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含作者视角下《弗洛斯河上的磨坊》的“败笔”结局

2016-03-16 04:58
哈尔滨学院学报 2016年3期
关键词:乔治

马 立

(南京晓庄学院,江苏 南京 211171)



隐含作者视角下《弗洛斯河上的磨坊》的“败笔”结局

马立

(南京晓庄学院,江苏 南京211171)

[摘要]乔治·爱略特的半自传性作品《弗洛斯河上的磨坊》的结局一直为评论家们所诟病,被认为作者掺入过多的感性因素。文章在对小说结局进行文本解读的基础上,结合“隐含作者”的理论重新审视小说的结局,认为小说结局非但没有掺入过多的感性因素,相反,作品中的隐含作者以强烈的理性态度设计了小说的结局,表达了有别于真实作者的女性观,这一结局也论证了布思关于隐含作者这一理论存在的必要性。

[关键词]《弗洛斯河上的磨坊》;隐含作者;真实作者;乔治·爱略特

《弗洛斯河上的磨坊》是乔治·爱略特早期的代表作,也是她最具有自传性质的作品。在这部作品中,作者刻画了女主人公麦琪在追求自我价值的过程中遭遇的挫折,经历的迷惘与彷徨,展现了19世纪英国女性受压迫、受歧视的历史现实。

一直以来,虽然评论家们不否认《弗洛斯河上的磨坊》的思想价值与艺术价值,但对小说结局的处理却颇多微词。利维斯盛赞爱略特的作品具有“托尔斯泰式”的思想高度和“对人性的强烈的道德关怀”,即便如此,他认为,小说的结局是“爱略特不成熟的一种体现”。[1]本文拟从“隐含作者”理论的角度,探讨小说的结局究竟是不是“败笔”。

一、以生命为代价的和解——对《弗洛斯河上的磨坊》结局的文本解读

小说女主人公麦琪对个人自由和个人价值的勇敢追求与她所置身的男权社会格格不入,这注定了她短暂的一生是悲剧性的。麦琪的哥哥汤姆深信男性的绝对权威,要求女性的绝对服从,因此在整部小说中他是男权社会的集中象征。而麦琪的最大弱点在于,明知道自己的个性与主流社会无法融合,却又极其渴望得到周围人,特别是汤姆的认同。麦琪与汤姆之间的冲突本质就是女性的自我意识与男权社会的冲突。小说中,麦琪与汤姆有三次激烈的冲突,分别发生在童年、青年和成年时期,而每一次的冲突都以麦琪的妥协而告终。

童年时代的麦琪,聪明、富有激情与幻想,这注定她与家乡圣奥格小镇格格不入,因为在那里,男人对女人的要求是“温柔、深情、愚蠢”,而麦琪“渴望创造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像男人们那样”。[2]她与汤姆的第一次冲突就是因为汤姆对她求知欲的嘲讽。麦琪逃到了吉普赛人的营地,最后被送了回来,而汤姆也“宽容”地表示了原谅。

第二次激烈冲突发生在她的少年时期。麦琪偷偷与仇人之子菲利普来往,因为从菲利普身上麦琪得到了在汤姆那里得不到的怜爱、理解与呵护。汤姆理所当然地横加干涉。面对汤姆对菲利普的辱骂,麦琪奋起还击:“你没有怜悯心,你对自己的缺陷和罪恶一点都没有感觉……你连感情的影子都没有”。在争吵中,麦琪终于找到机会酣畅淋漓地宣泄了她对汤姆、对男权社会的不满:“那只是因为你是一个男人,而这又是一个男人的社会”。但在一番口舌之快后,麦琪仍然选择了妥协。

麦琪与汤姆的第三次也是最强烈的一次冲突发生在她成年后,也正是这次冲突直接导致了麦琪最终的悲剧命运。英俊、潇洒、富有的斯蒂芬对麦琪一见倾心,麦琪对他也颇有好感。但斯蒂芬是麦琪表妹露茜的未婚夫,因此麦琪与他刻意保持着距离。在一次出游划船时,麦琪一时恍惚错过了上岸的码头,小船顺河而下,斯蒂芬趁机提出与麦琪私奔。一开始,麦琪认为“这一切都是潮水的赐予——她可以丝毫不挣扎,随着那飞速的、默默的河水漂流而下”。与斯蒂芬一起出逃是麦琪内心的呼唤。他们在一艘商船上过了一夜。第二天,清醒过来的麦琪选择回到圣奥格镇,因为她不忍伤害善良的露茜,更因为她不愿意让汤姆以她为羞耻。麦琪清楚地知道,与斯蒂芬在一起她可以获得爱情、金钱,还有她最向往的自由,而回到圣奥格,迎接她的只能是诋毁、嘲讽,但她还是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回去:“要是跟你(斯蒂芬)结婚,就得和过去的生活中宝贵的和神圣的那一些分开。我不能忘掉过去而重新开始一种新的生活”。这“神圣”的就是她与汤姆之间的血缘的纽带。

麦琪最终回到家乡小镇,但无论她如何哀求,她连妥协都得不到了。汤姆决绝地说:“在我这里你找不到家,我和你一刀两断。”正如前面麦琪斥责汤姆时所说,汤姆即使对亲妹妹也没有怜悯之心,连“感情的影子也没有”。他从未对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麦琪表现出一丝的关怀与体恤,他的身上集中体现了男权社会的冷漠、自私与偏执。

尽管如此,当洪水来袭时,本可安全撤离的麦琪又一次义无反顾地回到汤姆身边挽救他,最终兄妹双双陨命于洪水中。麦琪返回圣奥格小镇,回到汤姆身边,表明了麦琪对男权社会的再次妥协,只是这一次,她在离经叛道的路上走的太远,连妥协都无法轻易得到,最终她以生命作为代价,换来与汤姆的和解。

评论家们之所以认为小说的结局是一处“败笔”,是因为乔治·爱略特太“情绪化”了。乔治·列文认为爱略特“居然让欲望有意操纵艺术,用自己的智性欺骗自己,允许自己在艺术上留下败笔”。[3]亨利·詹姆斯认为,“《弗洛斯河上的磨坊》一书的主要缺陷——实际上是它唯一的严重缺陷就是它的结尾……故事的结局给了读者一个最痛苦的打击。”[4]总之,评论家们一致认为,结局的失误之处在于,在这里作者过分地流露了自我的情感,而且这种自我的情感左右了她的智性。[5]像麦琪这样美好的女性,乔治·爱略特应当给予她一个美满的结局,就像她对黛娜、多萝西娅所做的那样。可是,爱略特却残酷地给了她一个悲剧的结局。更有甚者,麦琪最终不但没有救出汤姆,还搭上自己的性命,在悲剧之外,这个结局又笼罩着深深的虚无性。如果把麦琪追求自我价值的悲惨结局与乔治·爱略特追求自我实现、自我价值的辉煌的一生做对比,评论家们更有理由对小说的结局提出质疑。

笔者认为,若以“隐含作者”的视角,对小说的结局进行解读后就会发现,小说的结局绝对不是“败笔”,更不是作者“情绪化”“被感情操纵”的结果。

二、“隐含作者”理论

布思的《小说修辞学》被誉为“小说美学的里程碑”。在这部专著中,布思首创了“隐含作者”的概念:“(隐含作者)能涵盖整个作品,但依然能够让人将作品视为一个人选择、评价的产物,而不是独立存在的东西。”[6]创作的真正主体,并不是日常生活中那个现实存在的真实作者,而是隐藏在作品背后的隐含作者。“他根据自己的思想规范、审美标准,选择素材,并对素材进行重新组织,从而创作出一部文学作品。”“隐含作者有意或无意地选择我们会看到的东西。”[6]

综上所述,在布思看来,小说真正的作者不是文学史上那些有名有姓、有血有肉的真实作者:在《傲慢与偏见》中,他不是简·奥斯丁;在《弗洛斯河上的磨坊》中,他不是乔治·爱略特,也不是玛丽安·埃文斯……小说创作中的真正主体是隐含作者,因为他“选择”读者将会读到的东西,并将选择出来的素材,按照自己的思想、情感、观念、审美标准等进行重组、加工,创造出一部文学作品。在叙事交际过程中,隐含作者是信息的发出者,而真实的作者反而被排除在这一交际过程之外。

隐含作者与真实作者之间的反差,是这一概念存在的价值和意义。他是真实作者“理想化的,文学的”形象,是真实作者的第二自我。此外,布思还将“隐含作者”称作真实作者的“优越的替身”。“理想化”与“优越”这两个词汇准确地表达了布思所认为的隐含作者与真实作者的本质区别,即在作品创作中,真实作者如同戴上一副面具,来掩盖本来可能千疮百孔的真实面容,把最好的一面展示给作者。这种“优越”,可能体现在道德上、理智上或其他方面。想想奸臣严嵩却写出“晚节冰霜恒自保”这样清丽脱俗的名句,这个道理也就不言而喻了。“只要我们说话或写东西,我们就会隐含我们的某种自我形象。”[7]

三、“隐含作者”视角下《弗洛斯河上的磨坊》的“败笔”结局

在《弗洛斯河上的磨坊》中,读者可以感受到真实作者与隐含作者的巨大反差,而这种反差,与其说反映在隐含作者的道德观上,不如说更清楚地反映在其理智的态度上。

如本文第一部分所述,麦琪终其一生都在追求自我价值的实现。她对“男性的学问”有永不满足的渴望,对依靠父亲或未来丈夫生活不屑一顾,甚至试图去学校工作养活自己。她渴望超越女性身份,追求精神上的自由。但是理想与现实却一再发生碰撞。这时,她认真阅读了《基督年》一书:“遗弃你自己,排斥你自己,只有这样你才能多多享受内心的平安,然后所有空泛的幻想,邪恶的骚扰,多余的操心便会远走高飞;过度的恐惧便会离开你,漫无节制的爱便会死去。”在这种精神鸦片的催眠下,麦琪在与汤姆为代表的父权社会的冲突中,选择了隐忍和妥协,直到最终付出生命的代价。

在爱略特的小说中,隐含作者对笔下女性人物最好的安排,就是给予她们一个美满的婚姻。在《亚当贝德》中,黛娜最终如愿以偿地嫁给亚当,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因为她以宽容仁慈之心追寻着自己的宗教,温柔地帮助周围的每一个人,甚至堕落的海蒂;在《米德尔马契》中,多萝西娅的第二次婚姻也是幸福的,因为她放弃了自己做圣女特蕾莎的梦想,即使在嫁给老朽而自私的卡苏朋之后,仍然心甘情愿地做着他的助手……而在《弗洛斯河上的磨坊》中,隐含作者却给予麦琪这样一个悲剧性的结局,因为她在离经叛道之路上走的太远了,甚至可以说仅次于《亚当贝德》中的海蒂。由此,我们可以得出结论,小说的隐含作者绝对不像真实作者乔治·爱略特那样,赞成女性追求自我价值、自我实现。她对男权社会的最强烈的表达,也只不过是麦琪对汤姆的那一番指责而已。她勇于正视妇女在经济、教育、政治权利等方面受到的压迫和歧视,但是仅此而已。她理想的女性,仍然是要以自己的隐忍和牺牲为男性做奉献,从而实现社会的和谐发展。麦琪的悲剧,就是因为她无法做到彻底的自我牺牲与自我奉献,犯下了不可饶恕的大错。从任何意义上来说,《弗洛斯河上的磨坊》的隐含作者都不是一位女权主义者。

而真实作者乔治·爱略特,无论在婚姻生活、学术研究还是文学创作上,都是女性成功实现自我价值的典范。1842年,年仅23岁的爱略特公开宣布不再去教堂参加宗教仪式,因为她无法虚伪地宣称自己有宗教信仰, 去参加那些她毫不赞同的宗教仪式。她曾长期与生活伴侣刘易斯在海边对海洋中的贝类动物进行研究;刘易斯去世后,爱略特凭借其精深的生物学知识,完成了刘易斯的遗作《生命和思想问题》。1854年,在没有办理任何法律手续的情况下,爱略特和作家刘易斯公开同居,这一惊世骇俗的行为使她在很多年来受到家人与社会的鄙弃。但这一切,爱略特都勇敢地承受下来。在共同生活二十五年后,刘易斯去世。[8]这时的爱略特已经是一位成就斐然的大作家,并年届61岁高龄。然而她再次做出一个惊世骇俗的决定:与一位比自己年轻20岁的商人结了婚。

那么,是什么造成真实作者与隐含作者的巨大的反差?笔者认为,恰恰是真实作者乔治·爱略特的理性。虽然做为一个作家,一位女性解放的先驱,她的感情生活是幸福的,事业是成功的,但是这其中经历的酸楚和压力,恐怕只有她自己才最了解。

爱略特与哥哥的关系和小说《弗洛斯河上的磨坊》中很相似。她的哥哥和汤姆一样,反对她追求“男性的学问”:“我经常像一只猫头鹰一般走来走去,使我的兄弟感到极端厌恶。”[9]由于与刘易斯的同居,很长一段时间内没有人敢接近她,甚至连她的哥哥也与她断绝了关系,她不被邀请参加社交聚会,甚至在他们决定买所房子定居下来时,周围的邻居联名抗议,请他们搬走。爱略特本人对自由和自我价值的追求是同时代妇女解放追求自由和自我价值的“活标本”。从某种意义上说,爱略特最后决定嫁给小自已20岁的丈夫,不也是向传统的婚姻观的一种妥协吗? 而正是这次离奇的婚姻反倒让她获得了合法的婚姻和家人的谅解。

布思认为,隐含作者“没有声音……他是通过作品的整体设计,依靠所有的声音,依靠他为了让我们理解而选用的一切手段,无声地指导我们”。因为自己经历过苦难,爱略特不想让她笔下的女主人公重蹈覆辙,希望通过对不同女主人公的结局的安排,向读者指明女性获得真正幸福的途径。尽管这种途径在21世纪看来是陈腐的、落伍的,但是在19世纪的英国,无疑是稳妥的、安全的。因此,在创作《弗洛斯河上的磨坊》时,她戴上了面具,某种程度上,她甚至已经内化了男权社会的主流女性观,给麦琪安排了悲剧性的结局,表现出了与真实作者反差颇大的具有时代烙印的女性观。[10]

四、结语

“一想到乔治·爱略特将她的主人公塑造得远不如她自己本人在生活中那么大胆,就不由得感到愤怒。”[11]诚然,爱略特本人的真实生活与她赋予作品中女主人公的命运之间有着巨大的反差。在私人生活中,爱略特以自己的实践,呈现出一位追求自我价值、自我实现的成功女性的典范,而在文学创作中,无论从何种意义上,隐含作者都不是一位进步的女权主义者,她的女性观远远落后于同时代的玛格丽特·福勒和玛丽·沃尔斯通科拉夫特。隐含作者从不鼓励女性追求自我价值的实现,这鲜明地体现在她给小说《弗洛斯河上的磨坊》中的女主人公麦琪安排的悲剧性结局中。

尽管许多评论家指责《弗洛斯河上的磨坊》的结局是一处“败笔”,而失败的主要原因是由于作者过分的情绪化、感性化。但是通过使用隐含作者的理论对小说的结局进行解读,笔者得出结论,小说的结局绝对不是感性化的;恰恰相反,是完全的理性化的结局。作为真实作者的乔治·爱略特,充分体会到女性在追求自由、追求自我实现过程中经受的痛苦,因此在创作小说《弗洛斯河上的磨坊》的过程中,特别是在设计小说的结局中,戴上了“隐含作者”的面具,“残酷地”通过主人公麦琪的悲剧结局,表达了隐含作者的女性观:女性获得幸福的唯一方式,就是彻彻底底的隐忍、牺牲和奉献,彻彻底底地放弃自己。

近年来,对于“隐含作者”这一理论是否有存在的必要性,理论界一直争论。对小说《弗洛斯河上的磨坊》结局的探讨,对作品中隐含作者与真实作者的反差的分析,再次证明这一理论存在的必要性和合理性。

[参考文献]

[1]Leaves.F.R.袁伟.The Great Tradition[M].北京:三联书店,2002.

[2]乔治·爱略特.祝融,郑乐.弗洛斯河上的磨坊洛丝河上的磨坊[M].上海:上海平明出版社,1995.

[3]Levine,G.Intelligence as Deception:The Mill on the Floss[M].New Jersey:Prentice-hall Inc,1970.

[4]亨利·詹姆斯.小说的艺术[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1.

[5]廖昌胤.《弗洛斯河上的磨坊洛丝河上的磨坊》“败笔”质疑[J].外国文学,2005,(4).

[6]布思.小说修辞学[M].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1987.

[7]布思.隐含作者的复活[J].江西社会科学,2007,(5).

[8]傅俊,马立.尊崇与反叛——试析乔治·爱略特宗教观和道德观的双重性[J].南京师范大学学报,2002,(6).

[9]弗吉利亚·吴尔夫.瞿世镜.论小说与小说家[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0.

[10]荣伟.从马克思主义女性主义视角下分析嘉莉的三次“转折”[J].哈尔滨学院学报,2013,(7).

[11]Ford,G.H. Victorian Fiction[M].New York:The Modern Language Association of America,1978.

责任编辑:李新红

The Failure Ending in “The Mill on the Floss”:An Implied-Writer View

MA Li

(Nanjing Xiaozhuang University,Nanjing 211171,China)

Abstract:George Eliot’s autobiographical novel “The Mill on the Floss” has been criticized for its emotional ending. With a close analysis,the ending of the novel is analyzed with the implied-author theory. It is concluded that actually not much emotional factors are involved in the ending;on the contrary,the writer ends the novel with a strong rational attitude which expresses a feminine view rather than the authentic author. This conclusion supports the theory of implied author.

Key words:“The Mill on the Floss”;the implied author;the authentic writer;George Eliot

[中图分类号]I561

[文献标识码]A

doi:10.3969/j.issn.1004-5856.2016.03.016

[文章编号]1004—5856(2016)03—0071—04

[作者简介]马立(1971-),女,南京人,副教授,主要从事英美文学研究。

[基金项目]南京晓庄学院科研处科研项目,项目编号:科4031329。

[收稿日期]2015-07-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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