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斐伏尔的日常生活革命叙事探略

2016-03-16 13:35李飞雨
怀化学院学报 2016年6期
关键词:现代性

李飞雨, 刘 扬

(重庆大学 人文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 重庆 400000)



列斐伏尔的日常生活革命叙事探略

李飞雨,刘扬

(重庆大学 人文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 重庆 400000)

摘要:列斐伏尔认为,伴随着资本和技术理性裹挟着消费意识形态进入日常生活实践领域,现代性的各种征兆激越地凸现出来,尤其是表征为一个“消费受控的官僚社会”、甚或一个“无意识的恐怖主义社会”,结果导致主体性缺失进而被殖民化。身为西方马克思主义者的列斐伏尔坚守人道主义的救赎立场来寻求“改变世界”的可能性,通过空间和时间两个维度针砭日常生活的沦陷现状,祭出诗性化的“文化革命”和“身体反抗”两大利器来否定和超越异化,力图恢复日常生活的本真性,从而实现对“总体人”的回归与解放。

关键词:列斐伏尔;现代性;被殖民的日常生活;乌托邦革命

从古典哲学的刻意排斥到20世纪经由卢卡奇、海德格尔、西方马克思主义者的发现,日常生活批判作为一个哲学的基本问题得以澄清并浮出了水面。在这样一个宏大的挖掘过程中,作为西方马克思主义者的列斐伏尔自始至终都发挥了功不可没的作用。他将日常生活从往日抽象的、形而上学的哲学掩盖下解放出来,并赋予其至高无上的哲学意义,建立起对现代世界的日常生活进行批判的哲学理论,以揭示日常生活的歧义性和模糊性,解放其内在的创造力。《日常生活批判》三卷本以及于1968年发表的《现代世界的日常生活》共同奠定了列斐伏尔日常生活批判大师的地位,日常生活批判理论也始终贯穿列斐伏尔的理论生涯,无论是后期的空间研究,抑或是时间节奏分析,都离不开日常生活批判纲领性的理论指导。

作为西方马克思主义阵营中的重要一员,列斐伏尔始终坚持马克思主义的反思精神与批判精神,始终站在古典人道主义的立场寻找“改变世界”的可能性,解决人的异化问题,实现对“总体人”的恢复与回归。列斐伏尔指出异化理论和“总体人”理论依旧是日常生活批判的驱动力和发展方向,这表明他将继续沿着马克思主义的异化批判这条路径。他认为作为一个整体的马克思主义实际上也包含了一种对日常生活批判的认识,但同时也指出马克思主义并没有提供一套对于日常生活批判完整而系统的认识,而他要做的,就是将异化批判从宏观的政治经济领域系统化地延伸到微观、具体的日常生活领域,人的异化和解放问题也不再囿于传统马克思主义的暴力革命和阶级斗争中,而是逐渐转移到文化革命上来;同时,列斐伏尔曾经一度参加了19世纪20年代的“超现实主义研究会”,并与一些先锋艺术家诗人有着密切联系,虽然列斐伏尔既非超现实主义者也非达达主义者,但毕竟深受它们的影响。“超现实主义”和“达达主义”作为20世纪初最具有影响力的先锋文化运动,首次将日常生活问题纳入到社会文化研究的核心领域,正是在日常生活遭受到全面统治和异化的阶段,对日常生活的批判和超越才一度成为思想家们的想象乌托邦,他们运用艺术的形式与技术,去讽刺嘲笑资产阶级社会的异化与人性道德的沦陷,用一种审美艺术化的眼界来实现理想的变革。至此,我们可以从达达主义与超现实主义到列斐伏尔之间追溯到一条直接的日常生活批判思想承继线索,在超现实主义的日常生活诗性批判理想的影响下,列斐伏尔最终走向了自己独特的日常生活批判与政治革命道路,始终坚持日常生活仍旧蕴藏着艺术和革命的潜能,以及通往他者的可能性。正是20世纪初的先锋文化运动对于日常生活审美艺术化的批判,影响了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列斐伏尔,他在高扬的批判与革命的激情下,却最终放弃了宏大的革命叙事,而回归到微观的、诗性的浪漫主义,走向了艺术的文化乌托邦。

一、现代性与日常生活批判

列斐伏尔在1962年出版的《现代性导论》一书是他20世纪60年代之后思想谱系的原点,现代性批判是列斐伏尔理论谱系得以确立的根基,而他对现代性的独特研究深刻揭示了日常生活异化的机制。

对于现代性与日常生活,列斐伏尔认为在现代资本主义条件下,科技高速发展,政治唱响改革之音,日常生活也随之被重新再生产出来,成为一种由现代性主导的异化现象。科学技术对日常生活的介入与渗透是有目共睹的,人们的衣食住行无不与科技产品密切相关,然而科技的进步并未根本改变现代世界日常生活深入骨髓的异化因子,技术革命非但没能解放日常生活本身所潜藏的创造力,反而生产出一种量化的机械般的所谓现代性的日常生活,让日常生活作为一个病症性问题日益严重。另一方面,如衣俊卿在《现代性的维度》中指出,现代性一般特指在西方启蒙运动和现代化历程中所形成的社会内在的理性的文化模式和运行肌理,是建立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基础上的文化精神和社会组织机制,与西方理性主义传统有着深刻的关联。现代性所代表的理性主义弥漫在现代社会的方方面面,从政治制度到经济体制,从日常生活行为到心理意识层面,从理论到实践,“现代性从本质上是文化存在,是理性化和个体化时代的主导型的文化模式或文化精神”[1]19。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法国资本主义飞速发展,列斐伏尔深入研究了60年代西方资本主义深刻的社会变革,在全面探析了当下西方社会理论的基础上,于1968年曾轰动一时的《现代世界的日常生活》中提出了“消费受控的官僚社会”这一概念,它概括阐明了现代资本主义社会是一个由技术官僚所主导的工具理性化的科层制社会,其合理性的范畴被始终裹挟在官僚统治之中,官僚统治机制正是通过对人们的日常生活进行组织化和计划化,从而不断巩固自身的统治基础。在这样一个被资本和技术理性组织规划的社会,人们关于日常性的想象往往被统治阶级的政治目标和意识形态画地为牢,它是被既定的秩序预先设定的一道程序,而人们要做的仅仅是按照程序指令去执行日常任务。

由于技术与科层制度越来越具有活力和权威性,并逐渐获得诸如符号、文化和物质的同盟,开始在现代性的主导下形成一种新的微观的针对日常生活方方面面的殖民统治,一方面日常生活的惰性与机械性钝化和麻木了现代性革命与批判的意识,人们处于一种恐怖主义的社会而不自知,在单调乏味的日常生活中迷失人类潜在的创造力与反抗的权利;另一方面现代性革命的发生又将导致新的一轮针对日常生活的异化统治,日常生活成了现代性笼罩下的一种新的病态现象,致力于冲破牢笼却又无路可走,是病变与恶化最为严重也是现代性最无从治疗的疑难杂症。

二、被殖民的日常生活

现代性的发展是以对日常生活的强取豪夺与潜移默化为基础和手段,列斐伏尔在《日常生活批判》第二卷中也不得不承认并接受了德波关于“日常生活被殖民地化”这一概念。按照列斐伏尔的理解,本真性的日常生活是一切二元对立的交叉点,呈现了个人与社会的和谐共处画面,它是一切活动的汇聚处,是人类与社会发展的共同根基。然而随着资本和技术理性的日渐扩张,消费意识形态与异化侵蚀的逐渐渗透,“日常生活被连根拔起,并再被重新放到一起加以设计,就像解决一个个的谜一样,解决每个谜都依靠组织和制度,每个人的工作生活、私人生活和休闲,都被合理地利用着”[2]58,“在现代世界,日常生活已经不再是有着潜在主体性的丰富‘主体’,它已经成为社会组织中的一个‘客体’,变成了思考的对象和组织化的辖区”[2]59-60。

对列斐伏尔而言,现代社会还是一个“无意识的恐怖主义社会”。“一个恐怖主义的社会是一个过度压抑社会的逻辑和结构的后果,强迫与自由的幻觉聚集在一起,未被认出的强迫包围着各种共同体(及其个体成员们)的生活,并根据一个普遍的战略将他们组织起来,在他者导向的和内心导向的良知之间的区别被废除了,因为现在扮演内心角色的是伪装的、整合的、正当的他者,对立被迫保持沉默,或者通过将其谴责为一种败坏而使之无效,或者通过整合来实现”[2]147。恐怖主义社会的恐怖是全面覆盖的,从外部世界蔓延至人的日常心理意识层面,进而影响人的整个日常生活习惯和行为动作。恐怖主义社会标榜着一个试图包罗整个社会的普世性战略,这是一种被赋予了合法性的总体化战略,它让人们在不知不觉中变为恐怖主义者,享受着施暴者和受虐者的双重身份,自我强迫、自我惩罚、自我殖民,成为被控制被玩弄的客体而不自知,因此现代社会的恐怖不仅在于异化呈现在每天的生活中,更在于人们对自我异化的艰难处境是高度无意识和无所知觉的。恐怖主义的社会始终建立在对日常生活的组织与构建之上,用制度加诸的“自由”条款代替自由,用制定的需求取代原始的人性欲望,用程式化的满足来取代自发的快乐,而日常生活平凡琐碎的外表恰好给无意识恐怖提供了最好的伪饰。

列斐伏尔在后期的研究中逐渐发现,资本主义正是通过对空间和时间的调控和管理,以达到对日常生活的总体殖民,建立起对每一个个体身体及社会关系隐秘而强制的统治,从而使全体资本主义得以延续下去。

(一)资本主义逻辑下的空间生产

列斐伏尔的空间理论展示了20世纪现代性的空间实践逻辑,他考察了空间生产与晚期发达资本主义社会存续逻辑的相关性,指出资本主义社会关系的再生产也是一个空间的“自我生产”过程。社会空间理论的建立是列斐伏尔关于日常生活批判在空间维度的深入探索和理论拓展,在此基础上“消费被控的官僚社会”被表征为一个“抽象的空间”。正是作为资本主义社会关系再生产机制的空间生产导致了日常生活的殖民地化,从而被殖民的日常生活就构成了资本主义统治最稳定的微观基础。

在列斐伏尔看来,社会空间的生产并非传统意味上的几何与地理概念,而是一个关乎社会关系生产和社会秩序建构的过程,正如列斐伏尔所言,“空间是政治性的”。一方面,空间是意识形态的,它是技术官僚所营造出来的虚幻表象,被赋予了统治阶级的意识形态功能;另一方面,空间也是战略性的,“今天,统治阶级把空间当成了工具来使用,用作实现多个目标的工具”[3]9,它从属于一定的政治目标,正是在技术官僚的头脑中,存在着一种总体性规划的错觉,空间被引入到那些有意识和无意识的战略中。在现代资本主义条件下,官僚国家机器已经全面掌控与支配了社会空间,它借助于技术与资本的合谋,总体控制与抽象空间,尤其是在城市中心地带,它根据自己的战略要求与地区规划,对土地空间进行切割与重建,以固定命名的方式赋予相应的意识形态性。几何意义上的空间被商品化,具体丰富的空间形态被抽象化,整体化的空间被切割打包碎片化,“自在”的自然空间被“同一”的社会空间所取代,空间在现代社会中扮演着日益重要的角色。

“空间作为一个整体,已经进入了现代资本主义的生产模式——被利用来生产剩余价值”[4]49,从空中到地面直到地下,任何可以利用的空间性因素都被纳入到生产力和产物中,空间成为了一种生产资料,一个消费对象,一种强有力的政治工具,国家和政治权力将“合理地”利用以技术专家为代表的工具理性化的知识同盟力量,为了实现既定的政治目标而对城市居民日常生活空间展开全面而隐秘的权力渗透与符号建构。当现代个体置身于现代资本主义所生产的空间中,当人们在商业街区来来往往一掷千金,当人们在娱乐场所休闲玩闹,当人们在高楼大厦进进出出忙忙碌碌,当人们在城中马路不断穿行行色匆匆,当人们沉醉在各种耀眼炫目的符号幻境沾沾自喜,他们正在以自身最熟悉的日常实践不由自主地参与到对资本主义社会关系和抽象意识形态的再生产中。这似乎只是一场平等的交易,以互相满足彼此的需求,也就是在这样一种无意识交易下,人类本真性的日常生活空间沦陷,日常生活成为一片被殖民的荒漠之地,却保障了全球资本主义的可持续性发展。

(二)现代社会里的时间压制

列斐伏尔在1974年发表了《空间的生产》一书,他对空间的研究直接引领了西方思想史中的“空间转向”,更是被认为与福柯共同开启了空间的纪元。于是有学者认为,以“空间转向”为标志,晚年列斐伏尔放弃了对历史性时间的关注,而实际上正如另有学者所认为列斐伏尔并没有简单地用一种空间性分析来取代时间性,而是在探索过程中重新考量了时空关系。他认为空间与时间的重要性可谓是并驾齐驱,他后期的思想主题除了“空间的生产”外,还包括对“时间节奏的分析”,二者皆统一于日常生活批判理论之下,在空间中找到片刻时间的体验,追寻时空的统一。

晚年列斐伏尔在论述时空关系时,第一次把“节奏”作为一个时空融合于日常生活的问题进行了系统的阐述,写下了最后的著作《节奏分析:空间、时间与日常生活》。伴随着对空间生产问题的深入剖析,列斐伏尔已经意识到空间与时间是日常生活不可或缺的两个范畴,感于时间的缺席,他提出必须通过一系列矛盾互补的方式来把握时间,而社会空间理论的建立不只是囿于空间性的分析,也是肩负着“在空间中并通过空间重新发现时间”的重要使命,于是他引入并重新定位和发展了“节奏”这一概念,在此基础上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日常生活节奏进行探索性分析。在列斐伏尔看来,节奏首先是一个时空统一体中的时间性概念,“没有时空中的重复,没有重新开始,没有返回,简而言之,没有计量,也就无所谓节奏”[5]6,其次节奏还是一种要求差异化的重复时间,其中重复和差异是节奏的关键性要素。列斐伏尔认为,日常时间具有双重尺度,一方面,它表现为周期循环性的自然时间,如宇宙时间、生命时间;另一方面则是现代工业社会里抽象的、理性的线性时间,时间的双重表现也就意味着日常生活的两面性,一面是古典社会里富有无限意味与激情的每日生活(daily life),另一面是现代社会中单调乏味的机械式日常生活(everyday life),而在新资本主义条件下二者相互作用的结果是现代的日常生活被抽象的社会节奏所支配,被线性的钟表时间所操纵,被规划的日常生活时间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粉墨登场。

当代日常生活日渐趋向以时钟刻度为标准的量化时间为最高准则,与空间一样,每个时刻都是可预期和被规划的,日常生活时间日益呈现出高度同质化、碎片化和等级化的特点。抽象的钟表时间成了无差别的同一标准,每个人都是这一“标准”的奴隶,正是在标准刻度的驱使下人们总是在相同的时间做着相同的事情,日常时间被切割成碎片供使用和消费,人们不再“有”时间做某事,但日常实践的每一个动作都有预先规定的时间,同时被切割的时间碎片也遵循了相应的等级秩序,时间的使用根据身份的差异而形成不同的等级层次。像空间一样,时间也成为资本主义操纵和规划的工具,资本通过各种宏观与微观的调控而实现对时间节奏的掌控:规训与自我规训的节奏代替了生命和自然节奏,媒体的日常化节奏生产出日常的无意识“镜像”,形成一种更加封闭的表象化节奏,而资本的节奏则是一切控制和支配着社会节奏的最深层逻辑,是一只“看不见的手”悄无声息地演奏着最华美的乐章。通过对人们日常生活中的隐秘节奏的控制,使“沉默的大多数”将日常生活中的那种单调、乏味、平庸的生活节奏视为生活的必然而欣然接受,仿佛所有的一切就应该这样,而各种既定空间中的消费和休闲则被当作日常生活节奏中的欲望释放,以及资本主义社会所给予的恩赐。总之,现代性日常生活被机械重复的隐性节奏所统治,日常生活节奏被资本主义调控下的社会节奏与抽象时间冒名顶替,而全球资本主义通过对时间维度的掌控和管理最终达成了自己的目的——对日常生活的殖民,为自身的存续问题找到一个合理的借口。

三、日常生活的乌托邦革命

既然空间与时间两个基本范畴都被现代资本主义所掌控和利用,日常生活被殖民地化,那么对于日常生活的批判和改造总是可能且必要的。列斐伏尔发现,作为一种微观的身体实践,任何宏观层面的政治和经济结构的变革,对于日常生活的革命来说都是徒劳无功,日常生活的问题只能进入到自身内部来解决,也就是说,从人的身体出发,回到微观个体的生命体验和主观感受,去寻找改变生活的可能性。虽然日常生活是现代性的潜意识领地,是被“消费受控的官僚社会”所殖民和剥削后的不毛之地,充满了无意识的恐怖异化,但日常生活本身并不是一片荒芜,而是始终潜藏着改变自身、突出重围的能力,碎片之间总是存在着裂口,即使在最贫瘠的土地也会有从缝隙里开出的花,日常生活本身就成了一个开放性与可能性存在的平台。只有在最平庸无奇的日常生活中寻找革命的火点,才有可能实现总体性革命的乌托邦,也只有重新恢复日常生活的人,才能实现“总体”的人,实现人的解放,解决人的异化问题。

(一)“差异的权利”

在列斐伏尔看来,正是作为资本主义社会关系再生产机制的空间生产导致了日常生活的殖民地化,而为了反抗资本主义和“消费受控的官僚社会”对日常生活的全面覆盖与控制,他提出了通过实现“城市的权利”和“差异的权利”来达到日常生活对资本主义空间生产的控诉与反抗,并赋予社会主义社会的空间实践以合法性。所谓“城市的权利”,也是列斐伏尔在其最早的城市学著作《城市的权利》中所阐明的概念,城市是生活其中的居民的日常行为和工作造就的一个作品,城市的权利代表着居住的权利、生活的权利、居民不被从原来的生活中剥离的权利,以及拒绝外在力量如国家、资本主义经济等单方面控制的权利。由于资本的积累与扩张,社会的发展与空间的改变紧密地交织在一起,资本主义城市空间的中心主义,给城市居民的日常生活空间造成了严重破坏,他们所享有的城市主权被严重侵犯。于是,列斐伏尔提出的“城市的权利”是反映人们需求的一声呐喊,是一种改变和重塑城市日常生活的权利,是一种居民参与使用和改造城市空间的可能性,它不能简单地理解为对传统城市的回归,而是一种对于城市日常生活的转变与更新的权利。

列斐伏尔从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生产关系再生产的分析出发,针对国家、空间和日常生活都呈现出来的“同质性、碎片化、等级化”的运行机制,提出了以差异反抗同质,以具体的统一反对碎片化,以差异基础上的平等反对等级化。他试图通过追求“差异的权利”反对中心主义,破坏意识形态和从属于国家和政治权力的社会空间生产,从而破坏现存的生产方式,生产新的空间和新的社会,彻底改变生活。从资本主义社会的抽象空间过渡到社会主义社会的差异空间,原有空间要得到根本性变革,就必须进行普遍性的自我管理,以“自下而上”的管理模式取代“自上而下”的模式。自我管理意味着对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颠覆,“自下而上”的社会空间,将意味着私有财产以及国家对空间之政治性支配的终结,空间的使用价值优先于交换价值,人们对空间的取用代替支配。从资本主义空间迈向社会主义空间,就是从抽象的同质性空间,转变为差异权利得以实现的差异化空间,这样社会中的个人才有了接近一个空间的权利,以及拥有作为社会生活与文化活动中心的都市生活的权利。在列斐伏尔看来,“为了改变生活,我们必须首先改变空间”,因此,只有重建了一个新的差异性空间,只有在摆脱资本主义抽象空间的统治之后,在作为一个整体的空间被重新定义之后,转变与颠覆才会到来,人们的日常生活才有摆脱被殖民的可能。

(二)诗意的“瞬间”理想

现代思想史上,在诗化哲学领域中进行探索的思想家主要包括俄国的巴赫金、法国的巴什拉,以及那位在现代大街上闲逛的“浪荡子”本雅明,列斐伏尔在晚年也公开承认自己是在受到了巴赫金、巴什拉以及本雅明等思想家的深刻影响才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日常生活批判层面上的时空想象。与本雅明“星丛化时间”相似,列斐伏尔致力于寻找一种特殊的被抽象的标准时间排斥在外的诗性想象瞬间,只是一眨眼的震颤都有可能让人们从迷梦中惊醒,每一秒钟都可能是一道供弥赛亚通过的门,每一个瞬间都有可能导向革命之路。

在受到上世纪20年代超现实主义的“在场的瞬间”诗学革命理想的影响,列斐伏尔在早期的自传体著作《总体与剩余》中提出了极为关键的概念——“瞬间”,他将瞬间解释为身体“短促而决定性”的感觉(诸如狂欢、愉快、投降、反感、惊讶、恐惧、暴虐),这是一个承载着必然性和偶然性的可能的时刻,它们是对日常生活中潜在的总体可能性的一种揭露与暗示。这是列斐伏尔关于日常生活批判的最高理想,它企图打破现代社会中全球资本主义对空间和时间的规划,打破空间生产的资本主义惯有逻辑,打破压制着生命和自然节奏的线性时间和社会节奏,使日常生活获得解放的特殊时刻。这是人的身体在空间与时间范畴里的惊醒,这种瞬间的诗性创造预示着一种“不可能的可能性”,一种可能潜在的剧变。在列斐伏尔看来,“每个瞬间都是一个局部的总体,是对某个总体的反射或折射,包括社会与其自身的辩证关系,以及社会的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6],“是各种社会关系和个人意识的形式,也是交往的形式”,“各种瞬间表现为形形色色的社会学的现实”[6],因此,瞬间作为一种日常生活的拯救,不是在日常生活或者世俗世界之外产生的,而是如同一抹灿烂耀眼的光芒,自单调乏味的日常生活的乌云中升起,冲破阴霾,建立新的秩序。

(三)身体的狂欢

“身体是绝不情愿让自己任物宰割而无所反抗的。……它反对那些剥夺与压榨它的(社会)关系的再生产。还有什么比身体这样的实体更脆弱更容易受折磨的吗?但还有什么比身体更具有反抗性的吗?人类的身体在抵抗着压迫关系的再生产——即使不是正面的反抗,也至少是侧面迂回的。……正是身体,而不是逻各斯,也不是‘人类’,才是复归与拯救的起点”[7]89,列斐伏尔坚信“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而身体是人类原始欲望的本体,依旧潜藏着原初的本真性与创造力,从而构成了反抗现代性殖民统治的基本力量。列斐伏尔的身体政治理论体现了尼采式身体哲学的酒神精神以及节日狂欢化,在前现代社会的酒神祭,人们聚集在一起,载歌载舞,放纵性欲,冲破禁忌,癫狂亢奋,在“沉醉不知归路”的状态中追求精神升华的自由。在这样的氛围下,理性退居幕后,感性、欲望、本能将在这场盛大的晚会中得到彻底释放。以狄奥尼索斯式的酒神精神为代表的节庆与日常生活融为一体,个人与社会的缝隙完全弥合,每个人的感觉与精神力量将自然迸发,充满激情地全心倾注,身份、地位等一切等级光环将全部隐退。在前苏联思想家巴赫金的整个批评活动中占有极其重要位置的狂欢化诗学理论,也表达了同样的酒神式精神,在狂欢节中,它“使人的本质的潜在方面,得以通过具体感性的形式并表现出来”,“人与人之间形成了一种新型的相互关系,通过具体感性的形式、半现实半游戏的形式表现了出来,这种关系同非狂欢式生活中强大的社会等级关系恰恰相反。人的行为、姿态、语言,从在非狂欢式生活里完全左右着人们一切的种种等级地位(阶级、官衔、年龄、财产状况)中解放出来……”[8]176

通过将狄奥尼索斯请出来,列斐伏尔一方面提出必须在理性的笼罩下恢复感性的权利,唤醒人们的所有感觉。人存在于天地之间,人类本身具有的所有物质与精神的知识受其本身感官所驱使,而成为衡量万物的尺度。列斐伏尔在节奏分析理论中提到,要倾听世界,首先学会倾听自己的身体,完全发挥身体的感官功能,从感觉身体本身的节奏逐渐扩展到外部世界的节奏。在他看来,感性的恢复能够使人们像诗人一样生活,而作为对生活进行批判的哲学总是要回到日常生活去完全恢复感性在意识和思想中的权利,因此他提出了“让日常生活艺术化”;另一方面,列斐伏尔在此基础上提出日常生活中节日的复活,只有在狂欢节的节庆化的世界中,乌托邦的理想才能与现实暂时融为一体。狂欢节往往蕴藏着解放的力量,它暂时性地悬置了所有的身份地位、特权、规范与禁忌,它生产出一种创造式的、游戏式的自由,让人们从既定观念中解放出来,从占统治地位的真理和秩序中解脱出来,从常规习惯、陈词滥调与所有无聊的被普遍接受的事物与规则中解放出来,它所要拆解的是被强加于身体之上的一道意识形态的恐怖枷锁。日常生活的节日化,在狂欢化的动作与行为中,点亮乌托邦革命的星火,解放人类潜在的本质,打破一切束缚的屏障,在身心得以震颤的瞬间,从固有的规范与机械般的生活中“惊醒”,让现代社会异化的日常生活得以脱离异化,摆脱单调无聊的标签与被殖民的命运。当外部世界宏大的革命战略遭遇失败,列斐伏尔转而回归到日常的身体反抗,而这种诉诸微观身体的日常生活革命战略,彰显了列斐伏尔作为一名革命浪漫主义者的冲动,但也不免带有尼采生命哲学的悲剧色彩。

参考文献:

[1]衣俊卿.现代性的维度[M].哈尔滨: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1.

[2]Henri Lefebvre.Everyday Life in The Modern World[M].Transaction Publishers.New Brunswic.New Jersey.1984.

[3][法]亨利·勒菲弗著.空间与政治[M].李春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

[4]包亚明.现代性与空间的生产[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

[5]Henri Lefebvre.Rhythmanalysis:Space,Time and Everyday Life[M].London and New York:Continuum,2004.

[6]刘怀玉.论列斐伏尔对现代日常生活的瞬间想象与节奏分析[J].西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38(3).

[7]Henri Lefebvre.The Survival of Capalism,Reproduction of the relations of production[M].London,1978.

[8][俄]巴赫金著.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M].白春仁,顾亚铃译.北京:三联书店,1988.

收稿日期:2016-05-28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德波‘景观社会’文化批评思想及其影响研究”(12XWW006);重庆大学中央高校项目“西方新马克思主义空间理论与当代都市文化研究”(106112015CDJSK47XK26)。

作者简介:李飞雨,女,硕士生,研究方向:西方文艺理论与文化批评;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9743(2016)06-0071-05

The Revolutionary Narration of Lefebvre’s Everyday Life

LI Fei-yu,LIU Yang

(InstituteforAdvancedStudiesinHumanitiesandSocialSciences,ChongqingUniversity,Chongqing400000)

Abstract:Lefebvre believes that with the consumption ideology,capital and technical rationality penetrate into the practice areas of everyday life,all kinds of signs of modernity stand out,especially characterized as a“bureaucratic society of controlled consumption”,or even an“unconscious terrorist society”,everyday life results in loss of the body and be colonized.As a Western Marxist,Lefebvre adheres to the standpoint of humanitarian redemption to explore the possibility of“changing the world”.He comments on the status quo of daily life’s fall through two dimensions of space and time,and resorts two weapons like the poetic“cultural revolution”and“body resistance”to deny and surmount the alienation,trying to restore the authenticity of everyday life,in order to achieve the return and liberation of“total man”.

Key words:Henri Lefebvre;modernity;everyday life of colonized;utopia revolution

刘扬,副教授,博士,研究方向:文艺学与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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