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丽莉
(南京航空航天大学金城学院,江苏 南京 211156)
“困”之语法研究
董丽莉
(南京航空航天大学金城学院,江苏 南京 211156)
“困”在吴方言中表示“疲乏想睡”和“睡觉”的意思。本文从三个方面论述其在吴方言中的使用情况和语法功能。第一部分介绍“困”的使用概况,论述其作为方言词的可靠性;第二部分从形容词和动词两个角度分别介绍“困”在吴方言中的用法,显示其地方色彩;第三部分研究动趋式“困出来”,并解释其语义特征及形成机制。
困吴方言语法
“困”是吴方言中的一个常用词,其意义约等于普通话中的“睡”。但事实上使用“困觉”字表示“睡觉”义的不只吴方言区,据调查,湘方言区、赣方言区都有使用“困觉”的现象。由于各方条件限制,本文只以吴方言中的“困”为调查对象。
本文将从语法角度对吴方言中使用的“困”字做简要的分析,试图发现并总结其语法特征,为现代汉语方言研究添砖加瓦。
“我和你困觉,我和你困觉!”阿Q忽然抢上去,对伊跪下了。
这是鲁迅先生经典小说《阿Q正传》中的片段,其中“困觉”一词让人印象深刻。鲁迅先生是浙江绍兴人,所持绍兴话正是吴方言的重要组成部分。作家运用方言词进行创作,便于体现人物的身份背景,早已成为小说创作中屡见不鲜的方式。
“困”在2002年增补本《现代汉语词典》中有六个义项,分别是:①陷在艰难痛苦中或受环境、条件的限制无法摆脱;②控制在一定的范围里;③困难;④疲乏;⑤疲乏想睡;⑥<方>睡。我们发现最后一个义项做了方言标记,表示这个义项仅在方言中运用,普通话中没有这个用法。但是释⑤这个义项,在吴方言区用得也十分广泛,因此纳入本文研究范围。为方便说明,我们把释⑤中的“困”记为“困1”,把释⑥中的“困”记为“困2”。
“困1”对我们说汉语的人来说都不陌生,其使用范围相当广泛。笔者曾进行过一个不全面的小调查,研究不同地区关于使用“困”字表示“睡觉”或“想睡觉”的情况。被调查者分布于黑龙江、山东、甘肃、河南、安徽、湖北、江苏、四川和浙江,涉及九个省,覆盖北方方言区、吴方言区。结果显示,大部分被调查者都使用“困”表示“想睡觉”之义,山东、甘肃等省兼用“乏”字,四川、河南多用“瞌睡”,少用“困”。但各个地方的语言风格不同,同样的词在具体表达时会产生不同的语法特征,从而形成各地区的地方特色。“困1”便是如此。
相比而言,“困2”的方言词的定位是毋庸置疑的。在CCL现代汉语语料库中搜索“睡觉”一词,共出现6670条记录,其中古代汉语语料库中有1088条,现代汉语语料库中有6670条。搜索“困觉”一词,一共只有33条记录,其中古代汉语语料库有16条,现代汉语语料库有17条。“困觉”和“睡觉”都表示“闭目安息,大脑皮层处于休息状态”。作为与人类世世代代具有紧密联系的现象,按照现代汉语对词汇的分类,这两个词都应该属于基本词汇中的词。但是其使用频率如此悬殊,说明其中使用频率较低的那个不是全民常用的词,也不属于基本词汇,而属于一般词汇。一般词汇分为古词、新词、外来词、行业用语、科技术语和方言俚语词,很明显“困觉”属于方言词。
“困”在吴方言中是一个自由的成词语素。它可以单用,也可以与其他语素组合成词。“困”单用的情况将在下一章具体展开,此处暂不介绍。
“困”作为语素时,可以组成“困觉”、“困头梦里”、“困衫”、“困裤”、“困话”等。“困觉”是由两个词根组合而成的复合词。“困头梦里”是一个由词根和附加中缀组成的派生词,意思是“表示熟睡的状态”或者“梦里”。如“伊拿吾从困头梦里叫醒”或者“困头梦里想着伊”。后面三个都是复合词,但“困”承担起类前缀的作用,都表示“睡觉时的……”因此,“困衫”就是“睡觉时穿的衣服”,即“睡衣”;“困裤”就是“睡觉时穿的裤子”,即“睡裤”;“困话”就是“睡觉时说的话”,即“梦话”。
“困2”最常见的搭配是与“觉”一起构成离合词“困觉”。“困觉”与普通话中“睡觉”的词义完全一致,语法意义也看不出什么差别。它们都可以:
(一)放在句子开头,作句子的主语,如“困觉是蛮重要格(睡觉是很重要的)”。
(二)放在主语后面,充当句子的谓语,如“吾困觉去哩(我去睡觉了)”。
(三)放在谓语后面,充当句子的宾语,如“吾交关喜欢困觉(我非常喜欢睡觉)”。
(四)置于体词性成分前,充当定语,如“小人家困觉格样子蛮有趣。(小孩子睡觉的样子很可爱)”。
“困觉”和“睡觉”一样,不能直接用作状语修饰谓词性成分。
从构词方式来看,“困觉”与“睡觉”都属于述宾结构。作为离合词,两者具备相似度极高的语法形态。
(一)它们都可以在中间插入修饰语:
1.在中间插入数(量)词,如“困一觉”和“睡一觉”、“困一日觉”和“睡一天觉”;
2.在中间插入形容词,如“困晏觉”和“睡懒觉”,都没有“困早觉”和“睡早觉”。
(二)它们的重叠形式都为AAB形式,如“困困觉”和“睡睡觉”。
(三)它们都可以构成“一(量词)+N+也/都+否定副词+ V”格式,如:“一觉也无么困”和“一觉也没睡”)。
再说“困”作为词的使用情况。“困”是一个兼类词,具备形容词和动词两种词性。“困1”的词性是形容词,“困2”的词性是动词。
表示“疲乏想睡”之义的“困1”不仅在吴方言地区盛行,在整个汉语文化圈也比较普遍。尽管如此,吴方言中的“困1”在用法上还是与其他地方有着细微的差别,带有特殊的地方色彩。
“困1”作为形容词,常见的用法有:
(一)作句子的谓语,可以受否定副词“勿”修饰,很少用程度副词修饰,如“吾勿困(我不困)”,但很少说“吾蛮困”。普通话中可以说“我很困”。
(二)表示“困”的程度深,常常在动词后面加程度补语。按其结构分为三种情况:
1.“困得来”,如“吾真当是困得来(我真的困得很)”。
2.“困来……”如“吾困来要死(我困得要死)”。
3.“困煞”,如“吾困煞哩(我困死了)”。
(三)用于“V勿V”中表正反疑问,询问对方是否处于疲乏想睡的状态。如“——侬困勿困?——困煞哩!(——你困不困?——困死啦!)”
“困2”作为动词是其方言色彩最突出的体现。在普通话中,我们用“睡”表示“闭目安息”之义,但在吴方言中,我们几乎没有“睡”这个词,只用“困”。
江苏和上海地区对同为“睡觉”义的两个汉字“睡”和“困”的使用情况调查发现,句容——如皋以北,用“睡”字居多;句容——如皋以南,用“困”字居多;句容——如皋附近,存在“睡”“困”兼用现象。基本与现代汉语方言区中吴方言和北方方言的分界线一致。
“困2”虽然在词汇意义上与“睡”相同,但是在语法意义上还是与“睡”存在部分差异,具有鲜明的地方特色。
“困2”的常见用法有:
(一)后接可能补语,构成可能式,表示可能性。如“困得起/着(睡得着)”。其否定形式为:“困勿起/着(睡不着)”。
(二)用于“V勿V”格式中表示正反疑问,询问别人是否要准备睡觉了。如 “——侬到底困勿困?——等歇就困。(——你到底睡不睡?——待会儿就睡。)”
(三)后接表示时间段的词或时量短语,表示睡多久。如“吾困歇(我睡一会儿)”。
(四)后接复合趋向补语“出来”,构成述补结构,表示想睡觉了。如“吾困出来哩(我想睡觉了)”。普通话中的“睡”没有这种用法。
“困出来”是一个动趋式,在吴方言中表示的是一种很困想要睡觉的状态。我们用“吾困出来哩”就能表示“我困了想睡觉”的意义。而“睡”并没有相应的用法:“*睡出来”、“*我睡出来了”。因此,这是“困2”作为方言词的鲜明特色。
首先请看变换式:V+出+N结果+来。
V是及物动词,N是V的结果,如 “唱出歌来”、“讲出话来”、“做出项目来”等。这些例子中,N都是明确的。但是,在特定语境中,即使N不出现在这个格式中,仍然可以分辨出V所带宾语的具体指称。请看下面三个例子:
(一)来了KTV,就要大声唱出来!
(二)这件事情谁也瞒不住,一定会有人讲出来的。
(三)这个项目他已经进行很久了,现在终于做出来了!
例1中,“KTV”是唱歌的地方,所以即使不出现“歌”,也知道“唱出来”是“唱出歌来”的意思。
例2中,“瞒”和“讲”具有相反意义,是一个明显的前后对比,因此可以推断,“讲”的对象也是“瞒”的对象,所以“讲出来”就等于“讲出这件事情来”。
例3与例2类似,一个句子中出现两个动词,从语义推断即可明白“做”后面省略的成分是“这个项目”。
据此,我们可以得出结论:在语义明确的情况下,“V+出+N+来”可以简化成“V+出来”。
如果我们再做进一步分析,就会发现从例1到例3中,述语和宾语之间的关系紧密程度是有差异的。“唱”的“宾语”大多数情况下是“歌”(CCL现代汉语语料库中,“唱歌”有2426条记录,“唱戏”有682条记录,“唱歌”远多于“唱戏”),所以它与所带宾语之间的关系是紧密的。“讲”后面跟的宾语一般是表示话语内容的词,如“话”、“秘密”、“故事”等。所以它与所带宾语之间的关系是一般紧密的。而“做”是一个搭配功能强大的词,后面能带的宾语不胜枚举,所以它与所带宾语之间的关系是最不紧密的。即是说,如果把同一个述语后面能带的宾语看成一个聚合,这个聚合里的成员越少,那么宾语和述语之间的关系越密切;反之,聚合中的成员越多,宾语和述语之间的关系就越松散。
述宾语之间的关系是否紧密会直接影响对句子中提示语或说明性成分的明晰性程度的要求。按照这个说法我们对以上三个例子进行减缩变换。
例1:大声唱出来!
例2:一定会有人讲出来的。
例3“现在终于做出来了!
每个例句去掉前半句说明成分后,语义发生了变化。例1中绝大部分人会默认为“唱”的是“歌”;例2中“讲”的宾语就不确定了,也许是“故事”,也许是“秘密”,也许是其他具体事情;例3的情况就更复杂了,某道数学题、某个实验、某个项目、一个蛋糕、一道菜,几乎什么都有可能,因此其语义是最模糊的。
所以我们下此结论:在“V+出来”中,如果省略的宾语与述语关系越密切,那么对句子中提示语的明晰性要求越低;如果省略的宾语与述语关系越不密切,那么对句子中提示语的明晰性要求越高。
我们把这一结论运用于 “困出来”,就知道何以这个“觉”可以省略了。吴方言中能与“困”构成述宾关系的词只有“觉”,即表明宾语“觉”与述语“困”之间的关系是极为密切的,我们在句子中不加任何说明性成分就能明白“困出来”后面省略的宾语一定是“觉”:
吾困出来哩。=吾困出觉来哩。
那么为什么吴方言中“困出来”能表示“想睡觉”的意思呢?刘月华所编的《趋向补语通释》中指出趋向补语的语法功能分为三种:趋向意义、结果意义和状态意义。趋向意义是方向意义,表示人或物体通过动作在空间的移动方向。结果意义是表示动作有结果或达到了目的。状态意义分为两类:一类是表示进入新的状态,一类是表示已进行的动作或已存在的状态的继续。其中《趋向补语通释》赋予跟在“哭”、“笑”等“表示语言等有声音的动作行为动词”后面的“出来”以结果意义,表示“通过动作使事物从无到有,从隐蔽到公开”。吴方言中有一类动词都能用“V+出来”格式表达“即将要做某事”的状态,正好指“哭、笑、困、撒”等。我们发现这些词有一个共同特点,即它们与人的生理特性紧密关联。当这类词与趋向补语“出来”组合变成“哭出来、笑出来、困出来、撒出来”后,便具备了《趋向补语通释》所说的结果意义。只是与《趋向补语通释》中不同的是,这种结果义更接近于“趋向”,而并非“完成”,其中隐含着“忍住不发生”的意义。吴方言中说“困出来”暗含了“想睡觉,但努力保持清醒”的意思,同理,“笑出来”暗含了“忍住不笑”的意思,“哭出来”暗含了“忍住不哭”的意思,“撒出来”暗含了“忍住不上厕所”的意思。这跟“说出来”、“唱出来”等是不一样的,“说出来”和“唱出来”都表示发生或完成。
(一)“困”在吴方言中兼有形容词和动词两种词性,其中“困1”的用法与普通话中的“困”大致相同,但有细微差别,如不说“吾蛮困”,但可以说“我很困”。
(二)从现有语言调查资料可以确认“困2”是一个方言词。
(三)“困2”的方言性不仅体现在语言使用的地区分布上,还体现在语法上。
(四)“困出来”是“V+出来”中比较特殊的一类,由于“觉”与“困”之间联系非常密切,因此“困出来”不需要添加其他语义说明也知道省略的宾语是“觉”。
(五)从趋向补语的语法意义角度解释“困出来”表示“想睡觉”的意思是行得通的,但也有差异,表现在吴方言中表示生理特性的“哭、笑、困、撒”等词作“出来”的述语时,“出来”的语法意义侧重于“从无到有、从隐蔽到公开”的这种趋向,而非完成后的结果。
关于“困”的吴方言语法研究,本文还存在诸多不足之处。比如,由于采集语料大多来自笔者的家乡——浙江嘉兴,而吴方言区其他省市的语料仍缺省,需要后续研究补充完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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