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辉
(玉溪师范学院文学院,云南 玉溪 653100)
琴棋书画:南宋文士休闲载体的审美内蕴
章辉
(玉溪师范学院文学院,云南 玉溪 653100)
摘要:南宋文士一反前代的“玩物丧志”之论而提出“玩物适情”,将“物”作为他们高雅的休闲载体。在对琴、棋、书、画的玩赏中,南宋文士不但获得了视听之乐,更通过外在的形式愉悦,进一步实现对内在意蕴的体味。南宋文士的“玩物”,是精神性、艺术性、体悟性、创造性的休闲活动,具有深刻的哲学内涵和高雅的审美内蕴。
关键词:南宋;休闲;载体;审美
潘立勇先生等有这样的论断:“中国的休闲文化至宋代全面兴起乃至繁荣”[1](P313)。在笔者看来,能反映一种休闲文化之高度的是其休闲哲学。如果说魏晋是休闲观念的确立时期,那么宋代,尤其是南宋时期,则可谓休闲思潮全面流行的时代。此一时期文士的思考普遍触及休闲的本质、价值等哲学层面的问题,还从心志调节的角度探讨休闲的途径(工夫),这种全面性和深刻性,是前代所没有的。
不过,休闲哲学不能仅仅停留在理论层面,还要落实在具体的现实环境中,并在赏玩之物这一载体上反映出来。对于“玩物”,古人有两种截然对立的观念。一是《尚书·旅獒》所言的“玩物丧志”,它强调了社会事功价值,但也容易忽略个人的存在与个性自由的发挥。相反地,南宋朱熹对此加以纠正,提出了“玩物适情”的观念,可谓一种观念上的重大转向:
游者,玩物适情之谓。——《论语集注》第七[2](P63)
礼云乐云,御射数书。俯仰自得,心安体舒。是之谓游,以游以居。——《四斋铭·游艺》,《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第八十五[3](P3988-3989)
这样的说法明显肯定了游艺的休闲、审美功能,更注重满足主体的自然天性,体现了对休闲活动作为一种生活方式的认同,为南宋文士的物之玩赏提供了理论依据。
由于“玩物”的结果是“适情”,则玩物也就成为一种休闲工夫。而作为南宋休闲工夫的“玩物”,有一种高雅化、艺术化的倾向。文士多以游戏的态度从事艺术活动,即把艺术作为休闲,因此他们的“玩物”,多半是体悟性、创造性的文化活动,是高层次、高境界的休闲,从而在某种程度上避免了“丧志”之讥,具有一种自我实现的高度以及鲜明的审美特征。同时,它又有注重主体内心体味的特点。南宋理学家喜欢讲究“玩味”。李侗云:“玩味久,必自有会心处。”(《与朱元晦书》二,《李延平先生文集》卷二)[4](P150)具体来看,南宋文士的“玩物”,主要在琴、棋、书、画等载体上体现出来。从这些高雅的休闲方式中,他们玩味出了深厚的文化内涵。而从他们的玩物过程中,我们又可以解读出丰富的美学意味。
一、琴:“畅天人之和”
南宋文士玩琴颇为普遍。作为两宋之交的休闲文士代表,朱敦儒喜爱奏琴:
爱静窗明几,焚香宴坐,闲调绿绮,默诵黄庭。——《沁园春》,《樵歌》卷上[5](P14)
山翁散发,披衣松下,琴奏瑶池三弄。——《鹊桥仙》,同上,卷上[5](P16)
携琴寄鹤,辞山别水,乘兴随云做客。——《鹊桥仙》,同上,卷上[5](P16)
日长几案琴书静,地僻池塘鸥鹭闲。——《鹧鸪天》,同上,卷上[5](P21)
自调弦管自开尊,笑把花枝花下醉。——《木兰花》,同上,卷中[5](P29)
一曲广陵弹遍。目送飞鸿远。——《桃源忆故人》,同上,卷中[5](P46)
事实上,朱敦儒会的乐器还不只古琴一种。陆游曾到嘉兴探访他,目睹了他吹笛的幽美风姿:“陆放翁云:朱希真居嘉禾,与朋侪诣之。闻笛声自烟波间起,顷之棹小舟而至,则与俱归。室中悬琴筑阮咸之类。”(《宋诗纪事》卷四十四)[6](P1155)末句可见朱敦儒精通多种乐器。事实上,他自己的词作更证实了他是箫笛笙管样样娴熟:
家在洛阳城里住,卧吹铜笛过伊川。——《绝句》,《宋诗纪事》卷四十四[6](P1154)
恰向洞庭沽酒,却钱塘横笛。——《好事近》,《樵歌》卷中[5](P49)
帐掩秋风一半开。闲将玉笛吹。——《燕归梁》,同上,卷下[5](P81)
遗楚佩,觅秦箫,踏破青鞋底。——《蓦山溪》,同上,卷中[5](P30)
曾共群仙携手、斗吹笙。——《相见欢》,同上,卷下[5](P83)
陆游亦雅好援琴,并将其作为“幽居”中的“幽事”,即一种休闲工夫。有诗为证:
洗瓮闲篘酒,焚香静斫琴。——《病中戏书》,《剑南诗稿》卷七[7](P27)
草木扶疏春已去,琴书萧散日初长。——《北窗》,同上,卷十三[7](P382)
琴调养心安澹泊,炉香挽梦上青冥。——《道室即事》,同上,卷十五[8](P31)
古琴百衲弹清散,名帖双钩榻硬黄。——《北窗闲咏》,同上,卷二十[8](P283)
东斋幽寂凭谁画,开幔床横一素琴。——《东斋》,同上,卷二十[8](P299)
睡起悠然弄衲琴,铜猊半烬海南沉。——《春日睡起》,同上,卷二十九[9](P172)
老惰恐作疏,时来寓琴弈。——《东冈》,同上,卷五十一[10](P40)
水际闲将鹤,林间独拥琴。——《初夏幽居杂赋》,同上,卷六十一[10](P431)
……
范成大也喜听琴或亲自弹奏:“霁月钻窗看,鸣琴侧枕听”(《藻侄比课……胜终日饱闲也》其十,《石湖居士诗集》卷二四)[11](P25979),“拂我膝上琴,当客清风襟”(《古风酬胡元之》,同上,卷十)[11](P25833),“只好岸巾披鹤氅,风清月白坐弹琴”(《虎丘六绝句》,同上,卷三二)[11](P26047),“岂无菊径乐琴书,亦有秫田供麴糱。”(《乾道癸巳……次其韵》,同上,卷十四)[11](P25868)辛弃疾亦然:“素琴浊酒唤客,端有古人风”(《水调歌头》,《稼轩词》卷三)[12](P38),“琴里新声风响佩,笔端醉墨鸦栖壁。”(《满江红》,同上,卷四)[12](P46)而从其“停云老子,有酒盈尊,琴书端可消忧”(《雨中花慢》,同上,卷六)[12](P70)一句中,亦能明显看出他将弹琴作为休闲工夫。
南宋士人玩琴的美学价值在于,不仅仅是要得悦耳之乐,并且是要通过外在的形式愉悦,进一步引领到对内在意蕴的体味。正如胡寅的好友沈某所言,“耳有弦诵琴瑟,躬有佩玉之节,”目的是“玩其文而既其实”(胡寅《复斋记》,《斐然集》卷二一)[13](P93)。而范浚说得就更明白:
维神农观象制乐,刳鸿梧而丝之,亦既具于五声,实畅天人之和。……君子志士,罔不惟琴之尚……琴惟其趣,不惟其音。——《琴辩》,《范香溪文集》卷一九[14](P128)
范浚指出了士人无不以玩琴为休闲之好的事实,并指出这种爱好并不仅仅来自其外在的乐音形式,而更蕴含着“趣”。在范浚看来,乐谱来自对天象的观察,琴体、琴弦的材料亦来自大自然。从而操琴之趣,实源于一种天人合一的自然和谐,它使人舒畅适情。因此,南宋士人的玩琴,便具有了一种“中和”的美学形态。
而又因为“琴惟其趣,不惟其音”,陶渊明抚无弦琴的举动被视为一种更高层次的玩琴。辛弃疾词云:“高情千载,只有陶彭泽。爱说琴中如得趣,弦上何劳声切。”(《念奴娇》,《稼轩词》卷二)[12](P20)张镃亦云:“渊明膝上桐,一丝不肯挂。弹声聒天地,无人知此话。谓琴只这是,世间何用弦?谓在有无中,其然岂其然。”(《杂兴》,《南湖集》卷一)[15](P16)从南宋初年的范浚,到南宋中后期的辛弃疾、张镃,体现了整个南宋时代文士对艺术形式与内容的思辨能力,具有高度的美学理论价值。
二、棋:“牧猪奴戏未妨为”
在传统观念中,下棋很早就作为休闲方式而得到肯定。孔子曰:“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论语·阳货》)可见孔子是将弈棋作为健康娱乐休闲活动的。而到了魏晋时代,弈棋被赋予了更多的肯定性意味。《世说新语·巧艺》云:“王中郎以围棋是坐隐,支公以围棋为手谈。”在王中郎眼里,围棋者具有了隐者的闲雅风格;而在支遁看来,下围棋具有聊天的休闲功效。但弈棋时需要长时间全神贯注,追求事功者往往反对弈棋,视之为“玩物丧志”的典型。如唐宣宗曾因李远爱下棋而对他是否适合出任杭州刺史表示强烈的质疑。而到了南宋,这种思路得到了有力的反拨。如赵令畤这样发表评论:
唐杭州缺刺使,欲除李远为守。宣宗曰:“远诗云:‘青山不厌千杯酒,白日唯消一局棋。’如此安能治民!”此缪陋之甚也。使才臣治郡有余暇,铃閤弈棋,未害为政,岂特一诗中言棋便谓不通治民,有以见宣宗之度未宏远耳。——《侯鲭录》卷七[16](P63)
可见,认为余暇之时弈棋为乐,不害于政事,成为评论政治的一种新型见解。故而,南宋文士对下棋通常持积极肯定之态度,下棋也成为其日常生活中颇为流行的休闲娱乐方式。范成大、辛弃疾诸人对弈棋都兴趣颇浓:
柳颦梅笑各相恼,诗债棋雠俱见寻。——范成大《春怀》,《石湖居士诗集》卷二[11](P25950)
闲里事忙晴晒药,静中机动夜争棋。——范成大《睡起》,同上,卷二八[11](P26013)
一窗暖日棋声里,四壁寒灯药气中。——范成大《早衰》,同上,卷二九[11](P26027)
光阴画纸为棋局,事业看题检药囊。——范成大《园林》,同上,卷三[11](P26034)
儿辈功名都付与,长日惟消棋局。——辛弃疾《念奴娇》,《稼轩词》卷二[12](P14)
点检歌舞了,琴罢更围棋。——辛弃疾《水调歌头》,同上,卷三[12](P37)
溪上枕,竹间棋。怕寻酒伴懒吟诗。——辛弃疾《鹧鸪天》,同上,卷九[12](P123)
谢绝往来缘事尽,争论胜负为棋喧。——方岳《四用韵答才老》,《秋崖先生小稿》卷十五)[17](P38350)
但得秫田供醉梦,世情付与烂柯棋。——方岳《次韵王尉赠别》,同上,卷十五八[17](P38372)
笑老子、只堪棋酒。——方岳《贺新凉》[18](P3605)
如今却向尘寰。棋中寄个清闲。——韩玉《清平乐》[19](P2653)
而陆游对弈棋的兴致似乎最为浓厚,且看其众多诗篇的描述:
剑南七月暑未退,明日更携棋簟来。——《华亭院僧房》二首,《剑南诗稿》卷八[7](P91)
细锻诗聊凭棐几,静思棋劫对楸枰。——《初夏》,同上,卷十二[7](P318)
一局枯棋忘日月,数斟浊酒约比邻。——《次前韵》,同上,卷二十[8](P283)
诗思长桥蹇驴上,棋声流水古松间。——《冬晴日得闲游偶作》,同上,卷二十六[9](P50)
此生犹著几两屐?长日惟消一局棋。——《晨起》,同上,卷三十[9](P224)
恰来竹下寻棋局,又向沙边上钓舟。——《出游》,同上,卷四十九[20](P466)
排闷与儿联小句,破闲留客战枯棋。——《春日》,同上,卷四十五[20](P330)
老去关心惟药裹,闲中消日付棋枰。——《溪上》,同上,卷六十七[21](P178)
……
从“一局枯棋忘日月”“长日惟消一局棋”“破闲留客战枯棋”等语来看,陆游指出了下棋的消闲功能。而更为深刻的是,陆游还发现了下棋的某种理趣。仔细分析起来,弈棋具有多层面的哲理意味。例如,下棋寓意着二元矛盾的对立与冲突;它的获胜需要计谋和宏观把握,并体现了祸福、得失的转化和“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辩证;棋局完毕后如云烟散尽,一切重新开始,此前的机关算尽,可谓枉费心机。陆游认为:争斗不休的社会正犹如弈棋,充满机关陷阱:“俗心浪自作棼丝,世事元知似弈棋”(《寓叹》,《剑南诗稿》卷五十三)[10](P119)“人间万事如弈棋,我亦曾经少壮时”(《放歌行》,同上,卷四十六)[20](P359),“君看浮世事,何处异棋枰?”(《东岭》,同上,卷七十四)[21](P396)“万事似棋聊尔耳,年来著数不胜低。”(《出省》,同上,卷二十一)[8](P333)人生要像高明的棋手一样,不可执着于一时一地的得失:“一枰翻覆战枯棋,庆吊相寻喜复悲。失马翁言良可信,牧猪奴戏未妨为。”(《观棋》,同上,卷三十一)[9](P271)历史犹如棋局,当事者常做出错误的结论,后世读史者却往往有理性的评判:“酌酒浅深须自度,围棋成败有傍观。”(《冬夜读史有感》,同上,卷四十九)[20](P479)各种煊赫一时的王霸之业,如同棋局一样,都最终进入历史的虚无:“万里关河归梦想,千年王霸等棋枰。”(《读史》,同上,卷四十九)[20](P476)因此,要看淡人生成败。假如对胜负斤斤计较,就如同执着游戏的胜负一样不够洒脱:“山中一枰棋,尘世底事无!若复计胜负,与彼亦何殊?”(《郭氏山林十六咏》,《剑南诗稿·逸稿补遗》)[22](P326)应当说,陆游的棋论深刻、宏远,极具对人生的启发意义,是“玩物”之过程中的精神收获。
三、书:“淋漓醉墨自成行”
书法是我国一种独特的传统艺术。自书法走向成熟的魏晋时代开始,它便得到整个社会的普遍推崇。人们自习字始,便谨慎而严肃地对待书法,它发挥着重要的社交、文化功能,更是科举考试、政治生涯必不可少的技能。而到了宋代,对待书法的观念发生了明显的变化。人们开始逐渐将其休闲化。即重视其休闲方面的功能,更愿意把它当做一种游戏来娱情自适。这种转变,从统治阶层就已经开始。例如曹勋称宋徽宗“万机余闲,不以声色为娱、珍玩为好,惟留神翰墨,怡养天和。”(《恭题今上皇帝赐御书阿房宫赋》,《松隐文集》卷三二)[23](P46)又称其“性鄙珍异,机暇惟亲翰墨,述制宝章。”(《恭题今上皇帝赐御书和韵》,同上,卷三二)[23](P46)从宋徽宗机暇借书法“怡养天和”来看,显然是将其作为一种休闲工夫。在文士的宴集等场合,书法成为重要的休闲方式,这从范成大的“锵金绝世诗情妙,倚剑凌空隶墨鲜”(《次韵知郡安抚九日南楼宴集三首》其三,《石湖居士诗集》卷六)[11](P25795),“风生翰墨留连看,月入笙歌次第催”(《次韵知郡安抚元夕赏倅厅红梅三首》其三,同上,卷六)[11](P25797)等诗中便可见一斑。范本人也将书法作为休闲工夫,对其兴致甚高:
醉墨题窗侧暮鸦,蔓藤缘壁走青蛇。——《金氏庵》,《石湖居士诗集》卷三[11](P25772)作字腕中百斛,吟诗天外片心。——《或劝病中……解嘲》,同上,卷二八[11](P26014)
手板头衔意已慵,墨池书枕兴无穷。——《客中呈幼度》,同上,卷八[11](P25813)
灿烂吟笺烦索句,淋漓醉墨自成行。——《新作锦亭……次其韵》,同上,卷十七[11](P25907)
方岳也颇喜书法,从下列诗词可以看出:
几携笔砚傍书林,吟到更寒月未沈。——《次韵牟监薄》,《秋崖先生小稿》,卷五[17](P38288)
笔走秋蛇情烂漫,谁知方寸太平时。——《梅边》,同上,卷十七[17](P38361)
老子胸吞云梦泽,夜寒笔卷雪涛声。——《寄史监丞》,同上,卷二四[17](P38410)
吾生但识鼠须健,未省禽鱼堪汗牍。——《三次韵答惠兰亭纸翠毫笔》,同上,卷三三[17](P38467)
但索笑梅花,酒消新雪,纵情诗草,笔卷春潮。——《风流子》[18](P3610)
从陆游的自我描述来看,他也酷爱书法,并且尤其酷爱草书:
华堂却来弄笔砚,新诗醉草夸坐中。——《春感》,《剑南诗稿》,卷六[24](P416)
晨几砚凹涵墨色,午窗杯面聚茶香。——《初夏燕堂睡起》,同上,卷十八[8](P223)
书几得晴宜试墨,衣篝因润称熏香。——《初夏幽居偶题》,同上,卷三十二[9](P288)
一杯弄笔元无法,自爱龙蛇入卷声。——《晨起颇寒饮少酒作草数幅》,同上,卷四十[20](P162)
山炉巉绝香生岫,鏊研坡陀墨满池。——《初寒老身颇健戏书》,同上,卷四十[20](P165)
作墨无声紫玉池,年光又入放翁诗。——《初夏北窗》,同上,卷四十三[20](P247)
半池墨瀋临章草,一碗松肪读《隐书》。——《初春书怀》,同上,卷五十六[10](P241)
从陆游“笔墨有时闲作戏”(《初到行在》,同上,卷二十)[8](P315),“判牒不妨闲作草”(《焚香作墨渖决讼吏皆退立一丈外戏作此诗》,同上,卷十八)[8](P179),“矮纸斜行闲作草”(《临安春雨初霁》,同上,卷十七)[8](P142)数句来看,显然他将书法当做一种休闲之戏,这正是南宋书法观念转变的典型例证。在这种对翰墨的玩弄之中,陆游实现了一种高度的自我满足:
倾家酿酒三千石,闲愁万斛酒不敌。今朝醉眼烂岩电,提笔四顾天地窄。忽然挥扫不自知,风云入怀天借力。神龙战野昏雾腥,奇鬼摧山太阴黑。此时驱尽胸中愁,槌床大叫狂堕帻。吴笺蜀素不快人,付与高堂三丈壁。——《草书歌》,同上,卷十四[7](P460)
病怀正待君湔祓,墨妙时须寄数行。——《次吕子益韵》,同上,卷三十六[9](P445)
如果把驱逐病体和闲愁而获得畅快作为一种“适情”,那么让人潜在的才华与创造力得到施展也是一种“适情”,而且是更高层次的自我顺适和满足。通过书法,陆游也同时获得了后者:
胸中磊落藏五兵,欲试无路空峥嵘。酒为旗鼓笔刀槊,势从天落银河倾。端溪石池浓作墨,烛光相射飞纵横。须臾收卷复把酒,如见万里烟尘清。——《题醉中所作草书卷后》,同上,卷七[7](P19)
有时寓意笔砚间,跌宕奔腾作诙诡。徂徕松尽玉池墨,云梦泽乾蟾滴水。心空万象提寸毫,睥睨醉僧窥长史。联翩昏鸦斜著壁,郁屈瘦蛟蟠入纸。神驰意造起雷雨,坐觉乾坤真一洗。——《草书歌》,同上,卷五十八[10](P321)
与琴、棋有所不同的是,书法具有更多的创造性发挥余地。援琴者纵然可以自己谱曲,但能自度曲者毕竟是少数。援琴必须严格按曲谱演奏,哪怕改变一个音符也将被视为缺憾。下棋更是必须按照规则进行,走法很难有明显的创新。而书法尤其是草书,具有创造性发挥的巨大空间,个性、学养、气质、审美观等等,都能在作者独特的创造中得到反映。通过豪迈酣畅的书法创作,陆游那奔驰的神思、峥嵘的才华得到了雷雨般的宣泄,“坐觉乾坤真一洗”,“如见万里烟尘清”是书法作为休闲活动带给他的高层次享受,它是亦生理亦心理、亦人格亦审美的。在这里,书法呈现为一种高级的休闲工夫。此外,从陆游“妙墨双勾帖,奇声百衲琴。古人端未远,一笑会吾心”(《秋阴》,同上,卷四十)[20](P145)来看,他还从书法中玩味出了古人的精神境界。
四、画:“抑流竞、养怡素”
和援琴、弈棋、书法有所不同的是,作为休闲活动的绘画专业性较强,并非人人皆可从事。故而对于历代文士来说,他们更多地是以赏画来玩物适情。一方面,中国传统绘画,尤其是山水画,其画面上曲折的山路水脉,颇能造成一种“人在画中游”的感觉。另一方面,清幽淡逸的山水画,符合传统文人隐士的心态与审美追求。正如有人所言:“山水画中所追求的‘逸’——高远、深远、和空灵、超脱、飘逸,几乎直接就是隐士们心理的外化和体现。”[25]六朝的宗炳考虑到年老后将不能登山临水,便称自己可以将山水画作为“卧游”审美之资。这种思路在南宋文士那里得到有力的继承。例如苏籀云:
林端水次,莽苍绵幂。倾岑阻径,岩豁谷逥。岚光素云,自相蒨绚。鹪鹩之赋,菟裘之营,真趣蕴钟乎此矣。主人既以斯画见贻,置之左右,朝夕寓目,抑流竞、养怡素,为幸岂细也耶!金穴雕堂之家,玉麈象床之靡,无施于丘壑矣。——《书辋川图后》,《双溪集》卷一一[26](P337)
对苏籀来说,欣赏画中的山水和登临真实的山水一样富有“真趣”。在朝夕闲暇之时加以赏玩,可以减少功利之心,获得愉悦幸福,并起到涵养之显著效果。因此,这种“卧游”成为一种极佳的休闲工夫。类似地,陆游对赏画也有“岂惟息烦心,亦足养病目”(《发书画还故山戏书》,同上,卷十一)[7](P246)的评价。此外还有范成大,笔者曾指出:
最具有美学境界的莫过于他的“卧游”。“卧游”指以欣赏山水画代替游览而体悟山水中所蕴涵的哲学思想。它最早由南北朝的宗炳提出,在魏晋文人玄学家那里流行。后来,“卧游”、“澄怀观道”便成为中国美学史的一个重要命题。范成大晚年长期卧游,体悟“澄怀观道”的美学境界:“十年境落卧游梦,摩挲壁画双鬓凋”(《小峨眉》),“我今卧游长揜关,却寓此石充满山”(《天柱峰》),“两山父老如相问,一席三椽正卧游。”(《送刘唐卿户曹擢第西归》)[27]
南宋文士在赏画之余,还喜欢就画题诗,例如方岳的诗集中有不少这样的诗题:《记画》《合纸屏为小阁画卧袁访戴其上名之曰听雪各与长句》《题董一之花木抄》《题八士图》《题刊匠图书册》《题高皇过沛图》《题司理采芙蓉图》等等,更可见赏画亦是一种创造性的活动。
五、结语
总之,从以上我们可以看出南宋文士在休闲工夫中以实现审美境界为自觉追求。黄达安认为:“审美不仅是休闲活动的组成部分,更是提升现代中国人休闲层次、休闲品位的重要手段,……审美化的休闲追求的是诗意的、超功利的人生。只有人的心灵得到休息,摒弃外在诱惑的干扰,方能开启人对于自身生命的价值和意义的追问。”[28](P165)审美内蕴,是南宋休闲工夫的一大特征。南宋文士的休闲工夫注重审美,就休闲载体依傍而言,他们在玩赏琴、棋、书、画中,展现了高度的审美趣味、创造力,并且实现了精神方面的领悟和收获。对于他们来说,休闲世界与审美的世界早已浑然一体,密不可分。这对于当代国人的休闲文化实践有着高度借鉴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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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稿日期:2016-03-16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项目“自然与超越:宁代休闲美学思想研究”(12CZX073)。
作者简介:章辉(1975-),男,江苏南京人,博士,副教授,云南省美学学会理事,浙江省休闲学会会员,研究方向:中国传统美学、休闲美学。
中图分类号:G8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9735(2016)03-0147-06
Lyre-Playing, Chess, Calligraphy & Painting:Literati’s Leisure Carriers in the Southern Song Dynasty and Its Aesthetic Implication
ZHANG Hui
(SchoolofHumanities,YuxiNormalUniversity,Yuxi653100,China)
Abstract:Literati in the Southern Song dynasty are against the old saying of “sapping one's spirit by seeking pleasures” and put forward “cultivating sentiment by enjoying leisure carriers”. In the enjoyment of lyre-playing, chess, calligraphy & painting, the literati in the Southern Song dynasty not only gain the pleasure of seeing and hearing, but also realize the understanding of inner meanings through the joy of external forms. The “playing” of the literati in the Southern Song dynasty is a kind of spiritual, artistic, apprehensive and creative leisure activity. It has profound philosophical connotation and elegant aesthetic implication.
Key words:the Southern Song Dynasty; leisure; carrier; aesthetic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