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独 立》新解

2016-03-16 13:59赵化
文教资料 2016年18期
关键词:华州天机黄鹤

赵化

(对外经济贸易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学院,北京 100029)

杜甫《独立》新解

赵化

(对外经济贸易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学院,北京100029)

清代注家对《独立》一诗的理解限于《杜诗详注》阐释的“忧谗畏讥”之意,似乎杜甫写此诗是在感慨政治迫害下难以保全自身的个人际遇。作者通过细读对此诗的“鸷鸟”意象提出了与前人不同的解释。这不仅帮助正确理解了这一首诗的内涵,而且佐证了学界对于杜甫的独立的人格特质和高尚的精神追求的论断,对于更加全面理解杜甫同一时期的诗歌大有意义。

杜甫《独立》鸷鸟

独立

空外一鸷鸟,河间双白鸥。

飘飖搏击便,容易往来游。

草露亦多湿,蛛丝仍未收。

天机近人事,独立万端忧。

《独立》这首小诗在杜甫的华州诗中并不出名,与三吏、三别相比,几乎很少有研究者注意到这首诗。从内容上讲,它虽然不似这一时期的写实主义的诗歌那样光焰万丈,但它却很能反映杜甫在华州短短一年时间中的心境和抱负,是这一时期杜甫诗作中少有的直抒胸臆的作品,为我们了解和理解那一时期杜甫的心态提供了可考的依据。杜甫这一时期的心态可以说关乎了他如何安排自己下半生的人生决策,对于理解他后来为何辞官入蜀有重大意义。另外,从艺术上看,《独立》这首诗运用了多个组合意象表达了诗人的所思所想所感,这些意象都有内在的隐喻,这种对于象征的自由运用表现了杜甫诗歌艺术上的渐趋成熟。

一、《独立》的创作背景

《独立》这首诗写于758年(肃宗乾元元年),这一年是杜甫人生的一个转折点,他由政治舞台的中心退出,在左拾遗的位置上进言为房琯上疏触怒了肃宗,最后被贬谪到华州做司功参军的小官。这个官职虽然只在七八品之间,但根据《唐书职官志》却掌管着一方的“官员、考课、表疏、学校、祭祀”等重大事宜。而且杜甫确确实实是努力做了这些工作的,尤其是主持地方上科举初试的工作。他曾经在后来的《秋兴八首》其二中写道:“匡衡抗疏功名薄,刘向传经心事违”,后半句就是对于他曾在华州主持过科举学校事物的佐证。这样的经历使得杜甫重新思考了自己的人生选择,也加深了他对于政治斗争和对当时王朝危机的体认。

虽然杜甫在华州颇有政绩,但是遭肃宗贬谪的阴影一直影响着他。杜甫遭贬的起因乃是房琯一案。据《旧唐书》记载,房琯原是玄宗的宰相,因安史之乱随扈到了剑南。肃宗在灵武即位后,玄宗派他作为使臣回到灵武,表示正式认可肃宗的地位。因此,房琯在相当一段时间内颇受肃宗敬重,并且委以宰相之职。后来即使在陈涛斜他因为战术有误而对安史叛军失利,肃宗也没有因此降罪于他。但是当时的北海太守贺兰进明却对肃宗进言,构陷房琯乃玄宗旧臣,始终亲近玄宗多过肃宗。自此以后,肃宗开始疏远房琯,直至最后因为房琯的门客董庭兰收受贿赂而罢黜了他的宰辅之职。杜甫作为左拾遗,上疏为房琯辩解触怒肃宗,最后被肃宗贬黜。

如果仔细推敲杜甫在疏救房琯一事上的表现,就可以证明其实这并非是懵懂无知的迂腐文人行为,而是有政治意识和政治头脑的爱国表现。肃宗朝清浊两派的政争,清流一方以房琯、张镐、贾至、严武为代表希望肃宗能敬慕上皇、亲近大臣,浊流一方以贺兰进明、崔圆和宦官为代表专以邀宠固恩为务进而迫害忠良①。《新唐书》与《旧唐书》一样,把杜甫的营救行为解释成“与房琯为布衣交”,因此杜甫的疏救是出于个人恩义的忤逆表现。但是钱谦益在考察了宋朱长文《琴史》中引用与杜甫同时代的薛易简的话后,认为董庭兰是一个颇有古风的君子,他的所谓受贿很可能是被人诬陷的②。而房琯的被贬既不是因为在陈涛斜的军事失利,又并非由于董庭兰受贿,真正的原因其实是肃宗听信了贺兰进明的挑拨,认为房琯只忠于他父亲玄宗,而不忠于自己。《旧唐书》房琯传中详细记录了贺兰进明的谗言,而肃宗的反应是“由是恶琯”③。《新唐书》列传部分的作者宋祁就在《和贾相公览杜工部北征篇》中写道,杜甫“才高位下言不入”,“今日奔亡匪天作,向来颠倒皆庙谋”,以及“忠骸佞骨相撑拄,一燎同烬悲崑丘”,可见他对这桩历史公案的前因后果也是十分清楚的。《新唐书》中对于这段历史的叙述很可能是出于为尊者讳的正史写作惯性使然。由此可以看出,杜甫对房琯的疏救并非出于个人的私交,主要是出于清流派官员所持的相同政见才互相支援。

二、重要注家对《独立》一诗的解释

历来注家对此诗颇有关注,因此在阐述笔者的观点之前,有必要先梳理重要的注家对此诗的理解。清代仇兆鳌在《杜诗详注》中说:“此诗托物兴感,有忧谗畏讥之意。”④虽然仇说影响较大,但是在此之前的注家已经阐发过相同的观点。首先,黄鹤就评价此诗:“公为拾遗,为小人所间,遂迟回于秦、华间。因睹草露蛛丝,而知天机之与人事,于是不能无忧。其忧也,岂为己而已?诗在乾元二年秦、华间作。”⑤可见,黄鹤是根据对后两联的理解解释此诗并给出了编年,并没有提及前两联的内容。在黄鹤之后,元明清注家对此诗也多有评价。刘辰翁说:“此必有幽人受祸,而罗织仍未已者,如太白、郑虔辈。”⑥虽然刘辰翁此说给以后注家对《独立》的解释定下了一个基调,但是他并没有具体解说鸷鸟、白鸥意象的象征意义,也没有阐明“幽人”的理解从诗中何处来。真正具体谈到诗中的意象的象征意义的是赵汸,他在《赵子常杜律选注》中说:“鸷鸟譬小人之嫉妒,白鸥譬君子之幽放。三四分承首二。鸷鸟方恣行传击,白鸥可轻易往来乎,危之也。且夜露已经沾惹,而蛛丝犹张密纲,重伤之也。上是显行排击者,下是潜为布置者。虫鸟天机,同于人事,是以对此而万忧并集也。”⑦而后汪瑗又在《杜律五言补注》中重复了赵汸对于鸷鸟和白鸥意象的解释,并结合杜甫后来的《寄岳州贾司马六丈巴州严八使君两阁老五十韵》中的句子“浦鸥防碎首,霜鹘不空拳”,认为《独立》的上两联的意思与之相同,并明确指出这是杜甫“遭谗移华州时所作”⑧。

明末清初的学者如金圣叹、吴见思都把鸷鸟意象理解为朝中构陷他人的小人的代表。这其中值得一提的是王嗣奭的观点,他在《杜臆》中评价此诗:“此如诗之比固不必言,最可伤在‘天机近人事’一语。福善祸淫,自是天理,然当小人之得志也,天意亦若阴相之,使有谋必遂,有为必成,即‘天机’亦与‘人事’同。天道亦然,人将安恃?所以忧之深也。‘容易’言不容易也。”⑨王氏并没有具体阐明他认为显而易见的“诗之比”为何,而是从“天机近人事”一语反推《独立》一诗的主旨。从王氏的话中看这“诗之比”自然是当时学者们认为显而易见的共识,没有必要多加赘述。其后的清代学者如仇兆鳌、杨伦、浦起龙等对此诗的理解并没有超出他们前辈的见解。

从上面罗列的诸家注解来看,首先,虽然大家的观点基本上都是围绕杜甫疏救房琯未果一事展开认为这首诗表达了杜甫在经历政治斗争后的内心忧虑,但一开始黄鹤只将“天机近人事”与草露蛛丝相联系,并没有提及对首二联的理解。其次,其后的注家在注解时基本上是根据七八句的意思反推首二联的象征意义。这点浦起龙在《读杜心解》中的注解说得最清楚明白:“比物连类,刺谗之意深也。彼鸷鸟逞其搏击,白鸥敢任其往来乎?盖沾衣张网,中伤无已时也。一气赶至七、八,微露本旨。”⑩最后,最重要的是黄鹤明确地提出了杜甫并非仅仅为己而忧,而后来的注家多把这种担忧理解为对于自己和同侪危机处境的焦虑。仇兆鳌更明确提出了杜甫“有忧谗畏讥之意”,好像诗人的托物兴感的关注点在自身的命运。而且,这句评语不仅表明了诗人的担忧,还进一步阐发了对于构陷恐惧的感情。

三、《独立》新解

总结前人的注解不难发现,大多注家,尤其清代以后的批评家们倾向于把这首诗理解成杜甫为自身及友人的被构陷的处境担忧恐惧的抒情表达。这种理解的依托其实就是赵汸对于鸷鸟意象和白鸥意象的理解。在赵汸那里,这两种意象的对比关系是十分明显的。然而事实是否如此呢?

如果我们回溯鸷鸟意象的来源就会发现其实赵汸及后来诸多注家的理解其实是一种误读。鸷鸟意象来源于 《楚辞》,《离骚》中就有“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代而固然”。王逸《楚辞章句》注:“鸷,执也。谓能执伏众鸟,鹰之类也,以喻忠正。”后世注楚辞者多从其说。在《楚辞章句·离骚序》中王逸说:“《离骚》之文,依《诗》取兴,引类譬喻,故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谗佞。”揭示了《离骚》全诗比喻手法运用的通例。诗中用以喻指“忠正”之人的“鸷鸟”当属“善鸟”之类。“鸷”当释为“很”,即“倔强”、“不顺从”之意。《广雅·释诂》:“愎、鸷,很也。”《汉书·匈奴传》:“外国天性忿鸷。”颜师古注此云:“鸷,很也。”《说文》:“很,不听从也。”用“鸷”字修饰“鸟”,说明此“鸟”性情刚特不驯,不肯顺随同类,因而“鸷鸟”就是指性情刚烈不屈之鸟。颈联“搏击”一词不似注家理解的是鸷鸟恃强凌弱的表达。《汉书翟方进传》中说:“徙方进为京兆尹,搏击豪强,京师畏之。”仇兆鳌和萧涤非主编的《杜甫全集校注》虽然都注意到了《汉书》中的言语,但是并没有具体结合这个典故理解《独立》一诗。其实,搏击未必是小人打击君子,从汉书这条典故看也可以是正人君子不畏强暴的表现。杜甫为拾遗,这个本来谏官的角色就要求杜甫有这种不畏豪强的气概,而杜甫也真正做到了上疏肃宗,营救房琯,这种行为其实是杜甫引以为傲的。因此,首二联中的鸷鸟和白鸥其实都是指正人君子,只不过是一种品格的两个方面,一执著不屈,一幽放自简。

这种误读乃源于单纯用了“知人论世”的方法,根据诗人自身的被贬黜的经历来推导诗歌的意义和内涵,而忽略了文本之间的互文性(intertextuality)。对于这首诗的理解,恰恰需要对于前代文本的熟练掌握。当我们读懂了《离骚》中的鸷鸟意象,也就明白了杜甫之所以运用这个意象的深意和内涵。杜甫以“忠而见疑,信而被谤”的屈原自比,表达的是始终不渝的忠贞之情。他的“万端忧”正如黄鹤所说,也并非单纯为己,更多的乃是对于国家时事的忧虑。

注释:

①关于此段历史的讨论可详见邓小军 《杜甫疏救房琯墨制放归鄜州考上》.《杜甫研究学刊》2004年。此文考据甚详,对于清浊两派政争有深入的议论,因此本文不再赘述。

②《钱注杜诗》卷20,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58:688.

③见刘昫(887-946).旧唐书.北京:中华书局,1975:3322.

④仇兆鳌.杜诗,详注.北京:中华书局,1979:495.

⑤萧涤非,主编.杜甫全集校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1248.

⑥⑦⑧萧涤非,主编.杜甫全集校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1250.

⑨王嗣奭.杜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80.

⑩浦起龙.读杜心解.北京:中华书局,1961:3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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