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记忆与莫言的小说

2016-03-16 11:41夏世龙
关东学刊 2016年6期
关键词:饥饿莫言记忆

夏世龙

饥饿记忆与莫言的小说

夏世龙

饥饿是莫言童年时的生活体验,是其小说叙事的重要主题。在小说里,饥饿记忆不仅表现为一种创伤体验,它还变形为对食物的想象、欲望以及对食文化的反思。

莫言;饥饿记忆;小说

莫言生于1955年,成长于北方的一个普通乡村。他出生后不久即是1960年前后的大饥饿。在童年的记忆里,饥饿折磨着他幼小的躯体,让他过早地体味世间冷暖。“我们像小狗一样在村子里、田野里转来转去,寻觅可以吃的东西。草根、树皮、小甲虫,都是我们的食物。”①莫言:《用耳朵阅读》,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年,第189页。这种饥饿记忆一旦爆发,便成为强烈的情绪记忆融入作家的主体意识。余华说,我觉得一个人的记忆真的决定了他写作的方向。②余华、王尧:《一个人的记忆决定了他的写作方向》,《当代作家评论》2002年第4期。于是,当个人记忆有了书写的机会,童年的饥饿记忆便随之涌入莫言的小说世界,成为不可或缺的小说色调与背景。同时,饥饿记忆还会发生转化、意义延伸,变形为对食物的想象、欲望等在小说里呈现。

一、饥饿吞噬人性

饥饿是莫言对世界的最初感知,由此形成了他评价社会和认识人的基本价值立场。正是在饥饿的煎熬里,莫言的自我意识在觉醒。正是因为想过上一天三顿吃饺子的幸福生活,莫言开始了写作的梦想。“长期的饥饿使我知道,食物对于人是多么的重要。什么光荣、事业、理想、爱情,都是吃饱肚子之后才有的事情。因为吃我曾经丧失过自尊,因为吃我曾经被人像狗一样地凌辱,因为吃我才发奋走上了创作之路。”①莫言:《用耳朵阅读》,第37页。这种对饥饿铭刻在心的感触,使得莫言笔下的饥饿叙事富有真实感和历史感。

在成名作《透明的红萝卜》里,莫言塑造了一个沉默而叛逆的大脑袋黑孩形象。黑孩“自始至终都表现出相当严重的不安感,一种精神上的焦虑,对特定的事件、物品、人或环境都有一种莫名的畏惧。”②程德培:《被记忆缠绕的世界——莫言创作中的童年视角》,《上海文学》1986年第4期。这种不安和恐惧剥夺了黑孩说话的欲望和能力。言说功能的封闭使得黑孩的听觉功能异常敏锐。“姑娘用两个指头拈起头发,轻轻一弹,头发落地时声音很响,黑孩听到了。”③莫言:《欢乐》,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年,第25页。黑孩对外界的刺激又是麻木的。“黑孩垂着头走到钻子前,一点一点弯下腰去,伸手把钻子抓起来。他听到手里‘嗞嗞啦啦’地响,像握着一只知了。鼻子里也嗅到炒猪肉的味道。钻子沉重地掉在地上。”④莫言:《欢乐》,第23页。黑孩无言语的世界是无声的倾诉,又是对当时社会状态的形象描摹。而他异乎寻常的行为是无言语的补充,是对残酷的生存现实的介入。莫言说,饥饿和孤独是我创作的财富。⑤莫言:《用耳朵阅读》,第35页。在小黑孩的身上,就深蕴饥饿和孤独的阴影。在这阴影的笼罩之下,人性被逼进狭小的角落。黑孩的故事部分取自莫言的亲身经历。黑孩眼中的世界带有莫言童年时的记忆。村后的河、河堤,河上的桥、滞洪闸,这些故乡的景物在小说里鲜活呈现。在这熟悉的乡村场景和模糊的时代背景里,黑孩身上体现出的人世艰难和饥饿阴影成为小说挥之不去的印记。《五个饽饽》写出了饥饿年代里人性的脆弱。除夕之夜,供奉天地众神的“五个饽饽”被偷,从而引发了母子与“财神”之间灵魂上的拷问。在饥饿的驱使下,金斗获取了对生活的最初认知,同时也丢失了最宝贵的童心。失而复得的五个饽饽只是一种愿望的表达或悔过情绪,它无法遮盖的是饥饿摧毁了人们仅有的理智。小说中每个人的良知也都经受了不同程度的煎熬。后来,在《梦境与杂种》里又出现了五个饽饽丢失的情节,柳树根用自己的梦在陈草垛里找到了被黄鼠狼拖走的饽饽,为母亲洗刷了不白之冤。

《黑沙滩》写的是动乱年代军民之间发生的故事。小说以更多的笔墨指向了农村的贫穷,描写了黑沙滩老百姓的饥饿。“黑沙滩云满天/黑沙滩的大兵好心酸/黑沙滩的孩子没裤子穿/黑沙滩的姑娘往兵营里钻……”部队可以用巨大的工本,在沙滩上种出了麦子,收获了千金难买的政治意义,但普通百姓怎么能做到呢?等待他们的只有饥饿。小说着力刻画的人物是场长左来福,他说真话,同情饥饿的老百姓,给黑沙滩村饥肠辘辘的孩子们食物,帮助困难的母女。为避免眼看到手的粮食被雷雨天糟蹋掉,他让乡亲们收割粮食,谁割了归谁。读完这部作品,会让人想到张一弓的《犯人李铜钟的故事》。它们都写出了人性被吞噬的饥饿年代,依然有人挺身而出,牺牲个人利益,为老百姓争取救命粮。这是在饥饿面前的抗争,是对残酷现实的揭示,也是残存的人性的体现。《粮食》是一篇让人看了惊心动魄的小说。由于饥饿,“伊”不仅受着孩子的缠磨,还被婆婆无端质疑。为了带点粮食回家糊口,“伊”只能忍受着王保管的侮辱。马二婶说出来心里话:“这年头,人早就不是人了,没有面子,也没有羞耻,能明抢的明抢,不能明抢的暗偷,守着粮食,不能活活饿死!”⑥莫言:《与大师约会》,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年,第108页。在饥饿的逼迫下,“伊”在拉磨时囫囵吞食,回家后呕吐出粮食给家人吃。同样的情节在小说《梦境与杂种》里柳树叶和《丰乳肥臀》里上官鲁氏的身上也上演过。莫言说,这种偷粮食的方式在现实生活里确实存在。它是“我母亲和我们村子里好几个女人的亲身经历”①莫言:《用耳朵阅读》,第31页。。“因为频繁的生育和饥饿,我母亲那个年龄的女人几乎都是疾病缠身,我很小的时候,夜晚行走在大街上,听到家家户户的女人都在痛苦地呻吟。她们三十多岁时,基本上都丧失了生育的能力,四十多岁时,牙齿都脱落了,她们的腰几乎找不到一个直的,大街上行走的女人,几乎个个弓腰驼背,面如死灰。”②莫言:《用耳朵阅读》,第31页。类似的细节也出现在《蛙》中:那两年,公社四十多个村庄,没有一个婴儿出生。原因嘛,自然是饥饿。因为饥饿,女人们没了例假;因为饥饿,男人们成了太监。③莫言:《蛙》,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年,第46页。

《丰乳肥臀》也写了1960年春天的饥饿。女人们饿得例假消失,乳房紧贴肋骨。男人们的睾丸丧失了收缩功能。炊事员张麻子以食物为钓饵,几乎把女右派诱奸了一遍。最让人触目惊心的情节是张麻子以馒头诱奸上官金童的七姐乔其莎。上官金童目睹了整个过程。“张麻子发疯一样地冲撞着她的臀部,她的前身也不由地随着抖动,但她吞咽馒头的行为一直在最紧张地进行着。她的眼睛里盈着泪水,是被馒头噎出的生理性泪水,不带任何的情感色彩。……她抓起馒头时,他一手揽着她的胯骨,一手按下她的肩,这时她的嘴吞食,她的身体其他部分无条件地服从他的摆布来换取嘴巴吞咽时的无干扰……”④莫言:《丰乳肥臀》,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年,第437页。借助小说叙事,可以看到饥饿折磨、消灭着人的肉体,袒露着人的本能,更残酷的是它摧毁了人们赖以维持社会存在的基本道德底线。人们已经没有了羞耻感,变得无情、麻木和疯狂。人的肉体异化为麻木地寻找食物、吞咽食物的冷血机器。于是,饥饿叙事就有了深层的寓意,由之引出了社会权力和社会伦理方面的问题。《生死疲劳》以别出心裁的方式写出饥饿年代的疯狂和混乱。小说通过一头残疾的驴的视角给出了当时的饥民群像。“他们吃光了树皮、草根后,便一群饿狼般地冲进了西门家的大院子。主人起初还手持棍棒护卫着我,但人们眼睛里那种可怕的碧绿的光芒吓破了他的胆。”⑤莫言:《生死疲劳》,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年,第94页。最终,驴还是被饥民肢解吃掉了。小说如此安排巧处在于,它既结束了西门闹托生为驴的时代,推动了生死轮回,同时,也以饥民分食有着西门闹灵魂的驴,延伸出了吃人的意象。这无疑是小说叙事中的精彩之笔。莫言说:“饥饿的岁月使我体验和洞察了人性的复杂和单纯,使我认识到了人性的最低标准,使我看透了人的本质的某些方面,许多年后,当我拿起笔来写作的时候,这些体验,就成了我的宝贵资源,我的小说里之所以有那么多严酷的现实描写和对人性的黑暗毫不留情的剖析,是与过去的生活经验密不可分的。”⑥莫言:《用耳朵阅读》,第193页。确实如此,饥饿像一把利刃,无情剖开了生活的假面,给了人们去掉伪饰,正视人心阴暗的一面的机会。但是,人在极度饥饿中的行为毕竟是类似动物的本能,不能算作完整意义上的人。作为人类,我们应该反思自己因何被送上饥饿的解剖台。

二、饥饿激发对食物的想象

莫言称自己更多地是素人作家,即依靠灵性、直觉、感性和生活写作,不是靠理论、知识写作。程德培有这样的观点:读莫言的小说,我原以为会更多地看到一个成年人的世界,结果却是看到一个植根于农村的童年记忆中的世界,一种儿童所独有的看待世界的全新眼光。①程德培:《被记忆缠绕的世界——莫言创作中的童年视角》,《上海文学》1986年第4期。莫言大量描写童年时期的饥饿记忆,便可作为证据之一。张闳认为,在莫言眼里,整个世界犹如一张巨大的餐桌。关于食物的经验,即是关于世界的经验。莫言通过与食物的接触来与整个世界打交道,食物主题是莫言笔下的基本主题。②张闳:《感官的王国——莫言笔下的经验形态及功能》,《当代作家评论》2000年第5期。对莫言来说,食物主题的出现便是源自童年的饥饿记忆。“因为我曾经很长时间处于饥饿状态,对食物的关注,是饥饿者的自然反应。”③莫言:《莫言对话新录》,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年,第283页。而且,对饥饿的恐惧也能转化为对食物的渴望,这种渴望又成为激发如何获取食物的想象力。台湾布农族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在一个村庄的地下,居住着一个嗅觉特别发达的部落。这群生活在地下的人不需要用嘴巴吃东西。当他们饿时,只需要把食物闻一闻就饱了。居住在这群人之上的布农族人,总会算好时间,赶到地下,把尚有余温的食物拿走。布农族人与这群人之间有个约定,就是当布农族人快要走到地下时,要连续发出tu-pu-zu的声音。后来,有一个好奇的人违反了约定,从此,地下人断绝了与布农族的交往,布农族再也得不到这些精美的食物了。根据这个故事,莫言写了小说《嗅味族》。小说写长鼻人做了好吃的,只嗅不吃。而我和于进宝发现了这个秘密,吃到了美味,也和长鼻人成了朋友。小说特别之处在于以饥饿年代的社会生活作为故事发生的背景。“在饥饿的年代里,人们的嗅觉特别的灵敏,十里外有人家煮肉我们也能嗅到……”④莫言:《与大师约会》,第399页。之所以如此,因为家里吃的是黑乎乎的野菜汤和发了霉的咸萝卜条子。于是,食物极度匮乏的残酷现实与长鼻人嗅美味、丢弃美味的地下世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也满足了饥饿的儿童对美好食物的想象。《嗅味族》还写出了饥饿年代家人之间的冷漠。“我”因为一夜没有回家被爹打了一个耳光,“我的那些可恶的兄弟姐妹们见我受到惩罚不但不表示同情,反而幸灾乐祸,他们得意地眯着眼睛,脸上都带着笑意,那四个年纪比我小的,可能怕我收拾他们,笑得还比较含蓄,那四个比我大的,丝毫也不掩饰他们的得意之心。他们甚至添油加醋地说一些让母亲更加愤怒的话,……‘最近有人把生产队的小牛用铁丝捆住嘴巴给弄死了,咱家可是有这种细铁丝——’‘你就作死吧,’母亲忧心忡忡地说,‘牛是生产队的宝贝,害了生产队里的牛,那就是反革命!’‘咱们干脆对外宣布,’我的那个二哥说,‘与他断绝关系,免得牵连到我们。’”⑤莫言:《与大师约会》,第398页。当家人以为我吃了生产队的小牛,“我的那些兄弟姐妹们有用脚踹我的,有用巴掌扇我的,有用指甲掐我的,有用唾沫啐我的……总而言之是转眼间我就成了他们的公敌。他们把我打得遍体鳞伤,然后就懒洋洋地散开了。”⑥莫言:《与大师约会》,第401页。导致家庭成员之间疏离的原因在于饥饿的逼迫和对食物的渴望。饥饿泯灭了人与人之间的亲情,使人性向动物性靠近。而有着丰盛美餐的长鼻人,他们待人友善,更接近文明人的标准。《铁孩》是一个奇特的儿童故事。大炼钢铁那年,大人们去修铁路,狗剩和伙伴们被圈在“幼儿园”里,他们每天的食物是三大盆野菜粥,把肚子喝得像小皮鼓一样,封闭而无聊的环境折磨着狗剩。后来,狗剩遇到了铁孩子,他教会了狗剩吃铁,再也不用喝菜汤了。这是一部通过儿童视角感知时代、提出质疑的作品。从儿童的眼里,我们看到了当时社会生活中荒诞的一面。这不禁让人想到莫言小时候“吃煤”的故事。1961年春天,村里小学拉来了一车亮晶晶的煤块。一个聪明的孩子拿起一块煤,咯嘣咯嘣地吃起来。于是,小学生、村子里的大人也都扑上来吃,他们为发现了一种可以食用的物品而欢欣鼓舞”。①莫言:《用耳朵阅读》,第37页。对于这个故事,我们没有必要追究它是否真实,因为它发生在饿死人的时代,表达的是一种对食物极度渴望的心态。这种心态大概延续了两年多的时间,之后,那种刻骨铭心的饥饿记忆也延伸为对吃的欲望的叙述。

小说《牛》源自生活中的真实事件。“现实生活中,《牛》的故事和小说中写的一样,发生在1970年5月1日。那一天,在莫言的故乡,高密县河崖人民公社所在地,公社食品站出售变质牛肉,导致304人中毒,1人死亡。除了在中毒人数上有出入(小说中是308人中毒)外,小说中的描写几乎是现实生活的翻版。”②管谟贤:《莫言笔下的牛》,莫言:《大哥说莫言》,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39页。这是一部有着丰富历史信息的作品,它借助一头牛的故事,揭开了上世纪70年代北方农村生活的层层帷幕,暴露出乡村生活的真实面目。小说中的人物罗汉与小黑孩(《透明的红萝卜》中的人物)相比,由沉默无语变为“炮孩子”。小说以小罗汉的视角叙述故事,在故事里,吃的欲望是推动小说发展的一条如影随形的线索。例如,罗汉与杜大爷平时聊的是吃的东西,杜大爷的女婿们受人夸耀也是因为有的吃,吃得好;杜鲁门(即杜玉民或杜大爷)为吃上牛蛋子与麻叔斗智是小说里的精彩一笔:麻叔让杜鲁门去遛牛,杜鲁门想吃牛蛋子,便找借口聊起了如何炒牛蛋子。“他从老董同志面前拿起一根筷子,点点戳戳着盘子里的牛蛋子块儿,说:‘你们只加了一点韭菜?’他又拿了一根筷子,两根筷子成了双,夹起一块牛蛋子,放到鼻子下闻了闻,说:‘好东西,让你们给糟蹋了,可惜啊可惜!这东西,如果能让俺女婿来做做,那滋味肯定比现在强一百倍!’他把那块牛蛋子放在鼻子下又狠狠地嗅嗅,说:‘臊,臊,可惜,真是可惜!’麻婶说:‘杜大哥,您吃块尝尝吧,也许吃到嘴里就不臊了。’麻叔骂麻婶道:‘这样的脏东西,你也好意思让杜大哥尝?杜大哥家大鱼大肉都放臭了,还喜吃这!’杜大爷把那块牛蛋子放到盘子里,将筷子摔到老董同志面前,……杜大爷骂骂咧咧地出来了。”③莫言:《师傅越来越幽默》,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年,第31页。趁此机会,小罗汉溜到灶间偷吃了一碗牛蛋子。小说借人物之口一再强调牛是社会主义的生产资料,是贫下中农的命根子。保管员因为用棍子打牛被告到公社革委会,硬被拉到学习班,还被打瘸了一条腿。尽管如此,牛的死亡结局还是在吃的欲望推动下的人为结果。“麻叔嘴角上似乎挂着一丝笑容,问我:‘你说双脊要死?’”④莫言:《师傅越来越幽默》,第48页。麻叔故意错过了给牛治疗的最佳时间。“麻叔恼怒地说:‘死了正好吃肉,……’”⑤莫言:《师傅越来越幽默》,第64页。但是,麻叔也未能如愿,死牛被留在了公社。于是,村干部吃的欲望被公社干部吃的欲望取代。牛肉卖给了公社的各级领导和机关的各位职工,导致了中毒事件。

三、食的欲望狂欢

对莫言来说,童年时的饥饿记忆已成为一种无时不在的内在感觉。它不断刺激着自己的创作,也关乎自己的日常行为。在《吃的耻辱》《吃相凶恶》《忘不了吃》三篇文章里,食的行为让莫言处于一种左右为难的境遇。究其原因,饥饿记忆是一种真实的存在,与之相应的是人的本能反应和对社会生活的洞察。莫言说,我从小就不乏说真话的勇气,甚至可以说,说真话是我的天性。①莫言:《用耳朵阅读》,第195页。这种天性应该与莫言童年时的饥饿记忆密切相关。然而,当“吃”超出生物性需要成为一种观赏对象时,它便作为社会文化而存在。对食文化的思考便超出物质层面的意义而具有文化反思的意味。

《野骡子》借北方乡村生活场景讲述普通农民的家庭故事。小说将叙事建立在一个乡村少年对食物的强烈渴望和吃的欲望上。在罗小通的内心,对吃的追求与否才是评判人的标准,传统的乡村道德观念、价值观念在他那里遭到了抵制。这种偏离主流叙事的写作态度以及充斥小说的乡村粗鄙语言充分表现了莫言创作中的叛逆性。如果说罗小通对吃是本真追求的话,那么,村长老兰带领村民卖注水肉,母亲杨玉珍卖加水的纸壳则是昧着良心发财。“我泼到纸壳上的是水,收获的是钞票。村子里的屠户们往肉里注的是水,收获的也是钞票。”②莫言:《师傅越来越幽默》,第254页。借助罗小通的眼睛,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混乱芜杂、自私逐利的乡村世界。杨玉珍说:“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可你十岁了,连桶水都压不出来,养你管什么用?你最大的本事就是吃吃吃,如果你能拿出吃的一半本事来干活,就是个披红戴花的劳动模范……”③莫言:《师傅越来越幽默》,第253页。将母亲对罗小通的斥责放在小说背景之下来看,倒显出少年罗小通是乡村转型期中一股逆动的力量。值得注意的是,罗小通对食物的幻想是产生在物质匮乏基础之上的。当吃的基本愿望得到满足以后,罗小通是否也会成为乡村世界中昧心逐利的一员?《四十一炮》为罗小通的天才想象力的发挥提供了充分表演的舞台。如果说《野骡子》呈现的是罗小通的美食幻想曲,是想象中的盛宴,那么,《四十一炮》则借助罗小通的形象将吃的欲望发展到登峰造极的地步。《四十一炮》里的罗小通凭着对肉的超乎寻常的感觉和感情而有着发达的想象力。在十二岁时,他当上了华昌肉类联合加工厂洗肉车间主任,发明了活畜注水法。他参加吃肉比赛,发明肉食节,成为肉神。罗小通成为乡村转型发展的见证者和参与者,同时,他也是时代信息的输出者。“五通神”“肉神”是具有象征意味的宗教神,代表的是生殖器崇拜、口腔文化。五通神庙意味着社会对世俗欲望的崇拜。在五通神庙的诉说又串联起乡村世界的欲望狂欢。小说在将这种狂欢化的癫狂推向极致时,又显现出反讽和批判的力量。罗小通还有洞察社会、洞悉人心的一面。“‘罗小通,现在有八个梨子,要分给四个孩子,怎么个分法?’‘分什么?’我说,‘抢呗,现在可是‘原始积累’时期,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拳头大的是爷爷!’”④莫言:《四十一炮》,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年,第189页。作为无所不知的诉说者,罗小通以屠宰专业村的乡村世界为立足点展演了上世纪90年代农村改革中的各种社会怪象。在这个世界里,金钱和权力激烈冲击着道德和伦理,人们的价值观发生着前所未有的转变。

莫言有感于一篇文章《我曾是个陪酒员》而写了《酒国》。“原想远避政治,只写酒,写这奇妙的液体与人类生活的关系。写起来才知晓这是不可能的。当今社会,喝酒已变成斗争,酒场变成了交易场,许多事情决定于觥筹交错之时。由酒场深入进去,便可发现这社会的全部奥秘。”①莫言:《酒后絮语》,见莫言:《会唱歌的墙》,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年,第52页。《酒国》从当代社会最有代表性的交际方式——吃喝写起,介入现实生活。吃喝不再仅仅是满足口腹之欲,而成为社会群像的表演平台。《酒国》由美食发展到吃人,是吃的异化,也是时代的寓言。毕光明指出,《酒国》里的堕落、沉沦与荒诞,都与意识形态有关,而这种意识形态的本质是虚假的话语与人的原始欲望的合谋,这是莫言对中国社会问题的独特发现。②毕光明:《“酒国”故事及文本世界的互涉——莫言〈酒国〉重读》,《文艺争鸣》2013年第6期。刘再复认为,人性灭绝到如此程度,恐怕不是“现实”中的实有情节,但为了金钱而榨取童工的廉价劳力和造成孩子心灵方向的迷失倒确实是工业文明发展曾有的产物。③刘再复:《“现代化”刺激下的欲望疯狂病——〈酒国〉、〈受活〉、〈兄弟〉三部小说的批判指向》,《当代作家评论》2011年第6期。与吃相似,酒可以使人迷狂,能将人从现实的、理性的生活引入幻觉的、非理性、非正常的精神状态。在吃喝的牵引下,人们的欲望漫无止境。吃喝已经远远超出了物质层面的范畴吞噬着人们的良知和人性。这是对浪费奢侈、过度纵欲的社会病态现象的批判,也是一个清醒者对社会生活的理性认识和高度概括。

综观莫言的同类小说叙事,无论是写食不果腹的饥饿状态还是表现花天酒地的吃喝欲望都是非正常的社会存在,都有着让人震撼的艺术效果。古斯塔夫·勒庞说,假如没有文学作品保留下来,假如没有音乐、绘画一脉相承,假如没有那些流传千年的不朽作品,那么我们可能对过去的时代的真相一无所知。④\[法\]古斯塔夫·勒庞著:《乌合之众》,戴光年译,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10年,第41页。莫言的小说未必是如实记叙真实生活,当然,也绝不会是一种纯粹想象的产物。它是个人记忆的回归,是从个人视角对历史多面性的还原。

夏世龙(1976-),男,南开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天津300071)

猜你喜欢
饥饿莫言记忆
过去的年
向着“零饥饿”的目标
爱如莫言
饥饿的地鼠
儿时的记忆(四)
儿时的记忆(四)
记忆翻新
一张饥饿年代的教师“特供证”
莫言:虚伪的文学
饥饿的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