵沨、路铎、刘昂、尹无忌(师拓)、周昂、王石间等七人诗歌。这七位都是活跃于明昌(1190-1195)年间的代表性诗人,对赵秉文而言,都是前辈诗人。第二,该书编于何时,已不可考,应该编于赵秉文主盟文坛之后。有学者推测,“可能编于卫绍王时期”[14],即贞祐南渡之前(1209-1211),大体不差。从元好问“尝集”一语来看,赵秉文编纂此书似乎是比较久远的事,当时这七人的诗歌已经不易找寻,所以赵秉文才将之集在一起,予以刊行。第三,元好问应该没有见过该书,因为《中州集》中所收的周昂诗歌全部来自王若虚的记忆,否则元好问会从中选取周昂的诗歌。该书很可能在金末就已经失传。第四,明昌时期的诗人,自然远非这七人,赵秉文之所以编集此七人的诗歌,一定是因为七人诗歌有共同点。“雅制”二字透露出七人的共同倾向,那就是都符合风雅传统。这体现赵秉文崇尚雅正的文学思想。

承安老人编《承安乐府》,仅见于元人袁桷《清容居士集》卷四十八《题金承安乐府》:“幼岁见老乐工歌梨园音曲,若不相属,而均数无少间断,犹累累贯珠之遗意也。承安老人所补歌曲,按其音节无少异,此殆以文为戏者。黄豫章尝评小山乐府,为狭邪之鼓吹,豪士之大雅,风流日远,惜不得共论承平王孙故态,为之慨然。”[15]据此可知,《承安乐府》是“承安老人”所编、收录承安年间(1196-1200)词作的选本。相对于诗歌选本而言,这部词选体现出以文为戏的特点,类似黄庭坚评价晏几道小山乐府一般,这也反映出编者的词学观。

以某一年号为限,直接作为选本的名称,并不始于金代。唐代无名氏所编《贞元英杰六言诗》可能是较早的一部以年号命名的诗选。稍后令狐楚所编《御览诗》又名《元和御览》,因为该书“编于元和九年至十二年间”(814-817),“所收三十位诗人,都是肃、代和德宗时人,即主要是大历和贞元时代的诗人”[16],也就是说,《元和御览》入选的并不是元和时期的诗歌。唐代还有一种选本《元和三舍人集》,收录令狐楚、王涯、张仲素三家诗。《明昌辞人雅制》和《承安乐府》与此有所不同,其中的年号在标明入选对象时限之外,还别有一层寓意。明昌、承安是金王朝承平时期,卫绍王大安元年(1209)之后,承平时代已经不再。二书编纂时间都在所标示年号之后,是后代对前代的回顾,寄寓着对承平时代的怀念,即袁桷所谓“承平王孙故态”。

第二类,唐宋诗词选本,包括《东坡诗雅》《东坡乐府集选》《唐诗鼓吹》。在苏轼诗词长盛不衰的大背景下,元好问编选东坡诗词选本,其目的是反思苏轼,引导时人正确认识苏轼。《东坡诗雅》编于正大六年(1229)。元好问有感于诗歌发展过程中“杂体愈备”“去风雅愈远”的趋势,有感于苏轼诗歌“为风俗所移”“不能近古之恨”[17]180,编选出这样一部能体现风雅传统的苏诗选本。《东坡乐府集选》编于金亡之后(1236年)。元好问从孙镇《注东坡乐府》中选取75首词作,重点剔除苏轼《沁园春》(野店鸡号)之类的“极害义理”的“伪作”[17]397-398,辩明文字异同。二书都已失传,现已无法考知其得失,但被他删除的《沁园春》(野店鸡号)其实并非伪作,那些被他删除的“杂体”诗歌,是否就真的就是杂体?从其序中可以看出元好问比较严苛的儒家诗学思想。《唐诗鼓吹》亦编于金亡之后,专选唐人七律,原本是元好问教授弟子的唐诗读本,由其弟子郝天挺作注后刊行,体现了金末元初的宗唐诗风[18]109-121。

由此可见,这三种唐宋诗词选本,无不体现了金代文学发展的大背景,具有鲜明的当代性。

第三类,金代诗文总集,包括《国朝百家诗略》《中州集》以及冯渭所编金代文章*姚燧《中书右三部郎中冯公神道碑》曰:“蒐辑金代文章,凡若干百卷。” 查洪德辑校《姚燧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322页。。魏道明《国朝百家诗略》,可能编于其晚年致仕之后,即明昌、承安年间,编成后,没有刊行,商衡抄录一部,并作了增补,原书已佚。从书名可以看出,明显受到了王安石《唐百家诗选》、曾慥《宋百家诗选》的影响,表现出对金王朝的认同。金亡后,元好问在《国朝百家诗略》的基础上,编纂成《中州集》。《国朝百家诗略》的体例特点、文献资料应该保留在《中州集》中。《中州集》前七卷体例一致,入选诗人109位,与“百家”之数相近,其主体部分应该来自《国朝百家诗略》。《国朝百家诗略》是否为入选诗人作传?已不得而知。元好问编纂《中州集》,旨在抢救、保存一代文献,以诗系人,以诗存史,所以不以个人诗学趣尚作为选诗标准,入选诗歌“不主一格”。其诗学思想不体现在入选诗歌中,而主要体现在诗人小传中[18]122-131。

完善选本的体例,为250位金代诗人作传,是《中州集》体例上的一大贡献。此前,少数诗歌选本有诗人小传,如姚合《极玄集》、曾慥《宋百家诗选》,但比较简略。《中州集》作了大发展,主要表现为两个方面:一是将历史人物传记引入选本中,特别是后三卷中,有的诗人仅入选一两首诗歌,却有三四百字的传记,传记似乎成了主体,诗歌反而退居次要位置。元人编纂《金史》,就大量参考了《中州集》中的人物传记。二是将诗话、笔记引入选本诗人传记中。《中州集》中的诗人传记,经常征引传主的诗句,类似摘句评点,有时还能放在历史中作出多方面的评价,将诗人小传发展成为诗人评传(诗传)。如卷一《蔡丞相松年》曰:

松年字伯坚,父靖,宋季守燕山,仕国朝为翰林学士。伯坚行台尚书省令史出身,官至尚书右丞相,镇阳别业有萧闲堂,自号萧闲老人,薨谥文简。百年以来,乐府推伯坚与吴彦高,号吴蔡体,有集行于世。其一自序云:“王夷甫神情高秀……”。好问按:此歌以“离骚痛饮”为首句,公乐府中最得意者,读之则其平生自处为可见矣。二子:珪字正甫,璋字特甫,俱第进士,号称文章家,正甫遂为国朝文宗,特甫非其比也。自太学至正甫,皆有书名,其笔法如出一手,前辈之贵家学盖如此。

这一篇传记,对其生平履历介绍较为简略,蔡松年贵为丞相,生平自当为人所知。所以重点评价其词,征引其《念奴娇》(离骚痛饮)词序,肯定其词的地位。末段介绍其家学传承。

第三类选本具有总结性质,寄寓了故国之思。

与《中州集》诗人传记相关的,其他作者也撰写了一些人物传记,主要有李纯甫《屏山故人外传》和刘祁《归潜志》中的人物传记。

李纯甫(1185-1231)所撰《屏山故人外传》已佚,其具体写作时间、人物数量均难以确考,但肯定在其晚年。他的一些朋友陆续凋零,触发其伤感情绪,促使他为这些故人作传。元好问《中州集》曾先后九次征引《屏山故人外传》,从中可以看出这部传记含有文学批评的内容。兹举一例:

《屏山故人外传》云:“正夫为人短小精悍,滑稽玩世,中明昌五年词赋、经义第。诗清便可喜,赋甚得楚辞句法,尤长于古文,典雅雄放,有韩柳气象,教授弟子王若虚、高法扬、张履、张云卿,皆擢高第。学古文者,翕然宗之曰刘先生。以省掾从军南下,改授应奉翰林文字,为主帅所重,常预秘谋,书檄露布,皆出其手。军还授左司都事,将大用矣,会卒。”(《中州集》卷四《刘左司中》)

该文为刘中(字正夫)传,生平、履历介绍较少,重点是评价其诗、赋、古文,这样的传记不仅有助于知人论世,更有助于认识其文学创作。

刘祁《归潜志》写于金亡第二年(1235),虽然是笔记体裁,却以人物为主。其自序曰:“独念昔所与交游,皆一代伟人,人虽物故,其言论、谈笑,想之犹在目。且其所闻所见可以劝戒规鉴者,不可使湮没无传,因暇日记忆,随得随书,题曰《归潜志》。”[19]1全书14卷,前6卷都是以人物为条目,为125人作传,第七卷至第十卷,多是金末政坛、文坛轶事,第十一至第十四卷为金末史事。换言之,前10卷都与文学批评相关。《归潜志》中的人物传记,明显地偏重文艺,具有诗话性质。如卷一开篇三则:

金海陵庶人读书有文才,为藩王时,尝书人扇云:“大柄若在手,清风满天下。”人知其有大志。正隆南征,至维扬,望江左赋诗云:“屯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其意气亦不浅。

宣孝太子,世宗子,章宗父也,追谥显宗。好文学,作诗,善画,人物、马尤工,迄今人间多有存者。

章宗天资聪悟,诗词多有可称者。《宫中》绝句云:“五云金碧拱朝霞,楼阁峥嵘帝子家。三十六宫帘尽卷,东风无处不扬花。”真帝王诗也。

完颜亮、完颜允恭、金章宗其实并非其“交游”对象,上述三则也不是完整的人物传记,对完颜亮、金章宗的生平没有一句介绍,只是记录和评价其文学活动。其他人物传记,或长或短,长者数百字,短者数十字,一般包括字号、里籍、经历等内容,但重点仍然是评诗论文,如:

史怀字季山,陈郡人。少游宕不羁,然有才思。既壮,乃折节为学,与名士李子迁、侯季书、王飞伯游。作诗甚有功,《冬日即事》云:“檐雪日高晴滴雨,炉烟风定暖生云。”亦可喜也。又作《古剑》诗,极工。陈陷,死。[19]27

王元节字子元,宏州人,余高祖南山翁婿也。家世贵显,才高,以诗酒自豪。擢第,得官辄归,不乐仕宦。与余从曾祖西岩子多唱酬。其《明妃诗》云:“环佩魂归青冢月,琵琶声断黑河秋。汉家多少征边将,泉下相逢也自羞。”甚为人所传。[19]31

这类传记是传记、诗话、笔记的结合,是因人评诗的评传,与元好问《中州集》中的诗人小传高度相似,可以相互补充,是金代文学批评的重要文献。李纯甫、刘祁、元好问不约而同地撰写性质相似的传记,体现了保存诗人、记载历史、寄托感情的共同点。

在金代之前,诗人的传记主要集中在正史中,散见于文集、笔记、选本中。即便是成就最高的唐代诗人,元代之前也没有一部唐代诗人传记类著作,直到元代大德八年(1304)辛文房才写出《唐才子传》一书。辛文房“为一代诗人写传”,被视为“是一项开拓性的工作”“在中国古代,似乎只有钱谦益的《列朝诗集小传》能与它相并比”[20]。其实,《列朝诗集小传》是模仿《中州集》而来。早在《唐才子传》之前,《中州集》就已经为一代诗人写传,《归潜志》也为金代中后期诗人写传。《唐才子传》的写法,与《中州集》《归潜志》中的人物传记,基本相同。辛文房曾在大都为官,有条件读到《中州集》《归潜志》等书。不管《唐才子传》是否受到《中州集》《归潜志》的影响,都可以肯定,《中州集》《归潜志》在诗人传记、诗歌评论史上具有继往开来的意义。

综观金代诗学批评形式,诗话相对冷落,却体现出远离宋人诗话、独立发展的倾向;论诗诗逐渐兴盛,并确定七绝为论诗绝句的主流方式,元好问等人的论诗绝句是论诗诗史上的高峰;选本及诗人传记,完善了选本这一批评方式,大力发展了评传这一新型诗学批评方式。所以,金代诗学批评不仅对金代诗学的研究作出了重要贡献,还推动了中国古代诗学批评史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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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stract:Considering Chinese history of poetic criticism, there are some new important changes in the forms of criticism in the Jin Dynasty. Relatively deserted, the criticism tended to be independent. Poetic Criticism began to boom, mainly four-line poems with seven characters and Yuan Haowen and Wang Ruoxu's poetic criticism was the first summit in critic history with far-reaching influence. Some anthologies, such asZhongzhouCollectionsand relative poets' biographies perfected and developed the form. These new changes in the Jin Dynasty triggered the development of ancient Chinese critic history.

责任编辑:凤文学

New Changes in Poetic Critical Forms in Jin Dynasty

HU Chuan-zhi

(ResearchCenterofChinesePoetics,AnhuiNormalUniversity,WuhuAnhui241003,China)

Key words:the Jin Dynasty; poetry; poetic criticism; anthology; biography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1-2435(2016)02-0133-11

作者简介:胡传志(1964-),男,安徽庐江人,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宋辽金文学。
胡传志
(安徽师范大学 中国诗学研究中心,安徽 芜湖,241000)

基金项目:中国社会科学院“中华思想通史”项目

*收稿日期:2015-11-06

DOI:10.14182/j.cnki.j.anu.2016.02.001

【中国诗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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