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茹雯
天气渐渐转凉,风空空洞洞地吹过,一年又这么过去了。仿佛夏天已经过去很远了,但又好像还在夏天。
南风已过,花影阑珊,春光那么薄,心思那么厚。夏天的呼吸那么重,几处涟漪,一池浅夏。我很喜欢夏天,似乎所有美好的事情都要在夏天发生。“夏天,我要买一件新的花裙子。没错,就是要那种,大朵大朵的,像开在果子堆里一样,像彩色的水墨画一样。”“夏天我要出国旅游。”“有新电影上映啦!什么时候去看?”
但是,我的夏天,不仅仅是这样的夏天。
我的夏天还有青草豆腐。黑色的,不透明的,爽滑的青草豆腐。但是,用我家乡的土话,我更喜欢叫它“蹭测福”,这样的说法,更接地气。“蹭测福”像黑色的柔软的砖,软软地塌在碗里,被撒上泥土般的红糖。
我在韩国的时候,也吃过那儿的“蹭测福”。我还记得那个味道,甜甜的糖水里浸着为数不多的仙草小块。糖水是甜,但是,是很空洞的一种甜,那甜没有灵魂,像漂浮在水上,没有融进水里,没有和仙草融为一体。仙草小块半透明,一勺伸进碗里舀起来有三分之二是水,仅仅只有两三粒的小块,而且没有味道。这样的“蹭测福”,只能解渴吧,而解渴也是因为那糖水。
某年暑假我去了俄罗斯旅游。那时候我还是长头发,虽然现在也不短,但那时比现在要长很多,乌黑乌黑,像“蹭测福”一样,泛着光芒的很纯很纯的黑。在俄罗斯商场顶楼的甜品店,我吃了俄罗斯的“蹭测福”,配着形状怪异的粗大却美味的薯条。那里的“蹭测福”味道很特别,格外紧致Q弹,再淋上果酱和蜂蜜,我觉得更像是果冻。它倒是很符合商场的气质,色彩缤纷,价格昂贵,沾满了功利和雍贵的糖粉。它连里面也是带着甜的,甜得牙软,若没有淡盐味的薯条相配,我想是很难吃完这小小的一份的。
然而,吃了其他国家的各种青草豆腐,我还是更喜欢家乡小镇的“蹭测福”,没有虚无的甜,不是单薄的水,也并非豪华得令人喘不过气。它恰到好处,松软却又粘连,而且不金贵,花几个硬币就能买到很多吃得很爽。它带着青草的香气和微微的苦涩,拌上红糖,有简单却浓郁的清甜。在我们家乡,它是用很自然很古老、纯手工的制法制作的。没有很多的调味剂,没有复杂的工艺,很简单,简单到极致。
我们家乡,街边没有卖青草豆腐的冷饮店,也没有专卖“蹭测福”的装修高端的店铺。它甚至没有一个响当当的牌子,但是人人都知道它。
小时候,我住在外婆家,那时候的夏天,是每天有“蹭测福”点缀的夏天。约是午后的一两点钟,烈日下,破旧的板车拉过。“卖蹭测福啦——卖蹭测福啦——”响亮的声音穿过夏天的黏稠的空气,隔着窗户也听得见。我穿着碎花吊带裙,“噔噔噔”地踩着木质的楼梯,双马尾一跳一跳,像跷跷板。向外婆讨要了2个硬币,紧紧攥在手心,像握着整个世界。拉着板车的是一个老爷爷,他的脸,许是被太阳晒的,像巧克力一样,但不像巧克力那样看上去精致光滑,而是布满了沟壑,满满的沧桑刻成皱纹,汗水就浸在里面,再蒸发,留下盐的结晶。“我要买2块钱的。”我走到老爷爷面前,伸出手摊开手掌,硬币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好嘞!”他动作娴熟地揭开有些变形的铁盖,用大勺子轻轻地在整桶的黑色中一滑再一滑,透明的塑料袋便被装满了。沉甸甸的,冰冰的。我接过满袋子的青草豆腐,抬起头跟他说谢谢,他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温暖如夏风。草帽并不能挡多少太阳,他肩上的毛巾也要湿了,而他卖的“蹭测福”,安安静静地凉爽地躺在隔绝烈日的铁桶里。
我总是开着电视,电视里放着《樱桃小丸子》。童稚的声音和温暖的画面充斥了小小的我的房间,我拿着画笔画画,伴着刚买的青草豆腐,窗外是一树一树的绿叶,这真是最美好的夏天。家乡的“蹭测福”,是苦的,只有配上红糖,才会吃上去甜。但正是这一份不够精细的无可避免的苦,才使得它有家乡的味道,使它不同于其他任何地方的“蹭测福”。我喜欢这样的苦,很喜欢。从碗里舀起一勺,一勺满当当的都是“蹭测福”。它轻轻地在空气中颤抖着,似乎连这样一点点的高度,都承受不了。会令人惶恐的幸福,才是真的幸福。我爱它给我带来的幸福感,所以总是很慢很慢地吃,生怕它没有了。嘴唇碰到冰凉凉的“蹭测福”,黑黑的小块滑过齿间到了舌上,带着没有搅匀的红糖的颗粒。红糖在嘴里随着唾液慢慢融化,整个口腔便满满的都是馥郁的甜。这时候轻咬“蹭测福”,那清苦又令人齿间留香。“蹭测福”不能没有红糖,而且我对红糖最早的认识就是“蹭测福”的伴随品。
然而这些年来,我不再住在外婆家了。暑假里也很少再看见卖“蹭测福”的破旧板车拉过。但是如果偶尔看见,我还是会去买。我的房间有一扇很美很美的落地窗,透过窗户,我可以俯瞰城市的风景。立交桥上车流不息,连晚上也是永不暗淡的辉煌。没有樱桃小丸子没有树,但当我品尝那一碗简陋的廉价的“蹭测福”时,似乎还是可以回到那些年。长发慵懒地散在我的肩上垂在背后,夏风吹过,黑黑的纯纯的青草豆腐像在空中颤抖。
今年我去了新加坡。新加坡的唐人街有许多甜品店,但我去的三家都没有青草豆腐。我点了各式各样的芒果布丁和彩虹蛋糕,它们精致美观也很好吃,但它们给我的感觉却是千篇一律的。它们醇厚丝滑甜度刚好,果真是不负名牌的盛名,对得起它们高昂的价格。但吃过之后,不久便忘记了味道。我还是更喜欢那最传统的,只有夏天才有的手工做的“蹭测福”。它是真真切切的,最传统古老的家乡的味道。它更像是水,是怀抱,是蓬松的枕头,是摸得到夕阳温度的三角阁楼,让我想依赖在它的庇佑里不肯出来。
苦苦冰冰的青草豆腐就像一座黑色的城,在故乡站成永恒,没有悲欢的姿势。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在落地窗边的吊椅上垫着双膝画画。冰凉清甜的黑色的青草豆腐一口一口地滑进我的口腔,窗外蝉声交织在夏天迷离的日光中,洒在木质地板上的阴影里。
在那个冗长的,迷幻的,永不结束的夏日。
(指导教师:蔡瑞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