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 音
(上海大学外国语学院,上海 200444)
【文学评论】
论巴尔加斯·略萨《城市与狗》的社会批判性
谷 音
(上海大学外国语学院,上海 200444)
叙事文学作品中,作者往往通过构建一个虚拟的微观空间来影射大社会中的矛盾冲突。秘鲁小说家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在其代表作《城市与狗》中描绘了寄宿制学校中的百态,将虚拟的学校构建成了一个“微缩社会”,折射出当时秘鲁社会的主要矛盾,如教会和军队的支配地位、暴力横行、种族歧视和社会分层等,显示了作品较强的社会批判性。
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城市与狗》;社会批判性
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Mario Vargas Llosa,1936-)是拉丁美洲文学“大爆炸”的主将之一。作为2010年诺贝尔文学奖等各类文学奖项的获得者,已成为西方声誉最高的小说家之一。他是一位多产的作家,先后出版了《城市与狗》《绿房子》《酒吧长谈》《潘达雷翁上尉与劳军女郎》《胡莉娅姨妈与作家》《世界末日的战争》和《公羊的节日》等题材广泛的小说,以及各类文学评论、杂文、政论文章等。略萨作品的常见主题是对伪善、暴力、腐败、道德败坏及大男子主义等秘鲁社会黑暗现象的强烈抨击。其作品多以结构新颖巧妙而见长,被称为“结构写实主义”大师。《城市与狗》是巴尔加斯?略萨根据自己在莱昂西奥·普拉多军事学校的亲身经历写成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也是其成名作。小说描绘了在军校这样一个尔虞我诈、弱肉强食的黑暗世界中,青少年士官生是如何受压迫并最终走上了自我毁灭的道路的。小说围绕阿尔贝托、“美洲豹”“奴隶”等士官生的生活展开,其中不乏对打架斗殴、金钱交易、赌博嫖娼及军校上层的虚伪狡诈等丑恶行为的描述,塑造了一个“狗咬狗”的吃人小社会。作者通过刻画寄宿制学校这一“微缩社会”的百态,表达了对其所处时代的社会黑暗面的深刻揭露和鞭挞。
在历史上,教会和军队两股势力在拉美教育领域乃至整个社会中占有重要地位:他们共生联合、互相扶持,维持着整个社会的既有秩序。这种同盟关系可以追溯至西班牙殖民时期:当哥伦布敲开了美洲大陆的大门,军队和教会这两只队伍分别拿着枪杆和福音书,开始了长达几个世纪的殖民征服与传教活动。这种现象并没有随着西班牙殖民的倒台而结束,而是一直延续到了当今拉美社会。
著名的秘鲁学者、政治活动家何塞·卡洛斯·马里亚太基(José Carlos Mariátegui,1894-1930)在其分析秘鲁社会的经典著作《关于秘鲁国情的七篇论文》(Sieteensayos de interpretación de la realidadperuana,1976)中指出:“殖民统治期间,尽管有宗教裁判所和反宗教改革运动的阻碍,文化的传播仍在很大程度上具有宗教和贵族的属性。教育和文化的资源集中在教会手中。天主教修士们对总督管辖的贡献不仅仅在于传播福音和打击异教徒,而且还致力于教授技艺、农事等。在总督辖区还是一片穷乡僻壤之时,教士们在这里创立了美洲的第一所大学……”[1]
如果说由教会主办教育机构是殖民时期的遗留产物,那么军事教育则对拉丁美洲国家的现代化发展有至关重要的作用。20世纪50年代,一批军人把持的独裁政权相继在拉美建立。在秘鲁,奥德利亚将军(Manuel A. Odría,1896-1974)通过政变于1948年上台。任职期间,力图将国家从欠发达的阶段发展到“结构性现代化”的阶段,大力建设了一批民生工程,特别是一些大型学校。其政策特点是实用主义和民族主义,提出了“健康、教育和工作”的口号。在这样一个背景下,军事化教育成为通向进步和秩序的必要步骤。[2]《城市与狗》中所描绘的莱昂西奥·普拉多军事学校就是这种理念的产物,它以秘鲁民族英雄的名字命名,在秘鲁国内享有很高的声誉。在这部小说中,我们能清晰地看到这两股势力在社会中的支配地位。他们联手维护统治者的权威,压迫下层民众。
小说的故事发生在20世纪50年代初的秘鲁首都利马。这一时期的奥德利亚政府以激进著称,打击反对派,尤其是左派组织。而彼时略萨正是社会主义左派思潮的拥护者。小说中的莱昂西奥·普拉多军校是一个像军队一样等级森严的体系:上校担任校长,是学校的最高决策者;各级军官担任各连队、小分队的教官;士官生中也会选出小队长……在这样一个上下级分明的环境中,学生过着军事化的生活,起床、出操、训练、上课和就寝都有严格的作息时间。作者用辛辣的笔触刻画了上校这一军事独裁统治者的形象:一个道貌岸然、老奸巨猾的统治者,不惜以牺牲学生和下级的代价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在一次训练事故中,学员“奴隶”意外身亡。主人公阿尔贝托认为是“美洲豹”所为,因为之前他曾因告密事件怀恨在心,在训练中蓄意杀害了“奴隶”。阿尔贝托向校方提出了举报,希望能彻查朋友的死因,还死者一个公道。然而,学校为了掩盖其在事件中的管理过失,维护学校声誉,不希望事态激化扩大。校长威逼利诱,利用阿尔贝托没有确凿证据这一点,对他进行恫吓;随后又拿出阿尔贝托写的色情小说威胁要开除他,但又承诺如果撤销检举,就可以给他“最后一次机会”,并要求他对谈话的内容保密。最后,一方面屈从于校方的压力,一方面出于对自己前途的考虑,阿尔贝托撤销了举报。作者以此讽刺了统治阶级的虚伪和狡诈。
同样,在军校中,天主教会也扮演着重要的角色。每个周日的早上,吃过早饭以后学校会举行弥撒。教士在弥撒时常宣扬对上帝和国家的爱,强调纪律和秩序的重要性;会将军人和传教士、战斗英雄和殉道者及教会和军队相提并论。他们共同维护着国家意志,控制学生思想行为。总之,在《城市与狗》中,我们可以看到无处不在的教会和军队这秘鲁社会的两大社会支柱的“神圣同盟”。
在《城市与狗》所描绘的寄宿学校中,暴力已成为一种无处不在的元素。这恰恰是对秘鲁社会现实的忠实反映。多夫曼(ArielDorfman,1942-)在其文学评论《美洲幻想与暴力》中指出,暴力是拉丁美洲的根本性问题,它已成为人存在的本身,因此任何人都无法逃避这个问题。不向暴力投降要么意味着死亡或失去生存的尊严,要么意味着放弃与同类的接触:“我就是暴力的,我从内心感受到它的存在,它已成为了我的个性……”[3]根据多夫曼的分类,在《城市与狗》中存在两种形式的暴力:纵向暴力和横向暴力。纵向暴力是指自上而下实施的暴力行为,如体罚、禁闭等一系列针对学生士官的惩罚手段。在同级别的群体之间也存在着“横向暴力”,学生间打架斗殴、以强凌弱的暴力事件无处不在。而在这遵循丛林法则、弱肉强食的世界中,学生中“强者”和“弱者”的形象形成强烈对比。莱昂西奥·普拉多军校的高年级学员欺凌低年级学员是家常便饭。最让人触目惊心的莫过于新生入学时遭受的野蛮传统,即“入学洗礼”:高年级学生把新生一个个拉到操场、洗手间、宿舍里任意辱骂和殴打,强迫他们像狗一样四脚朝地,互相撕咬吠叫,口中还要说“我是狗”。这代代相传的传统是学生将因受上级压迫而累积在心中的愤懑和仇恨转嫁到比自己弱小的人身上。
军校里有“强者”的代表——绰号“美洲豹”的学员,他是“洗礼”当天唯一一名没有屈服于高年级学长凌辱的新生。以他为首的“圈子”经常在学校里偷窃、打架、打击报复等。与之形成强烈反差的是一名外号“奴隶”、性格懦弱的学生,他是其他同学捉弄取笑的对象:时不时有人在他睡觉的时候向他撒尿,把他的制服剪烂,强迫他在晨练时最后一个列队而遭受惩罚……
值得一提的是,在《城市与狗》中还存在另外一种暴力形式——性暴力。在拉丁美洲,“大男子主义”有其深厚的社会文化基础。小说中的学校是男子学校,这也从某种程度上决定了“性别歧视”的内在特点。在小说构建的世界里,“男子气概”被奉为最高行为准则。“奴隶”的父亲就是一名典型的大男子主义者,时常打骂妻儿。他把儿子的懦弱归咎于母亲教育失败。他认为军校正是塑造一个男人的理想场所,可悲的是,最终儿子死于一场射击训练事故。在这样一种大男子主义盛行的环境下,学生也有性暴力的倾向。
种族歧视同样是拉丁美洲一个长期存在的社会问题。在殖民时期,印第安人遭到了西班牙殖民者的野蛮虐杀和残酷剥削,面临几近灭亡的悲惨命运;独立以后,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土著居民仍旧是二等公民,受到白人不公正的对待。由于历史、政治、地理条件等原因,秘鲁这片曾孕育出古老繁荣的印加文明的土地是一个沿海与内陆、白人与印第安人种族对立并存的二元社会。马里亚太基将秘鲁划分为三个地区:沿海地区、安第斯山脉地区及丛林地区。“丛林地区从社会经济的方面来说仍缺乏一个准确的定义……,但沿海地区和安第斯山脉地区确实是两个在领土、人口等方面相区别与分离的地区。安第斯山脉地区是印第安文化聚集的区域,而沿海地区是西班牙或混血人种文化占优势的区域”。[4]因此,当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文化碰撞时,既有相交融的一面,又同时带来一系列社会问题和矛盾,如种族歧视、贫富不均等。《城市与狗》中的军校位于沿海地区的首都利马,各种族之间的隔阂与敌对随处可见。虽然沿海地区白人文化盛行,但军校中仍有许多“乔洛人”和印第安血统的学生。他们时常表露出对白人的蔑视,认为他们缺乏男子气概,“有着男人的外表和女人的灵魂”。同时学校里对“乔洛人”、印第安人和黑人的歧视也十分普遍。主人公阿尔贝托爱上了住在“乔洛人”聚居区的贫苦人家的女儿,因此被同伴们奚落嘲笑。山区人被认为是愚蠢、胆小、懦弱、虚伪和臭气熏天的。绰号“山里人”的山区学生卡瓦时常遭到其他同学的欺负,曾被“美洲豹”剃了半个脑袋,连教官都忍不住讥笑他的外貌。而一位非裔黑人学生巴亚诺,被人们蔑视地称为“黑鬼”。阿尔贝托时常流露出对他的蔑视之情:“从他的眼睛里可以看出他像所有黑鬼一样懦弱……”[5]
除了种族的鸿沟以外,学生之间的家庭出身也将他们分成了不同的圈子。正如上文所述,学生在学校这样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里共同生活,原本分散的社会群体共生共存,使得他们不同的思想观念更激烈地碰撞。《城市与狗》里的莱昂西奥·普拉多军校有来自秘鲁各个阶层的学生:主人公阿尔贝托的家庭优渥,属于利马的上层社会;“奴隶”里卡多来自中产阶级家庭;而“美洲豹”则频繁活动于下层居民区行窃。在小说中,作者对这三个人物安排了一个巧合:他们分别爱上了出身卑微的女孩特蕾莎。然而,阿尔贝托对她的感情更多的是出于猎奇的心理,当新鲜感褪去后,对好友里卡多的愧疚使他很快抛弃了特蕾莎。小说的最后是“美洲豹”和她走到了一起。也许,作者希望通过这样的情节安排来暗示这种社会阶层的不可逾越性。此外,社会阶层的强烈的反差也体现在阿尔贝托和“美洲豹”这两个人物关系之间。由于不同的家庭出身和童年生活经历,他们在残酷的军校环境中采取了不同的自我防御机制。阿尔贝托的童年是在和伙伴们的足球赛、山间探险、海边度假及纯真的恋爱情愫中度过的。在军校里,他并不善于用武力解决问题,而是埋头于自己的小世界,时而帮同学写信和色情小说苟且生存。而“美洲豹”曾经也是个乖巧的孩子,但由于物质匮乏,以及在朋友和兄长的影响下,走上了偷窃犯罪的道路。在学校里,他的勇猛使他成为无可置疑的领导者。
小说《城市与狗》在鞭挞社会黑暗面的同时也反映了作者悲观的人生观。小说中的人物面对强权和暴力,大多不曾质疑这不合理的社会秩序,不断地妥协,被黑暗的现实所腐蚀。而那些试图坚持自己的信念的人却必须面对无力改变的现实,最终走向失业甚至是失败。很多人物的命运结局也是失落的:甘博亚中尉因为坚持对学生的违纪行为和里卡多意外死亡事件进行调查而触怒了军队高层,被调离岗位派往遥远艰苦的丛林地区;“奴隶”里卡多在训练中意外身亡;对军事生涯最有热情的学生卡瓦因为偷考卷被学校开除;阿尔贝托以优异的成绩从军校毕业,看似前程似锦,却落入另一种意义的悲哀——他决定复制父亲的模式,成为一名放荡公子,将踏入自己曾经鄙视厌弃的人生道路。总之,小说中的人物不是走向彻底的灭亡就是重回堕落的老路。这预示着现存不公社会制度的顽固性。发生在学校里的罪恶将延续,它像一面镜子照射出社会的不公正,这正是作者要在作品中揭露和批判的现实。
总之,《城市与狗》具有较强的社会批判性,它通过对一所军事学校百态的描写来折射当时整个秘鲁社会。在学校这样一个封闭的空间里,来自秘鲁社会不同社会阶层、不同种族的学生共生共存。他们不同甚至是截然相反的观念和思维在这里相互碰撞冲突,使得矛盾在有限的空间和时间内积聚而爆发,达到了很强的艺术效果。在这里,青少年的世界不再是纯真的天国,而是处处充斥着暴力、欺骗、背叛、报复、虚伪和歧视的残酷世界。教会和军队这拉美社会的两大支柱相互联合,共同维护着既存的不公正的社会制度。这种不公的社会制度对秘鲁乃至拉美社会发展有深远的影响,在当今时代仍不乏其余温。阅读这部小说,对我们探究秘鲁20世纪的社会现实有很大的启示意义。
[1][4]Mariátegui,José Carlos.,Siete ensayos de interpretación de la realidad peruana[M].Barcelona:Editorial Crítica,S.A.1976.141.167-168.
[2]Alejandro Latinez.Narrativas de aprendizaje, narrativas de crecimiento: el personaje adolescente y los límites del discurso del desarrollo en Latinoamérica entre 1950 y 1971[D].NashvilleTennessee:Tesis doctoral de Vanderbilt University,2006.48.
[3]Dorfman,Ariel.Imaginación y violencia en América[M].Barcelona:Editorial Anagrama,1972.15.
[5]Vargas Llosa,Mario.La ciudad y los perros[M]Barcelona:Editorial Seix Barral,1962.20.
【责任编辑:王 崇】
2015-11-25
本文系上海高校青年教师培养资助计划“阿根廷当代反独裁文学演变研究”(项目编号:ZZSD15058)的研究成果。
谷音(1987-),女,安徽合肥人,博士,主要从事拉美文学及理论研究。
I778.074
A
1673-7725(2016)02-0076-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