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震
大都市城乡结合部社区研究
——北京南乡30年的变迁
王震
摘要:本文在城市化的大背景下,选取北京南乡,这一典型的城乡结合部社区作为研究对象,叙述了其改革开放30年来的发展与变迁,社区经历了分化与制衡、分化与区隔、转机与维系三个发展阶段,逐步变迁成为现在的社区生活形态。对南乡的研究,有助于我们理解大都市城乡结合部社区的发展脉络并且明晰发展中的普遍问题。
关键词:城市化;城乡结合部;社区研究
城市化作为一个进程而言,是在人口、政治、文化、经济、社会、技术及环境等方面变化的共同作用下,实现乡村向城市的转化。在这一过程中,城市环境、个人及社会行为之间构成了一种彼此双向建构的关系,在这种效应下,人们创造着他们所处的城市环境,又不断的承受着环境对自身的影响。城市化是一个复杂而生动的过程,世界上任何一个地区的城市化都是不尽相同的,城市化的道路不可复制已经成为共识。在我国,城市化过程中虽然没有形成生态恶劣、问题层出的城市贫民窟,但却孕育出了一种特殊的社区形态,即“城乡结合部”社区。“城乡结合部”社区是我国城市化发展过程中形成的一类特殊的社区结构。这一类社区从人口特征、社区生态、系统结构上都有别于城市社区和农村村落,对这类社区的变迁研究,链接宏观结构与微观个体,具有历史延伸性与动态系统性。
通过对近年来城乡结合部社区研究的文献梳理,我们将发展中具有普遍性的问题作了如下归纳:
从宏观经济上看,阻碍城乡结合部社区发展的问题主要在于:一是未能脱离集体经济体制,完全纳入市场体系,表现为公共事务预算不足;二是经济发展滞后,表现为产业结构低端,陷入“以地生财”的逻辑怪圈,土地资源产出不高。这种情况在现阶段表现为一种恶性循环,使得大都市的城乡结合部地区虽然被逐渐纳入城市系统,但却成为整个市场体系中最低端的一环。
从中观社区层面来看:一是旧有的社区文化和历史特征仍旧有所存续,一方面表现为居民难以适应城市生活方式,存在乡村“陋习”;另一方面表现为传统社区纽带在某些方面依旧发挥作用。二是社区自组织能力不足,组织机构涣散且缺乏理念更新意识,重管理而轻服务。三是管理秩序不协调,表现为“两个牌子,一套人马”,村委会、居委会、街道办事处、乡政府权力与责任不清晰,事务性工作繁重,不堪重负。这也使得撤乡改制这条路变得异常艰难,既得利益群体的收益、普通民众的集体经济分成、新组织的运转方式都是需要攻克的难关。
从居民群体上看,一是存在人群的分隔状态,表现为“农籍人口”及“农转居人口”的自卑与排他与“外来人口”的非融入,导致出现居民对公共事务冷漠现象;二是社区社会资本不足的问题,表现为居民社会交往狭窄、社会规范约束力减弱、关系网络破碎且未能实现重构;三是居民权力、民主及竞争意识薄弱,表现为居民社区参与度低。
在中国,真正的转型开始于农村,而城市化则发端于乡镇。吴文藻先生基于多年的社区研究经验,提出研究的最小单位是乡镇,文化是社区研究的核心。故此,本研究并没有以行政分割的社区作为研究区域,而是选取了一个乡镇级别的城乡结合部社区——北京南乡开展研究。该区地处北京市绿化隔离带地区,在城市扩展的背景下,经历了拆迁腾退及产业结构调整转型的重大历史变革,近30年来呈现出了一个典型大都市城乡结合部社区的变迁脉络,并突出反映了在这一过程中所显现出来的普遍性问题。通过对南乡的深入研究,我们主要以“乡级专业化管理”和“绿化隔离带拆迁腾退”两大地区性重大历史事件作为时间节点,将南乡30年的变迁划分为分化与制衡、集权与区隔、转机与维系三个发展阶段。本文通过对这一个案的研究,试图呈现出改革开放以来大都市城乡结合部社区的发展脉络。
改革开放以前,南乡是一个彻彻底底传统意义上的农村地区,农民被编制在四个生产队中,每个大队又有10个左右不等的小队,合计32个小队,每个小队有60-120户不等的农户。农民主要从事种植业和农畜牧业生产,地产包括玉米小麦、红薯蔬菜,蔬菜种植,“统购包销”为农业人口经济收入的主要来源。为了确保北京市场的蔬菜需求,各个大队严格按照时令和生产计划劳作。冬天在村子里扬旗、育苗,田地里四周围是高粱,中间育苗,待到三四月份播种。按照季节,各种蔬菜轮番上市。村里的劳动力都被统一编排在小队中,由队长、妇女队长带领劳动,一个男丁一天积累10个工分,一个女劳力一天积累8个工分。早上七点上班,晚上八点下班,抽出间歇时间用心经营自家的自留地。劳动力的数目对家庭而言可谓举足轻重,一个劳动力的损失对家庭的影响是非常大的。在那个年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形象是农民群体的真实写照。田间地头他们呼喊着劳动号子,鸡犬相闻的村落宅院中他们生儿育女本分的生活。处于城市边缘的他们被与生俱来的“农民”身份所区分出来,遥望着城市里工人“芝麻酱半斤油”的生活,守着这条户籍的鸿沟却也自得其乐。
直到80年代初期,伴随着城市的蔓延,北京产业布局逐步调整。一方面,80年代中期开始,地处北京城市中心区的一些重工、化工类大型国企开始逐步的战略转移,向城市外延调整,这些国企纷纷开始寻找可以落脚的地界。另一方面,改革的春风触动到在城里体制内安稳度日的职工,他们纷纷下海经商的同时,也撩动着农村迫切希望过上温饱,甚至富裕生活的农民群体。城市的外延是农村,农村的土地归集体所有,权利的中心就是大队组织。这样的形势促成了一场“离土不离乡”的运动和一拨一拍即合的农企合作。运动的基本形式就是农村腾出一些土地来给企业盖职工宿舍,保证企业职工有房可住。企业将一些非核心技术转移到农村,协助大队兴办队办企业,发展副业,转移农村剩余劳动力。在短短几年时间里,一批队办企业纷纷运转起来,种地再也不是农民的唯一出路。在80年代中期,伴随着国家鼓励农村地区“发展副业,兴办队办企业”的政策号召,各个生产队加紧落实,仅1984年和1985年两年间,南乡就增加了50余个队办企业,横跨食品加工、木器、制造业等多个行业,呈现出一种近乎饱和的状态,造就了“村村点火,户户冒烟”的景象。
告别黄土地与烈日,在室内工作,办公环境整洁明亮,按部就班的工作是农业劳作这种靠天靠地的工作所不能提供的。固定的月薪收入也是靠积累工分年底分红的农民所羡慕的。正是农企合作为南乡的农民创造了这样的机会,但获得这样的机会对于南乡的农民而言并不是平等的,去企业工作基本的文化素质是要具备的,初中的文化程度是准入门槛,高中毕业生能分配到更好的车间工作也能更加受到重视。进入企业的南乡人有机会接触到他们所羡慕的工人,并学习一定的生产技术,提高自身的业务素质,在家庭教育和学校教育之外,农民子弟第一次有机会获得工厂的教育,进行再社会化和文化资本的积累,资本积累差异造成的分化就这样悄然地发生了。
80年代以来,南乡的地域面积逐步的缩小,越来越多的土地被国家征收,伴随着占地,国家补偿资金落入大队的手中,大队将资金投入再生产,随着队办企业的发展,大队干部从原来带头干农活、组织蔬菜产销、协调社员关系的地区精英开始发生转变。在这一时期名义上大队接受乡政府的管辖,但由于大队对经济命脉的掌控,乡政府多数情况下只起到业务办理和提供服务的作用,其中的矛盾逐渐激化。在1992年,酝酿一年之久的“乡级专业化管理”开始推行,行政力量这一次终于占了上风,市区政府一纸公文批复南乡试点开展“乡级专业化”管理,又称“行业化管理”,将乡办、队办企业进行整合收编,全部并入乡政府直管的工业公司、综合公司、建筑公司和运输公司。官方语境下宣称的是为了“上规模、上水平”,回笼整合资金,集中力量办大事。而实际上却是权力的易主和乡镇管理阶层与普通农民身份区隔的一大诱因,这也是一次社会资本战胜经济资本的斗争,斗争的结果就是经济资本和社会资本聚拢到相同个体的手中,群体的差距不断的加大。
在当时,化解权力冲突的一个最有利的方法就是借助于“占地转工”。由于长期以来城市和农村、非农业户口与农业户口的生活保障及福利差异,转工机会对大部分的农民来说可谓是求之不得,“转工”名额也成为一种稀缺的资源。优先获得这一指标的就是在“乡级专业化管理”革命中被剥夺了权力的大队干部及家属成员和那些被迫停产的队办企业职工,其次就是大队中难于管理的人员和那些并没有进入到乡镇企业的普通农民群众。1992年底就有3000多人转工到工厂上班,接收农民的企业包括四达玩具厂、交通服务站、住总集团,人机、化石和玻璃仪器厂。农民去到工厂的主要工作内容并无太多技术含量,多以流水线作业、环卫清洁、物业工作为主。
90年代末,南乡这些经历转工,完全脱离农业生产并且获得工人身份的人们,本以为进入国有企业后就可以踏踏实实的工作并且享受上以前想也不敢想的福利保障的时候,突如其来的国企改革和下岗潮打碎了他们对未来的一切憧憬。他们被分配到的企业多是一些劳动密集型企业,本就已经深陷长期亏损的泥潭,在政策的强力作用下,更是首当其冲的停产倒闭。随之而来,摆在这些转工人员面前的只有两条路,第一条是拿到大约2万元的买断费,自谋生路。第二条是被企业推荐到其他单位就职,但工作大多也是和环卫工、公交售票员相似的类型。据了解多数转工人员选择了第一条路,这也就意味着他们在没有任何庇护的情况下被抛向市场,用自身的价值换取劳动收益。这部分被推向人才市场的人们,很快就显示出强烈的不适应性。首先文化水平满足不了市场需求,也不具有技术技能,更不存在相关工作经验,年龄上更不占优势,进入不了白领阶层,表现为社会资本、文化资本和经济资本的叠加式缺乏。加上城市人口和户籍政策的逐渐开放,大量的低端工作机会被外来务工人员获得。实际上,这些“失地农民”受到的是一种双重的排斥,在“自谋生路”的道路上奔走于夹缝之中,能够吃苦耐劳的还可以找到一些临时工工作,剩下的人则处于一种“待业在家”的状态。
这一时期,乡镇管理者阶层集权加强,乡镇企业职工从地区发展中获益,转工的一部分南乡人则沦落到底层,在凶潮暗涌的市场化洪流中挣扎着,矛盾不断的激化。
2000年北京市政府印发《关于加快本市绿化隔离带地区建设的意见》,南乡全境都被规划在北京市绿化隔离带范围之内,地毯式的拆迁随即展开,城市的更新对矛盾的爆发起到了缓冲的作用。政策安排上将村镇住房作价,按照区域位置以3500-4000元/平方米不等的价格给予拆迁户补偿。相应拆迁户按照每人30平方米,每户追加10平方米的标准具有购置回迁房的优惠政策。例如一个4口之家,就会获得130平方米的优惠购房指标,按照均价2750-3800元/平方米不等的购房基准价置换住房,多数情况下一户可以获得两套住房。“绿隔腾退”拆迁不仅改善了南乡村民的生活居住环境,而且为地区引入了多重的资源。地区的交通条件、消费环境都得到了改善,教育资源、医疗资源和文娱资源也开始在南乡发展。为了赚取建筑楼房的资金,地区将一部分楼房规划成为商品房社区,逐渐形成了商品房与回迁房混居的社区形态。
随着城市化的发展,城市周边地区地价逐步抬升,南乡地区房价也稳步提升,拥有多套住房的家庭就会把多余的住房在市场上出租,获得房租收益,这使得学界给出他们“土地食利阶层”的称号。但从南乡的实际情况看,这部分收益实际上不只起到了弥补低收入家庭日常生活支出的作用,缓解矛盾的作用更为显著。房租收益的获得也打破了南乡人们从农村生活中沿袭而来的“重男轻女”观念,人们开始产生以房养老的观念。但经济资本并不能很快的向社会资本和文化资本转化,其中需要时间的积淀和个体的努力。经济资本、文化资本和社会资本的非平衡、非对等发展也塑造了该群体特殊的生活形态。
房屋租赁收益的补充作用实际上掩饰了潜在的危机,即南乡在2003年之后呈现出的畸形的“产业结构调整”。理想中的产业结构调整是产业结构的合理化和高级化。产业结构的合理化是指各产业之间相互协调,符合市场的需求变化,并且带来最佳的效益。而产业结构高级化是指产业结构系统从低端向高端的转化过程。我们纵观这一时期的南乡,发现在90年代末快速发展的七大公司逐步走向没落,为了继续生存多数走向了两条道路。第一条是发展低端第三产业,服务行业。南乡的七大公司都以不同的名目开办各类市场,例如综合公司开办的东郊市场,东市场售卖家装建材用品和劳保生活用品,西市场则售卖果蔬水产等食品,收益主要靠的是摊位租赁。而乡镇企业的这些职工则靠从事市场管理工作获取劳动收益。市场的开办虽然满足了城市居民的需求,但混乱的管理为城市的安全稳定和社会秩序的有序发展造成了困扰。第二条是土地租赁和贷款资金筹集,也就是固定资产抵押或租赁收益。
在经济生活条件上,2003年以来南乡人内部差距的拉大和矛盾的日益激化被占地拆迁的政策所缓和,原本日趋分化的状态被相对均等的住房获得模糊化。很多家庭不仅具有了宽敞的居住用房,而且还能富裕出一套房用于出租。伴随着南乡区位优势的提升,租售价格更是稳步提升,坊间流传的一句实在话深刻地说明了这一点“有个儿子还不如有套房子。”很多家庭的房租收益可能超过家里劳动力工作的所得。由于过惯了穷苦日子,南乡的人们对物质的需求并不太高,所以很多“待业”在家的人们更是自得其所的过上了“土地食利阶层”的清闲日子,放弃寻求职业上的发展。
这一时期,南乡的整体经济出现明显的下滑,产业活力不足,加之南乡从地域上已经完全融入城市体系,权力阶层对土地利用方式、规划管控能力上都丧失了一定的话语权。居民普遍融入了城市生活,经济条件较好,但文化资本积累不足、职业发展受限且没有年龄优势的一代人依旧沦为了被落下的一代。
从对北京南乡改革开放以来时序性的叙述中,我们看到这类城乡结合部社区在大都市的发展中,政治、经济、交通、居住、生活方式的方方面面都受到了影响,但真正的城市化进程是始于改革开放以来的80年代。经过80年代的农企合作,农民脱离土地,有机会进入乡镇企业工作。但好景不长,到90年代中后期,劳动密集型的产业、粗放式的管理方式、文化素质较低的人员构成,难以推进企业的发展。但既得利益群体不愿放弃权力,乡镇企业普通从业者在竞争中没有融入市场选择的能力,矛盾不断激化,直至“拆迁腾退”及随之而来的房产增值,使得南乡人过上“土地食利阶层”的生活,形成了既不同于城市人又不同于农村人的生活形态。
对比我国更广大区域的农民而言,大都市城市化给城乡结合部社区带来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使这一小部分农民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但快速发展带来的社区文化缺失、社区融入不足、保障体系不健全、社会风险突出等弊病却在现阶段逐渐凸显出来,如何实现人的城市化,谋求人与社会的和谐发展仍是需要我们重点思考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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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位:北京工业大学)
DOI:10.16653/j.cnki.32-1034/f.2016.08.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