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 意
(东莞理工学院 中文系, 广东 东莞 523808 )
基于群落、演化理念的宋词新史
——评阮忠先生《宋代四大词人群落及词风演化》
余意
(东莞理工学院 中文系, 广东 东莞 523808 )
阮忠先生是我的业师。记得1998年追随先生读研究生时,先生在完成《唐宋诗风流别史》之后,就有意研究唐宋词风流别的演化,但迟迟没有付诸实施。没想到退休之后,先生本可以赋闲以乐逍遥,却仍执著地完成《宋代四大词人群落及词风演化》(凤凰出版社2015年7月版,下引标注页码均出自此著。以下简称《演化》)一书,距念之初起已然过去十七年矣。我知道,完成这项课题一直是先生的愿望,因此我由衷地为先生高兴。
先生在《演化·后记》中提到当年没有立即着手进行唐宋词风流别演化方面的研究,主要是因为刘扬忠先生《唐宋词流派史》锦绣在前,当时难以有更多的新意与个性。十七年之中,先生虽从事着其他相关研究,但从未放弃对宋词的思考,曾出版了《宋词名篇解读:两宋名词的微观研究》一书及相关研究文章,为《演化》的写作奠基。今捧读先生大著,强烈地感受到他所具有的群落及演化的词史理念、处理材料时的大历史意识以及历史叙述的客观笔调,与当今已有的唐宋词史著作相比,有自己独特的个性,称得上是一部新的宋词史。
宋词史,当是词这种文艺样式在宋代这个特定时空中的流变,既是词的,更是历史的。在宋词史中,历史性作为第一属性,首先必须解决的是如何看待历史的问题。后人理解前人真实发生的历史只能通过前人留下的文字、实物等相关材料,并凭借后人对它们的探索,拼接建构起前人历史的图景。但不可否认的是,这种拼接建构起来的历史图景可能永远是历史的骨架。也许删繁就简、保留历史的主干是历史研究的要义,有益于人们更好地认识历史。但是中国史学传统并不是以告诉读者历史答案为目的,诸如司马迁《史记》、班固《汉书》等,均力图展现历史的全息图象,让具有场景感的历史启迪读者。如何展现历史的全息图象,司马迁创立了“互见法”,虽然将相同时空中的人事物分置不同处叙述,但其叙事的目的则是力求将他们放置在同一层面进行呈现,获得的是历史时空的整体认识。而历史的变化则是在时空的移动中发生,这是场景的移动,不是点的替代。这样叙说的历史无疑更有立体感。先生当年下乡进厂,有幸阅读最多的著作是司马迁《史记》,自然受司马迁《史记》影响很深。先生说,在《史记》的“历史的启迪之外,还有重要的两点:一是‘原始察终,见盛观衰’的思想方法……”(第466页),坚持以“通变”眼光审视中国诗文历史。将“原始察终,见盛观衰”、“通变”的历史思维方法落实到宋词史,先生别出手眼拈出“演化”一词,作为宋词流变的总法则。
“演化”的历史观念,既在“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中,遵循着进化的基本法则;又代之以历史场景的全息图象,着眼于历史的变与不变的辩证统一,因而立体感更强,历史的场景感也更足。先生毫不讳言对“演化”一词的喜爱,并以此力求把握诗歌风格的“演变和承续”,注重同一诗风之流下的风格异同之辨,着眼点都在于诗歌风格的纵向与横向的演化(第463页)。正是痴迷于“文学渐进的、变动不居的感觉”,先生对于中国文学一直有“演化”或“嬗变”的思考,先后著有《中古诗人群体及其诗风演化》《唐宋诗风流别史》《先唐文化与散文风格的嬗变》,这部《演化》自然是先生文学“演化”或“嬗变”思考在宋词史中的延伸。可以说,“演进”与“演化”,虽说只有一字之差,内里趣味却大不相同。在我看来,先生的“演化”或“嬗变”并非仅仅着眼于所研究对象,而是将研究对象置于历史潮流变动中去考量,从细微处勾勒“化与不化”、“变而不变”的发展图景。“化与不化”、“变而不变”对于前后时代如此,对于处在同一群落中的词人亦是如此。
词从唐发展而来,唐词是宋词发展的基础,是宋词前传,宋词的后续发展均可以在前传中寻找到根据,故先生这部宋词史为史的完备,并不是直接从宋代开始,而是在引言中简述词的源起以及诗乐关系,交待了中唐、晚唐、西蜀、南唐的历史情形、词的创作及风格,为宋词“演化”提供了词体的起始坐标。到晏欧词人群落繁茂之时,即“宋仁宗在位的40年(1023—1063年)客观上成为宋词发展的重要时期,在这样的社会氛围中,原本只是娱情怡性的词,也被用来表现社会生活和词人情志”。而到北宋仁宗时期,既有晚唐五代词风的遗韵,也有词体在新时代的新气象。晏欧词人群落是如此,苏门词人群落也是如此。如先生在后者中专列一节“苏门词人与晏欧词人及词的关联”,说晏欧词人影响苏门词人主要有三个方面:“轻柔香艳的词风”、“疏朗淡雅词风”、“俗词俗风”,“意欲标明的是,苏门词人的创新始终是以前人的词作为基础的,他们创作上的自觉是社会风气、自我趣味以及词体、词风的影响使然。即使有所超越,也与传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这种坚持历史前后相循、变与不变的视角无疑是合理的,贴近宋词流变的历史实际。
先生缕析每一词人群落所共有的主题、风格、趣味等倾向,进而分析他们的同中之异,如历来认为晏、欧词与柳永词存在巨大差异,但先生认为“晏殊好宾客之乐、欧阳修好山水之乐、张先、晏几道好友朋歌酒之乐,柳永好的歌楼妓馆之乐,各不相同,但享受生活、消遣人生又是共同的”(第117页)。但“和晏殊、欧阳修、张先比较,柳永词的人生咏叹最为强烈,在求仕进与好青楼的纠结中,他求仕进不忘青楼,好青楼而欲仕进,并不能左右逢源。于是存仕进之心,行为举止却是才子风流”(第110页)等切理餍心之处,所在多有,读来深受启发:每一位词人的创作个性都是立足于传统的,每一时代创作风格鲜明的词人是有相同时代性的,传统与时代决定了他们的相同因素,个人遭际决定了相同传统与时代之下的个性之异,对宋词发展进行立体观照,彰显了宋词发展的肌理,丰富了对于宋词发展的整体感知。
现代学科体系之前,人们认知宋词史因开示写作门径的需要多以名家来组织辨识,典型如清代周济“问塗碧山,历梦窗、稼轩,以还清真之浑化”;现代文学史学科,作为一知识体系,陆续出现了诸如名家更替、代群、流派、词体、纪传通史等体例或形式,各自均能立足于宋词呈现出彼此的个性,但总觉于宋词实际而言,似仍有意犹未尽之感,尚有从其他途径进入的可能。先生受《史记》影响,希望更加立体地展现宋词流变,以“演化”作为宋词历史研究的指南。但面对词人、词学现象以及词之外的诗文、文化等等,如何将宋词的整体观照落到实处,先生另辟蹊径,采用“群落”作为结撰方式。
群落在生态学中的解释大致为生存在一起、与一定的生存条件相适应,并且相互之间具有直接或间接关系的所有生物组成的系统。与生物系统类似,人类社会的生存方式在一定程度上具备生态群落具有的特征,凡是呼应于时代主要的精神状态,体现时代主要潮流的人群,他们之间或有关系或毫无关系,但不妨均以群落称之。但先生所理解的群落不仅仅是落实于词人,还是从词人之间的关系引申到对于时代文学、文化,群落的形成,无疑是时代精神、时代气质促成的词人聚集。先生独具慧眼,于文本细读中发现“宋代词人常有情绪相近、思想相同的地方,如物是人非、及时行乐、人生失意、功名难就等;词人喜欢用的典故有新亭对泣、击楫中流、弹铗归来、黑貂裘弊等;喜欢说的前贤有王粲、张翰、陶渊明、谢安、庾信等;一些诗人常出现在词人笔下,如杜甫、刘禹锡、杜牧、李商隐等”(第465页),从“群落”组织词史,实则是先生对于宋词演化历史现象背后的精神气质、趣味趋向的深刻把握。
借助现代观念研究传统文学,往往会面临着古今不一致的情形,诸如“流派”“集团”等在现代语境中有意义非常明确的概念,但有些研究者却生拉硬拽,削现代之足适古人之履,不经过意义的细细辨析,使得相关研究名不符实。先生的《宋代四大词人群落及词风演化》专列“‘词人群落’界说”一节,对于与“群落”相关的概念进行逐一辨析。在“群落”之前,有诸如“群体”“流派”等观念组织的词史,先生在辨析“群落”概念时,比较“群落”与“群体”时说:“‘群落’是较‘群体’更为松散的不自觉的词人结构形态”(第2页)、“特别强调‘同一历史时期有着共同生活、共同趣味或一度有着共同生活、共同趣味的诗人群’。‘群落’与‘群体’的共同性是‘群’即多人构成,但‘群落’中人们在一定时期之内或有联系、或无联系,不似‘群体’中人们往往有一定的关联或追求;词人‘群落’中的词人创作,或风格、趣味同趋,或风格、趣味异轨,不似‘群体’中人的风格、趣味多有一致的趋向”(第2页);比较词派与群落两个概念时,先生又说“词人群落固然由若干词人组成,但不必探究是否有领袖,不必探究是否有‘一致的审美倾向和相近的艺术风格’,它是在一定时期内一群有交游或无交游、但在词风上相同或相似的词人,无所谓领袖或组织者,他们词的创作各有异彩,又共放芳华”(第6页)等。王兆鹏曾将“代群”概念引入宋词流变观察中,“以作家群体为中心,以词人的生活年代、创作年代为依据。将同一年龄组(同一世代)、生活和创作又基本同时的词人划分为一个代群”*王兆鹏:《唐宋词史论》,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第8页。,两宋词史划分为六个阶段。表面上看,王兆鹏的“代群”与先生的“群落”颇有相似之处,但在先生看来,“兆鹏没说‘代群’内词人的相互关联,但其‘代群’在我看来仍然是归于‘群体’之内的”(第7页),群落与“代群”相似之处在于,形成的基础是共同的时空,不同点在于代群的文学联系更为紧密,而群落更仅仅关注在时代精神气质的影响下词人共同的时代性、不同的个性,可以将词坛名家与非名家放在一起进行叙述,希望用生态学再现一个丰富多彩的历史整体。
在实际撰述中,《演化》将宋词历程分为晏欧词人群落、苏门词人群落、辛派词人群落、姜张词人群落的前后相续。虽然在词人群落之前冠以“晏欧”“苏门”“辛派”“姜张”等,不是意味着“晏欧”等是这个时空层面词坛的领袖。之所以这样,先生说:“主要是以晏殊、欧阳修为代表的词人们在传统词风下,引领了词坛的创作走向”(第65页),是代表,叙述的重点不是他们,而是这个时代的词人们。另外叙述时不再是以单个词人进行,而是以在时代主潮之下词的共同呈现为名,如“晏欧词人的歌酒之乐与词的流播”“晏欧词人的人生咏叹与追寻”“晏欧词人的词体新变及词的叙事倾向”“晏欧词人的趋俗风气与柳永词风的凸显”“晏欧词人都市词和节庆词的景观”等等,从共同的主题呈现到文学风貌,因而在传统词史上因风格特性较强的名家诸如柳永、周邦彦、李清照、吴文英等的散点论述,在这里都并入了时代主潮中,通过词人群落的关联凸显宋词的基本面貌与演变,词人的创作个性在相关主潮之下叙述。之所以能如此,无疑是“群落”理念立足于时代精神主潮看待历史中词人各自的演化,因而视点更高,也具有更大的含摄效果。
以群落来组织词史,无疑淡化了先前以词名家来组织词史的习惯,而将观察视点聚焦于词的创作关联以及前后词风的变化,“由于是把一个群落的词人同类或相近的词放在一起考察,较之于逐一考察每一个词人窃以为更能说明共同问题,以及更清楚地看到词人词风之间的联系”(第465页)。这样,以群落来组织的宋词史,关注点是前后相嬗群落各自的同异性问题,在一定程度上写出了宋代词体的演化。虽然先生在书的结语中自谦提到群落研究局限性的四个表现,但在我看来,任何方法都是有局限性的,只要能够在学理基础上提供新的认识,这种方法就是有效的,先生大著即是如此,何况先生描述的“这四大词人群落能够彰显宋词发展的始末和跌宕起伏的客观状态”(第464)。
读罢先生以“群落”与“演化”为核心理念组织而成的宋代词史,非常强烈地感受到“原始察终,见盛观衰”、“通变”的历史眼光,感受到先生对词在宋代演化现象背后流动的时代精神气质的深刻把握,正是时代精神气质作用于不同词人,才形成了词人群落的同中之异;正是时代精神生态气质的变动造就了词人群落以及词体风格的前后演化。如“北宋前60年的诗与词之隔”,将北宋前期词之不盛的时代精神分析得颇为精准,“词人表现男女情恋、离愁别绪具有雅、俗两种风格,代女性立言的现象渐淡,更多地表现自我情怀以及所见的景象,显示出创作上的自由状态”(第71页),这个时期之所以词作不旺,是因为新王朝意识形态的规约,使词从一味单纯的“娱情怡性”发展为“用来表现社会生活和词人情志”(第76页),新时代需要新词,宋初六十年词坛的寂寞显示了词体写作的强大惯性以及五代入宋的词人的艰难转型。
当然,词风的转型还有另外的情形。如叙述姜张词人群落时,先生道:“当辛弃疾沿着南渡词人之路,深怀江山沦陷之悲、以词彰显内心激愤与报国不能的哀痛时,与辛弃疾有些交往的姜夔则受到北宋末年周邦彦雅词的影响,另为一帜,同时也像辛弃疾一样拥有自己的追随者”(第364页),所不同的是,“稼轩派代表的是南宋前期的时代精神和审美主潮,白石派代表的则是南宋后期的时代风尚与审美趋向”(第365页),于是,稼轩派词人群落与姜派词人群落以及二者之间的演化均得到了合理的阐释。同时,先生借助对中国文学史的洞见,并以之作为词体演进过程中更为深远的历史背景,使得与词体相关的一些问题成为文学史的一般性存在。如大约与辛弃疾同时的姜夔没有选择英雄式创作,先生以中国文学中诗文普遍规律来进行解释:“自有文学以来,写实的诗与浪漫的诗,散漫的散文与重声律骈偶的骈文,乃至俗文学与雅文学互为消涨,词自文人化了以后,雅风与俗风的跌宕一仍存在,词的旷放与柔婉绮靡也交相影响”;如“辛派词人以学问为词的路径”,不仅追溯了与苏门词人创作间的联系,而且将此视为古已有之的创作现象以及北宋初期西昆体、江西诗派等诗学思潮等在词中的延伸(第327、328页),如此等等,将词体现象置于广阔的中国历史和文学视野中,真正实现了宋词的“原始察终,见盛观衰”。中国史家秉持“不虚美、不隐恶”的精神,客观冷静地对待历史,先生说自己为此书是因为确实太喜欢宋词,沉吟已久,挥之不去,但先生无论从思考以及行文,一直坚持 “客观陈述的写作方法”,在行文中总是保持必要的张力,不以主观的好恶评论代替对词史客观的叙述,“努力多记述,少评说”,是记述体,非论说体,呈现出优秀的史家品质。
先生的学术研究谱系中有《庄子创作论》《汉赋艺术论》《两汉诗歌与传统文化》《唐宋散文创作风貌与批评》等,现积多年的学术功力,聚焦于《演化》这一课题,无论是进入问题的方式,还是弄笔行文,自有举重若轻之效。如引用南宋汪莘《方壶诗余自序》中宋词三变说,“至东坡而一变”“二变为朱希真”“三变而为辛稼轩”(第65页),一般人往往就事论事,然经先生轻轻反转而顿生新义,得出“苏轼前的词风不变或说是词人沿袭了传统词风”(第65页),进入问题的方式出人意料,然而又在情理之中。且全书行文深入浅出,如行云流水,学术引据运用恰到好处,溶化无形,无学术专著的艰涩之弊,可读性强。
先生是2002年底从武汉调往海南,并在海南退休。苏轼当年到海南,曰“余生欲老海南村”,可最终离开;先生来到海南,扎根海南,在行政事务之余潜心学术,成为真正的海南人。曾读先生《天涯守望:苏东坡晚年的海南岁月》一书,在东坡纵浪大化、不喜不惧的精神行迹中可领会到先生的意趣。是的,天涯守望是苏轼海南岁月的姿态,又何尝不是先生海南岁月的姿态?先生是至情至性之人,家人、学生、朋友,虽处天涯,时时守望;但我知道,其中也有对学术的守望,正因为如此,先生到海南后不断有新的学术成果产生,这部《演化》方能在跨越十七年之后面世。
(责任编辑:袁宇)
On Ruan Zhong’sTheCommunityofFourMasterCiPoetsinSongDynastyandChangesintheStyleofTheirCiPoems
YU Yi
(Department of Chinese, Dongguang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 Donguang 523808, China)
收稿日期:2016-02-05
作者简介:余意(1971-),男,湖北浠水人,东莞理工学院中文系教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
中图分类号:I207.2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5310(2016)-05-0137-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