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壮海
文化软实力的中国话语
沈壮海
构建中国特色的文化软实力理论体系,需要我们在“文化软实力”这个基本概念上形成“中国话语”。这是我们构建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话语体系的重要任务,也是我们在实践中更好地推进国家文化软实力建设的战略要求。约瑟夫·奈提出的“软实力”与我们当下所关注的“文化软实力”的立意、出发点与落脚点不同。构建文化软实力的中国话语,要由当前文化软实力研究中的“跟着说”、“杂着说”走向“自己说”。做到“自己说”,要求我们立足中国实际,用活中国传统,激活当代中国人理论创新的自觉与智慧。
文化软实力;中国话语;理论体系
理论体系的构建有一个重要的任务,即概念、范畴、话语体系的构建。概念、范畴或者说话语,是思想的最高凝练,也是我们进一步构建思想大厦的最基本的建材。构建中国特色的文化软实力理论体系,需要我们在“文化软实力”这个基本概念上形成“中国话语”。
我想,理由至少有三。
其一,这是我们构建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话语体系的重要任务。
在当今世界学术发展、学术竞争的过程中,我们这个国家和民族能不能向世界奉献具有中国特色的学术话语和思想理论,是我们这个国家和民族学术创新创生能力的重要体现、学术繁荣发展程度的重要标志。正因如此,近年来,我们国家反复强调要推进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话语体系的建设。我们要提升国家文化软实力,学术话语体系的构建,是重中之重。约瑟夫·奈曾言:“话语成为软实力的货币”*[美]约瑟夫·奈:《权力大未来》,中信出版社2012年版,第147页。。我们要在全球范围内提升软实力,一个重要的方面,要靠我们的思想,靠我们的谈吐,靠我们讲故事的能力,靠我们讲故事的元素,也就是话语。因此,积极构建具有中国特色的学术话语体系,便也是增进我国文化软实力的重要战略任务。构建学术话语体系不是抽象的,它要落实到具体的学科、具体的学术领域,才能完成这个任务。在文化软实力问题上开展精深的研究,形成具有自己特色的中国话语,便是我们推进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话语体系建设的具体努力。
其二,在文化软实力问题上形成中国话语,也是我们在实践中更好地推进国家文化软实力建设的战略要求。
近年来,在文化软实力建设方面,我们国家下了很大功夫,国内外也极为关注。2006年底,胡锦涛同志第一次使用“软实力”的概念;2007年,“国家文化软实力”的概念写入了党的十七大报告。2009年3月,美国战略与国际问题研究中心“巧实力委员会”在发表的题为《中国软实力和对美国的影响——在发展中世界的竞争与合作》的文章中这样写道:“约瑟夫·奈的软实力理论激发了中国学者和普通大众的联想,引发了一场关于如何提高和运用中国软实力的辩论;尽管学术界对软实力的辩论十分激烈,领导层对软实力有浓厚的兴趣,但中国还没有形成一套综合的、连贯的国家软实力战略,一些已经出台的政策也前后矛盾;中国的软实力政策强调文化,在很大程度上是临时采取的,主要是反应性的,旨在反驳国际上的‘中国威胁论’。此外,什么是中国软实力的主要源泉?怎样增强软实力?怎样宣传软实力?怎样使用软实力?在这一系列问题上仍然存在着分歧。”*http://csis.org/files/media/csis/pubs/090305_mcgiffert_chinese softpower_web.pdf, Bonnie S.Glaser and Melissa E.Murphy, Soft Power with Chinese Characteristics: The Ongoing Debate。这个报告中的有关评论是否准确,我们可以探讨。但它也启发我们思考一个问题:我们要形成清晰、完整、有效的提升国家文化软实力的建设战略、顶层设计、实施方案,有一个重要前提,即对文化软实力这个概念有清晰、准确、完整的认识。这也是为什么我们要积极构建文化软实力的中国话语的重要原因。
其三,约瑟夫·奈“软实力”概念的立意、内涵,与我们当下所关注的“文化软实力”的立意、出发点与落脚点不同。
约瑟夫·奈所讲的“软实力”的独特立意、独特内涵表现在哪里呢?其独特立意,即在复杂变幻的世界格局中,更加牢固地确立美国的霸权地位,确保美国在当今世界能够“注定领导”。不论是《注定领导》中对盛极一时的“美国衰败论”的迎头痛击,还是《美国力量的悖论》中“提醒应当警惕发生‘胜利主义’这种与……‘衰落主义’相对立的错误”,亦或《软实力:世界政治成功之道》中“对美国如何使用其处于绝对优势的力量的广泛焦虑”*[美]约瑟夫·奈:《软力量——世界政坛成功之道》,东方出版社2005年版,中文序第2页。,无不紧扣美国如何“注定领导”这一基线。与“软实力”理论的独特立意相一致,约瑟夫·奈也赋予了“软实力”这个核心概念以独特的内涵。
在不同的语境中,约瑟夫·奈对软实力有过不同的解说。但有几个基本概念始终贯穿于他对软实力的各种解说中,即影响力、吸引力、同化力。他将“软实力”概括为“一种能够影响他人喜好的能力”*[美]约瑟夫·奈,《软力量——世界政坛成功之道》,东方出版社2005年版,第5页。,且认为,与依靠威胁或报酬等产生的影响力不同,软实力“是通过吸引而非强迫或收买的手段来达己所愿的能力”*[美]约瑟夫·奈,《软力量——世界政坛成功之道》,东方出版社2005年版,前言第2页。。约瑟夫·奈称这种影响力为“同化力”。他指出:“同化性力量是一种能力,根据这一能力,一个国家可创造出一种环境,使其他国家能模仿该国的方式来考虑自己的发展,确定自己的利益”*[美]约瑟夫·奈,《美国定能领领导世界吗》,军事译文出版社1992年版,第158页。;“力量的这一方面,即:使人随我欲,可称为间接的或者同化式的实力表现。”*[美]约瑟夫·奈,《美国定能领领导世界吗》,军事译文出版社1992年版,第25页。
在约瑟夫·奈的软实力理论体系中,“软实力”由“软实力资源”转化而来。软实力资源最主要地体现为三个方面,即文化、价值观和外交政策。在大量的论述中,约瑟夫·奈反复强调价值观在软实力资源中的首要性、根本性。在他看来,任何一种软实力资源,之所以能够生发出吸引人甚或“同化性”的魅力,成其为软实力资源,在于它所蕴含的价值观,在于它所蕴含的价值观中所具有的能够激发起人们激情、渴望和梦想的力量。
由此可见,约瑟夫·奈所谓之“软实力”,实即国际关系领域中,以价值为核心、以吸引为手段、以同化为目的的影响力,是一国影响他国思维,使“人随我欲”从而“达己所愿”的能力。没有影响力,就没有软实力;不以吸引为手段的影响力,不是软实力;不能产生同化性作用从而左右他国意愿与喜好的吸引力,也还不是软实力。只有影响力、吸引力、同化力叠合为一起的那种能力,才真正是约瑟夫·奈所谓的“软实力”。而这种“软实力”的生发之源,正在于文化的核心——价值。约瑟夫·奈便是力图以此贯穿着冷战思维的理论主张为美国在当今世界“注定领导”、“不战而胜”提供战略参考。
显然,我们所提出及推动的“文化软实力”建设,立意、内涵及目标指向等与此截然不同。这也是我们为什么要构建文化软实力的中国话语的重要背景、重要原因。
构建文化软实力的中国话语,是要由文化软实力研究中的“跟着说”、“杂着说”走向“自己说”。“跟着说”,即跟着约瑟夫·奈关于软实力的基本界说及理论思维去探讨中国的文化软实力问题;“杂着说”即将约瑟夫·奈软实力之论与我们自己的解说杂糅一体、混而论之。“跟着说”无疑易于掉入约瑟夫·奈“软实力”论诸多的理论陷阱,且易激起本已时常泛起的“中国威胁论”;“杂着说”将中、西语的“软实力”概念杂糅着说,显然也无法为众说纷纭的探讨提供基本的、一以贯之的理解,影响着对当代中国文化软实力理论与实践的有效推进。中国的文化软实力建设,需要我们在理论上“自己说”。这种“自己说”,需要我们更深层次地思考,在文化软实力问题上,别人说的是什么?我们说的是什么?我们应当说什么?我们应当如何说?回答这些问题,迫切需要我们深化理论研究,及时确立我们对“文化软实力”概念本土化的、共识性的理解,亦即形成在这一基本概念上的“中国话语”。
做到“自己说”,要求我们立足中国实际。在这一问题上,我的基本认识是,与约瑟夫·奈所讲的“软实力”不同,我们所讲的“文化软实力”,其基本内涵即“文化国力”,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整体布局中文化建设所将产生的现实结果,这一国力具体体现为人民的基本文化权益是否得到更好保障、社会的文化生活是否更加丰富多彩、人民的精神风貌是否更加昂扬向上,也体现为中国文化在世界范围内是否形成良好形象从而产生相应的吸引力。文化国力与经济实力的提升、政治文明建设的推进等等一起构成我们努力提升综合国力的基本战略举措。我们要在“文化国力”这一对“文化软实力”基本内涵解读的基础上,思考文化软实力提升所面临的“中国境遇”,探寻文化软实力提升的“中国道路”。当然,这种“自己说”是以对西人软实力之论及其现实策略深刻透彻的把握为基础和前提的。
做到“自己说”,要求我们用活中国传统,注重回采中国传统文化中关于“文化软实力”问题的丰富思想资源。西人有评论约瑟夫·奈的“软实力”之论者,谓其“紧追孙子兵法”,点出了约瑟夫·奈软实力理论的中国思想来源。其实,软实力思想,不仅存在于中国古代的兵家,在先秦诸子及其后众多思想流派中都有丰富的体现。在近代,梁启超有“国分三等”之论:“一曰受人尊敬之国,其教化政治卓然冠绝于环球,其声明文物,灿然震眩于耳目,一切举动,悉循公理,不必夸耀威力,而邻国莫不爱之重之;次曰受人畏慑之国,教化政治非有其卓绝者,声明文物非必其震眩也,然挟莫强之兵力,虽行以无道,犹足以鞭笞群雄,而横绝地球,若是者邻国虽疾视不平,亦且侧目重足,动色而群相震慑;至其下者,则苶然不足以自立,坐听他人之蹴踏操纵,有他动而无自动,其在世界,若存若亡矣。若是者曰受人轻侮之国。”*梁启超著、易鑫鼎编,《梁启超选集》上卷,中国文联出版社2006年版,第106页。赵启霖有“国文盛衰之故,与国力之强弱相因”*《赵启霖集》,湖南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0页。;卢于道也有“凡整个国家之文化,皆为国力之所系”*转引自罗志田:《裂变中的传承:20世纪前期的中国文化与学术》,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352页。之论。近代以来,中华民族在陷入困境的时候,在探讨中华民族前途与出路的时候,还有很多的思想家把文化与国家联系在一起做出过丰富、深刻的探讨。把这些思想资源整理好、挖掘好,是构建文化软实力中国话语的重要路径。
做到“自己说”,要求我们激活当代中国人理论创新的自觉与智慧。在这方面,国内学者张国祚教授给我们作出了非常好的榜样,他的著作《中国文化软实力研究论纲》,就体现了当代中国学人在理论创新、构建中国特色学术话语体系方面的自觉与担当。这部著作,以平实简练的语言,把讲道理、讲故事、出观点、构体系有机地融为一书,对中国文化软实力建设作出了有新意、有高度的理论探索,围绕文化软实力问题系统地表达了一位中国学者的声音。这部著作,有对软实力已有思想成果的深度解析,有对各国软实力建设实践的全景式扫描,有对世界社会主义运动发展的软实力角度的理性探索,有对中国人相关思想智慧、实践经验的客观总结,从理论宗旨、思想内涵、体系结构等方面对“文化软实力”这一概念、话语作出了中国人自己的立论与系统建构。可以想见,这一著作,将会在中国特色文化软实力话语体系、理论体系的建设中发挥出重要作用。
沈壮海:武汉大学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院院长,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研究方向:文化软实力与文化发展、思想政治教育基础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