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朝辉
(韶关学院外语学院,广东韶关 512005)
种族身份危机和女性生存悲剧
——从视角转换的角度解读菲利普·罗斯《人性的污秽》
何朝辉
(韶关学院外语学院,广东韶关 512005)
《人性的污秽》是美国作家菲利普·罗斯对当代美国社会进行深度描写的一部杰作。它具体而细微地再现了黑人种族他者面对强势的白人权力话语时产生的身份危机和伪装身份的命运悲剧,细致深刻地描写了女性他者面对白人男性话语时所产生的身份异化现象和无声反抗的生存悲剧,灵活运用的多重叙述视角及其之间的巧妙转换,深化了小说中的种族身份问题和女性生存悲剧,突显了小说的思想内涵和社会意义。小说中的叙事书写体现了罗斯对叙述技巧的熟练掌握与灵活运用,也反映了他对当代美国社会中的种族歧视和权力话语的敏锐观察和深刻批判。
菲利普·罗斯;《人性的污秽》;视角转换;种族身份危机;女性生存悲剧
《人性的污秽》(The Human Stain,2000)以其广阔的社会历史画面与深刻的社会主题成为当代美国作家菲利普·罗斯(Philip Roth,1933-)的一部力作。小说出版之后,深受读者和评论界的好评,获得了当年的国际笔会暨福克纳小说奖。通过展现伪装成犹太人的黑人科尔曼·西尔克命运多舛的一生,小说书写了当代美国的社会历史,探讨了强势的白人话语霸权对黑人他者的种族歧视、对女性他者的性别歧视以及越南战争的虚假本质等主题。对当代美国社会的尖锐批判与深刻反思成就了这本小说,也成就了作家罗斯。
国内外评论界从不同的角度对这本小说进行了好评。然而,也有评论家对小说提出了批评,认为小说的叙事结构松散,小说有故事无情节,小说的叙述存在重复太多等问题。正如论者所言,“书中的大部分内容就像是一堆零散的杂物,围绕着同样的主题不断地重复”[1]3。小说的结构看似松散,其实并不尽然,它酷似眼花缭乱的当代美国社会,在纷繁错乱的叙述背后隐藏着作家高超的叙事策略:以主人公科尔曼和福妮雅的悲惨命运为主线,小说揭露并批判了当代美国(资本主义)社会中存在的各种罪恶和“人性的污秽”。而且,不同的叙述视角和“重复叙述”的运用在展现当代美国的社会历史、人物刻画和揭示主题等方面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人性的污秽》体现了罗斯非凡的叙事能力:不同叙述视角的灵活运用及其之间的巧妙转换,深化了小说的种族身份问题和女性生存悲剧,突显了小说的思想内涵和社会意义,使《人性的污秽》成为一部在形式与内容、技巧与主题上相互融合、相得益彰的杰作。
《人性的污秽》是菲利普·罗斯进行“跨界”写作的一次成功尝试。这一次,罗斯描写的不再是他所熟悉的犹太裔美国人,而是一位假装成犹太人的黑人。从描写与刻画犹太人到分析和探讨黑人的生存悖论,罗斯成功地跨出了成为“美国作家”的重要一步。这样一来,“《人性的污秽》就成了罗斯这一生致力于对美国(或种族)自我的流动性进行艺术创造的逻辑产物”[2]211。通过描写科尔曼的(种族)身份危机,小说探讨了个人在确定自己的(美国)身份时的局限性以及个人身份与种族历史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
罗斯对科尔曼的种族身份与美国(自我)身份的关系问题的探讨,隐含在小说的叙述视角及其巧妙的转换之中。一开始,罗斯并没有告诉读者科尔曼的种族身份。小说第一部分主要是从第一人称的角度叙述的,读者的视线跟随着“我”(科尔曼的邻居)去认识科尔曼。叙述者“我”一开始就告诉读者科尔曼是个犹太人:“科尔曼在被录用时,是雅典娜学院屈指可数的犹太人之一,也许还是美国最早被允许在古典文学系授课的犹太人之一”,“整个八十年代,直到九十年代,科尔曼都是第一位,而且是唯一一位在雅典娜担任院长的犹太人”[3]5。这里的“我”,既是叙述者,又是感知者(小说人物或“被追忆的我”)。作为见证人,“我”的观察位置处于发生在“我”与科尔曼之间的故事的中心,是第一人称有限视角(或内视角),这一叙述视角隐含着不可靠叙述,体现了叙述主体“我”的主观性。“我”为什么会相信科尔曼是个犹太人呢?这是在“我”与科尔曼的交往中,科尔曼亲自对“我”说的:“我父亲在东奥兰治的格罗夫街开一家酒吧……他是那些犹太酒吧老板中的一个”[3]22。然后,通过视角转换,透过第三人称叙述视角即福妮雅的前夫莱斯特(感知者)的意识流动,叙述者再一次告诉我们科尔曼的犹太人身份:“他[莱斯特]老婆跟了个不值钱的犹太人?在越南可没有许多犹太人,反正他不记得。他们搞学术都来不及哩。犹太杂种。那些犹太杂种有点不对劲。他们看上去不对劲。她跟了他?”[3]71由此,透过见证人(兼叙述者)“我”的第一人称叙述视角和故事中的人物莱斯特的第三人称叙述视角,我们得知科尔曼是一位犹太裔美国人。
然而,小说叙述中也隐含着对科尔曼种族身份的质疑。第一人称叙述中,作为科尔曼邻居的“我”认为:
他[科尔曼]是个干净利落,外表很讨人喜欢的男子,属于那种下颚是面部重心所在,塌鼻子的犹太人类型,一个头发拳曲,肤色微黄,有着那种常被当作白人的浅色皮肤黑人一样模棱两可气质的犹太人。他在二次大战即将结束前在南方弗吉尼亚诺福克海军基地当水手时,因为他的名字听起来不像犹太人,又因为它太容易被当作黑人的名字,致使他在一所妓院里,被指认为蒙混过关的黑鬼,给撵了出去。[3]16
从上述引文可知,科尔曼像犹太人的特征有:塌鼻子、头发拳曲、肤色微黄;像黑人的特征有:浅肤色、名字。虽然此时的叙述者认为科尔曼是犹太人,但是,第一人称的“我”的叙述可靠吗?科尔曼有没有可能不是“被当作黑人”而本来就是个黑人呢?这样考虑,就接近小说中的隐含意图:用模棱两可的叙述为科尔曼的种族身份及其人生悲剧埋下伏笔。
小说第二部分从第三人称叙述视角讲述了科尔曼去见他的律师,讨论不让福妮雅的前夫莱斯特再来骚扰的问题。面对年轻有为、气势压人的律师,在要告别时,科尔曼“按捺住自己的情绪,有策略地尽量柔和地讲话——然而却并非如他所愿的那样小心——科尔曼说:‘我再也不愿意听到你那个自我欣赏的嗓门,或看到你那张自鸣得意的纯白种面孔了(lily-white face)’”[3]82。这里,作家精心挑选的词语背后“暗藏”着科尔曼的种族身份问题:此时,我们被告知,科尔曼的律师是白人,科尔曼也是白人,他为什么要骂自己的律师有“自鸣得意的纯白种面孔”呢?对此,这位律师百思不得其解。读者跟随律师(感知者)的有限视角,自然也猜不透其中的缘由。在与律师会面之后不久,科尔曼来到了雅典娜校园。这时,叙述者透过科尔曼(感知者)的意识流动,简单地回顾了一下两年前的“幽灵”事件(spook)①一次上课,科尔曼提到一直没来上课的两个学生时,用了“spook”这个词。它主要意思是“鬼魂;幽灵”,它还有一个不常用的贬义是指“黑人”。这两位学生以及学院的其他人都从第二个意思来理解科尔曼的话,因此控诉他歧视那两个没来上课的黑人学生。这就是科尔曼经历的“幽灵”事件。这一事件所隐含的信息是:科尔曼是一个犹太人(白人),否则种族歧视就不成立。罗斯有意地突出“幽灵”事件,从而使读者相信科尔曼的犹太人身份。然而,科尔曼真正的身份是黑人,因此这一种族歧视控诉就带有强烈的反讽意义和悲剧色彩。科尔曼多年前所要逃避的种族身份,最终又导致了他的悲剧。以及刚刚对律师说过的那句含有“纯白种”一词的话。然后,叙述者发出感叹:“一个人可以怎样被圆足的字眼所披露、所毁灭啊。是什么东西烧毁伪装、掩体和隐蔽所?就是这,自发吐出的字眼,甚至无须经过大脑思考的字眼”[3]85。透过叙述者的声音,小说明确表示科尔曼无意识中说出的“spook”“lily-white face”等“字眼”所赋予的多重内涵:它们可以将一个人毁灭,它们与科尔曼的身份“伪装”有关,它们隐含着科尔曼的身份悖论。在这一部分余下的叙述中,小说从第三人称全知叙述视角讲述了科尔曼的黑人家庭和身份伪装的故事,我们由此明白了小说中提及的关于犹太人特征和黑人特征以及“纯白种”面孔等字眼所包含的深刻内涵:这是关于一位黑人他者在面对强势的种族歧视时不得不伪装身份(因为肤色浅而容易被认为是白人)以求得生存的叙事。
综上可知,从第一部分到第二部分,小说先从第一人称见证人的叙述视角谈论科尔曼的种族身份,让读者相信科尔曼是一个犹太人;接着,在叙述的过程中为科尔曼的种族身份埋下伏笔;然后,通过科尔曼无意识中说出的一些“字眼”来暗示其身份中存在的问题;最后,再从第三人称全知叙述视角讲述科尔曼的种族身份的故事。这是罗斯的高明之处,体现了他对小说叙述结构的精妙安排。如此安排的叙述结构,为小说阅读创造了悬念,增强了小说的戏剧性和震撼效果。倘若按照线性时间顺序讲述科尔曼成长求学、遭受种族歧视、伪装种族身份的故事,小说就会落入俗套,显得平庸乏味,缺乏吸引力,在阅读过程中就难以察觉到文本中隐含的张力和冲突,也难以体验到交织在文本中的体现在科尔曼面对种族歧视时的悲伤和绝望。
到小说第二部分结尾,我们已经知道了科尔曼的黑人身份,透过第三人称全知叙述视角知道了发生在科尔曼(感知者)面对种族歧视时所经历的身份危机,它是对科尔曼的种族身份及其危机进行正面、直接的书写,突显了其客观性和真实性。然而,除了通过全知叙述视角书写科尔曼的种族身份及其危机之外,小说还从不同的视角、透过巧妙的视角转换多次展现了科尔曼所经历的种族身份危机。
在伪装成犹太人之前,作为美国海军水手的科尔曼去过一家妓院,但却被当作黑人给撵了出来。对此事的描写,小说采用了“重复叙述”的叙事策略。首先,在小说第一部分中,第一人称见证人“我”听到科尔曼对“我”说过,被认为是黑人,“给撵出诺福克妓院”[3]16。这是小说中第一次但却是泛泛地(从第一人称外视角)提到了这件事。此时,叙述者(小说人物“我”)和读者都不知道这件事的具体经过如何。其次,到了小说第二部分,在追忆科尔曼的成长经历时,小说再次叙述了这件事:“甚至只有那晚在诺福克妓院,当那女人——一个大奶头、肥胖、多疑的妓女,并不完全丑陋,但肯定不中看[……]——躺在床上看着他动手脱军装时,刻薄地笑着说:‘你是个漆黑的黑鬼,是吧,伙计?’说着便唤来两名打手把他撵了出去”[3]116。不难看出,罗斯采用了全知叙述视角来进一步描写这一事件。我们透过叙述者看到“那女人”“躺在床上看着他动手脱军装”,“说着便唤来两名打手把他撵了出去”时,这时叙述者是聚焦者,“那女人”与科尔曼是聚焦对象。然而,对那个女人的看法即“一个大奶头、肥胖、多疑的妓女”,却是从科尔曼的有限视角来描写的,也即是通过科尔曼的眼光来聚焦,此时科尔曼成了聚焦者,而“那女人”则成了聚焦对象。引号中的“你是个漆黑的黑鬼,是吧,伙计?”也是透过科尔曼的视角来聚焦这位妓女;她虽然在“笑”,却很“刻薄”,刻薄到完全无视科尔曼浅色的近乎白人的皮肤,认为他是一个漆黑的黑鬼。这无疑是非常“刻薄”的种族歧视,让科尔曼难以忍受,从而记忆深刻。可以说,这一简短叙述中隐含的视角转换(从全知叙述视角到有限视角,以及多重聚焦),加上破折号(延长了读者的阅读速度)和直接引语的使用,突显了科尔曼的内心感受,也加深了我们对科尔曼内心感受的体会。最后,到了小说第三部分,回到了“现在”(1998年夏天),在经历了“幽灵”事件之后,并正经历着与福妮雅的绯闻、与儿女关系闹僵时,我们透过叙述者看到科尔曼“回想起他生活中最坏的夜晚,回想起他海军的差事和他被撵出诺福克妓院的夜晚”[3]183。接着,罗斯花了近四页的篇幅详细地描写了这一事件。至此,透过叙述者的全知叙述视角,这件事情就清楚地呈现在读者眼前。三次聚焦(“重复叙述”绝非简单重复)这一事件:第一次是“我”听到科尔曼说了一句话;第二次是科尔曼误读了女友的信而重新唤起了(通过视角转换)对这一事件的记忆;最后,在伪装身份将近四十年之后,科尔曼想起了这么多年来他经历的事情,无论好坏,然而最刻骨铭心的还是这“他生活中最坏的夜晚”。罗斯为什么要通过视角转换和“重复叙述”来描写科尔曼“生活中最糟糕的夜晚”呢?为了强调造成科尔曼人生悲剧的种族歧视。正是无处不在的白人强势话语中的种族歧视使科尔曼得出了结论,“他将服完他的军役,作为白人度过他的时日”[3]185。也正是种族歧视使科尔曼“不能等到通过民权运动获得他的人权,所以他跳了一级”[3]337,以实现他“不当黑人,甚至不当白人”的自由,以实现他“决不将自己的命运交由一个敌视他的世界以愚昧和充满仇恨的意图主宰,必须由他自己的意志决定”的目标。[3]123
科尔曼获得了他的自我、实现了他的自由和目标了吗?只能说暂时地实现了。从1953年伪装身份开始到1996年的“幽灵”事件,这四十三年的时间里,科尔曼结婚生子,获得博士学位,从事古典文学教学,直到担任雅典娜学院的院长。然而,他不得不忍受与家人决裂的痛苦,不得不编造谎言来欺骗自己的犹太妻子。虽然不能与“过去的”家人见面,他会在一些重要的时刻给自己关系要好的妹妹打电话,了解家里的情况:他无法与自己的种族身份决裂。虽然编造谎言让犹太妻子相信自己的犹太人身份,他却没有办法让儿子相信他的犹太祖辈历史,从而常常与儿子发生冲突:他无法建构全新的犹太人身份。科尔曼就是在这种既做白人又是黑人的“双重意识”下生活,直到“幽灵”事件发生后被控诉为对黑人学生犯了种族歧视的错误。从1953年的“被”种族歧视到1996年的种族歧视,绕了一大圈,四十三年后又回到了起点——种族身份问题,他无法摆脱的“污秽”。正如他母亲在他决意伪装身份时说的那番话:“(你)无路可逃,你一切逃跑的企图只会将你带回你起步的地方”[3]142。由此引出的问题是,抛开种族身份,个人能够获得自我的身份认同吗?这也正是作家罗斯在小说中反复思考和探讨的问题。科尔曼最后的悲剧表明,答案是否定的:只有直面、反思自己的种族历史与种族身份,才能真正地建构自我的身份认同;否认与逃避、伪装与掩饰都是对自我身份的践踏与戕害,终将会被历史的车轮所毁灭。这种否定与批判,借由灵活运用的多重叙述视角以及叙述视角之间的巧妙转换,表现得更为强烈,更具戏剧色彩。
一直以来,菲利普·罗斯都不善于刻画女性人物。他的小说几乎全都由男性人物充当主角,早期小说中少有的女性主人公也常常以受害者的形象出现。因此,女性主义评论家常常认为罗斯是个厌女症者,而他本人也对“他的作品是反女性主义的而深感困惑”[4]7。为此,罗斯做了一些尝试和努力,以免遭女性主义者的再次批评,《人性的污秽》就是这种努力中最为成功的一部作品。小说刻画了几位形象丰满、性格复杂的女性人物,以福妮雅为代表;她们来自不同的阶级、不同的种族,都在科尔曼的悲剧人生中充当了重要的角色。然而,她们直接出场的并不多。正如一位评论家所言,“罗斯笔下的女性人物[……]都担当了非常重要的角色,尽管她们并不经常发声”[5]168。这跟罗斯运用的叙事策略紧密相关。
小说是从第一人称视角回顾“我”与科尔曼的结识经过及其“我”与他的友谊,但“我”并没有直接参与到其他人的故事中去。此时的“我”处于故事的边缘位置,“我”对其他人物都是不了解的,因此罗斯从第三人称叙述视角讲述了其他人,尤其是福妮雅的故事。在第三人称叙述中存在着两种不同的“限知视角”:第一,全知叙述者“选择”仅仅透视主人公的内心,对其他人物只是“外察”(对外在行为的观察),所谓“限知”,是叙述者选择性地限制自己的“内省”(对内心活动的透视)范围,这种模式可以称之为“选择性全知”;第二,全知叙述者用人物意识代替自己的意识来聚焦,人物的感知本身构成叙述“视角”(即亨利·詹姆斯的“中心意识”),所谓“限知”,是人物自己的视野有限,这种模式可以称之为“人物有限视角”[6]163。这种“人物有限视角”也就是固定型内视角,以亨利·詹姆斯的《专使》和《梅西所知道的》为主要代表。透过不同人物的有限视角,罗斯展现了不一样的福妮雅形象。
首先,透过科尔曼的有限视角,罗斯将一个复杂而丰富的福妮雅呈现在我们面前。小说一开始,通过科尔曼的感知,叙述者告诉我们有关福妮雅的相貌特征、职业和受教育情况:福妮雅“是个瘦高、棱角分明的女人,发灰的黄头发被使劲拽到脑后,扎成一个马尾辫,五官如同刀削般严厉,属于那种传统观念中严守教规,勤俭持家,在新英格兰严苛的早期吃尽苦头却忍辱负重,从不越轨的殖民时代铁娘子”[3]1;福妮雅“租住当地牛奶场的一间屋子,以帮忙挤奶支付房租。她受过两年中学教育”[3]2。然后,多次通过科尔曼(感知者)之口,我们得知了越来越多的关于福妮雅的情况:福妮雅出生于上层资产阶级家庭,但遭母亲虐待,继父性侵,后离家出走,靠打工谋生;20岁时嫁给越南老兵,但并不幸福,儿子因意外死亡,后又离婚,与不同男人鬼混,最后做了科尔曼的情妇。那么,在科尔曼眼中,福妮雅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首先,福妮雅是科尔曼的海伦,是他私下“凝视”的(性)对象。此外,他还专门到牛奶场去“观看”她工作。故事中的“我”也有幸陪着科尔曼去观看了工作中的福妮雅:“那天下午我在牛栏里看见那个女人[……]我们站在那儿看着,她挨个给十一头牛挤奶[……]我站着看[……]我们看着她走进那个门[……]我和他在冰箱旁边足足站了将近一个半小时,而在此期间,除了他把我介绍给她以外,没有任何一个人再说过一句话”[3]46-52。这里,女性——福妮雅成了男性——“我们”观看的对象,成了男性“凝视”下的女性他者。罗斯不遗余力地花了近七页的篇幅描写这一场景,旨在表明这一“凝视”背后所体现的隐喻意义:它“反映了一种经典的性别范式:沉默的女性是一种展示品,是男性凝视的对象”[7]118。换句话说,在男性占主导地位的社会中(即使科尔曼是个黑人),女性是他者,处于被观看的从属地位,这无疑是导致福妮雅生存悲剧的重要原因。其次,在科尔曼眼中,福妮雅是个孩子,是个不识字的文盲。小说第一部分,科尔曼对“我”谈到福妮雅不识字、是个文盲这件事。对于“我”的疑问,科尔曼则说:“阅读能力似乎随同她的童年一起消失了”[3]36。到了小说第三部分,透过“中心意识”即科尔曼的意识流动,我们听到福妮雅这样说:“我不会读的菜单、不会写的订单、样样都得用脑子记得一清二楚——可不是闹着玩的。……我不认识字可我知道莎士比亚是谁。我知道爱因斯坦是谁。我知道谁打赢了南北战争。我不呆。我只是个文盲”[3]162。从第一人称外视角到第三人称有限视角,罗斯再次强调了福妮雅是个文盲这件事,使福妮雅的形象变得更加复杂。最后,对科尔曼来说,福妮雅是个对立的种族他者,这也是福妮雅吸引科尔曼的重要原因。福妮雅(被动离家出走,不在意自己的身份和地位,甚至于“追寻失败”,没有受过多少教育)与科尔曼(主动离家出走,在意自己的身份,追求自由和成功,大学教授)形成了强烈的对比,然而两人却遭遇了类似的悲剧命运,都受到主流意识形态的宰制与戕害,成了白人权力话语的受害者。可以说,福妮雅与她所“追寻的失败”,缓解了科尔曼多年来的内疚与悔恨,但在与种族他者的对照中,他的种族身份意识和身份危机也得到了凸显。
罗斯也通过聚焦其他人物的有限视角来展现福妮雅的女性形象。在其他白人男性眼中,福妮雅是一个完全堕落、道德败坏的女人。在前夫莱斯特看来,福妮雅就是一个妓女,一个只顾跟男人鬼混连自己孩子死活都不管的魔鬼。对科尔曼的白人律师而言,福妮雅只不过是想借科尔曼来提高身价,改变命运。小说中的女性人物德尔芬认为,福妮雅是“一个受凌辱、没文化”的、被科尔曼“剥削”的女人,[3]41“一个可征服的对象”,“孤苦无告女性的典型”,“一个不折不扣的遍体鳞伤的妻子”[3]197。然而,福妮雅也有着天使般的面孔。在牛奶场女工萨丽眼中:福妮雅的笑声“热情爽朗”,“能以她极富感染力的笑声”“让我们捧腹不止”[3]295;她是“一个有着深层精神追求的人”,是一个“精神生活的追求者——最能描述她信仰的词乃是泛神论。她的上帝是自然,她对自然的崇拜延伸到对我们小小的牛群的热爱上,其实是对所有的奶牛,对作为人类养母的最为仁慈的生灵的爱”[3]295。在她的雇主看来,福妮雅用她的微笑和问候使学生养成了良好的生活、卫生习惯,[3]296福妮雅工作认真负责,注意细节,从来没有招来过投诉。[3]297透过以上人物的不同视角,我们看到了一个形象丰满、性格复杂、命运悲惨、顽强生存的集魔鬼与天使特征于一身的福妮雅形象,然而,这还不是一个完全真实的福妮雅。通过对福妮雅内心自我意识的微妙再现,小说给我们展现了另外一副福妮雅肖像。
透过科尔曼的“中心意识”(人物有限视角),叙述者展现了福妮雅丰富的内心世界:因为常常到动物协会去观看动物,福妮雅与一只被遗弃的乌鸦产生了感情甚至与之认同。在这一段近六页的篇幅中,在科尔曼的“中心意识”中出现了福妮雅的意识流动:
他以为她正在思考这一切延续有多久了,母亲、继父、从继父身边逃走、南方的栖身地、北方的栖身地、男人们、殴打、打工、婚姻、农场、牛群、破产、孩子、死孩子。……她常常想到乌鸦。到处都是乌鸦。它们在离她睡觉不远的树林里做窝,它们在她到牧场上给牛群开关栅栏时在那儿,今天它们满校园地叫唤。……她正在想的是那只经常光顾西里福商店的乌鸦。……大火过后我(福妮雅)常去奥杜本协会看望那乌鸦,每当访问结束,我转身离开时,它都会用那嗓门唤我回去。……在我这个样子回到世上来之前是个什么?是只乌鸦!对!我是只乌鸦。……也许我曾经是只乌鸦,也许不是。我以为我有时候相信我已经是一只了。是的,已经有好几个月断断续续地相信。为什么不呢?有的男人被锁在女人的身体里,也有的女人被锁在男人的身体里,所以我为什么不能是只乌鸦锁在这个身体里呢?……我是只乌鸦。我知道。我知道![3]167-172
这段引文中,叙述人称从“他”到“她”再到“我”,叙述视角从科尔曼的“中心意识”出发,对福妮雅进行外察,然后转换到福妮雅的意识流动,对福妮雅进行内心透视。这里的视角转换并不突兀,它流畅自然,娓娓道来,只是在展现福妮雅与乌鸦的认同(“我是只乌鸦”)时,语气才有些急促、强烈,表明福妮雅急于想变成一只乌鸦的强烈欲望。福妮雅(人类)急于与乌鸦(动物)认同,这无疑是一种物化或异化现象。
是什么导致了福妮雅身上的“异化”诉求或她的生存悲剧呢?福妮雅的“异化”诉求与资本主义金钱关系有关。在谈到福妮雅的身世时,科尔曼曾对“我”说,是“上层资产阶级的罪恶毁了她”[3]29。因为“母亲爱钱,又嫁给了有钱人。有钱的继父不让福妮雅安生”,对她进行性骚扰,使她产生了严重的心理问题,而给福妮雅治疗的心理医生也与她的继父站在一个立场上。[3]30这里,资产阶级的罪恶体现在金钱关系上:福妮雅的母亲将自己(的姿色)当作商品“出卖”给继父;甚至为了获得继父的金钱,母亲宁愿以牺牲自己亲生女儿的幸福为代价;心理医生唯利是图,眼里只有交易和金钱。福妮雅不屈从于继父的淫威,离家出走,“从高高在上的地位跌到了社会底层”[3]29,变成了“无产阶级”的一员,身无分文,无依无靠,乃至于经历了一系列的人生变故。可以说,是资产阶级赤裸裸的金钱(资本)关系导致了福妮雅的自我异化和生存悲剧,最终导致了她的死亡。
面对“上层资产阶级的罪恶”时,福妮雅深感“自己是被毁灭的”,并在她的自我异化中“看到自己的无力和非人的生存的现实”(卢卡奇语)。那么,她是不是逆来顺受、任由悲剧的命运来宰制自己的人生呢?面对生活的磨难,福妮雅有过悲伤、失望甚至绝望,但是,她是不是就是一个被噤声的弱女子而从不知反抗呢?在福妮雅死后,故事中的“我”为了找出杀害科尔曼和福妮雅的凶手,无意中发现了福妮雅的秘密:她有一本日记,记录了她经历过的不幸遭遇。至此,我们才明白,原来福妮雅并非不识字的文盲,她的阅读能力并没有“随同她的童年一起消失”[3]36,因此可以说,再次通过叙述者的见证人的视角,我们看到一个不同的福妮雅:她通过日记发出自己的声音,以无声的方式向导致她生存悲剧的社会进行抗议。这是福妮雅的智慧,她的智慧来自于生活:“这是个几乎从出世以来就始终遭到生活无情碾磨的女人。凡是她学到的东西都是从那儿得来的”[3]28。正因为如此,福妮雅能够看穿科尔曼,了解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以至于她对生活对人性都有一种近乎哲理的透视:“我们留下一个污秽,我们留下一串踪迹,我们留下我们的印记。污染、残酷、欺凌、谬误[……]在每个人身上。”然后,她得出结论说,污秽“是不可避免的”,“我们无可避免地都是被污染的角色”[3]248。小说标题《人性的污秽》即是由此而来,暗示了小说深层的思想内涵和社会喻意。由此,透过福妮雅这一女性形象,罗斯也发出了自己的声音:对美国资产阶级的权力话语和白人男性话语进行控诉和批判。
综上所述,从不同的叙述视角,透过不同的人物聚焦以及叙述视角的巧妙转换,我们看到了一个多面而复杂、虽出场不多但形象丰满、看似简单无知但内心丰富充满智慧的女性人物福妮雅。对她的成功刻画,展现了罗斯高超的叙述技巧和非凡的叙事策略。
描写黑人的种族身份问题和女性的生存悲剧是《人性的污秽》在内容上的突破,灵活运用的多种叙述技巧,尤其是叙述视角的巧妙转换是小说形式上的最大特色。它们成就了这部小说,使之成为罗斯“主题三部曲”中最重要的一部,并再次为他赢得了文学声誉。虽然罗斯曾说,“身为作家,我严肃的反叛举动主要在于自己的想象和表达习惯,而不是针对世界上的强权势力”[8]12。然而,不难发现,在叙述视角的灵活运用及其巧妙转换中,罗斯成功地探讨了科尔曼的种族身份问题和福妮雅的生存悲剧,隐含着他对“学术界、文学批评、遭到性毒害的美国社会中的男女冲突、政府及其与之有关的政治噩梦”的尖锐批判和深刻反思。[9]158-159可以说,罗斯不但是一位熟练掌握、灵活运用叙述技巧的叙事大师,也是“一位对美国社会和政治图景进行敏锐观察的小说家”[4]161。在解读《人性的污秽》时,倘若能摆脱常规的批评框架的束缚,深入细致地考察小说的叙述视角和文体技巧,就能透过小说的表面文本,看到深层文本中的批判锋芒:小说中的种族身份危机与女性生存悲剧都是由白人的权力话语这一“资产阶级罪恶”导致的。要之,形式的多样性(叙述的方式和方法)和内容的丰富性(种族身份危机和女性生存悲剧等)在小说中得到有机地结合并统一于小说的批判诉求之中,赋予小说与众不同的叙事魅力和研究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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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卓影]
Ethnic Identity Crisis and Female Existential Tragedy: Interpretation ofThe Human StainThrough Perspective Shifting
HE Zhao-hui
(College of Foreign Languages,Shaoguan University,Shaoguan 512005)
As a masterpiece of American writer Philip Roth,The Human Staindelineates the contemporary American society in a profound way.It specifically reflects the identity crisis and the tragic fate of an Other of black ethnicity in face of white power discourse,and subtly depicts the identity alienation and existential tragedy of a female Other in face of white male discourse.The flexible application of different narrative angles and the crafty variations among them deepen the ethnic identity crisis and the female existential tragedy in the novel, foregrounding its thematic meaning and social significance.The narrative writing in the novel indicates that Philip Roth is not only a narrative master skillfully and flexibly using various narrative techniques but also a great novelist with acute observation and severe critique for racial discrimination and power discourse in contemporary American society.
Philip Roth;The Human Stain;shifting angles;ethnic identity crisis;female existential tragedy
I 206
A
1672-402X(2016)09-0076-07
2016-06-12
何朝辉(1980-),男,湖南衡阳人,文学博士,韶关学院讲师。研究方向:英美文学与西方文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