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惠, 谢龙新
(1. 湖南第一师范学院 文学院,湖南 长沙 410205;2.湖北师范学院 文学院,湖北 黄石 435000)
“教学”与“创作”:燕卜荪在中国的教学传播轨迹及影响
张 惠1, 谢龙新2
(1. 湖南第一师范学院 文学院,湖南 长沙 410205;2.湖北师范学院 文学院,湖北 黄石 435000)
“新批评”的代表人物燕卜荪多次来到中国进行中西文化沟通,通过教学与创作的方式,直接影响了中国现代文学批评。燕卜荪的文学批评思想,在诗歌理论上促使“新诗现代化”与中国现代解诗法的形成,在诗歌创作中营构了西南联大诗人群,实现了中国诗歌的现代转换。
教学;创作;燕卜荪;“新批评”;文学批评
“新批评”于20世纪20年代传入中国,在传播的过程中,表现出鲜明的特征性:直接的教学传承和创作实践。瑞恰慈和燕卜荪是“新批评”理论的代表人物,他们师徒二人先后到西南联合大学、北京大学、清华大学等中国的高等学府任教,在教学与创作两方面为中国学者输入“新批评”的理论资源。其中,燕卜荪自20世纪30年代起,来到中国执教,通过教学实践传承诗学理论,影响了中国的现代文学批评;通过文学创作实践,改变了中国新诗创作的境况。
燕卜荪与中国渊源颇深,从1933年到1952年,他先后三次来到中国。燕卜荪第一次来中国是在1933年,他通过在中国的旅行、访问,对中国有了深刻的印象。到了1937年,燕卜荪第二次来到中国,正式在中国教学与生活,历时两年,彼时中国战火纷飞,燕卜荪在西南联合大学执教,在炮弹与跳蚤中传播英国文学理论。燕卜荪最后一次来中国是在1947年,从1947年到1952年,他在北京大学任教,进行教学与创作,为中国“造就了一大批英国文学研究者和许多诗人”。[1]
从1937年8月到1939年8月,中国正经历战争,燕卜荪却不顾安危,只身来到中国教学,历时整整两年,其主要原因是,燕卜荪在1929年完成了剑桥大学英文本科的学业,毕业之后准备留在麦德林学院任教,可是保守的剑桥大学查出了燕卜荪宿舍的避孕套,燕卜荪的留校申请被取消,在之后的几年里,燕卜荪的生活极为困窘,每月仅靠发表文章来维持生活,生活处境的尴尬使他痛苦不已,他希望离开这个伤心之地,后来在他的导师瑞恰慈的推荐下到北京大学执教,1937年8月底,燕卜荪来到中国,在陪瑞恰慈夫妇旅行后,于10月19日赶去长沙,参加长沙临时大学的教学,他形容那时的自己:“我像一个幽灵一样来到中国”[2],而在中国的这两年生涯,是“伴着跳蚤和炸弹的野蛮人生活”。[3]
由于战争的原因,1937年11月,清华大学、北京大学、南开大学合并为长沙临时大学,燕卜荪回忆说:“人们带着衣服或者一些笔记穿越日本人的防线来到这儿,这是一件很危险的事,当然你也不可能带走图书馆。你能想象牛津和剑桥由手推车搬到僻乡,完全合并为一个学校,而不争不吵?”[4]
长沙临时大学的设置,教学空间严重不足,教科书、教学设施也极为短缺,长沙临时大学在长沙设置了校本部、法学院、理学院和工学院,而将文学院移至南岳衡山。燕卜荪随之迁至南岳衡山,在南岳圣经学院,虽然教学与生活条件极为艰苦,但是,燕卜荪的心态却极为乐观。在南岳,燕卜荪与哲学家金岳霖同居一室,燕卜荪亲昵地称金岳霖为老金,他们经常非常惬意地坐在宿舍的阳台上,谈论哲学,谈论维特根斯坦。燕卜荪在生活中较大而化之,一次,他到餐厅去吃饭,走路的时候发现自己有点不对劲,低下头一看,原来自己只穿了一只拖鞋,燕卜荪没有回去取另一只鞋子,而是干脆把脚上穿的那只鞋也脱了下来。南岳的伙食较差,当燕卜荪吃到那些难吃的中国食物的时候,他义正言辞地对学院的厨师说,他喜欢吃的是好吃的中国食物。到了冬天,南岳非常寒冷,教工和学生通过烧木炭来取暖,但这样做很容易引起一氧化碳中毒,燕卜荪担心如果他一氧化碳中毒了,没有人急救,是件很危险的事情,于是,他在毛衣里加上了中国人常穿的衬衣裤,显得在做任何运动时都极为笨重。
同样,南岳的教学环境也十分艰苦。最严重的问题是,上课时没有任何教材、课本,老师们上课全凭记忆。李赋宁回忆说:“因战乱,交通困难,图书尚未运到山上。燕先生仍教‘莎士比亚’,凭超人记忆,用打字机打出莎剧《奥赛罗》的全文,油印后供学生阅读。”[5]赵毅衡也记述道,“3年级必修的莎士比亚课,连书本都没有,燕卜荪上课,凭记忆在黑板上默写了整出《麦克白斯》。据巫宁坤回忆,是整部《哈姆雷特》。据赵瑞蕻回忆,是整段《奥赛罗》。”[6]传记作家哈芬丹在写燕卜荪的传记时提到,当时有人给燕卜荪借了一本1850年版的莎士比亚戏剧作品,在南岳山上上课的时候,成了上课的教材。虽然教学设施简陋,缺少教材,但燕卜荪和其他大学教授们大多凭记忆上课,凭深厚的文学功底教学,虽天下无书,然满腹经纶。
从1937年11月到1938年2月,燕卜荪在南岳待了两个多月的时间,他认为,南岳这座山是理想的学术园地,尽管生活孤苦、供给贫乏,但是他与同事团结共进,与学生平等交流,整个学术团体有着共同的目标,他们这群人在战争中仍然保持着精神的独立,就像冯友兰教授后来回忆所记述的,虽然外敌入侵使他们辗转南方,条件艰苦,但是这是一个很棒的环境,所有的哲学家、学者、作家,同住在一栋楼里,这无论在历史上还是在空间上都是一个令人无比激动的时刻。[7]在南岳的生活,给燕卜荪留下了毕生难忘的回忆,他当时写下了长诗《南岳之秋(同北平来的流亡大学在一起)》,这是他所有诗歌作品中最长的一首诗,呈现了他在战争时期南岳的教学、生活情况,也饱含了对中国的信心。
1938年3月,日军攻打长沙,燕卜荪离开了长沙,随临时大学撤离到云南,长沙临时大学也随即改名为国立西南联合大学,校本部设在云南昆明,文学院则被迁往云南蒙自。
燕卜荪便随文学院来到偏远的蒙自。他住在一个类似马厩的房间,屋里爬满了蜈蚣和其他的动物,他和其他的教授们每个月的伙食费是12先令(相当于人民币8元左右)。尽管环境极为恶劣,燕卜荪仍是合理地安排了自己的教学与生活,每天上午上完课后,他都会去一个咖啡馆里喝咖啡、抽雪茄、批改学生的文章,晚上去酒馆喝希腊白酒。有一次,他喝醉了酒,不慎跌倒,把眼镜弄坏了,第二天,他没有重新去买眼镜,而是把眼镜损坏处用胶水粘起来。燕卜荪虽然形象邋遢,生活方式任性,但对待教学却一直保持着教师的良知,据李赋宁回忆,燕卜荪先生即便发着高烧,病得很严重,也会坚持来给学生上课。为了找到一张合适的床,他把黑板架在凳子上做床,并自我打趣道:“我感觉到这使我在某种方式上成为一个真正的老师。”[8]
在西南联大,燕卜荪开设了现代英诗、现代美诗、莎士比亚等课程。《国立西南联大校史》记载了当时的课程设置,在必修课程中,英国散文及作文,相当于三、四年级的英文,由燕卜荪讲授;二年级学生必修的英国诗,由燕卜荪、谢文通等讲授;三年级学生必修的莎士比亚研究,由燕卜荪、温德等讲授。 在选修课程中,现代英诗,或称现代诗,由燕卜荪讲授。除此之外,他还讲授了《欧洲名著选读》,在讲到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时,他经常在黑板上写满笔记,学生们对此非常崇拜。王佐良回忆说:“燕卜荪是个奇才,有数学头脑的现代诗人,锐利的批评家,英国大学的最好产物,然而没有学院气。讲课不是他的长处:他不是演说家,也不是演员,羞涩得不敢正眼看学生,只是一个劲往黑板上写——据说他教过的日本学生就是要他把什么话都写出来。但是他的那门《当代英诗》课内容充实,选材新颖,从霍普金斯一直讲到奥登,前者是以‘跳跃节奏’出名的宗教诗人。后者刚刚写了充满斗争激情的《西班牙》。所选的诗人中,有不少是燕卜荪的同辈诗友,因此他的讲解也非一般学院派的一套,而是书上找不到的内情,实况。”[9]在课堂上,学生们不仅直观地接触到英美诗人的诗歌作品,还深刻地了解了西方学者的诗学理论,使学生们更加认识和理解了中西的诗学理论。在课余,燕卜荪还进行诗歌创作,他记录了自己在西南联大的难忘经历,同时也写了大批的批评文章,集结成《复杂词的结构》。
1939年,由于长期被战争所威胁,燕卜荪发现在西南联大的教学和生活已经十分困难,他想要从严酷的战争中得到休憩,以便完成他的创作与批评,于是,他向校方请了一年的假,于1939年8月中旬背上行囊,离开了云南,离开西南联大。
燕卜荪返回英国后,仍割舍不了与中国的缘分,一直从事与汉语相关的工作,从1941至1945年,他在英国BBC电台工作,在汉语部担任编辑。两年之后,他再次回到北京大学,届时,北京大学已由云南迁回北京。
相较于长沙临时大学和西南联大的颠沛流离,北京大学的教学条件和生活环境大为改善,且此次燕卜荪不再是放荡不羁的独行诗人,而是带领妻儿举家迁回北京。他不仅欣喜于北京大学园林般的美景,更是雀跃于中国结束战乱、新中国于战火中诞生。据王佐良先生回忆,燕卜荪夫妇参加了开国大典和五一劳动节的游行。
在教学上,燕卜荪在北京大学开设的课程有英诗、现代英诗、英诗概观、英国散文演变等。张金言说,燕卜荪先生上课时,先拿一盒粉笔放在讲台上,与学生打好招呼后就开始在黑板上板书,他写得很快,且会把整堂课的内容都写在黑板上,学生要极为认真才能跟得上他的节奏。[10]李赋宁把燕卜荪所教授的英语称为骨架式英语,这种英语教学方式不加任何修饰,讲授的重点容易突出。燕卜荪上课时作品原文,他在黑板上写下的板书,多是即时发挥,其记忆之清晰、思路之敏捷,堪称一绝。他几乎不迷信权威,极少引用旁人的观点,所讲授的都是自己对作品的理解。
在与学生的关系上,燕卜荪总是对中国学生极为耐心教导,他对待学生作业极认真,每篇作业都会详细批改,小到在语言上的纠错,大到观点上的辨析,精辟入理。他对学生也极为热情,他经常邀请学生到他家喝茶交谈,谈学问,谈生活,在学生写作论文时,他经常亲自去图书馆查找资料,悉心指导。燕卜荪身上这种赤子之心和清晰的思辩能力相结合,形成了独一无二的人格魅力,使他的同事与学生都深深为之吸引、折服。
1952年,同样是因为战争原因,北京大学与燕卜荪解约,燕卜荪离开了中国,结束了在中国的教学生涯与理论旅行。
燕卜荪三次来华,通过教学的方式传播他的诗学理论,造就了一大批学者和诗人,其文化思想、批评与创作实践,改变了中国传统的诗学观念,燕卜荪诗学理论对中国现代文学批评的影响,主要表现在两方面,一是影响了中国现代诗歌理论,二是促进了中国现代诗歌创作。
(1)中国现代诗歌理论:“晦涩”与“多义”
燕卜荪在西南联大讲授现代诗时,非常重视西方现代诗歌理论的传播,他讲述了艾略特的 “客观对应物”理论和“非个性化”思想,影响了一大批中国学者;他传播了瑞恰慈的“包容诗”理论和“戏剧化诗”的观念,构建了中国的现代新诗理论;尤为值得一提的是,他自己的“复义”(又译作“含混”、“朦胧”、“多义”、“晦涩”)理论,对中国的诗歌理论与创作提供了新的借鉴,袁可嘉在此基础上提出了“新诗现代化”理论,对于燕卜荪的“复义”进行了改造、运用;在批评实践上,当时的朱自清、钱钟书等学者都自觉地运用燕卜荪的“复义”诗学来解读中国古典诗歌。这些学者关注文本批评,强调语言技巧,形成了中国化的诗歌理论。
燕卜荪1939年离开了西南联大,而袁可嘉在两年之后才进入西南联大,那时燕卜荪已离开中国,袁可嘉没有直接师承燕卜荪,但他的老师王佐良、杨周翰都曾受教于燕卜荪,所以,在袁可嘉的诗学理论中,可以清楚地见出燕卜荪“新批评”思想的痕迹。燕卜荪认为, “在日常言语中,复义语就是一句非常明显而往往又是诙谐的或迷惑人的话。我主张按引申的意义使用这个词;因此我认为,任何语义上的差别,不论如何细微,只要它使同一句话有可能引起不同的反应,都同本书的主旨有关。”[11]在燕卜荪看来,“复义”指的是词语的复杂性、多义性和包容性。袁可嘉在“复义”的基础上提出了“晦涩”一词,1946年写成了《诗与晦涩》一文,列举了“晦涩”的五种类型,批判了人们对“晦涩”的责难。“晦涩”可以分为五种,第一种类型的“晦涩”指的是一种新的象征系统,这是在传统价值解体之后建立的,这种新的象征系统离常识很远,能产生陌生化的效果;第二种类型的“晦涩”指的是现代诗人用多种法则去实现奇异的丰富,但却拒绝任何分析;第三种类型的“晦涩”指诗歌的主体情绪和局部情绪不合,造成诗歌理解的困难;第四种类型的“晦涩”指现代诗歌中多运用意象和隐喻,以造成诗歌的难解;第五种类型的“晦涩”指诗歌中运用荒唐的文字,造成晦涩。由这些分类可以看出,袁可嘉的“晦涩”理论是建立在燕卜荪的“复义”理论的基础上的,袁可嘉引用诗例来阐释五种类型的 “晦涩”,以论证“晦涩”是现代诗歌的基本特征。
燕卜荪在西南联大执教时,朱自清时任中文系主任,他对燕卜荪的“复义”理论很有兴趣,对他的文本分析方法深有体会:“去年暑假,读英国Empson的《多义七式》 (Seven Types of Ambiguity),觉着他的分析法很好, 可以试用于中国旧诗”[12],朱自清认同燕卜荪的“复义”理论,他将“复义”译为“多义”,认为诗歌的本质就是多义的表达,可以有多种理解,有无限可阐释性。朱自清将“复义”理论投入到大量的古典诗歌解读实践中,写成《诗多义举例》、《古诗十九首释》、《新诗杂话》等文,形成了“诗多义”的解诗原则。在《诗多义举例》中,朱自清将新批评语义分析法与中国传统的考据法相结合,分析了四首中国古典诗歌,在分析黄庭坚《登快阁》中一句:“痴儿了却公家事”时,他考证此句出自《晋书·傅咸传》,“鲁直用‘生子痴,了官事’一典,却有四个意思:一是自嘲,自己本不能了公事;二是自许,也想大量些,学那江海之流,成其深广,不愿沾滞在了公事上;三是自放,不愿了公事,想回家与‘白鸽’同处;四是自快,了公事而登快阁,更觉出‘阁’之为‘快’了。”[13]这种分析方法,强调了诗歌语言多义的合理性,且认为多义须合语境,所取之义应是多种意义的有机结合。
燕卜荪的“ambiguity”这个术语,袁可嘉解读为“晦涩”,朱自清翻译为“多义”,钱钟书则解读为“含混”。钱钟书对“含混”的理解,既有修辞层面,又有美学层面,从修辞层面看,钱钟书提出了著名的“比喻之多边”的理论:“比喻有两柄而复具多边。盖事物一而已,然非止一性一能,遂不限于一功一效,取譬用心或别,着眼因殊,指同而旨则异;故一事物之象可以孑立应多,守常处变。”[14]意思是,一般的比喻,只取事物的一方面来作比,而具有“含混”效用的比喻,则可取事物的多边来作比。钱钟书也多次论及“双关”、“曲喻”,这都是燕卜荪“含混”理论的应有之义。从美学层面看,钱钟书认为,“含混”作为一种修辞,具有普遍性,更具有奇妙的美学效用,他将“含混”表达为“句法以两解为更入三昧”,“诗以虚涵两意见妙”,他以《离骚》中的“謇吾法夫前修兮,非世俗之所服”一句为例,认为“修”本义指“远贤”,暗含“修洁”之意;“服”既指“服饰”,兼指“服行”,一字两义,贯穿汇通,更可见诗意精妙。由此可见,钱钟书的“含混”理论与燕卜荪的“含混”说有异曲同工之处,钱钟书将“含混”理解为修辞层面与美学层面的结合,又进一步丰富了“含混”的理论内涵。
(2)中国现代诗歌创作:客观意象与新奇语言
燕卜荪在西南联大时期所上课程有“现代英诗”与“莎士比亚”,他多取英文原文,用语义分析法为学生分析英国诗歌中的“晦涩”,与此同时,燕卜荪自己也是位诗人,常常给学生传授写诗技巧,因此,西南联大师生多有创作诗歌之风,在所创作诗歌中,“晦涩”、“反讽”等手法随处可见:“当时西南联大文学院的讲坛上,多是有成就、有影响的学者和作家,包括几个通过研究法国和德国文学也对欧洲现代派诗感兴趣、甚至本人也写现代派诗的人,但是,带来英国现代派诗的新风的主要是燕卜荪。一个出现在中国校园中的英国现代诗人,本身就是任何书本所不能替代的影响。”[15]在燕卜荪任教期间,朱自清、闻一多、卞之琳、李广田、冯至在西南联大任教,九叶诗派的袁可嘉、穆旦、杜运燮、郑敏在西南联大学习,燕卜荪在无形中教给中国现代诗人新的西方现代诗歌创作技巧,使中国现代诗歌创作在主题与形式上有了新的拓展。
在创作主题上,西南联大诗人群的诗歌创作,从之前的关注个人情感的抒发,转变为对现实与人类灾难的关注。他们面对“现实”态度是:关注社会人生,强调诗歌须反映现实,但反对粘滞、拘泥于现实,诗人与现实要保持透视和距离,要深入现实,反映现实的本质。如郑敏的诗歌《树》:“即使在黑暗的冬夜里,/你走过它,也应当像/走过一个失去民族自由的人民,/你听不见那封锁在血里的声音吗?/当春天来到时,/它的每一只强壮的手臂里/埋藏着千百个啼扰的婴儿”,诗人用“树”这个意象,比喻失去自由的人民,既赞扬了人民“树”一般的强大生命力与抗争精神,也饱含着对现实生命的思考。
在创作技巧上,西南联大诗人群大量采用了燕卜荪所讲授的西方现代诗人的创作技巧,在创作实践中,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第一,燕卜荪讲授了艾略特的“客观对应物”理论,并带来了艾略特的诗论和诗作原文,燕卜荪对西南联大诗人认同、理解和接受艾略特起到了独特的作用。艾略特的“客观对应物”理论,反对直抒胸臆,主张用特定的物象表达诗歌的情感,在这一理论的影响下,大量充满客观物象的诗作出现在西南联大诗人群的作品中,如杜运燮的《月》:“异邦的旅客像枯叶一般,/被桥拦挡在桥的一边,/念李白的诗句,咀嚼着,/‘低头思故乡’‘思故乡’……/仿佛故乡是一颗橡皮糖。” 杜运燮以冷静的智者的视角,观察万物,他运用活泼与机智的想象,将“故乡”比喻成“橡皮糖”,两个物象间松散的连结和巨大的张力空间由此显现。
第二,燕卜荪反对在诗歌创作中采用直白的语言,主张在诗歌中多运用“反讽”、“晦涩”、“悖论”等修辞,以丰富诗歌的含义,达到诗歌的陌生化效果,西南联大诗人群的诗歌多具有反讽、多义的特点。如杜运燮的《追物价的人》:“物价已是抗战的红人。/从前同我一样,用腿走,/现在不但有汽车,坐飞机,/还结识了不少要人,阔人,/他们都捧他,搂他,提拔他,/他的身体便如烟一般轻,/飞。但我得赶上他,不能落伍。/抗战是伟大的时代,不能落伍。/虽然我已经把温暖的家丢掉,/把好衣服厚衣服,把心爱的书丢掉,/还把妻子儿女的嫩肉丢掉,/而我还是太重,太重,走不动……”诗歌用反讽的手法,自嘲的口吻,揭露了发国难财的要人的丑恶面目,也蕴含了对人民大众的同情。而穆旦的名作《诗八首》,孙玉石认为“是一篇爱情的启示录,也是一首生命的赞美诗”[16],他将穆旦的这八首诗概括为从初恋到不可能的恋爱成功的过程,王毅则认为穆旦所写的是爱情中情与理的冲突,要引发人们对于人的最终归宿的思考。由于《诗八首》所具有的语言晦涩的特点,诗歌具备了广阔的读解空间。
第三,燕卜荪主张在诗歌中多用科学术语和外文,燕卜荪和奥登喜欢在自己的诗作引用科学术语和外文,在这种潮流的影响下,西南联大的诗人也经常用科学术语与外文入诗。穆旦在诗歌创作中常用英文字母“o”来替代中文感叹词“啊、呵”等,且也常有科学术语入诗,如他的诗歌《我想要走》:“我想要走,走出这曲折的地方,/曲折如同空中电波每日的谎言,/和神气十足的残酷一再的呼喊/从中心麻木到我的五官;/我想要离开这普遍而无望的模仿,/这八小时的旋转和空虚的眼,/因为当恐惧扬起它的鞭子,/这么多罪恶我要洗消我的冤枉。”其中“曲折如同空中电波每日的谎言”中的“空中电波”本指新闻广播,却换成“空中电波”这样的科学术语,以造成语言的新奇和现代化。
从五四文学革命到西南联大时期,中国的诗歌的言说方式发生了巨大转折,由于白话文取代了文言文,中国古典诗词创作逐步为白话诗创作所取代,由于西方现代新诗理论,尤其是“新批评”诗歌理论的传入,白话诗创作逐步转变为有诸多现代技巧的现代新诗创作,尤其是西南联大时期的诗作,“借助西方新奇语言以发掘现代汉语的表现力,创造新奇或奇幻的氛围。这等于回答了汉语现代性方面的一个重要问题:现代汉语有能力追踪世界性新潮”,[17]这种“世界性新潮”离不开燕卜荪等西方学者的努力,燕卜荪在中国传播西方现代先进的诗歌创作理论,引致了中国诗歌创作由传统向现代转换,大大拓宽了诗歌的发展领域。
燕卜荪在二十多年的时间里三次来中国执教,与中国结下了不解之缘,他对中国现代文学批评的贡献主要体现在教学与创作两个方面。在教学上,他总结了“新批评”理论,写成《复杂词的结构》,将“新批评”理论介绍给中国学界,教育出一大批中国现代知名学者。在诗歌创作中,他写下了《南岳之秋》、《中国谣曲》等长诗,从理论到实践为中国现代新诗建设提供了指引和借鉴。他在中国高等学府的存在具有重要的象征意义,他的很多学生,后来都成为文学研究、新诗创作、外语教育的栋梁之材。他带给中国的不仅是西方理论的学术熏陶,更是精神的鼓舞与激励,他给中国学者指明了一条通往世界文学之路,这是燕卜荪最伟大的贡献。
注释:
[1]王佐良.燕卜荪·奥登·司班德——读诗随笔之四[J].读书,1987,(4).
[2][3][4][7][8]John Haffenden. William Empson:Among the Mandarings. New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5, p437,482,455,467-468,508.
[5]李赋宁.学习英语与从事英语工作的人生历程[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
[6]赵毅衡.燕卜荪:西南联大的传奇教授[J].时代人物,2004:11-16.
[9]王佐良.穆旦的由来与归宿[A].王佐良文集[C].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1997:465-466.
[10]张金言.怀念燕卜荪先生[J].博览群书,2004,(3).
[11][英]燕卜荪.复义七型[A].麦任曾译,见赵毅衡编选.“新批评”文集[C].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305.
[12][13]朱自清.诗多义举例[A].朱自清说诗[C].北京:东方出版社,2007:172,185.
[14]钱钟书.管锥编[M].北京:中华书局,1979:36.
[15]王佐良.怀燕卜荪先生[J].外国文学,1980,(1).
[16]孙玉石.穆旦《诗八首》解读[A].中国现代主义诗潮史论[C].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 1999.
[17]王一川.汉语形象美学引论[M].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99:159.
(责任编辑:王国红)
2012年度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新批评’的中国化:传播与变异研究”(项目编号:12CZW020)的阶段性成果
2016—02—13
张惠, 女,湖南怀化人,文学博士,湖南第一师范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文学理论、文学批评。谢龙新,男,湖北黄石人,文学博士,湖北师范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叙事学、美学。
G642.0
A
1009- 4733(2016)06- 0103- 05
10.3969/j.issn.1009-4733.2016.06.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