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陈 霁
末代巫师
文_陈霁
流流波看着阿爸出了门。他早就知道,如果阿爸一身短衣,别着弯刀,打着裹腿,那么他一定是上山放牛—他家有二十多头牛,敞放在大山上;如果阿爸身穿夹克之类的汉装,他一定是去乡上开会,或者是要跟乡里的领导一起办公事;如果他像今天这样,穿着整齐的民族服装,插着白鸡毛翎子的圆盘毡帽也戴得端端正正,他一定是要去哪个寨子做法事了。
阿爸名叫格格,是农民,是村长,也是当今白马人的首席白该(巫师)。他集三种身份于一身,哪一种似乎都玩得顺风顺水。
白马人聚居于川甘交界的大山深处,自古以来,他们都敬仰山神叶西纳玛。白该是山神的仆人和代表,是神界与人间的中介,人们通过他们与神沟通。红白喜事,治病驱邪,甚至有时只是为了热闹,都要请白该去念经、做法事。在一个没有文字的民族,白该曾经是唯一一类能够接触文字的人—哪怕他们接触的只是藏文,而且只是借用,可能并不知道含义。因此,白该受人尊敬,地位很高,是白马部落最体面的一种职业。
流流波家是白该世家,阿爸格格是白该,爷爷日莫休是白该,甚至再上溯三代,也是白该。他们德高望重,法力非凡,影响着川甘两地的白马人。
流流波最早的记忆就是关于爷爷日莫休的。那天,爷爷一早起来,就张罗着在家里做了一场法事。人们莫名其妙,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做这场法事。念完经,祭完山神,夜深人静之时,所有程序终于结束,串门凑热闹的邻居才散去。翌日清晨,大家发现睡在火塘边的爷爷已经无疾而终。这时,人们才明白,他做法事是在为自己送行。
爷爷死后,阿爸继承了爷爷的白该职业。当年因为“破除迷信”,阿爸远没有爷爷那样的水平和威名,但依然逐渐成为白马最有影响力的白该。
流流波常常像尾巴一样跟着阿爸,往来于各个寨子,渐渐就知道了一些门道。
白该的主要职责是主持祭山和驱鬼治病。
在白马人看来,病都与鬼相关。鬼撵走了,病也就好了。驱一般的小鬼,念一段经,鸣枪一响即可;稍严重的,念经更久些,还要用干竹子一把,点燃,朝火上撒一把糌粑粉,火冲天而起时,已经聚集起来的二三十个人齐声吆喝,再朝天鸣枪三四响;很严重的,要念经两天一夜,并且要跳曹盖(面具)舞,杀鸡、羊甚至牛来祭山神;特别严重的,除了念经、跳曹盖舞、鸣枪,还要扒开“鬼寄居”的坟茔,将尸骨烧了,暴晒三天。
流流波不是白该,而是厨师。几年前,作为一种扶贫措施,市里给了白马几个培训厨师的名额。小伙子们都不愿意离开寨子,于是初中生流流波就成为唯一的学员。几个月后培训期满,由技校推荐,他只身去了江南。在一家餐馆,他从打杂开始,慢慢做到厨师长,然后将一群白马小伙子也带了出去。
但是厨师长流流波病了,他得的是腰椎间盘突出,只能回家养病。
看着阿爸渐渐走远的背影,他突然心里一动:作为白该世家的长子,我为什么不趁养病的空当儿,跟阿爸学习当白该呢?继承祖业,传统文化后继有人,自己也多了一项本事,技多不压身啊!
两年后,农历十月十五,格格为大儿子流流波举行了巫师的出师礼。
山寨里已经几十年没有举行过类似的活动了。照例是点起篝火,燃起柏树枝;照例是用青稞面捏出各种神灵,以篾条、彩纸制作山神。不寻常的是专门从城里请了大厨,杀猪宰羊,准备以肉山酒海待客。格格家的亲戚来了,寨子里的乡亲们都来了。来宾一律着民族盛装,像参加婚礼一样正式,像过节一样热闹。
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白该同场念经。
十几个白该,他们就是现今所有的白马巫师,都是来为流流波捧场的。几大捆经书堆在他们脚边,全部是古藏文,用皮纸书写。经书古旧,边缘已经残损,呈浓茶般的深黄,不知传了多少代人。这些经书念完,将持续两天一夜。他们头戴法冠—也是用皮纸制作的,五片,像花瓣一样扣在头上,让他们的脑袋成为一朵绽放的莲花。诵经的声音像是古老歌曲无休止的合唱,低沉、雄浑,制造出一种神秘、庄严的氛围,仿佛神灵们就在头顶飞翔。在语言的长征中,白该们昼夜兼程,始终精神饱满,如同神灵附体。
晚上,月亮钻出云缝,疏星眨巴着眼睛,似乎是天上的神灵在对白该们的虔诚做出回应。
高潮在第二天。午饭是一个逗号,念经得以暂停。格格率领着一个由巫师为核心的庞大队伍,大家载歌载舞走出寨子,走向神山叶西纳玛。依然嗬嗬吆喝,依然嘡嘡敲响大锣。沿途鞭炮声震耳欲聋,这是不断在向叶西纳玛通报。走到看得见神山的空旷地方,队伍停下,围成圆圈,随着大锣猛烈的节奏狂歌狂舞。这是朝拜叶西纳玛,也是流流波作为一个新出道的巫师在向总山神报到。
仪式结束,在锣声的引领下,祭山的队伍载歌载舞重回起点。巫师们继续念经。在下午的寒风凛冽与篝火的青烟缭绕中,白该们终于念经完毕。他们的眼睛布满血丝,灰烬落满双肩,迎来新晋巫师的礼拜。
流流波是格格教出来的,但是父亲不能做儿子的师父,必须另找一位白该作为名义上的师父,他就是流流波的表叔塔汝。现在,塔汝作为十几个白该师父的代表,对流流波进行最后的考核。在轻轻的鼓声中,他用腰刀挑起一小块生羊肉,慢慢在流流波嘴边画着圈。流流波做出一副垂涎三尺之状,用嘴追逐。在里三层外三层乡亲的围观下,在一浪高过一浪的哄笑中,如此游戏差不多半小时,羊肉才被流流波咬住,生生吃下。
也许,这是在告诉流流波,成果来之不易,须倍加珍惜。
最后的跪拜叫“瓜该”,也是活动的尾声。从师父塔汝开始,到父亲格格这里结束,逐一跪拜,包括才从格格手上出师不久、论辈分还是流流波侄子的茨丹吉。
小巫师跪拜期间,师父们轮番呼唤着他们所知道的所有的神灵,先是叶西纳玛,然后是自己所在寨子的主神和副神。
护佑白马人的山神,大大小小,都被巫师们一一唤醒。他们睁开了眼睛,看见了巫师队伍里的一张新面孔。
从这一刻开始,流流波,巫师世家的新生代,正式走上了他的舞台。
流流波,白马第一个经过正规培训的厨师,摇身一变成为新生代的巫师。
其实,他很清醒。他知道在他之后,再不会有人学习当巫师了。首先是吃不了苦,学藏文,背经书,熟悉那些神秘而烦冗的仪式和规矩,太难。出师了,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我居然可以挺过来?”其次是白该风光不再,靠它赚钱太不靠谱。现在交通方便了,人们有病就去平武县医院,甚至直接去绵阳或成都的大医院,请白该做法事的人越来越少。请他们来,不过是节日期间主持集体祭山和各家的红白喜事。阿爸出场的机会都不多,绝大多数中青年巫师,更少有人问津。
无疑,流流波就是白马的末代巫师了。
不过,就是对自己,他也没有太多信心。他掏出手机,再次看了看那条来自上海的短信。老板说:“你还是尽快回来当厨师长吧,我那些连锁店,在无锡、苏州和上海的,你随便挑。”
拿着手机,流流波陷入了纠结,他不知道该怎样回复这条短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