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会凌
(广东第二师范学院 中文系, 广东 广州 510303)
生命哲思中的传统乡土与“出走”母题
——论土家族作家蔡测海的小说创作
周会凌
(广东第二师范学院 中文系, 广东 广州 510303)
摘要:土家族作家蔡测海的作品中描画的是停滞封闭的湘西社会生活,在其宁谧静穆表象下有着种种冲突,现代文明从外部冲击旧生活旧观念并使之急遽蜕变,文明与野蛮的冲突最明显地表现在人们对传统习俗的恪守与批判上。其作品建构了一个徘徊与躁动、惶惑与迷失的湘西,于“出走”这一母题中呈现出深邃的生命哲思。
关键词:蔡测海;湘西;出走;生命哲思
土家族作家蔡测海的作品中描画的是停滞的封闭性的湘西社会生活,在其宁谧静穆表象下有着种种冲突,现代文明从外部冲击旧生活旧观念意识并使之急遽蜕变,文明与野蛮的冲突最明显地表现在人们对传统习俗的恪守与批判上。在他的作品中是另一种意义的湘西,徘徊与躁动的湘西、惶惑与迷失的湘西。他的多篇小说中的母题就是“出走”,挣脱传统枷锁,投身外部世界和新的文明。
一、“出走”的生命冲动
蔡测海文字中不失沈从文作品中那个湘西世界的诗意与新清,但更多的是弥漫着对于乡土的灰色记忆与想象,着力突显出匍匐在这块边地上的人们受到的精神束缚与压抑的灵魂冲动。湘西乡土与外部世界最明显的阻隔就是地理上的封闭与凶险,而这种地理上的拘囿也很容易造成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乡民精神上的封闭守旧。小说《母船》中那可怕的“卯洞”,上游河流被一堵峭壁挡住,无路可迂回,奔涌的水流就一刻不息地冲刷啃噬那峭壁,年深日久便在上面咬穿一石洞,人们称之“卯洞”。卯洞是水道上的“双重终点”,上游的船不过卯洞,下游的船也不过卯洞。正是由于这凶险莫测的卯洞,使得山里这个名为“小屋子”的地方成为了“国中之国”,“这地方的人若到一回省城,需要七八天时间,如从东半球到西半球一样”。正是卯洞恒久而粗暴地阻碍了外部文明之风吹进深蜷在内的土家山寨,致使“小屋子”这地方天地万物都离不开一个“小”字,“这儿的月亮和太阳也很小,若大了天空就盛不下,天空是窄窄的狗舌头似的一条。若要下雨呢,拿个簸箕就把整个天空遮住了。这地方的人,也比别地方的人矮小一些。”这样塞闭的自然环境于有形与无形中禁锢人们的精神思想,“小”也成为了人们的精神特征,保守固执、喜旧恶新。阴森恐怖的卯洞就是这种封闭保守的象征,最终九姨带领着月月与岩岩驾着铁船在卯洞中为“小屋子”的人们闯出一条通向外部世界的路,而“母船”也承载着从荒蛮闭塞走向文明开化的希望。
在《母船》中:“天很蓝,有一两片白云拂过去,天就更蓝。山很高,很巍峨,远处的是黛色,近一些的是青紫色,近前的才是绿色,那绿色是由一片一片的绿叶子拼起来的。”[1]蔡测海建构的湘西仍然有着沈从文笔下湘西的清新与诗情,但在其背后却隐藏着传统乡土的躁动不安,从远处传来的伐木声中隐含着外部文明的呼唤。在小说《远处的伐木声》里,湘西悠悠的古木河旁住着老桂木匠一家,老桂木匠因祖传的木匠手艺成为这片乡土上“半神半仙的人物”,古木河畔方圆百十里内同样格式的青瓦木楼是他与他的“父亲、祖父、曾祖父、曾祖父的曾祖父”修造。厚道持重却也古板守旧的老桂木匠无论手艺还是做人都谨记着祖辈训诫,因此极为排斥年轻人的求新好奇,徒弟水生因为一把可伸缩的“蜗牛尺”而被他斥骂冲了祖师爷鲁班并撵走。老桂木匠打算将来把自己的五尺、墨斗和女儿阳春托付给老实巴交的徒弟桥桥,而眼下却将阳春与桥桥看的极严。而桥桥也如老桂木匠划下的那墨线一样,板直且“一身木气”。远处伐木声隐约传来,阳春与受县政府委托领人来修建发电站的泥水匠掌墨师水生重逢,最后她选择悄然离开父亲和桥桥,出走乡土,到外面世界去寻找自己向往的生活与幸福。
除了湘西地理环境上的封闭与凶险之外,像老桂木匠与他温驯的徒弟桥桥的守旧古板、不思新求变的心理也是阻碍一个民族一方子民走向新生与强大的重大阻碍与羁绊,湘西乡土那古朴落后的习俗与生活也许就如同老桂木匠手下的那一条条板直的墨线,亘古不变。平淡陈旧的日子就如同《茅屋巨人》里那位四婆婆终其一生攒在瓦罐里的钱,银元、铜元、纸币、毫子、角票,那些逝去的年代全都储存在她的瓦罐里,生活在这边地一隅的人们却不知这些都早已过时,被远远地抛在了时光的后面,沦为文明的陈迹。
在苍老的岁月里,集体的某些意识与思维方式也不可避免地在泛黄朽坏,散发出陈腐气息,令人窒息。《白河》中,下乡知青洛杉在紧依着白河的石板滩小镇一呆就是十多年,他不愿接受有权势的父亲为他在城里安排的好工作,不愿“混着做人”,而宁愿做个清贫的乡村教师,潜心在得月楼里研究白河流域的土家族历史,想为土家人做点事。洛杉诚挚地帮助学生春春,却引来了人们对他与春春母亲刘寡妇的种种不堪猜测。最后洛杉只能从石板滩出走,只能发出沉重的叹息:“一个民族没有文化,就象金矿一样,会被沙石越埋越深。社会出现茫茫的沙漠,长不出大树,长不出花草,只能生出奇形怪状的仙人掌;在人类社会的沙漠里,没有颜色,没有声音,没有流泉,没有绿荫,生命永远象一只沉重的骆驼。”愚昧狭隘的集体观念就犹如精神荒漠,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与流言妄语去横扫一切世间原本美好温情的东西。
《麝香》里,岩生在打猎时,他的妻子百合与麝香帮忙追赶一头受伤的大野猪而在马哈拉大森林里走失,全寨人久寻未果之后,都认为百合与麝香已葬身在广阔的马哈拉大森林里了,但当九死一生的百合与麝香终于回到熟悉的克寨时,百合的丈夫岩生却向她愤怒地喊出了:“你怎么不死在马哈拉?!”百合与麝香不得不面对山寨人狐疑的目光与沉默的责难,因为克寨人的古老传统是:“自古以来,狩猎者葬身马哈拉,人们会崇拜这些殉难者的魂灵,如果这些人魂灵般地回到克寨人当中,象这两个死里逃生地扑向克寨的狩猎人一样,却似乎又是一种过错。”百合最终选择了从家庭从这个山寨“出走”。克寨人这种荒谬且残忍的集体意识就犹如那片吞噬了无数狩猎人性命的大森林“马哈拉”,在古老乡土上滋生的狭隘畸形的集体观念与落后的思维方式在漫长的岁月里不知让多少鲜活的生命消失。可以想像这种苍老而固执的集体心理的惯性与势力的强大,它牢牢的吸吮在一个古老民族的精神肌体之上,使民族的生命力日渐萎缩与黯淡,从而无力走向文明与新生。
正是由于湘西乡土地理环境上的封闭与凶险、人们守旧古板的心理、落后的思维方式与狭隘畸形的集体意识共同阻碍了土家族社会与群体的发展,也给土家人带来了惨痛的生存记忆。因此,蔡测海的小说中出现了众多以决绝姿态“出走”的人物形象,对于一种落后文化与古老生活方式的逃离只是蔡测海“出走”主题的部分内蕴,究其深处,则是一种生命对于封闭保守的文化环境与凝滞僵化的心理意识本能的反抗,也是人类生命深处涌动的强劲鲜活的生命激情不可遏止的冲动。在《远处的伐木声》里,生活在古木河旁的阳春默然地离开老桂木匠与桥桥,坐着木排随着古木河去见识外面的新世界。《茅屋巨人》中青岩河畔小山寨里的茅屋巨人要驾着它庞大的木排出走,离开给予他生命却又让他有着颇多失落的乡土,最终驶向未知的远方。而《蛇麻》中,城市里的人类学博士也要出走,用生命去寻找有虎图印记和鸟纹的陶片,去寻找自己渴求的真理。《远山》中那个从城里来的为山寨里孩子们带来前途的年轻老师最终也出走了。还有《古里——鼓里》中的兴伯、果果捣毁了云山医生的密室,走出与世隔绝的古里镇,去外面的世界寻找自己新的人生。《白河》里原本潜心研究白河流域土家人历史的洛杉,最后还是从石板滩小镇出走。还有《北去的流水》中用一封封情书来倾诉自己生命深处的“出走”冲动的弹花匠,他从南到北的流浪,一直在不断地出走,为的是走出狭小“来扩大自己的生命人格”…… 蔡测海小说中的这些人物,他们都从自己原来驻足之地义无反顾地“出走”,他们在寻找着,或者只是沉迷于“寻找”这一过程本身。
对于这些因各种原因而出走的人物的结局,作者并未给出明确回答。他们都在通向未知与未来的路途上,竭力走出自己的过往,一切都是未知。也许正如凌宇所说,蔡测海笔下的人物“最终能走出自己的影子,也许永远走不出自己的影子”[1]。人物的灵魂充满了躁动与挣扎,在向新的人生远景的凝眸中,不仅希望能够走出封闭的地域环境,还有一种希望突破传统心理樊篱,对于生命摆脱理性沉睡状态的深切渴望。这是蔡测海作为一位湘西土家族作家而具有的一种极为强烈的民族忧患意识,他执著地为自己笔下的人物与古朴湘西大地去探寻一条民族与文化的新生之路。正如《母船》中的卯卯拼死“闯卯洞”,就是希望“把外面的世界牵进来,把里面的世界运出去”,为“小屋子”这个地方开创出一条通向外面世界的通道。
值得关注的是,蔡测海作品更为深刻的是在“出走”主题的纵深处,还释放出一种生命哲学的意味,那是一种意味深长的人生模态,在出走与追寻中呈现出生命忧患意识与生命向上的姿态,出走的生命也许会如夸父般因干渴而倒毙在逐日的漫漫长途之中,但其肃穆庄严的生命品性却在执著向前的行进中呈现并怒放。正如《北去的流水》中那位弹花匠,从南到北,以一种生命激情不停地“出走”,脚步永不止歇,直至生命的终结。
这种在作品中表现出来的强烈生命忧患意识与生命向上姿态也许与作者的经历不无关系,蔡测海所生活的小山寨仅有三户人家,担一担水来回要走两个多小时,这种艰辛无比的生活与拘囿闭塞的环境在他的故土记忆中永难磨灭。他曾经登上山巅想看一看山外的世界,谁知前面是一座更险峻巍峨的高山,一种莫名的凄楚随即涌上心头。这让人想起王家卫的电影《东邪西毒》中那段意味深长的台词,洪七曾面对着一片辽远的沙漠问:“沙漠的后面是什么地方?”欧阳峰回答:“是另外一个沙漠。”这如同一则深奥的隐喻,也许生命与生俱来就会有一种对于远方的渴慕,从而无论远方是高山还是沙漠,生命存在都会有一种想要冲破束缚去彻底探寻的冲动。正是缘于这种内部生命的躁动不安与远方的无声呼唤,蔡测海曾特意报名参加修筑铁路的民工队伍,仅仅是为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因此,这种强烈的“出走”情结在蔡测海的小说文本中时常凸显出来,他笔下的人物也一个个从各自的困境之中决绝出走,义无反顾地奔向未知的远方。
此外,蔡测海在《﹤远处的伐木声﹥琐谈》中的一段话让人深思:“我憎恶一切禁锢人类灵魂的枷锁,或讨厌苟且的庸俗的生活和奴才性格。我甚至想,当初人类并不是欢呼着走出森林的,有的是一步三回头,有的还痛哭过,有的还拽住已经走出森林的那些同胞的尾巴。但是,也就有掐断了尾巴的勇士,走到新天地里来了。至于我,在人类大进军的行列中,不能是号手,我只是轻轻地吹奏着牧笛,给人们添些欢乐,减少些疲倦。”[2]无论是从个体生命、民族部落,还是从人类整体的角度来看,这种“出走”都是一种深沉潜伏而又呼啸澎湃着的生命内趋力,也许正是生命的一次次艰难而决绝的“出走”,才不断地扩展新的天地,不断地走向生命的圆熟,实现对未知之境的执著挺进。
二、“出走”之后的追问与哲思
决绝的“出走”之后,未来将会怎样?
也许是从一个困境进入到另一个更大的困境。这是作者以一种深挚的忧患意识从人类存在角度切入,去思索湘西古老民族命运的深刻主题,同时,也暗含了文化审视与文化反思。
少数民族作家往往是一个民族中先觉的精英知识分子,他们作为民族思索者敏锐而焦灼的感知到古老民族只能以蹒跚的步履走向现代文明的历史必然趋势,并在自己的作品中凸显出这一思考。然而,无论是个体生命、民族部落、还是人类整体选择放弃已然陈旧的生存模式,从原乡与传统中“出走”,向着现代文明挺进,但这种文化的融合与嬗变充满了冲突、撕裂的疼痛感,且在现代化进程中呈现出来的种种“异化”与人性迷失也让“出走”陷入了幻灭与困境,甚至意图以“回归”来抵抗异化与迷失,重新踏上文化还乡之旅。
这样的思考与追问在蔡测海的长篇小说《三世界》中体现得最为突出,作品中出现了三个世界,即三个不同的生存与文化空间,从而展现了作者对于“出走”之后的思索与纠结。第一个世界里,龙崽出生在一个叫“叉木架屋”的小村落,农协主席向心亮、会计得富与书记培官三人是这个底层乡土世界的权力把持者。而那些脸被粮食、水和遮体的布衣变得愁苦皱缩、躯体被土地熬干、让火辣的日头烤焦的村民,“好比向阳花,谁的头上发光他们就朝着谁”,他们对于权势的拥有者有一种本能的敬畏与趋附。而乡土的丑陋与贫瘠是显而易见的,并笼罩在饥饿与疯狂的阴霾之中。半瞎的向心亮在生母污秽恶毒的辱骂中成长,饥饿让他甚至吃自己拉出的粪便中未消化的老玉米粒。更令人惊骇的是,他居然将母亲的尸体煮来充饥。外婆五岁时被自己的父亲卖到数百里外的人贩子手里,只是为了换回几斗麦子,五天后年幼的外婆从人贩子手里逃了出来,爬到家时膝盖和手掌磨见了骨头,口袋里还装着一大团米饭给家人充饥,但因为贫穷,不久外婆又被自己的父亲卖到了更远的地方。为寻找水源而下天坑的铜锣,历尽艰辛在三年后爬出天坑,却发现妻子满云已成为别人的妻子,他只能重回天坑成为一只大壁虎。漂亮的竹下芙蓉为了遮掩与培官偷情怀孕的事实而嫁给了青涩的下乡知青小圆头…… 在这个乡土世界里,龙崽成为了“标语人”,天天在山坡上、水库大坝上书写“最朴素最成熟凝练的诗”。终于有一天下乡知青们返城,人们也开始出走,离开灰色乡土奔向外面的世界。
龙崽来到第二个世界——现代文明的大都市北京,成为诗人阿珑,他在北大校园里结识了形形色色的人物,看到了种种文化乱象,“作家诗人羞答答地捧着脏兮兮的文稿像第一次卖身的妓女,又想赚个价钱,又怕伤着身体,还羞于下流”;评论家则是“文坛嫖客”与“黑道杀手”,棒杀或捧杀各种作家作品;而理论家是“文坛的红十字救护队员”;作家们的庸俗粗陋,参加评奖只是为了几百块奖金与法式大餐;崇洋媚外的留洋博士对于小米稀粥的鄙视;三流作家在图书馆里故作随意地将作协会员证放在桌上以炫耀其身份;诗人们在诗歌名义下的狂乱与颓唐…… 阿珑因无意之间“剽窃”了一位无名诗人的长诗《三世界》而成为诗坛新秀,名声、金钱与艳遇随之而来。“时代是母性的巨大子宫,它没有思想没有情感,但它孕育了一切。”在这个看似崇高的文明世界的背后,它的肌体中孕育与滋生着种种使人委顿与虚空的病菌,欺骗、庸俗、欲望、金钱、剽窃、媚俗…… 最后,诗人阿珑颓唐地将所有的一切,包括他自己那些诗稿全部当作垃圾扔掉,赶上一列南去的火车,奔向另一个未知世界。
诗人阿珑结识了白河边颇有古人之风的钓鱼老人——一位曾经的南社诗人,并发现自己重返故土,但曾经的“叉木架屋”已隐没在地方志中,现在这里因为挖出金矿致富而成为富绿山庄,这是一个充满了高科技与财富的第三个世界。在这个信息世界里程序与制度控制了人类的一切:对话、记忆、生活、身体、甚至是最为私密性的爱情。人成为了所谓的“信息人”,丧失掉了诸如情感与自由这样的词汇。诗人阿珑成为白痴阿珑,而富绿山庄也在一次“广场事变”中被毁灭,白痴阿珑与妻子菲莉雅被扔进荒野成为野人,他们的后代是一群长毛的小野人,语言与文字都在时间的流逝中遗失。
这部长篇小说既延续了蔡测海之前作品对乡土的灰色想象,又有对社会乱象的现实曝露,还颇具科学幻想色彩,作品建构了三个世界,隐喻着传统乡土世界、现代文明世界、信息科技世界。在亦真亦幻的《三世界》中折射出作者对于现代文明与个体存在的形而上的思考。主人公龙崽在三个世界间出走、进入、回归:最初因为故乡“叉木架屋”的穷陋闭塞,少年龙崽常常蹲在白河边的大石头上痴迷的眺望远方,带着对外部文明的憧憬最终“出走”;“进入”到作为现代文明世界 象征的北京之后,龙崽成为诗人阿珑,当经历过剽窃、虚伪与放纵之后被存在的幻灭感与失重感击败,于是仓皇逃离;阿珑在潜意识里是希望回到当初出走的原乡,但这种“回归”注定是以失落与失败而告终的,原乡已然被现代科技文明所侵蚀与污染,人的真实存在感与鲜活情感被科技的冷酷与制度的僵化剥离,只剩下异化的形式上的存在,生命与文明最终走向彻底崩溃与毁灭。
这种关于现代文明对传统乡土与民族文化的挤压的反思在短篇小说《“古里”——“鼓里”》中也有明确体现,小说中的阴河寨变成了古里镇,但依然是封闭腐旧的,“世界如同一个大鼓”。终于有一天,云山医师这位外来者给这个封闭的山中世界带来了科学,“告诉人们肌肉和骨骼,白血球红血球和精虫。怎样生孩子和不生孩子”。受古里镇人敬重的“神圣的”云山医师将美丽青春的朵儿定为“落洞女人”而幽闭,将野孩子果果作为“狂犬病”患者与被定为精神病的邮差兴伯一同关闭在挂着厚厚窗帘的黑屋子里,并用黑布袋里装着的十几只死老鼠来统治与支配着镇里人。最终兴伯与果果破坏了云山医师的密室,一同走出古里镇奔赴外面的世界。作为现代科学文明化身的云山医师以一种科学的名义来控制与扼杀传统的文明与自由的思想,显露出现代文明神圣的背后也有着狰狞的专制面孔。
因此,所谓的“回归”原乡永远只是一种苍白的姿态与虚浮的臆想,冰冷的现实宣示着:原乡注定是不可重返的,一切早已烟消云散。对于原乡,蔡测海与他笔下的人物是批判者,对于山外的文明世界,他则是精神的叛逆者,于是,在“出走”与“逃离”之间执著却无望地寻找失落的精神家园。美学家乔·桑塔耶拿曾认为:“在一切表现中,我们可以区别出两项:第一项是实际呈现出的事物,一个字、一个形象,或一件富于表现力的东西;第二项是所暗示的事物,更深远的思想、感情,或被唤起的形象、被表现的东西。”[3]文学深邃的美感就取决于表现,而在蔡测海对于湘西乡土的“出走”与“回归”双重姿态的展现,表现出的正是他作为本土作家与原乡故土的一种天然联系,展现出乡土对于其天然的诱惑与在文明浸润之下返照乡土的焦灼,并强烈地透露出一种生命存在中的本质性冲动,就如同《北去的流水》中那位在不断幽幽自白的弹花匠,“带着生命的卑微感,走向黄河,走向草原,走向大海,还要走向西藏高原”。而作者也正是在用一篇篇讲述着出走与回归的小说来作为自己生命哲思的告白。
三、结语
在现代文学史中,从湘西边城走向文坛的沈从文以清新冲淡的笔调诗意地呈现出“湘西形象”的静穆、高贵与野性,可称得上是最为成功的湘西书写。而在当代文学中,将湘西世界作为自己书写对象的土家族知名作家,除了蔡测海,还有孙健忠。在孙健忠与蔡测海的湘西书写之中,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两位湘西土家族作家的歧途所在。孙健忠的《五台山传奇》、《醉乡》等作品更侧重表现湘西土家族的现实生活,着意表现湘西地区土家族社会的历史进程与土家人在时代潮流中的精神成长与纠结,小说中“有一股扑面而来的浓郁的湘西乡土气息和土家族民族风味”[4]。而蔡测海最初作品中也深切关注着本民族的现实,但生命中有着焦灼热切的想要走出原乡的冲动,因此他笔端流露出的对于湘西的缱绻眷恋之情没有沈从文、孙健忠那般浓烈,他小说中的民族、地域等特征在后期的小说中是被逐渐淡化的,而开始突显的是对以生命体验为核心的社会人生的整体观照与深邃思考,着力突显的是人,人作为一个存在的符号,一种生命过程在他的作品中被具象,或被象征,从而力图达到一种人类精神世界的普遍特征的抽象。
参考文献:
[1] 凌宇.《母船》序[M]//蔡测海.母船.北京:作家出版社,1986:5.
[2] 蔡测海.《远处的伐木声》琐谈[J].民族文学,1986(5):91-92.
[3] [美]乔治·桑塔耶拿.美感[M]. 缪灵珠,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132.
[4] 龙长顺.孙健忠作品的乡土气息和民族特色[J].求索,1982(6):94-100.
(责任编辑王玉燕)
The Traditional Vernacular and “Running Away” Motif in Philosophical Thinking of Life——An Analysis of Tujia Ethic Novelist, Cai Cehai’s Creation of Novels
ZHOU Hui-ling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Guangdong University of Education,
Guangzhou, Guangdong, 510303, P.R.China)
Abstract:Tujia ethnic novelist, Cai Cehai’s literary works has displayed the stagnant and closed social life in Western Hunan. There is a wide variety of conflicts hidden in its tranquil and solemn appearance, as the modern civilization has been significantly shocking the old life and old traditions, making them change dramatically. The conflict between civilization and savage is predominantly reflected in that the people criticize and meanwhile have to abide by the old traditional customs. In his literary works, Cai constructs a wandering, restless, perplexing and losing Western Hunan and in the meantime, in the motif of “running away”, it has reflected deep and profound philosophical thinking of life.
Key words:Cai Cehai; Western Hunan; “Running Away”; philosophical thinking of life
作者简介:周会凌,女,湖南洪江人,广东第二师范学院中文系副教授,文学博士。
基金项目:广东第二师范学院博士专项科研项目 :“中国小说中的‘湘西形象’研究”(2012ARF14)
收稿日期:2015-11-15
中图分类号:I207.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5-3798(2016)01-004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