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白羽 刘军平
中南大学 武汉大学
蓝花印象
——议《呼啸山庄》中的归家之旅
符白羽刘军平
中南大学武汉大学
【提要】本文以小说《呼啸山庄》中出现的各种蓝色花朵为分析的出发点,认为这是作者艾米莉·勃朗特的有意为之,即把蓝花作为一种与德国浪漫主义息息相关的文学意象,在书中注入了与之同样的诗性的情怀和具有浪漫主义倾向的文学况味。蓝花主题主要体现在,对精神家园的无限向往和对死亡的深切关注。这些都通过对本文的具体分析找到了印证。
《呼啸山庄》,蓝花,归家,死亡
英国女作家艾米莉·勃朗特唯一完成并出版的小说《呼啸山庄》(WutheringHeights)拥有的读者与研究者众多,我们不难在书中读出作品人物强烈而极端的情感:欢乐与痛苦,狂喜与悲痛。艾米莉瘦弱的身体里似乎隐藏着一种如一团烈火般的激情,足以使人血脉贲张,热血沸腾。对于人物内心情感的塑造,借景抒情的手法功不可没。书中充斥着对荒凉的原野、原始的激情和令人毛骨悚然的气氛的描写。有些人把《呼啸山庄》的写作手法归入哥特式小说一类,这是不无道理的。正如小说的开篇中所说:“呼啸山庄是一个能与尘世的喧嚣完全隔绝的地方,一个厌世者的理想的天堂”(勃朗特 1999:1)。“'呼啸'是一个意味深长的形容词,形容这地方在风暴的天气里所受的气压骚动”(同上:2)。费吉妮亚·伍尔芙说“艾米莉和夏洛蒂她们笔下的风景, 她们笔下的荒原, 她们笔下快人的夏日绿野, 都不是用来点缀一页沉闷乏味的文字, 或卖弄作者观察力的装饰品——它们饱含着情绪, 显示了全书的主旨”(杨静远1983:295)。
在艾米莉的笔下,本应粗壮有力的大树却全部弱不禁风,在风雨中歪歪斜斜,甚至摇摇欲坠,比如“矮小的枞树过度倾斜,还有那一排瘦削的荆棘都向着一个方向伸展枝条,仿佛在向太阳乞讨温暖”(勃朗特 1999:2)。在暴风雨来临的时候,“不知是风还是雷把屋角的一棵树劈倒了。一根粗大的树干掉下来压到房顶上”(同上:92)。而要使羸弱的凯瑟琳恢复精力,就如同把“一棵橡树种在一个花盆里”(同上:172),几乎是没有可能的。当林惇仔细观看着屋子外“蔓生的醋栗丛和弯曲的枞树”(同上:231)时,他摇着头,并不喜欢他所看到的这一切。在一个大雨即将来临的下午,园林深处的“榛树和短小的橡树半露着根,不稳地竖在那里。这土质对于橡树来说是太松了,而强烈的风把有些树都吹得几乎要和地面平行了”(同上:257)等等诸如此类。
在众多的植被描写中,出现的并非全是寒风萧瑟、摧枯拉朽的景象。进一步仔细阅读,不难看到在小说中尤其在后半部分温情脉脉的一面:在春暖花开的阳春季节,不起眼的小花总是能点缀旷野的荒原,给人们带来无限的欢欣与希望。幼小生命悄然无声的盛开与被暴风雪压倒的了无生气的大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相比之下,给荒原带去了鲜活的生命力的却是那些越过矮墙“从旷野那边爬过来”(同上:189),“隐蔽在大道边”(同上:259),“布满那些草皮台阶”(同上:257),“躲藏在积雪下面”(同上:190)的各种花儿。凯瑟琳心中的天堂里有“茂盛的、长长的青草迎着微风形成波浪的起伏”(同上:277)。在温和宜人的天气里,“青草被雨水和阳光滋养得要多绿有多绿”(勃朗特 1999:363) 等等不一而足。为什么看似强壮有力的大树和看似弱不禁风的花草在艾米莉笔下会呈现两种截然不同的生命力?为什么生机勃勃的植物在小说的后半部分才开始频频出现?本文将尝试对此做一个解答。
艾米莉对周遭的生活环境及自然意象有细致入微的观察,她不仅用画笔把它们画下来,还常常将其写入作品。这部小说也不例外。在对各种各样生机盎然的“弱小生命”的描写中,有一个共同点引起了笔者的兴趣。艾米莉以她特有的细腻写到了樱草1(primrose )、覆盆子2(bilberry )、番红花(crocus)、黑莓(blackberry)、紫丁香(lilac)、蓝钟花(bluebell)、紫罗兰(stock)、香罗兰(wallflower)和兰铃花(harebell)等等,颇为有趣的是,这些植物的花或果实颜色基本上是呈蓝色或蓝紫色,给人一种蓝花印象(当然也有例外,比如书中提到在病重的凯瑟琳床头的是一束金色的藏红花,而金色可以看成是童年的象征)。作者只是提及了这些花名,并没有对于这种花的颜色、形态等做任何的着墨或直观描写,使蓝花印象并没能够明显地凸现于读者直接的感观效果中。在《呼啸山庄》的既往研究中,笔者也没有发现有人对这样的“蓝花现象”做过探讨。不过,如果这种颜色的反复出现不是巧合的话,作者对这种花的情有独钟又是否隐含了她的某种观点或意念?不仅如此,它们出现的时间对本文的分析也很重要,就是它们都不无例外地出现在凯瑟琳去世之后的下一代人的生活中。这又是为什么?笔者试将这两个问题分成两大部分进行阐述,并以此结论对全文的基调与作者的思想和写作意图作一个推测。
把蓝花作为一种特殊的文学意象出自十八世纪德国浪漫主义作家诺瓦利斯(Novalis, 1772-1801)的未完成的名作《海因里希·冯·奥夫特丁根》(1802)。这部主题神秘的作品描写的是中世纪诗人奥弗特丁根的生平。同名主人公对蓝花的执着的向往与追寻让人难以忘怀。诺瓦利斯向我们讲述了这样一个奇特而美丽的故事:一个孤独不安的年轻人在辗转反侧的夜里,走入了一个梦幻般的世界。他望见幽暗的森林某处闪烁着星星点点的蓝花,一位修行的老人暗示他去当一名诗人。从此,对蓝花的记忆便注入了他的灵魂,在他脑海里不停地闪烁,年轻人开始了四处游历,寻找梦中之花的旅途。他说:“我的心中没有贪欲,但是我渴望看一看蓝花。”此小说从此成为“蓝花”一说的发源之地。德国浪漫主义颇有成就的抒情诗人约瑟夫·封·艾兴多尔夫(Joseph von Eichendorff,1788-1857)也曾写过一首名为“蓝花(Die blaue Blume)”的诗。另一位德国诗人阿德贝尔特·封·沙米索(Adelbert von Chamisso,1781-1838)则认为浪漫主义是其中的主旨。德国的另一位浪漫主义代表人物歌德也曾在意大利探寻这种“原始的植物”,有的人认为它指的正是蓝色的花朵。有趣的是,德国的国花,也是蓝色的(cornflower) 。
英国作家John le Carré于1968年发表的小说《一个德国小镇》(ASmallTowninGermany)里面写到“我曾经认为我是一个浪漫主义者,一个常常去寻找蓝色花朵的人”(Le Carro 1968:286)。1997年,英国作家佩尼洛普·菲茨杰拉德(Penelope Fitzgerald)也以蓝花为题,出版了一部名为《蓝花》(TheBlueFlower)的小说,此书于当年获得美国国家图书评论奖。小说讲述的正是诺瓦利斯与他的爱人索菲之间的悲剧爱情,并通过它揭示浪漫主义者的蓝花情结。
艾米莉与诺瓦利斯一样都只活了二十九岁,且巧合的是,两人都死于肺结核。这种“优雅”而在当时却很难治愈的病有可能使得两人作品的笔调都趋于忧伤,但并不陷于无药可救的悲哀。艾米莉生前拒绝大部分社交活动,深入简出,加之从小对文学的热爱,这无疑给了她大量的时间和兴趣进行广泛的阅读和涉猎。她也曾跟随姐姐去比利时学习德语与德国文学。艾米莉于1845年开始创作《呼啸山庄》,小说于1847年发表,“歌德、席勒和诺瓦利斯的散文和诗歌在英国广为发行,勃朗特一家的一些有关德国语言和文学的书为我们提供了另一个重要的参考。艾米莉使用的主题和意象强烈地折射出德国浪漫主义学家的影子”(Allen 2005: 7)。她在《呼啸山庄》中注入了同样的诗性的情怀和具有浪漫主义倾向的文学况味。在笔者看来,小说的主题与德国浪漫主义中的蓝花主题显然是不谋而合的。
艾米莉曾在她的一首名为《忆》(Remembrance)的短诗里这样写道:
你在地下已冷,而十五个寒冬
已从棕色的山岗上融成了阳春;
经过这么多年头的变迁和哀痛,
那长相忆的灵魂已够得上忠贞!
——杨苡译
“蓝花”在德语里为Blaue Blume,翻译成英文是“Blue Flower”。不过当它反复出现在文学作品里时,它指的已经不仅仅是人们视觉上看到的蓝色的花朵,在这种表征的背后,渗透着浓厚的象征意味。艾米莉在这首诗中提到的忠诚,正是蓝花的一种象征。它并不引人注目,也并非一种需要证明给人看的品德。曾经有这么一个传说,说菊苣是由一个美丽的少女化身而成,为了等她的爱人回来,她长久地站在爱人与她分别的路边守望,直至最后变成了一朵长有细小天蓝色花瓣的花朵。
蓝花在德国浪漫主义作家的笔下,代表着德国浪漫主义精神。作为德国浪漫主义代表人物之一的诺瓦利斯曾说,蓝花包括一个憔悴的心灵所能渴望的一切无限事物。它象征着心灵上完完全全的满足和充满着整个灵魂的幸福。在诺瓦利斯那里,精神不仅产生自然,同时它又在自然中,不仅仅作为“非我”对立的自我意识而存在,而且自然也成为一种神秘的精神。蓝花主题体现的是作者超脱了物质世界的藩篱之外,对大自然与精神世界的无限向往。概括地说来,这是一种对完美境界的追求,比如说,和年轻的爱人厮守终生的渴求。它是一种精神上的归家,是丢失了灵魂的人毕生对家和归宿的渴望和追求,正如《海因里希·冯·奥夫特丁根》中那位在森林中寻找蓝花的年轻人一样。他们希望寻找到安身之所,得到心灵的平静与满足。显然,蓝花印象在《呼啸山庄》的主人公希刺克厉夫和凯瑟琳身上体现得最为明显。
希刺克厉夫从到恩萧家伊始,身上就带有某种吉普赛人的特质,地理上和心理上流离失所的,近乎于虚无的“无根”状态伴随了他坎坷跌宕的一生。值得注意的是,“人的虚无性、无根性这些为二十世纪的浪漫精神所深切关注的问题”(刘小枫1987:7)。
虽然恩萧先生视他为已出,但仁慈善良的恩萧先生去世后,他的儿子辛德雷就开始了对希刺克厉夫毫无遮拦的打骂,因为正如书中所说的那样,他把希刺克厉夫当作了一个篡夺他父亲的情感和自己特权的人。在凯瑟琳嫁入林惇家后,希刺克厉夫更是在物质上和精神上都失去了可以依靠的对象,成为了一个彻彻底底的流浪儿,在他颇不平静的生命中,特别是在无法与凯瑟琳结合之后,他始终无法找到自己真正的家,这是为什么儿时与伙伴凯瑟琳的点点滴滴显得如此弥足珍贵。那时的他们还没有尊卑贵贱之分的概念,此时的希刺克厉夫与凯瑟琳一样,至少在精神上同是自由的,共同享受着纯真的幸福。虽然他还只是一个在马厩干着粗活的年轻人,但至少在精神上已有了某种寄托。正如凯瑟琳把希刺克厉夫当成另一个自己一样,他把凯瑟琳看作自己精神家园的归宿,而两个人的结合是超越了物质的局限之外的精神与灵魂的对话。他们常常在石南从生、荆棘遍野的荒原上奔跑。他们憎恶一切虚伪,他们甚至敢于将圣书踩在脚下、扔进狗窝。显然,在本书中,荒原是游离于物质和现实之外的大自然,在这里,他们可以脱离世俗的牵绊,接近并融入自然,从而找到心灵的本真。
在辛德雷之后,他最亲密的伙伴、灵魂的寄托凯瑟琳此时也跟他疏远了。随着情节(按时间顺序)的渐渐深入,希刺克厉夫还一直在呼啸山庄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凯瑟琳却在条件优裕的画眉田庄被调教成了举止优雅的淑女,成为了文明世界中的一员。生活环境的迥异与社会阶级的裂痕随着年龄的增长与时间的推移日渐显见,一种开始不太被人察觉的孤独感在文字中渐渐弥漫开来,儿时的自由感终究被孤独感所代替。试问谁又不想拥有自由?可是自由的获取常常要以孤独为代价。在寻找精神家园的旅途中,他们承受的是心灵上无尽的孤独。儿时曾追逐嬉戏的荒原此时变已成了心灵的荒原,荒芜一片。这正是诺瓦利斯所寄托的蓝花情结:“她近在咫尺,伸手可及”,却又不可捉摸、遥不可及。
如果能摆脱社会伦理的囹圄,寻回儿时纯真的共同的记忆,这将是怎样的一种难能可贵的幸福。这有点像文化的流散,共同的土壤才是培育感情的根基。可是曾经共同拥有的记忆植根的土壤已经缺失,他们注定要在有生之年承受心灵撕扯的痛苦。骄纵蛮横的凯瑟琳并没有听从自己内心的选择,而是嫁给了温文而雅、富裕英俊的林惇先生,过上了物质上无忧无虑的生活,从此在物质世界中,她的生活与希刺克厉夫的生活愈行愈远。
当凯瑟琳有一天在瞪着镜子中自己的影子问道:“那是凯瑟琳·林惇么”(勃朗特1999:134)?恐怕她看见的已不是真实的自己。因为她选择了林惇作为自己的丈夫,他们俩的灵魂就像月光和闪电,或者霜和火,是完全不同的。这仿佛印证了《荆棘鸟》(TheThornBirds)里的一句话:“没有人能在镜子里看见真实的自己,不管是男人也好,女人也好”(McCullough 1977:574)。而相比起来,希刺克厉夫比她更像她自己。正如凯瑟琳向家中的奶妈坦白的那样:“在凡是灵魂存在的地方——在我的灵魂里,而且在我的心里,我感到我是错了”(勃朗特1999:86)!不论灵魂是什么做成的,他们的灵魂是一模一样的。作者写到这里,蓝花在书中仍迟迟没有被提及,这寓示着她心灵的幸福感并没有因为嫁给了林惇而得到满足。凯瑟琳最后在生理和心理的双重折磨中抑郁而终。对于诺瓦利斯笔下的海因里希和艾米莉笔下的希刺克厉夫来说,有一点是相同的:爱人是永远地逝去了,至少在现实世界里,再也寻不着她们的影子。这就是为什么“蓝花”意象对死亡有着深切的关注。
纵观《呼啸山庄》整部小说,蓝花仅仅在凯瑟琳去世后的下一代人的生活中才开始频繁地出现,显然也反映了其对死亡深切的关注,“归家”的主题也由此在小说中彰显出来。“归”在汉语里不仅有“返回”的意思,也有“死亡”的意思。笔者认为这个“归”字可以恰如其分地表达小说的况味。“归家”也是《呼啸山庄》中挥之不去的一个贯穿全文的主题。在德国浪漫主义者那里看来,“归家”即指人应该怎样诗意地栖居,这关乎人生的意义问题。
在第三章的倒叙情节中,呼啸山庄的新房客洛克乌德先生借宿的当晚,屋外狂风大作,风雪交加。在他试图打开窗子的时候,窗子那边出现了凯瑟琳的脸,她隔着窗子不住地抽泣:“我回家来啦,我在旷野上走迷路啦!(同上:26)”“我要回家”的揪心呼喊让人顿生恐惧与苦痛之感,然而何处才是她的归宿?归家的路在哪里?对幸福与家园的追求与渴望是一个永恒的主题。诺瓦利斯曾说,通向内心的路就是回家的路,也就是我们要找到的东西,那里就是我们的家,而我们总是走在回家的路上。他把这种对内心的诉求定义为一种乡愁式的情结,一种四海为家的渴望,而这一主题在《呼啸山庄》中体现得尤为明显。凯瑟琳也像一个迷路了孩子一样,寻不着她的家。内心原有的平静被打破,在回归的路上,记忆与儿时的形象都已支离破碎,残缺不堪。
然而从以上分析我们不难得出这样的结论:家对于希刺克厉夫和凯瑟琳来说,只成为一个幻象。他们是找不到曾经的精神家园,连呼啸山庄也不是他们的家。他们都只是寄居在呼啸山庄的畸零客而已。希刺克厉夫和凯瑟琳就是找寻蓝花的精神归乡旅途中的游魂。他们终其一生也没能找到心中的蓝花,他们心中仅存的,只是片断零星的童年记忆。这种与家园分离的伤痕或许是时间无法弥补与愈合的。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在叙述这一代人的故事时,作者没有对蓝花进行任何物质上的和具体化的描写。正如《海因里希·冯·奥夫特丁根》中所暗示的那样,它只存在于梦境中,而不是现实中。
“人不能从理智方面寻找安身立命之所,要找到安身立命之所,就要靠情感、靠爱……浪漫派核心课题的有限与无限的关系问题,即有限的生命到哪里去寻找永恒的归依问题”(刘小枫1987:7)。要真正地“归家”,就意味着死亡的到来。凯瑟琳死的时候,“她的确是真正的宁静。她的容貌是柔和的,眼睑闭着,嘴唇带着微笑的表情;天上的天使也不能比她看来更为美丽。我也被她安眠中的无限恬静所感染:当我凝视着这神圣的安息者那无忧无虑的面貌时,我的心境从来没有比这时更神圣。我不自觉地模仿她在几小时前说出的话,'无可比拟地超越我们,而且在我们所有的人之上!无论她还在人间,或是现在已在天堂,她的灵魂如今是与上帝同在了”!(勃朗特1999:184)“她脸上带着甜蜜的微笑躺着;她最后的思念回到愉快的儿时。她的生命是在一个温柔的梦里终止的——愿她在另一个世界里也平和地醒来”(同上:187)!与其说两个爱人是在痛苦中挣扎着郁郁而终,不如说他们是在以一种自然的状态迎接死亡的到来。希刺克厉夫与凯瑟琳在备尝了流浪的艰辛后,跨越了生与死的距离,有限与无限的界线,在“飞蛾在石南丛和兰铃花中扑飞,听着柔风在草间吹动”(同上:376)的墓间,他们终于寻得了自己的长眠之所,藉此告慰彼此孤独的灵魂。
奥德赛用了整整十年的时间,途中历经艰难险阻,最终回到故乡;对于希刺克厉夫与凯瑟琳来说,他们的归乡之旅程的结束则以投入墓地的怀抱而告终,以这样的形式天真而自然地表达了他们的喜怒哀乐和存在的意义。
钱穆先生说过,只有自我的天性得到满足,才会心安,才会感到快乐。白居易在《初出城留别》中感叹道:“我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德国浪漫主义也深受法国著名浪漫作家卢梭 “回归自然”思想的影响,他们希望在黑夜的森林中,找到通往心灵的道路。希刺克厉夫在临终前清楚地喊出了令人震撼唏嘘的一句:“实际上死者并不是完全灭亡”!(同上:372)可见,年轻的爱人希刺克厉夫和凯瑟琳并不惧怕迎接死亡,他们要在另一个世界里相依做伴,就像诺瓦利斯作品中的主人公一样,仿佛又见到了昔日的恋人,又听到了她的声音。“在那平静的土地下面的长眠者竟会有并不平静的睡眠”(同上:376)。这何尝不是一种对爱与家的坚如磐石的信仰!他们勇敢地对死亡高唱了一曲夜的颂歌,以此换来了死后永恒的生命。“归家”成为对生命本真的最好诠释。正如荷尔德林(1999:8)所说:“是的,忘掉还有人的存在,饥渴、迷乱且被千万次激怒的心!重新回到你的肇始之处,自然的怀抱,这无变、寂静而美的自然”。德国浪漫主义诗人对于死的颂扬,正是出于他们对于生命的尊敬和对于爱的信仰。“对死亡的沉思、吟咏,早期浪漫派诗人诺瓦利斯就做得颇为出色。死在诺瓦利斯那里,不过是一种对不堪承受的浊世的解脱,一种心甘情愿的供奉,是对最高存在的一往情深的明证,而不是遁世的权宜之计”(刘小枫1987:198)。这也是包括诺瓦利斯在他的作品中体现出来的蓝花主题,这是一种将浪漫推向了极致的表现。蓝花象征着对爱的信仰,忠贞不渝只有死亡中才能显示出永恒的生命(赖丽琇 2015:92),才能真正地与爱人结合。正如诺瓦利斯(1993:145)在《夜之赞歌》(HymnenandieNacht)中所歌颂的那样:“哀愁汇合在一起流入一个新的不可测知的世界——你,夜之灵感……她的眼睛里栖息着永恒……对夜空和它的太阳,恋人的永远不可动摇的信仰(诺瓦利斯1993:145)”。
蓝花印象在书中出现的时间也是颇有深意的。书中提到,在凯瑟琳病重的时候,她的丈夫林惇在她枕边放了一束金色的藏红花。看到这束花,她的“眼睛放出愉快的光彩”(勃朗特1999:149)。这是在三月初,凛冽的寒风还在作威,春天的气息正在悄悄来临。在生完女儿两个小时之后,意识一直处于模糊状态的凯瑟琳就离开了人世,而此时正是春天来临、万物复苏的季节。在这之后,作者似乎不再吝啬笔墨,笔锋出现明显的转变,变得柔和温暖起来。作品中开始多次出现对各种蓝色花朵的描写,而在此之前的篇章中,作者却几乎没有提及过这种看似弱小却又顽强的景观,读者目及之处,只有一片萧条和摧残的景象,概莫能外。生命轮回的奇妙在这里得到了最扣人心弦的体现:“冬天没有什么比它们更为荒凉,夏天却没有什么比它们更为神奇美妙”(同上:341)。作者对两种生命的强烈对比所表现出的关注显然是有意为之。
如果小说到了凯瑟琳的去世就戛然而止,那么《呼啸山庄》充其量还只是一个一般意义上的悲剧故事,然而故事并没有至此结束。接下来,作者又花了大量的篇幅记录了他们后代的生活。由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将蓝花放在这里出现,正是契合以上所谈到的主题。我们不妨把凯瑟琳的去世看作是故事的一个分界点。如果说在小说的前半部分,蓝花还只是存在于希刺克厉夫和凯瑟琳的梦境中,而不是现实中的话,那么在小说的后半部分,蓝花已然成为现实中下一代人可以触手可及的幸福象征。这寄托了艾米莉对未来生活的美好愿景。在下一代人的身上,充满了无限的可能。而对幸福的追求,则是永远不变的主题。
相比起很多其它的悲剧作品,《呼啸山庄》的主题少了很多阴暗、晦涩、甚至悲观的基调。希刺克厉夫的粗暴和凯瑟琳的乖张在他们的后代身上虽然不可避免地留下了影子,不过人们对美好生活的信念是不容易被抹杀的,就像在第十八章中艾米莉写下意味深长的一笔:“好东西埋没在一片荒草中,当然野草蔓生以后,就盖过了它们的不被重视的成长;但是,尽管如此,既已证明是一块肥沃的土地,在其他有利的情况下,它就会有丰富的收成” (勃朗特 1999:219)。在他们的后代眼里,呼啸山庄不再是一个寒冬般冷酷的地方,而是充满了希望的乐园:“这美妙的声音代替了现在还没有到来的夏日树叶飒飒声,等到树上生了果子,这声音就湮没了田庄附近的那种音乐。在呼啸山庄附近,在风雪或雨季之后的平静日子里,这小溪总是这样响着的”(同上:175)。
春天在希刺克厉夫和凯瑟琳这一代结束了,希望却在小凯瑟琳和哈里顿这一代得到了复苏,从这个角度来说,他们更一步地“接近了健康和春天”(同上:174)。爱人们未完成的心愿在新的一代得以实现。这样,读者们也许可以理解为什么小凯瑟琳对她的公公说,她让哈里顿拨掉两三棵树,并在这个地方种上一些花。
在这本小说里,死并不代表着爱的终结。相反,它是一个新的、更好的开始。综上所述,笔者并不认为这本小说是以悲观主义基调贯穿全文,抑或是着重于对人性邪恶和仇恨进行道义上的谴责与声讨。艾米莉也许想告诉我们的是,只要人们心中存有对美好生活与信念的追求,蓝花就会在我们身边闪闪烁烁地开着,永远不曾有消失的那一天。蓝花既开在地上,更开在人们心中,蓝花的精神是绵延永恒、生生不息的。冬季摧毁的力量总是要让位于春季催生的力量。而只有季节不断周而复始、交替轮回,生命的故事才得以完整与圆满。
注释:
1樱草在其它文学作品中也频频出现,其花朵颜色以蓝色、黄色为主。
2 也叫欧洲蓝莓。
Allen, Maggie.2005.Emily Bront⊇ and the influence of the German romantic poets[J].EmilyBront⊇Studies(1):7-10.
Inman, Laura.2014.ThePoeticWorldofEmilyBront⊇[M].Eastbourne: Sussex Academic Pr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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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ormählen, Marianne.2012.TheBront⊇sinContext[M].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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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白羽:中南大学外国语学院英语系讲师;
刘军平: 武汉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通讯地址:410083 中南大学外国语学院英语系
H06
A
2095-9648(2016)03-0083-06
2016-02-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