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争鸣
(作者单位:华东师范大学古籍研究所)
王重阳“爱看柳词”本事考论*
罗争鸣
王重阳“爱看柳词”,曾对柳永《乐章集》痴迷到手不释卷的地步。王与柳,身份迥异,一位是全真道祖师,一位是“薄于操行”的青楼浪子,且《乐章集》多有直白的情色描写。面对这种反差,不仅我们,就是当时王重阳的追随者也颇觉疑惑。柳永词作与道教有无联系?王重阳如何理解和接受柳词?对这类问题,日本学者蜂屋邦夫有过零散的思考*[日]蜂屋邦夫《金代道教研究:王重阳与马丹阳》第一编《王重阳的生涯和全真教的创立》对王重阳“爱看柳词”略有分析。钦伟刚翻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年版。,大陆也有人做过分析,如王定永的《道教文化视域下的柳永艳情之作》*王定永:《道教文化视域下的柳永艳情之作》,《学术交流》,2010年第5期。、王昊的《论金代全真道士词人对柳词的接受》*王昊:《论金代全真道士词人对柳词的接受》,《兰州大学学报》,2011年第1期,第9-12页。。这些研究都是很有价值的探索,但多倾向学理层面的思考,而作为一个道教与文学研究的典型案例,王重阳“爱看柳词”本事仍有许多模糊不清的地方。比如,王重阳为什么单对“杨柳岸、晓风残月”句情有独钟?他又是通过什么方式“堂而皇之”地大看柳词?其中的许多细节还有考订和清理的必要,而背后所体现的道教与文学关系、丹道诗词的演变等也都值得我们继续深入思考。
据《七真年谱》,王重阳生于徽宗政和二年(1112)十二月二十二日*公历已入1113年。,卒于金大定十年(1170),而柳永活跃于真宗、仁宗朝,正史无传,具体生卒年也众说纷纭,没有终解。较近的研究指出,柳永与苏轼基本上生活在同一个年代,且较苏轼年长,约生于真宗大中祥符三年(1010),卒于英宗治平(1064—1067)和神宗熙宁(1068—1077)之间*参阅邓子勉《从明人的记载看柳永的生卒年及其与苏轼的关系》,《古典文学知识》2012年第4期。。可见,王重阳晚柳永几乎一个多世纪,且主要活跃在金朝统治下的北方。
据叶梦得(1077—1148)《避暑录话》卷下记载:“柳永,字耆卿……敎坊乐工,每得新腔,必求永为辞,始行于世,于是声传一时。”*[宋]叶梦得:《避暑录话》,徐时仪校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37页。柳永词作当时即有声名,两宋之际当也相当流行,南宋王明清《玉照新志》卷四记载天台名士左与言(活跃于徽宗年间)倾情名姝张浓,有“堆云翦水,滴粉搓酥”句,风流与柳永齐名,“当时都人有‘晓风残月柳三变,滴粉搓酥左与言’之对”*[宋]王明清:《玉照新志》卷四,王新森、朱菊如校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90页。。“当时都人”这种坊间带有戏谑色彩的巧对,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明北宋末年柳永词作在市井的流行热度*《玉照新志》当成于王明清晚年。,而这种流行,在辽金与南宋对峙之际,在北方各地也是存在的。论及柳永词的受欢迎程度,我们常常引用这样一句话:“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这出于上引叶梦得《避暑录话》卷下同一条记载,前后语境是这样的:
余仕丹徒,尝见一西夏归明官云:“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言传之广也。*《避暑录话》,第137页。
宋朝存在“归明”“归朝”“归正”人的特殊群体,归明人指原不是宋朝人而来归宋朝的其他各族人,除了西夏外,还包括两宋周边其他少数族政权,如辽、金人投奔宋朝也叫“归明人”*参考徐东升《宋朝对归明、归朝、归正人政策析论》,《厦门大学学报》2012年第1期。。这里的“西夏归明官”即从西夏投奔南宋的归明人,所云“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指的是当时的西夏,可见远在非汉族政权的西北地区(西夏疆域主要在今宁夏、甘肃、内蒙古、陕西等部分地区),柳永词也非常流行。而王重阳早年也大致在这个范围活动,王重阳“爱看柳词”有彼时社会环境与世俗风气的坚实基础。
那么,王重阳钟爱柳永词,是随意而不确定的“兴之所至”,还是一以贯之的一生所好?王重阳“爱看柳词”的确切记载,见于他自己的词作《解佩令·爱看柳词,遂成》:
平生颠傻,心猿轻忽。《乐章集》、看无休歇。逸性摅灵,返认过、修行超越。仙格调、自然开发。四旬七上,慧光崇兀。词中味、与道相谒。一句分明,便悟彻、耆卿言田,杨柳岸、晓风残月。*《金代道教研究:王重阳与马丹阳》,第432页。
这首词中的“四旬七上、慧光崇兀”句较难理解。十日一旬,十岁也作一旬,“四旬七上”当指47岁。王重阳48岁甘河遇仙,曾云“四旬八上得遭逢”*《重阳全真集》卷二《遇师》,《道藏》第25册,第701页。另,《金莲正宗记》卷二《重阳王真人》作“四十八上得遭逢”,《道藏》(北京:文物出版社、上海:上海书店、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88年出版,第3册,第348页。,这也可推定“四旬七上”或指47岁。蜂屋邦夫《金代道教研究:王重阳与马丹阳》认为此词即王重阳47岁时的作品*《金代道教研究:王重阳与马丹阳》,第31页。,窃以为表述不妥。这描述的是47岁时的事情,但也可以是王重阳47岁以后,以“回忆性”的笔触追忆咏怀之作。
王重阳48岁(金朝正隆四年,1159)甘河遇仙是一生的重要转折,也是全真教史上的重要事件,此后,醴泉再次遇仙、坐活死人墓中、住刘蒋村、赴山东传教等都有较为详细记载,但48岁前的事迹,大多淹没无闻,由此王重阳缘何出家修道、是否参加过科举、是否参与过抗金等都成了众说纷纭的问题。据《终南山神仙重阳真人全真教祖碑》*《甘水仙源录》卷一,《道藏》第19册,第723页。、《金莲正宗记》卷二《重阳王真人》*《道藏》第3册,第348页。、《邓州重阳观记》*《甘水仙源录》卷九,《道藏》第19册,第799页。另陈垣编纂《道家金石略》亦收此碑。、《十方重阳万寿宫记》*刘兆鹏、王西平:《重阳宫道教碑石》,西安:三秦出版社,1998年,第57页。、《历世真仙体道通鉴续编》(以下简称《真仙通鉴续集》)卷一《王嚞》*《道藏》第5册,第414页。等对王重阳甘河遇仙前的生平记载,虽然各有出入,但大都提到王重阳工文学、好属文,胸怀大志,后来仕途失意,家财被盗,曾“游戏于酒、放旷于俗”(《十方重阳万寿宫记》),“脱落功名,日酣于酒”(《邓州重阳观记》)等。那么,在这个背景上,我们再来斟酌王重阳的《解佩令·爱看柳词,遂成》。
这首词上片首句“平生颠傻,心猿轻忽”似与下片首句“四旬七上,慧光崇兀”相对而起兴,先概括自己“平生”的行为与心理状态:“颠傻”“心猿轻忽”,然后描述47岁这年体悟到“词中味、与道相谒”。“平生”从字面上理解,以常俗语之,当即“我这辈子”或“我平常”,从下片首句“四旬七上”相对来看指47岁这一年更有可能,这一年王重阳对《乐章集》“看无休歇”,也更符合甘河遇仙之前“放旷于俗”“脱落功名”的生活状态。《金莲正宗记》卷二记载了王重阳47岁至48岁甘河遇仙前后的经历:
当废齐阜昌间(1131—1137),献赋春官,忤意而黜,复试武举,遂中甲科。逮乎四十有七岁也,喟然叹曰:“孔子四十而不惑,孟子四十而不动心,吾今已过之矣,尚且吞腥啄腐、纡紫怀金,不亦太愚之甚乎!”遂辞官解印,黜妻屏子,拂衣尘外,类楚狂之放荡焉。时正隆巳卯(1159),四十有八岁也,甘河桥上,过屠门,嗜毡根而大嚼。有二道者,各披白毡,忽从南方修然而来,烟霞态度,霄汉精神,观阙眉宇,大抵相类。*《道藏》第3册,第348页。
这个记载,常见学人征引,谓王重阳在伪齐阜昌年间,即二十几岁时,曾参加科举,后中武举甲科,郁郁不得志,“逮乎四十有七岁”时感慨一无所成,遂辞官、黜妻、弃子,放浪形骸。从《解佩令·爱看柳词,遂成》这首词看,当时王重阳放浪形骸的体现之一,还有对《乐章集》手不释卷,做过“修行超越”的努力,甚至体悟到“词中味、与道相谒”的道理。由此我们知道,王重阳并非在48岁甘河遇仙之后才慨然归心于道,“工文学”“好属文”的王重阳在此之前就有嗜读《乐章集》、体悟修道境界的充分准备。
而48岁以后,王重阳对《乐章集》的兴趣如何?从王重阳留存的词作和相关史料看,在甘河镇遇仙,住活死人墓、刘蒋庵及山东授徒期间,与柳永《乐章集》有关的资料并不多见,但马钰仍存《玉楼春·借柳词韵赠云中子》《传妙道·本名花枝,借柳词韵》《五灵妙仙·借柳词韵》等篇什,而其他全真六子则鲜见与柳永词作相关或唱和柳词的作品*笔者据[日]蜂屋邦夫《金元时代的道教——七真研究》(金铁成等翻译,济南:齐鲁书社,2014年)第二部分“数据”提供的文献,翻检了丘处机的《磻溪集》、谭处端的《水云集》、刘长生的《仙乐集》、王处一的《云光集》、郝大通的《太古集》及孙不二的《孙不二元君法语》,未得与柳永相关的作品。。这或许与王重阳、马钰往来唱和、交往较为密切有关。马钰《渐悟集》卷上《西江月》曾云:
地肺重阳师父,吕公专遣云游。秘玄隐奥访东牟,钓我夫妻两口。
十化分梨匠手,百朝锁户机谋。千篇诗曲拽回头,万劫同杯仙酒。*《金代道教研究:王重阳与马丹阳》,第586页。
“千篇诗曲拽回头”自是文学性的夸张,但从《分梨十化集》和现存词作来看,王、马之间的往来唱和,相比其他六子更为频繁。正是在王重阳的影响下,马钰也有若干首唱和柳词的作品。可以说,王重阳、马丹阳师徒对柳永词情有独钟,并从《乐章集》的阅读、唱和中体悟得修道的真谛。
虽然“甘河遇仙”后没有材料直接提到王重阳仍旧钟爱柳词,但在其生命的最后阶段,却有文献记载王重阳对柳词的热爱有增无减。《真仙通鉴续集》卷一《王嚞》篇云:
友之因之就竭,师阅书而不为礼。问读何书,亦不答。就视,《乐章集》也。问:“全乎?”师曰:“止一帙尔。”友之曰:“家有全集,可观也。”即为送至。师自到京日,使马钰等四人乞钱于市,市及斤之鲤煮食之,秤不及则不食。友之颇惑,默念:“道人看《乐章集》已非所宜,又食鱼必其斤重,果何为哉?”他日,问:“《乐章集》彻乎?”师不言,但付其旧本。友之检阅,其空行间逐篇和讫,不觉叹曰:“神仙语也。”即还,沐浴更衣,焚香请教,日益加敬。*《道藏》第5册,第417页。
《历世真仙体道通鉴》是元道士赵道一编纂的大型仙真传记总集,这部“神仙传”是有史学追求的,绝非荒诞不稽之作,应该说此段记载有相当的可信度。这里的“友之”即历史上著名的“孟四元”——孟宗献。孟宗献生卒年不详,约1170年前后在世,开封人,字友之,曾在乡试、府试,省试、廷试中连中头名,故有“孟四元”之称,号虚静居士,有诗集《金丹赋》行世。孟宗献是王重阳最后的弟子,王重阳仙逝后,曾安葬他家的花圃中,并担当起丧祭之事。据《真仙通鉴续集》的记载,王重阳默看《乐章集》,并逐篇唱和的事情发生在金大定九年(1169)王重阳带领“四哲”(丹阳、长真、长春、长生)到达开封住在王氏旅邸时,也即王重阳在生命的最后时期,对柳永《乐章集》仍旧钟爱不已。蜂屋邦夫《金代道教研究:王重阳与马丹阳》第一编《王重阳的生涯和全真教的创立》也提到“重阳直到晚年和生命的末期,都与《乐章集》非常亲近”*《金代道教研究:王重阳与马丹阳》,第31页。,书中未见蜂屋先生的系统论述,但这个判断应是准确而可靠的。
写作诗词是王重阳传道的重要手段,一生创作大量丹道诗词,而没有深厚的文史修养和阅读基础,是无法做到这一点的。在王重阳的“阅读书目”中,《乐章集》应是他研读最深、受益最多的作品,而他对柳词的亲近和喜爱,与世俗性的审美或文学欣赏有别,王重阳不仅从《乐章集》阅读、唱和中获取写作灵感,他还通过柳词而体道、悟道。
上引《解佩令·爱看柳词,遂成》中的“词中味、与道相谒。一句分明,便悟彻、耆卿言田,杨柳岸、晓风残月”,蜂屋邦夫《金代道教研究》上篇第一编《王重阳的生涯和全真教的创立》一节做过较详细的说解,指出:
“耆卿言田”的表现,从字面看,也许与柳永的通称柳屯田的“田”字相重合。至少可以说,这一表现,是由“屯田”唤起的。……柳永的《雨霖铃》词,吟咏了秋天旅人的离别情感,“杨柳”一句没有什么特别的深意。重阳引用这一词句的意图不太清楚。重阳的词中,风与月的对应,常常表现了悟道的境地。柳永的词中,“杨柳岸、晓风残月”,承接在前句“今宵酒醒何处”后面,重阳引用这句词,好像表达了从醉酒(迷醉)中醒悟过来的意思。*《金代道教研究:王重阳与马丹阳》,第31-32页。
据以上分析,蜂屋邦夫没有求知过深的过度阐释,所论相当平实,可以看出一位日本学者的冷静和客观。在王重阳和全真七子的作品中,常有用风、月比附悟道境界,尤其“月”这个意象,常常出现,比如谭处端《水云集》中就有数首:
《如梦令》其一:
清净无为做彻,高下休生分别。灭尽我人心,自有真师提挈。提挈,提挈,云绽家家明月。*《金元时代的道教——七真研究》(下),第489页。
《西江月》其一:
日月暗催人老,利名不使心休。争如放下观山头,明月家家尽有。*《金元时代的道教——七真研究》(下),第491页。
《满路花》其一:
默默无为坐,独守孤峰,一轮明月流天。*《金元时代的道教——七真研究》(下),第502页。
《汉宫春》其一:
谁会得,清风皓月湛湛,两个人知。*《金元时代的道教——七真研究》(下),第503页。
但如果把“风”“月”“柳”“水”等意象组合的清冷宁静的词境,看做是悟道境界的比喻,又与王重阳所谓“词中味、与道相谒”的表述有一些距离。“相谒”即互相阐发、陈述*据《说文解字》卷三“言”部,“谒,白也。”“谒”字有说明,陈述之意。,月、水、柳、风等,在这里似有深意。另外,除了上引《解佩令·爱看柳词,遂成》提到“杨柳岸、晓风残月”,《重阳全真集》卷十二《双雁儿》也提到:
意马心猿休放劣。害风、姓王名喆。一从心破做颠厥。恐怕、消些旧业。
真性真灵有何说。恰似、晓风残月。杨柳崖头是清澈。我咱、恣情攀折。*《金代道教研究:王重阳与马丹阳》,第480页。
上引“真性真灵有何。恰似、晓风残月”句,更加直接而明确地说真性真灵“恰似、晓风残月”。由此,或许我们可以做些推测,“晓风”与“残月”已经不仅仅是意境比附的问题,而是对丹道修炼方法的一种“阐述”和“说明”。《解佩令·爱看柳词,遂成》中“便悟彻、耆卿言田”句,蜂屋邦夫以为指“柳屯田”的通称,这是一种相对保守的理解,可是如果指“柳屯田”这种再简单不过的常识,何须“悟彻”?所以,我们可以大胆推测,王重阳“便悟彻”的“耆卿言田”之“田”,就是丹道修炼中的“丹田”。
那么“杨柳岸、晓风残月”句所出的柳永《雨霖铃》,是真的在“言田”——在讲丹道修炼吗?在传统古典诗词的赏鉴中,我们无法理解柳永的《雨霖铃》与全真道的内丹性命观念存在关联。为论述方便,现引《乐章集校注》卷中《雨霖铃》篇如下: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宋]柳永:《乐章集校注》,薛瑞生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94年,第59页。
这首《雨霖铃》与苏轼的《浪淘沙》(“大江东去”)的比较,几乎成为柳、苏词作接受史上的名典。据南宋俞文豹所编《吹剑录》记载,苏轼有一位善歌的幕士就对柳、苏风格做过极好的概括:
郎中词,只好十七八女子执红牙按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铁绰板唱“大江东去”。
此后关于《雨霖铃》的评价,除了有讥为“梢公登溷诗”外*[清]贺裳《皱水轩词荃》之“屯田俊句”条有“或讥为梢公登溷诗,此轻薄儿语,不足听也”。见唐圭璋《词话丛编》第一册,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703页。,多对这首离别词做正面之评价。但综观历代赏鉴之辞,鲜见与内丹修炼存在“隐喻”或“暗指”的评论。不过《宋朝事实类苑》卷四四《风和尚》条记述的法明和尚嗜酒、唱柳永词的故事,与王重阳从“杨柳岸晓风残月”中看出“真性真灵”却有异曲同工之处:
邢州开元寺僧法明,落魄不检,嗜酒好博,每饮至大醉,惟唱柳永词。由是乡人莫不侮之,或有召斋者,则不赴,有召饮者则欣然而从。酒酣,乃讴柳词数阕而后已。日以为常,如是者十余年,里巷小儿,皆目为风和尚。一日忽谓寺众曰:“吾明日当逝,汝等无出观吾往焉。”众憎笑曰:“岂有是哉?”翌日晨起,法明乃摄衣就坐,遽呼聚曰:“吾往矣,当留一颂而去。”众僧惊愕,急起以听,法明曰:“平生醉里颠蹶,醉里却有分别。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言讫,跏趺而逝,众叹异之,因以厚葬焉。*[宋]江少虞:《宋朝事实类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第584页。
这段记载,又见于释普济《五灯会元》卷十六“青原下十一世”《法明上座》。法明祖籍邢州(今邢台),为宋初时人,云门宗青原十一世。《五灯会元》的记载晚于《宋朝事实类苑》*江少虞为徽宗政和进士,《宋朝事实类苑》成于高宗绍兴十五年(1145)任吉州时,而《五灯会元》概成于南宋淳佑十二年(1252年)前后。,从文字上看,《五灯会元》的记载略有出于“护教”心态的改饰,如“皆目为风和尚”改为“咸指曰醉和尚”*[宋]《五灯会元》卷十六《法明上座》,苏渊雷校点,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1053页。,文辞也趋雅净。但法明圆寂前的“颂偈”没有变化,关于这四句偈语的解释,吴言生在其《云门宗禅诗研究》中如是说:
所谓“醉”,即是将世俗的观念摒除,使禅悟主体得以全神贯注地、不带功利眼光地静观物象,但此时并非噩然无知,而是“却有分别”,一切都明历历露堂堂,这是无分别的“分别”。酒醒之时,即是生命的圆成解脱之时,观照主体与观照对象浑然相融,打成一片,“杨柳岸晓风残月”既是清纯自为的自然法性,也是圆成蝉蜕的本来面目。*吴言生:《云门宗禅诗研究》,《五台山研究》,2001年第1期,第11页。
这是笔者见到的唯一对“杨柳岸晓风残月”蕴含的禅意所做的解释,应该说,不中亦不远,尤其指出“酒醒之时”即是“生命的圆成解脱之时”,对这四句偈做出了相当恰切的理解。
上文提及法明和尚为宋初人,而柳永活跃于真宗、仁宗朝,法明和尚吟咏柳永词,当与柳永为同时代人,王重阳活跃于宋金时期,当晚于法明和尚。那么,王重阳多次推重《雨霖铃》这句“杨柳岸、晓风残月”是受了禅宗影响或启发吗?这个问题无从考究,但我们结合上文提出的“耆卿言田”应指“丹田”,可以确定,王重阳从“杨柳岸、晓风残月”中所体悟到的,另有深意在焉,而非上述“圆成解脱”的禅境描述,它超越于此,不仅仅是悟道之境的描述。
全真道主张“性命双修”,但“先性后命”,性是第一位的。“性”在王重阳的作品中常常用“真性”“元神”代指,全真道修仙的终极目的并非肉体飞升,而是全性、命之真,返归原初所赋予的本来真性,成为永恒的仙者。王重阳的“金丹”本是比附外丹名称的一种象征和符号,多指内丹修炼的圣果——“真性”,如《重阳全真集》卷二绝句《金丹》:
本来真性唤金丹,四假为炉錬作团。
不染不思除妄想,自然衮出入仙坛。*《金代道教研究:王重阳与马丹阳》,第381页。
“本来真性唤金丹”已经言明全真道的“金丹”即指“本来真性”,而“本来真性”是通过内丹修炼得来的。一般来说,狭义的内丹道指隋唐高道以存思、服气、胎息、房中等传统内修术为基础,通过参证外丹道的学理,将各种内修术杂糅为以身体为鼎炉,以真阴、真阳交合而结“圣胎”(还“玄珠”“真宝”“大仙”等多种称呼)具有形而上色彩的内修之道。此中修炼法门,虽各有差别,但真阴(心中元神)真阳(肾中元气)、水火坎离、铅汞龙虎相交运行于丹田之间的共通要诀,则大同小异,王重阳的内丹道也不外于此。在内丹理论中,真气运行的基本路线被称为河车,大河车(大周天)即沿下丹田经尾闾穴、夹脊、玉枕、泥丸百会,再下行至上丹田、中丹田,最终返回下丹田。上、中、下“三田”在王重阳诗词作品中频繁出现,用来代指内丹。至此,所谓“耆卿言田,杨柳岸、晓风残月”,可以理解为:柳永说的都是丹田修道之事,“杨柳岸、晓风残月”实际暗含着内丹修炼法则,讲的是全真道的性命修持之术,而下面的推测似乎也能佐证这一点:
“杨柳岸、晓风残月”句包含五个意象:水、月、杨柳、晓风、岸头,我们用惯常的阴阳学说比附,水、月为阴;柳为木属火,“风”为巽,均为阳;岸头比附外在的形体、丹炉。这样就可以构成一个坎离相交、阴阳合和的内丹修炼的鼎炉结构。词牌或诗词作品用于比附内丹理论,《悟真篇》当是道经中的代表之一。刘一明《悟真篇直指》在诠释内种12首《西江月》时就说:
十二首象征十二月,“西”者“金”之方向,“江”者“水”之体,“月”者“丹”之用。*转引自王沐《悟真篇浅解(外三种)》,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135页。
“杨柳岸、晓风残月”中的水、月意象亦有“丹之用”,当然还是一种推测,但我们可以确认王重阳反复提及此句,必不仅仅是体道之境的描述,而关于“词中味、与道相谒”的理解,大概只有王重阳、马丹阳等自己能有最真切的体会。
其实王重阳“爱看柳词”这种身份和性质上的反差,如前引《真仙通鉴续集》记载,当时金朝状元孟宗献对“道人看《乐章集》”就觉得“已非所宜”,但后来看到王重阳在柳永《乐章集》上“空行间逐篇和讫”,且为“神仙语也”,遂为折服,日益加敬。当然,“逐篇和讫”或许存在夸张的成分,但也一定不在少数,只不过现今所见仅数篇而已。
《乐章集》中狎妓、咏妓的词作俯拾即是,直接描写男女性爱过程的词作也相当赤裸,几与以“身体写作”的当代作家一较胜负。那么,王重阳为什么没有选择苏轼、欧阳修等其他影响更大、成就更高的词人,而是柳永的《乐章集》?
柳永生前身后都是一个有故事、有争议的人。贬之者,说柳永是“薄于操行”的浪子;褒之者,谓柳永是“淡泊名利”的才子。其实柳永只是一个普通的古代文人,只是他更真实、更大胆,他在南北二巷(相当于现在的红灯区)的游荡,填词作曲,实有背后不得已的辛酸。《乐章集》中,柳永提到的妓女,比如师师、瑶卿、秀香、安安、英英、冬冬、楚楚等就有近20位。他大量创制这类淫词艳曲,据薛瑞生《乐章集校注》判断,很可能出于生计需要——赚润笔费,所谓“奉旨填词”,更可能是“奉妓旨填词”*以上关于柳永的评价、歌伎人数的统计,参考综合了薛瑞生《乐章集校注前言》,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15页。。他的这类浮艳词作,在柳永生前就已经成了他的标签,成了传播的噱头,以致在那个时代就能有“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的传播效果。所以,柳词有一部分势必是世俗的、露骨的,甚至是翻新出奇的——“变旧声作新声”。
面对这样的《乐章集》,王重阳师徒如何看待取舍?现在我们一般都能认同,王重阳师徒词作中的“俗”的一面,与柳永不无关系。正是因为“骫骳从俗”,柳永词可以在大众中广泛传唱,而出于“传教”目的的全真派词作,如果一味古雅深奥,除了曲高和寡地自娱自乐,则起不到传播作用。而问题是,《乐章集》中的不少关于风情云雨之作,王重阳是否视而不见?抑或有选择地阅读?如果不是,我们无法回避“少欲寡欢”的苦修道人与“追欢买笑”的柳永之间是怎么契合的问题。有的文章以为,王重阳得道前自称“害风”,也曾经放浪形骸,马钰曾“披蓑携杖,坦荡逍遥”“终日狂歌狂舞”,这与柳永的“抛掷云泉,狎玩尘土”有相似暗合之处*王昊:《论金代全真道士词人对柳词的接受》,第10页。。还有文章指出,王重阳等全真道士词作,以修行超越的道教精神,“悬隔”柳永的“酒色财气”而汲取他的洒脱精神*杨柏岭:《由柳永词看王喆等道士词的传播行为》,《民族文学研究》,2006年第4期,第165页。,也就是对柳永的接受是有“选择”的。然而,这种角度的分析,感觉略有避重就轻、“为贤者讳”的嫌疑。事实上,柳永对男女情色的大胆描写,与王重阳、马钰等全真道士的内丹道修炼体验本身就存在“先天”的契合之处,他们对柳永这些风情之作最了解不过。
柳永《乐章集》有大量描写两情相悦、相惜的词作,直接描写性爱场面的词作也有不少,比如《菊花新》:
欲掩香帏论缱绻。先敛双蛾愁夜短。催促少年郎,先去睡、鸳衾图暖。须臾放了残针线。脱罗裳、恣情无限。留取帐前灯,时时待、看伊娇面。*《乐章集校注》卷下,第162页。
又如《西江月》:
师师生得艳冶,香香于我情多。安安那更久比和。四个打成一个。
幸自苍皇未款,新词写处多磨。几回扯了又重按。奸字中心着我。*《乐章集校注》之《柳永词辑佚》,录自《全宋词》,第256页。
《尉迟杯》:
宠佳丽。算九衢红粉皆难比。天然嫩脸修蛾,不假施朱描翠。盈盈秋水。恣雅态、欲语先娇媚。每相逢、月夕花朝,自有怜才深意。
绸缪凤枕鸳被。深深处、琼枝玉树相倚。困极欢余,芙蓉帐暖,别是恼人情味。风流事、难逢双美。况已断、香云为盟誓。且相将、共乐平生,未肯轻分连理。*《乐章集校注》卷上,第64页。
这几首在《乐章集》中当为描写比较赤裸的词作了,王定永《道教文化视域下的柳永艳情之作》以为柳永这类词作与房中修炼原则有某种契合*王定永:《道教文化视域下的柳永艳情之作》,《学术交流》,2010年第5期。,但我们以为略显牵强。房中术并非一般人想象的道教各派都推崇并修炼此术,相反唐宋上清派道士等对以房中为名的淫欲、乱性都有批判*罗争鸣:《〈墉城集仙录〉采自〈列仙传〉篇目探析:兼论杜光庭对房中术的态度》,《古籍整理研究学刊》2003年第3期。,而全真道更是主张宝精养气,断绝淫欲,对嗜酒、贪财等也有戒劝。王重阳有《酒》《色》《财》《气》的“宝塔”诗,现引《色》篇如下
色,色。
多祸,消福。
损金精,伤玉液。
推残气神,败坏仁德。
会使三田空,能令五脏惑。
亡殒一性灵明,绝尽四肢筋力。
不如不做永绵绵,无害无灾长得得。
从这里可以看出,王重阳对“色欲”几乎是完全否定的,也许他对《乐章集》中的情色描写从宗教伦理上也是否定的,但为了解明全真道的内丹方术,又采用了变通、转化的策略。变通存在先天的“便利”。内丹道修炼中的阴阳、坎离等核心观念,从《易传》《周易参同契》中就有了。《易·系辞》:
天地尊卑,乾坤定矣。……鼓之以雷霆,润之以风雨;日月运行,一寒一暑;干道成男,坤道成女。*《周易大传今注》卷五,高亨注,济南:齐鲁书社,1979年,第504-505页。
这种天地阴阳交合的观念,早在《易传》中就已相当成熟。后世的丹道、房中等神仙修炼思想都援据于此,做各种发挥、丰富和想象。以阴阳交感、牝牡相须的道理说明金丹玄黄的炼制过程,东汉末号称“万古丹经王”的《周易参同契》已有论述,其《五相类》云:
干刚坤柔,配合相包。阳禀阴受,雌雄相须。须以造化,精气乃舒。坎离冠首,光耀垂敷。玄冥难测,不可画图。*萧汉明、郭东升:《〈周易参同契〉研究》下篇《〈周易参同契〉校释》,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01年,第269页。
后世针对外丹、内丹的各种阐释大致都是在“天地设位”“坎离匡郭”的宇宙模型基础上展开的*《〈周易参同契〉研究》上篇《〈周易参同契〉研究》,第66-70页。。乾坤为天地之体,坎离为乾坤之用。坎为肾水、为汞、为青龙、为下;离为心火,为铅、为白虎,为上。道教丹术也即铅汞、龙虎之学,即以天地交媾、坎离相合而象喻炼丹有成,《参同契》谓:
天地媾其精,日月相撢持,雄阳播玄施,雌阴化黄包。*《〈周易参同契〉研究》下篇《〈周易参同契〉校释》,第252页。
这种天地阴阳、坎离水火的交运过程,具有浓厚的“男女情色”隐喻性,后世内丹道术更从坎离、阴阳生发出各种意向和隐喻,比如婴儿(肝)、姹女(肺);金公、黄婆;白雪、黄牙;绿鬓佳人、朱衣姹女、白颜公子、乌冒婴儿等等成组隐喻来描述炼丹的体验。《重阳全真集》中描写内丹修炼的若干诗词,如“外行看热闹”的话,很容易误解为男女情事,比如这首《调笑令》的上阕:
调笑,说玄妙,姹女婴儿舞跳。青龙白虎摇交叫,赤凤乌龟鐇绕。蓦然鼎汞召,性命从兹了了。*《金代道教研究:王重阳与马丹阳》,第401页。
显然这描述的是内丹修炼的神秘体验,但从字面看,姹女婴儿、青龙白虎的舞跳、交叫似乎刻意用这种情色隐喻的方式展现。看这首七言诗《问龙虎交媾》:
莫问龙儿与虎儿,心头一点是明师。
炁调神定呼交媾,心正精虔做煦熙。
平等常施为大道,净清不退得真慈。
般般显现圆光就,引领金丹采玉芝。*《金代道教研究:王重阳与马丹阳》,第366页。
再看《修行》之一:
倒颠交媾分机密,上下冲和得要枢。
好向深山最高处,怡然独放月轮孤。*《金代道教研究:王重阳与马丹阳》,第370页。
《解佩令》:
金郎察察,玉娘揠揠。堪同寿、方年二八。住在何方,一居水,一居山北。入离门、坎户皆劼。 时时相拉,频频搜刮。九条街、坊坊俱达。寻得灵珠,取琼浆、神水浇沫。放光明、万道旋斡。*《金代道教研究:王重阳与马丹阳》,第477页。
“交媾”“冲和”“玉女”“金童”等隐喻,频繁出现在描写内丹修炼的全真道诗词中,虽然这与王重阳贬斥的“色欲”不同,但内丹道模仿阴阳交合、坎离化运的内在特质,决定了全真道教仍离不开以男女情事寓指丹道修炼,而所成之“丹”,也正像男女交媾的婴儿,在王重阳诗词中,就有多处有男子怀孕生子的比喻。王重阳有些描写内丹修炼的词作,不仔细分辨,还以为是普通的性情之作,比如这首《玉女摇仙佩》:
终南一遇,醴邑相逢,两次凡心蒙涤。便话修持,重谈调摄,莫使暗魔偷适。养气全神寂。禀逍遥自在,闲闲游历。览清净、常行穴迪。应用刀圭、节要开劈。三田会明灵,结作般般,光辉是绩。
先向天涯海畔,访友寻朋,得个知音成阒。直待恁时,将相同步,处处嬉嬉寻觅。暗里囗囗檄。觑你为作,如何锋镝。会举箭、张弓对敌。百邪千魅、战回纯皙。无愁感。方堪教可传端的。*《金代道教研究:王重阳与马丹阳》,第396-397页。
这类词作还有很多,如《戚氏》等。另外,《重阳全真集》中的词牌名与《乐章集》的词牌名,多有重合,笔者推测《历世真仙体道通鉴》所谓王重阳逐首唱和《乐章集》的事可信度极大。
因道教丹道修炼的内在特质,王重阳师徒对《乐章集》的接受顺理成章,对柳永情色作品既不是刻意回避,也不是全盘认可,而是把这种描写变通、转化在丹道修炼的宗教体验上,进而创造出大量异于《周易参同契》《悟真篇》的富有象征意味和情感体验的丹道诗词。
王重阳“爱看柳词”背后所隐现的宗教与文学关系,不是简单的A影响了B,或者B中有A这种浅层的“影响说”所能说明的。禅宗法师借用“杨柳岸、晓风残月”喻指或描写圆融的禅境,但王重阳已经超越这种比附,而是直接在诗词中挖掘全真道内丹修炼的法门。但所谓“词中味、与道相谒”的“词”应是有所限定的,苏东坡、辛弃疾、欧阳修、陆游等表现伦常情感的作品,自然难“与道相谒”,而柳永《乐章集》中大量描述男女情爱的作品与丹道的核心观念——阴阳、坎离、水火之间存在先天的契合点,成为王重阳积极利用和探寻的教外“宝典”,而这正是其“爱看柳词”的根本原因之一。从实际效用来看,王重阳是成功的,诗词曲赋成了全真教创立和发展最重要的阐释工具和宣传手段,即使在文学史上,金元时期的诗词文献,全真道作品一直是相当重要的角色。
(作者单位:华东师范大学古籍研究所)
*本文为教育部哲学社会科学后期资助项目“道教与古典诗词关系论稿”(13JHQ056)及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中国宗教文学史”(15ZDB069)子项目《宋代道教文学史》的中期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