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义理论视角下的李贺诗歌

2016-03-17 01:45罗晓艳
无锡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16年2期
关键词:李贺诗歌

罗晓艳

(云南师范大学,云南 昆明 650500)



复义理论视角下的李贺诗歌

罗晓艳

(云南师范大学,云南昆明650500)

复义是英美新批评代表人物燕卜荪提出的文学语言的重要特征,与中国古代文论提倡言有尽而意无穷、认为语言可以包含多重含义的传统相契,这种语言的多义性在李贺的诗歌作品中体现得尤为明显,以此作为复义理论的批评文本,可以寻解中西诗歌的共通之处。

复义理论; 多义性; 古代文论; 李贺; 长吉体

作为英美新批评的代表人物,威廉·燕卜荪在1930年出版的《复义七型》 (Seven Types of Ambiguity)通过对两百余篇诗歌、散文或戏剧进行细致分析,例证复杂意义是诗歌的一种强有力的表现手段,并将这一现象定义为“复义”。复义理论进一步推动了新批评派的理性建构,也是新批评实践上的成功范例。应当承认的是,燕卜荪对于复义类型的分类存在一定的不合理之处,类别之间或有重合之处,或太过疏远,赵毅衡先生也说“七型并不科学,漏洞颇多”[1]304。本文试图对其进行另一种分类尝试,列为同形异质、语法复义、一语双关、错综迷离、自相矛盾五种类型。

中国古代文论一贯提倡语言蕴藉含蓄,追求韵外之致、味外之旨,认为语言只有包含多层可以解读的含义才能达到行文深邃、意蕴无穷的美学效果。从老子的“恍惚”到钟嵘的“滋味”,从刘勰的“隐秀”到司空图的“象外之象,景外之景”,从严羽的“言有尽而意无穷”再到叶燮的“含蓄无垠”等,无处不彰示着对言外之意的重视。这种对“言外之意”的追求在古典诗歌创作中体现得尤为明显,要求读者体悟而非读到其本质真意。这与复义理论有着众多相通之处,因此,根据英美新批评的方法,从语言的复义性和朦胧性切入对中国古代诗歌进行阐释无疑是可行的。

中唐杰出的浪漫主义诗人李贺,其诗歌以虚空诡异见长,刻意锤炼语言,造语奇隽,独特风格被称为“长吉体”,充分发挥了语言的复杂多义,显得修辞奇巧,出人意表。李贺诗歌一向是古代文学尤其是唐代文学研究中的重点和热点,除了传统诗学从诗歌渊源影响、审美特征、诗理特点等方面的研究外,新时期以来逐步出现了与国外文学理论相结合,从创作心态、结构艺术、色彩运用等方面的研究取得了极大的成果。受此启发,从复义理论对李贺诗歌进行切入,分析其诗歌的多义性,进一步挖掘其丰富内容和情感,不仅可以得出新的阐述,展现李贺的诗歌创作在唐人中别树一帜的审美意蕴,而且能够略窥中西诗歌的共通共解之处。

1 同形异质

燕卜荪认为存在这样一种类型的复义, “当人们说一种事物像另一种事物时,它们必然具有某些使它们相似的性质”[2]3,我们将其称之为“同形异质”,它常常是由比喻引起的多义性,且最为常见,因为比喻的本体和喻体之间或多或少有多种相似之处。李贺的诗作驰骋想象,多用比喻、比拟手法,同形异质的复义类型中比比皆是。

以《罗浮山父与葛篇》一诗为例[3]125:

依依宜织江雨空,雨中六月兰台风。

博罗老仙时出洞,千岁石床啼鬼工。

蛇毒浓凝洞堂湿,江鱼不食衔沙立。

欲剪湘中一尺天,吴娥莫道吴刀涩。

首句的“江雨空”与葛布有多重性质相似:①都具有细密的特点;②色泽都是莹白洁净;③是轻薄的而不是厚重的,是凉爽的而不是浓稠的;④都有遮蔽、朦胧的功能;⑤在“江鱼不食”的闷热天气下,都令人感到舒适。同样,诗中“湘中一尺天”,形容葛布清莹白净,也是因为二者的同形异质。全诗意在咏葛,而无一字直接言及,比喻新奇独特。

另一方面,诗歌在对抽象事物进行描述时,往往使用比喻或象征的修辞手法,达到以具象绘抽象的目的,从而使读者生动形象地进行感知把握。此时,具象与抽象直接必然存在某种相同的形式。《李凭箜篌引》中,李贺以“昆山玉碎凤凰叫”形容乐声或清脆或和缓,以“芙蓉泣露香兰笑”形容乐声时而低回时而轻快,以“石破天惊逗秋雨”形容乐声的感染力之强[3]31,通过运用这一连串出人意表的比喻,对李凭弹奏箜篌时展现的高超技艺作描述,传神地再现了这一技艺创造出的音乐境界,乐声回旋婉转如在耳边。

2 语法复义

燕卜荪从语法角度出发,提出了复义的第二种类型,“在词与句法中, 当两种或两种以上的意义融而为一的时候, 便出现了第二种朦胧的情况。”[2]63句子成分位置的变动,或是词语使用情境的变换,都能导致语法层面的多重意义,语言的语法结构越松散,语法复义存在的可能性就越大。古汉语的词义和句义存在巨大的包容性,使其具有相当松弛和灵活的语法结构,语法复义大量地出现在中国古典诗歌中,李贺的诗歌自然也不例外。如《伤心行》一诗[3]115:

咽咽学楚吟,病骨伤幽素。

秋姿白发生,木叶啼风雨。

灯青兰膏歇,落照飞蛾舞。

古壁生凝尘,羁魂梦中语。

诗的第二句是歧义表达的典型, “幽素”既可以是“孤独贫穷”的意思,又可以表达李贺失意而忧伤的真实情怀(“素”通“愫”),这是词义带来的语法复义。句法歧义来自动词“伤”,在表层结构中,它的位置在两个名词之间,在充当不及物动词的同时,还可以作为使役动词,在深层结构上表达 “病骨使幽素伤”的意思。不仅如此,还可以是一个倒转结构,其含义是“幽素伤病骨”。同样,第四句也可能存在三种深层结构:①木叶啼于风雨之中;②木叶使风雨啼;③风雨使木叶啼。这正是李文彬先生所说的“句法的弹性,使关联着外在现象和内在情感的诗句含义出现细微差异”。[4]在《高轩过》中,“庞眉书客感秋蓬,谁知死草生华风。”[3]290是书客有感于秋蓬,死草被华风所吹再生,抑或是书客于秋蓬中感慨,死草中吹起了华风?这种词义本身或是语法导致的歧义,使得诗歌有了大量意义生成的可能性。

3 一语双关

读者往往基于自身经验、知识水平、情感经历等对接收到的信息进行理解判断,因此面对同一个词或同一句话,不同的读者会产生不同的感受。这种差异性就是复义的第三种类型,“两种只是在上下文中才互相关联的思想可以只用一个词同时表达。”[2]158显然,最明显使用的就是双关语。中国古代文论主张诗歌言有尽而意无穷,反对浅显流俗的直白抒情,故本身就将一语双关作为一种修辞手法广泛使用。《长歌续短歌》中写道“秦王不可见,旦夕成内热。”[3]137结合语境来看,“不可见”具有双重含义:一是指世态混乱民生艰难,而明君不得见于世间;二是指君王高高在上,见不到下层民众饱受磨难。同一个词或短语具有两个或两个以上只有在上下文中才互相关联的意义,这种双关语的运用带来的复义效果使文本层次增加,具备了多重解读的可能性。

双关语的运用在李贺诗歌中并不少见,常表现为对典故推陈出新的运用。《开愁歌》中,“壶中唤天”本是用《云笈七籤》中悬壶变化以为天地的典故,暗指当时朝中嫉贤妒能、阴云蔽日的黑暗现实,而结合下一句“主人劝我养心骨,莫受俗物相填豗。”[3]213此处用“壶天”典故应当还有一层含义,即自成壶天,内有日月,不受外界俗物干扰而“开愁”,解除内心的苦闷。李贺对典故的运用并非简单地引用,而是充分挖掘其可能性,一语双关,构想奇特,不可不谓之殊妙。

4 错综迷离

文章中作者表达的意思过多导致理解时扑朔迷离、错综复杂,一词一句中难以把握作者的思想,只能通过文章整体对其进行理解。这种现象就是复义的第四种类型,“一个陈述的两层或更多的意义互相不一致, 但结合起来形成作者的更为复杂的思想状态。”[2]209以李贺的《秋来》一诗为例[3]74:

枫风惊心壮士苦,衰灯络纬啼寒素。

谁看青筒一编书,不遗花虫粉空蠹?

思牵今夜肠应直,雨冷香魂吊书客。

秋魂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

诗中运用“枫风惊心”、“ 衰灯啼寒”、“ 香魂吊客”、“鬼唱鲍诗”、“恨血化碧”等种种凄冷的意象构成不完整的画面,又以 “苦”、“寒”、“衰”、“啼”、“素”这些强刺激、冷色调的字眼渲染气氛。似幻似真的场景、奇谲多端的意象,构成了朦胧迷离的境界,但整体上却综合反映出作者郁结难消的心理状态,表现出的情感显得更为深邃。

从心理学角度而言,人的情绪并非是单一的,更多的时候人们往往无法完全把握自己错综的思想情绪,因而出现情感上的复义。李贺的仕途困厄、疾病缠身的人生经历和积极用世的政治怀抱相冲突,使得他的作品时常流露出愤懑不平、忧伤慨叹而又不甘消沉、渴望建功立业等多种情绪的交织。如《致酒行》一诗[3]136:

吾闻马周昔作新丰客,天荒地老无人识。

空将笺上两行书,直犯龙颜请恩泽。

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声天下白。

少年心事当拿云,谁念幽寒坐呜呃。

这是诗人抒发心志之作,漂泊困顿之痛挥之不去,却仍存凌云之志、激昂有力,间有迷失彷徨、无所凭依之感,多种情感共同交织成诗人复杂深刻的思想状态。

5 自相矛盾

自相矛盾的复义是“可以想象的出的最含混的情况”,指文章的解释前后相互矛盾,却是作者为表达复杂情感有意为之,“一个词的两种意义, 不仅含混不清, 而且由上下文明确规定了的两个对立意义, 因而整个效果显出作者心中并无一个统一的观念。”[2]302李贺的《河南府试十二月乐辞·二月》中“津头送别唱流水,酒客背寒南山死。”[3]60和《官街鼓》中“几回天上葬神仙,漏声相将无断绝。”等句[3]317,短语“南山死”和“葬神仙”是对传统语言组合的颠覆,作为神话中不老不死的“南山”和“神仙”意象,在通常概念中,与死、葬如此矛盾而不相容。但这种不相容性以两个全新组合的短语出现在李贺诗中,就深刻表达了时间流逝不可挽回的意识。李贺一生身体羸弱,因此对时光流逝有着尤为深刻的生命体验,体现在其诗歌中就是“死”“枯”、“瘦”、“寒”等大量所谓不祥之言的运用和所谓“鬼诗”的创作,而这正是其超凡之处,也是对中国古典诗歌题材和创作方式的独特贡献。

这一类型的复义还存在另一种形式,“一个陈述什么意思也没有表达, 而是同义重复, 自相矛盾, 言不及义,于是读者被迫创造出自己的陈述, 这些陈述往往互相冲突。”[2]271即同一词句表现出相互矛盾的含义,而读者对其进行阐释时也出现理解的矛盾。如《燕门太守行》中“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一句[3]52,浓墨重彩地渲染了敌军兵临城下的紧张气氛和危机形势。但黑云压城,来势凶猛,又何来日光照甲,金鳞耀眼,岂不矛盾?据传王安石曾批此句:“方黑云压城,岂有向日之甲光?”指出诗中矛盾之处。而另一位文学大家杨慎则声称自己确实见过此番景象,讥笑王安石无知。此时不仅是字面含义的矛盾,也出现读者多种解释间的冲突。其实,艺术真实和生活的真实并非可以完全等同起来,李贺为了使画面更为鲜明,将一些相互矛盾的内容糅合在一起并行错出,用强烈的对比来加深戏剧化效果。因此这种复义尽管矛盾,但细心的读者能对作者的实际意图进行把握。

不难看出,以复义理论对中国古典诗歌进行分析不仅可行,亦别有一番境界,可以多角度地满足读者不同的心理需求,有效地显示诗歌的丰富内涵和多层次性。处在新批评运动中的燕卜荪认为,语境能使一个词涉及整个文明史,而国学大师陈寅恪先生亦说,一个字就是一部文化史。不同的文化背景下,同样强调文学语言文本意蕴必然的多义性与丰富性,重视对文本分析的深入性,从语词本身的多义、语法结构、语境乃至作者思想、读者心理、社会历史背景诸多方面考察文学语言尤其是诗歌语言带来的多层次的阅读体验和深厚内蕴,这正是复义理论得以运用于中国古典诗歌的原因之所在,也是东西方文论的共通共解之处。

[1]燕卜荪. 复义七型——新批评文集[M].赵毅衡,选编.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15.

[2]燕卜荪.朦胧的七种类型[M].杭州: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1996:98.

[3](清)王琦.李贺诗歌集注 [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113.

[4]蒋春红. 李贺研究的语言学实践[J].河南教育学院学报,2003(2):49-51.

责任编辑王红岩

On LI He's poem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Ambiguity Theory

LUOXiaoyan

(Yunnan Normal University, Kunming650500, China)

Ambiguity is an important feature of the literary language proposed by the criticism representative Empson, which is accordance with traditional Chinese concept considering that one word can have different meanings. The feature of Ambiguity can also be easily found in LI He's poems. Based on this, it can be concluded that there are many common features between Western and Eastern literatures.

Ambiguity Theory; polysemy; Chinese ancient literary theory; Li He; Changji style

2016-01-04

罗晓艳(1992—),女,云南大理人,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中国诗学。

10.13750/j.cnki.issn.1671-7880.2016.02.023

I 222.7

A

1671-7880(2016)02-007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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