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人不可嫁张岱

2016-03-16 18:26耿永红
文存阅刊 2016年4期
关键词:嫁人闲人张岱

耿永红

嫁人不可嫁张岱

耿永红

此生若遇到一个人,他让你觉得,活着是一件如许欢喜的事情。因了他,阳光明媚,百花沁香,因了他,你的孤独荒芜落到实处,你的灵魂情感有了寄托,这是一件幸福的事。

而且,十分美好。

蜀人张岱便是。

这是一个多么值得世人一见倾心的人。他爱世上一切美而富内涵的事物,“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谲谑,书囊诗魔”,他好的事物可真多呀,他的好,让我们也跟着好上了。好那人间一片花柳繁华地,好那一地废墟荒凉之美。

因了一个人,这世上,却原来冷的,热的,都是值得一好的。

一个人,能在乱世中保持剑胆琴心,闲逸散淡,无论失意得意,仍具诗意,不忘初心,张岱真乃古今第一闲人也。

此处之闲,是真闲人。在庙堂,不能运筹帷幄,解救黎民于水火。在江湖,不能揭竿而起,号豪侠义士而行复国之事。他之闲,不过是一根竹子,能保持自身常青,虽时有竹叶飒飒,而情韵不改。不过是一张古琴中,一根弦,弹到挚爱时,柔媚婉致,弹到痛恨时,铮然有声,甚至情肠纠结而弦断。不过是一片恬静散淡的月色,恰好照到某人的窗棂,朱颜空自瘦,兰花空自幽。不过是一杯清茶,浇不尽胸中块垒,诉不出一帘幽梦。

但有此闲人,闲得有意趣,有情味,闲得有骨气,有节操。

张岱国破家亡,心灰意冷,曾“作自挽诗,每欲引决”,但天假闲月以终其年,终于让其活下来了。

其前半生,豪奢放纵,玉粒金莼,优哉游哉,几不知人间哀愁为何物。后半生,国破家亡,流离失所,“披发入山,駴駴为野人”。张岱本金性玉质之人,却一颗明珠掉到沟渠里,一朵鲜花落于草莽中。

可是,那又如何呢?有多少人爱他的鲜衣怒马,春风得意,就有多少人爱他到落魄潦倒,衣衫褴褛。

自有张岱,多少闺阁女子倾心相守。爱他的才气逼人,爱他的志趣博雅。不解炊火,你宁愿替他引火作炊。便是一碗清粥,看着他慢慢啖下,也是好的。不解风情,你远远望着,仿佛遥望一个虚无缥缈的影子,古今相距千年万年,却与你气息相通,是你生命的寄托,你愿将全部的情爱都奉送之。不解疾苦,你宁愿粗衣布食,箪食瓢饮,只要在他身边,远远望着,也是好的。

他的冷漠,是戈壁寒月,依然照耀出内心的执著。他的距离,是现实与梦境,依然愿意为了一个人,绝望地爱着,忧伤地爱着,快乐地爱着。哪怕此生,阴阳阻隔,老死难见。他依然值得你爱,不管化成了枯骨,在另一个世界,早成灰烬,成一阵清风。而他的馥郁芳香,曾经溢满你的整个世界,他的气息吹拂过你,熄灭的心可复明,萎谢的草复青葱。

一个真正的好男人,其吸引力便是如斯。

但他好,他坏,都不可以嫁他。

有的人,天生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矣。一朵荷花的美丽,在于你与它的渺远的距离,水云间,保持清洁于自身。而一张好画亦只可悬于墙上,你可望可叹可说可爱可痛,但不可靠近,那些色香形,唯有遥远,才有经久的魅力。

而张岱,便是一个只适宜活在琴棋书画里的人,他观月,赏雪,望鸟,看鱼,历万千景物,品诸多况味。此种人,万不可靠近。怕的是,我们身上的烟火会熏了他,我们身上的俗气会沾染了他。一个如许奇佳男子,是适宜想象,适宜做梦,适宜半夜醒来,在枕边遐想一二,适宜清晨起床,对镜挥霍稍许时光的。一个女子,在豆蔻梢头,或一袭青衣时,让一个人的美好,化成漫天雪花,飘落在裙衫上,或者化一朵凋谢的花朵,恰到好处,飘在你发髻上,引你蹙就双眉如春山远黛,两泓眸光如水清愁。

嫁人不可嫁张岱。

世上多有大煞风景之人之事。譬如花间晒裤,譬如焚琴煮鹤。那些美丽的事物,本可入画入诗之物,偏偏逞了俗人口腹之欲,世上最不可理喻之事,莫过于此。爱一样事物,钟爱它,就离得远远的,那种保质期,可天长地久。爱一个人,也离得远远的,不接近,不靠近,不说出,不奢望。那种美好,那种境界,也必可地老天荒。而张岱,并不适合娶妻生子,一个那么优雅的人,有谁配得上他的如水情肠?他的冰雪聪明,他的万紫千红,只宜装饰风花雪月,青山绿水。他懂风情,常常两袖阳春白雪。行走于人前,那些观众须得隐去,让一盏孤灯独独照耀着他,照耀一个人的荣光,和孤独。

他只适合青灯书案,撰史作文。桌角一瓶腊梅,是他疲累时的安慰,面前一杯淡茶,是滋润其灵感枯竭的尤物。间或赏雪寻梅,月下寻箫,脚印也是孤零零的,身影也是孤零零的,叹息也是孤零零的。而他去湖心亭,雪在赏他;而他去江中垂钓,鱼在钓他;而他去看戏,而他去读书,主角是他;而他去饮酒,酒在饮他。一个优秀的人,必定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孤独者。

这样优秀的孤独者,非人间烟火所可匹配也。

只有让他孤独下去。嫁人不可嫁张岱,这样的奇男子,不可用婚姻,用柴米油盐酱醋茶,用炊烟儿女,做一个铁丝笼子,困住他的才情妙思。这样的奇男子,只能用琴棋书画诗酒茶爱抚,濡染他的千古剑胆琴心。若可选择,你可做他的丫鬟,做他的仆人,或者做一个他隔壁安静的邻居,甚或一个开茶社的,一个卖艺的,一个与他擦肩而过的路人,但凡能遇到他,为他照顾些许衣食起居,给他带来些许欢娱。不说话,却相知,不表白,却相思。即便做他身畔的青玉案,手中的折扇,一袭长衫,偶然供他做黄粱一梦,为他扇一席清风,做他长衫上的一圈儿滚云花边也是好的。

世界上,与一个人最好的距离,就是深爱着,不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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