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振声与国立清华大学的新文学教育

2016-03-16 04:59李占京
关键词:新文学朱自清清华大学

李占京

(南开大学 文学院, 天津 300071)

杨振声与国立清华大学的新文学教育

李占京

(南开大学 文学院, 天津 300071)

在教育史上,在新文学进入大学课堂的历史上,杨振声在每一所任教的大学都坚持开设新文学课程和推动新文学课程改革。他对新文学进入大学课堂的努力推动与坚守,是为培养现代国民的目标服务的。对于国立清华大学来说,杨振声是推动新文学课程教学与改革的重要力量。对于新文学与中国现代大学的互动,杨振声也就不能不算是一位值得记忆的教育家。他对中国现代文学学科建立的贡献,应该受到应有的重视。他对新文学进入大学课堂的影响,依旧有着可继续挖掘、研究的空间。

杨振声;国立清华大学;新文学;课程教学

在现代中文学科研究领域,回顾中国现代文学学科的建立过程,逐渐成为学界关注的话题之一。其中,清华大学的新文学教育备受瞩目。在考察新文学进入清华大学课堂的历史进程中,研究者对朱自清的贡献关注较多,而对杨振声贡献的重要性往往估量不足。①受吴宏聪先生的启发,陈平原在回顾北大国文系的文学教育时,高度肯定了杨振声的历史贡献。见陈平原《六位师长和一所大学》,《21世纪经济导报》2007年11月12日,第041版。本文以国立清华大学为中心,梳理杨振声的新文学课程建设的行政举措、文学观念及相关的教学活动,以期展示新文学进入大学课堂的一个历史侧面。

一、清华大学新文学教育的推手

杨振声是现代中国教育史上有意识地把新文学引进大学课堂,并积极身体力行的重要人物,也是一位长期致力于大学新文学教育实践活动的教授。从国立武昌大学、燕京大学、国立清华大学、国立青岛大学到国立西南联大,很多高校都有他从事新文学教学和积极推动新文学课程建设的身影。

王瑶曾经说过:“真正用历史总结的态度来系统地研究现代文学的,应该说是始于朱自清先生。他1929至1933年在清华大学等校讲授‘中国新文学研究’的讲义,后来整理发表题为《中国新文学研究纲要》,是现代文学史的开创性著作。”②王瑶:《王瑶全集》第八卷,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04页。应该说,在学术研究层面,朱自清对中国现代文学的研究是领风气之先的。朱自清之所以受到如此高的评价,也与他的“中国新文学研究”是较早的、系统性的新文学研究不无关系。但是,1929年朱自清在国立清华大学开设“中国新文学研究”课程,却与杨振声有着重大的关系。

杨振声教授从事新文学教育的经历要比朱自清早。在朱自清之前,在中国的大学课堂上讲授新文学课程的人并不多,杨振声是其中一位。留美归国之后,杨振声于1925年赴国立武昌大学③国立武昌高等师范学校于1923年改名为国立武昌师范大学,1924年又改名为国立武昌大学,现武汉大学前身。,开始任教于中文系,与郁达夫、张资平、黄侃成为同事。在国立武昌大学国文系,杨振声开设了“现代中国文学”课程,*沈从文:《湘人对于新文学运动的贡献》,《吉首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2年第1期。指导“艺林社”,培养了胡云翼、刘大杰等学生。之后,杨振声应聘燕京大学。1928年,他在燕京大学担任中文系副教授,讲授“名著选读·甲组”“修辞学与作文”“近代文学之比较研究”等课程。*《燕京大学本科课程一览·1928-1929》,北平:京华印书局,1928年,第79页、第83页。在开设新文学课程上,杨振声比朱自清早了大约4年的时间。从将新文学引入大学课堂上讲,杨振声属于最早的开拓者之一。

考察1928年之前的清华学堂,可以看到在这所有着浓重的古典文学气息的高校里,新文学讲授并不受重视。作为留美预备学校,清华学堂的国文教学饱受社会批评。清华大学的国文改革自清华学堂时期就在不断进行。*欧阳军喜:《在中西新旧之间穿行:五四前后的清华国文教学》,《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3期。从以培养留美学生为主,到重视中国传统国文的传授,到引进“四大导师”制度,清华学堂的国文教学改革在逐渐推进,该校中国古代文学的研究也慢慢走向独立的学术化道路,但新文学进入清华大学课堂依旧困难。

清华大学1925年设立大学部。*齐家莹:《清华人文学科年谱》,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9页。1926年大学部分系,设立国文学系。*齐家莹:《清华人文学科年谱》,第32页。该系成立未久,教员即有意引进新文学。在杨振声来到清华大学之前,朱自清有意识要将现代文学引进国文学系,只是朱自清的改革意识并不特别强烈,改革力度也十分有限。1926年,朱自清发表《现代生活的学术价值》,流露出要引进新文学的意向:“本篇系就中国立论,我所谓现代生活的学术价值,就是以现代生活的材料,加入国学的研究,使它更为充足,完备;而且因为增多比较的事例,使它更能得着明确的结论。”“最近的将来多出些现代研究的专家,这是我们最不可少的;而更要紧的,先要打破那‘正统国学’的观念,改变那崇古轻今的风气。”*朱自清:《现代生活的学校价值》,《朱自清全集》第四卷,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88年。但是在1928年2月,朱自清又发表《那里走》,表达他对“国学”的重视:“国学是我的职业,文学是我的娱乐。”*朱自清:《那里走》,《朱自清全集》第四卷,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88年。在朱自清的心底,国学始终是学术上的立身之本,新文学的创作与研究则居于次要地位。这流露出朱自清思想上对待新文学的矛盾之处。

1927年5月,清华大学出版《清华大学一览》,载有“学程大纲”及各系专修课程与教师名录。其中,国文系教授有:王国维、左霈、朱自清、朱洪、汪鸾翔、李奎耀、陈鲁成、杨树达、戴元龄等。纵观这一年国文系的教师构成,古代文学方面的专家学者占绝大多数。朱自清在此时讲授的是“古今诗选”课,和左霈一起讲授“中国文学书选读”课。此时的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还在开办,“四大导师”王国维、陈寅恪、梁启超、赵元任俱在。李济在担任国学研究院讲师。在这样的环境下,1927年的清华大学基本上没有开出与新文学有关的课程。1927年的清华国文系《总则》第一条“丁”则有言:“创造今世之文学”。初步推断,此时的清华大学重视国文系学生的创作能力,但是否包括创作新文学则语焉未详,对新文学创作的态度也暧昧不清。*齐家莹:《清华人文学科年谱》,第50页。

但到了1928年,情况发生了改变。随着“北伐”的“胜利”,国民政府派罗家伦接任清华大学校长一职,将该校从北洋政府手里接收过来。1928年8月27日,清华学堂改为国立清华大学,国民政府任命罗家伦为校长。这一变化,引起清华大学校园教师的新一轮更换——陈寅恪等人进入其他研究机关,再加上之前的王国维死去,梁启超离去,国学研究院在1928年已经处于风雨飘摇之境,离1929年罗家伦正式宣告它结束已为期不远。杨振声、俞平伯等人相继担任清华大学教授。国文系的保守之风有所变化。新一届国文系教师,开始有意识地进行课程改革,新文学进入大学课堂的步伐开始大大加快。沈从文的回忆里提到了这一情况:“一九二八大革命北上统一后,由罗家伦任清华大学校长,杨任文学院长,清华改制,由留美预备班改为正规文理工普通大学,将洋人势力加以排除,文学院影响特别明显,俞平伯、朱自清以及唱昆曲知名的红豆馆主均由杨聘入校教书,影响到清华大学三十年代新文学发展极大。”*沈从文:《我所知道的杨振声先生》,季培刚编著:《杨振声编年事辑初稿》,济南:黄河出版社,2007年,第378页。如果我们罗列一下清华学堂转变为国立清华大学的历史过程,我们就能清晰地看出新文学课程是怎样跟随杨振声的脚步一起进入清华大学课堂的。

1928年暑假后,杨振声受聘为清华大学教授,兼中国文学系主任。

1928年10月29日,《国立清华大学校刊》上刊载各系主任讲师一览,其中,国文系教师名录如下:杨振声(兼主任)、杨树达、朱自清、刘文典、钱玄同、俞平伯、沈兼士、张熙。另外,社会人类学系还有许地山的名字。*齐家莹:《清华人文学科年谱》,第71页。

1928年12月7日,“中国文学会”成立,杨振声出席会议,朱自清做了题为“杂体诗”的演讲。*齐家莹:《清华人文学科年谱》,第75页。

1928年12月,杨振声在清华大学“终南社”做了题为“新文学的将来”的演讲,并刊于《国立清华大学校刊》增刊之一《文学》第1期。*齐家莹:《清华人文学科年谱》,第76页。

1928年12月17日,《清华中国文学会有史之第一页》在《国立清华大学校刊》发表,此文经杨振声修改,提出国文系部分改革计划。*郝御风:《清华中国文学会有史之第一页》,《国立清华大学校刊》,1928年12月17日第22期,第1版。

1929年春季,朱自清开始讲授“中国新文学研究”课。*齐家莹:《清华人文学科年谱》,第80页。

1929年6月底,清华国学研究院正式宣告结束。*齐家莹:《清华人文学科年谱》,第83页。

大约短短半年的时间,清华大学的中国文学系就发生了重大变化。随着清华国学研究院的逐渐结束,清华的国学研究重要性逐渐下降,而新文学课程逐渐增多。中国文学系教员中,新文学作家也越来越多。这种变化是迅速的。

我们可以查看一下1929-1930年度《清华大学一览》上的《大学本科学程一览》:

中国文学系:

教授:杨振声(系主任) 杨树达 朱自清 黄节 陈寅恪 刘文典

讲师:赵元任 钱玄同 俞平伯 张熙

教员:邹树椿

助教:浦江清*齐家莹:《清华人文学科年谱》,第84页。

可以看到,到了1929-1930年度,国立清华大学的中国文学系的教师组成发生了重大的变化。1927年的国文系教授只有朱自清一人是新文学作家,此时的中国文学系有杨振声、朱自清、赵元任、钱玄同、俞平伯等数人,均是新文学的干将。教师人员的变更,在一定程度上会引起教师思想的变化。相应的,课程改革的步伐也会受到影响。

1929-1930年度安排的本科学程(附学分和任课教师)如下:

第一年:国文6(杨树达张熙刘文典朱自清)英文6中国通史(历史系课程)6中国文学史6(朱希祖)公共必修科甲组(物理学、化学、生物学、逻辑选一)8或10公共必修科乙组(政治学、经济学、社会学、西洋通史、现代文化择一,甲乙两组于第一、二学年年分习之)6任选课

第二年:文字学4(容庚) 音韵学6(赵元任) 赋4(刘文典) 诗4(朱自清) 文(上古至秦,下学期)3(杨树达) 英文3古书释例(上学期)3(杨树达) 任选课

第三年:中国音韵沿革4词(上学期)3(俞平伯) 戏曲(上学期)3(俞平伯) 小说4(俞平伯)、文(汉至隋)4 (刘文典) 文(唐至现代)3(刘文典)西洋文学概要(外国语文学系课程)8任选课

第四年:文学专家研究6至8(黄节张煦杨树达)、中国文学批评史4(郭绍虞)、西洋文学专集研究(外国文学系课程)4 任选课

选修科目(各年级):

修辞学(下学期)2 中国新文学研究(下学期)2(朱自清) 当代比较小说4(杨振声) 乐府6(黄节) 歌谣(上学期)2(朱自清) 高级作文6古书校读法(上学期)3(杨树达) 目录学(下学期)2(杨树达) 文选学(下学期)3国故论著3佛经翻译文学4(陈寅恪)*齐家莹:《清华人文学科年谱》,第84-85页。

这个科目表上出现了三门与新文学有关的课程:朱自清的“中国新文学研究”、杨振声的“当代比较小说”以及“高级作文”。“高级作文”在1930年由杨振声、朱自清、俞平伯共同担任。朱自清的“中国新文学研究”和杨振声的“当代比较小说”课标志着对新文学进行学术化研究的新文学课程进入大学课堂。这两门课跟“新文艺习作”和“高级作文”还是有所区别的。“新文艺习作”和“高级作文”是作文课,目的是培养学生欣赏文学作品和写作各体文章的能力,是在实用层面上设置这门课的。这种作文课通常在大学里被作为边缘性课程,任课老师也多是外校兼课教授。像周作人、朱自清、俞平伯等人开设的都是“欧洲文学史”、中国古代“诗”“词”研究这种主干课程。只有兼课或者演讲的时候才涉猎一下新文学,多作为调剂学生口味、培养学生写作能力之用。

课程的变化跟教师的思想密切相关。在此时的清华,真正下决心大力推进课程改革,将新文艺引进大学课堂的是杨振声。俞平伯、钱玄同、赵元任等人对引进新文学教学兴趣不大,他们教授的多是中国传统文学科目。朱自清在杨振声到来之前并没有将新文艺引进课堂作为主要工作来做,相关动作与言论也不是很多。

清华大学能迅速推行新文学课程改革,离不开学生们的支持。杨振声心意十足,学生们也报以热情。改良中文系,杨振声诚恳地征求同学们的意见。有同学没能当场提出意见,事后专门在校刊刊文致歉:

末了我要向杨先生道歉二声,就是当本系开会的时候,杨先生于致演说词之后,带着十二分诚恳的口吻来征求大家对于本系改良的意见。可惜我当时因时间仓促,未遑将这两个提议整理贡献出来,以后因诸事牵制,接见的机会不多,所以直延迟至今,始获献蒭荛于虚心为怀不耻下问的杨主任之前。*滢生:《清华的中国文学系》,《国立清华大学校刊》1929年第33期,第3版。

此时的清华大学中国文学系的办学目的和方向是:“养成学生以近代外国研究学问的方法来治国学的能力,加意注重外国文学,俾能独立创造中国未来的文学。”*罗家伦:《整理校务之经过及计划——上董事会之报告》,《清华大学史料选编》第二卷上册,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1991年,第12页。原载《国立清华大学校刊》,1928年11月23日。杨振声提出了中国文学系的办系宗旨:“创造我们这个时代的新文学。”*《中国文学系的目的与课程的组织》,《清华大学一览》,1929年,第39页也确定了“注重新旧文学的贯通与中外文学的结合”*杨振声:《为追悼朱自清先生讲到中国文学系》,《文学杂志》1948年第3卷第5期。的教学方针。清华大学的新文学教学与实践活动由此拉开帷幕。

杨振声离开清华大学之后,朱自清的“中国新文学研究”课也日渐萎靡。在教育教学上,真正推进新文艺课程改革的是杨振声;而在学术研究领域,拿出实质性成果的,则是朱自清。这也就是为什么陈平原教授断言:“不错,1929 年的春季,朱自清在清华开设‘中国新文学研究’课程,是了不起的创举;可背后的‘推手’,其实是文学院长杨振声。先有杨先生‘领导中国文学系走上一个新的方向’的决心,而后才有朱先生的新文学课程。”*陈平原:《六位师长和一所大学》,《21世纪经济导报》2007年11月12日,第041版。如果说朱自清开设“中国新文学研究”课程有冲破大学教授对新文学价值偏见的勇气的话,那么在身后大力推动新文学课程改革,并和朱自清一起身体力行、一起战斗的杨振声,则无疑也是“了不起”的。应该说,杨振声给朱自清带来了改革的勇气和动力。

二、杨振声的文学观

积极引进新文学课程跟杨振声的文学观有很大关系。杨振声始终认为文学关乎国家、民族的精神与命运。“创造健全的文学改造中国”*杨振声:《新文学的将来》,孙昌熙、张华选编:《杨振声选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第271页。原载1928年12月12日清华大学校刊增刊《文学》第1期。是他一以贯之的想法。“文学是代表国家、民族的情感、思想、生活的内容。史家所记,不过是表面的现象,而文学家却有深入于生活内容的能力。文学家不但能记述内容,并且能提高情感,思想,生活的内容。如坦特,如托尔斯泰,如歌德,他们都能改造一国的灵魂。所以一个民族的上进或衰落,文学家有很大的权衡。文学家能改变人性,能补天公的缺憾,就今日的中国说,文学家应当提高中国民族的情感,思想,生活,使她日即于光明。”*杨振声:《新文学的将来》,孙昌熙、张华选编:《杨振声选集》,第278-279页。在对待古代与外国文学上,杨振声也有着自己的看法。虽然杨振声在院系说明上将中国古典文学的研究摆在与外国文学研究同样重要的位置上,但他对中国古典文学的真实态度却另有一番面貌。

在1934年的《今日中国文学的责任》一文中,杨振声认为中国的古文学,无论是神怪剑侠、黑幕大观、侦探小说还是以《三国演义》为代表的奸险小说、《红楼梦》为代表的柔情小说,抑或中国诗,均不能养成健全的现代国民。要创造中国文学新的生命,只能破除旧文学中的精神毒素,并与外国文学优秀的精神资源相结合。“中国的旧文学与西洋的新文学,必须在我们身上找到接头的链环,新文学才有滋养与生长。”*杨振声:《今日中国文学的责任》,孙昌熙,张华选编:《杨振声选集》,第289页。原载《国文周报》1934年第11卷第1期。古典文学中的太多作品对塑造“现代国民”的健全的灵魂来讲,是有害的。在古今新旧文学的结合上,杨振声是有警惕的:古典文学要和新文学结合必须经过一番爬梳剔除的拣选工作,引进的西洋文学也应该是有利于健全灵魂的塑造的“西洋的新文学”。这里的“新”应当理解为具有现代思想启蒙价值的当代西方文学作品。但相对来讲,杨振声对古典文学的批判较多,在中外文学的结合上,少见杨振声对外国文学思想毒素的批判。杨振声还是更多地倾向于外国文学的引进与研究。这也体现出他对于“五四”思想启蒙思想的自觉传承。

不论是旧文学还是西洋新文学,都是为了培养大学生的现代人生观服务的。1948年,杨振声在《为追悼朱自清先生讲到中国文学系》一文中集中、鲜明地提出:“我们若没有新文学,不可能有新文化与新人生观,没有新文化与新人生观,也就不可能有个新中国。因为新文学,在一种深刻的意义上说,就是来创造新文化与人生观的。先有了这个,咱们也才能有个新中国。”*杨振声:《为追悼朱自清先生讲到中国文学系》,《文学杂志》1948年第3卷第5期。杨振声始终将新文学与中国的命运联系在一起,念兹在兹的是培养“健全的国民”“改造一国的灵魂”。要完成这些工作,不但“文学家”有责任,“教师”更是责无旁贷。在“文学家”与“教师”身份的转换之间,杨振声自觉地把这种观念带进了大学的课堂。结合外国文学中的优秀作品讲授中国新文艺,不但能够更好地理解新文学过去的发生、发展,而且更能将视野放开,站在国际视野上把握中国文学的将来。新文学的课堂传授为塑造具有“国民”意识和“现代精神”的青年学子这一目标服务。比起把眼光局限在“新文学”身上、只关注“文学研究”的“讲师”,杨振声的这种做法更带有“五四”思想启蒙的元气淋漓的精神风貌。

三、中外文学比较式教学法

此外,杨振声一直十分注重中外文学的比较研究。在讲授新文学的课堂上,也经常引用比较文学的思维与方法进行教学,注重引导学生阅读外国文学作品。1928年,杨振声进入国立清华大学之后,就明显感觉到国立清华大学的中国文学系和外国文学系壁垒分明,相互沟通得太少。为此他一直希望将新文学与外国文学结合起来讲授。

杨振声在《中国文学系的目的与课程的组织》一文中提到:“中国文学系的目的,很简单的,就是要创造我们这个时代的新文学。为欲达到此目的,所以我们课程的组织,一方面注重研究我们自己的旧文学,一方面再参考外国的新文学。”*《国立清华大学学程大纲·附学科内容说明》(1929年),见“各系学程表”“中国文学系”第1页。创造新文学的方法有两个:深入研究中国古典文学,积极参考外国文学。在国立清华大学,研究古典文学的风气一直都很浓重。杨振声做中文系主任的时候,古典文学课依旧是中国文学系的核心课程。新文学家俞平伯、朱自清也在教授“诗”“词”学。作为留美培训学校,清华大学的外国文学系是它的基础,清华的外国文学教学在全国也一直是领先的。此时的清华,戏剧家兼外国文学专家王文显坐镇外国文学系。现在缺的独独是外国文学与中国现代文学的结合,缺少中外文学比较研究的视野。

外国语言文学系主任王文显在1931年《清华大学各系情况·外国语言文学系》一文中说得明白:“中国学生学习西方文学,主要是为了得到启发(灵感),其次才为获得知识。对于中国学生来说,知道多少并不太重要,更重要的是他们受到刺激,以便他们有能力创造新的中国文学,使之与当代世界的文学作品相一致。”*齐家莹:《清华人文学科年谱》,第107页。杨振声的《为追悼朱自清先生讲到中国文学系》一文也谈到这个问题:“自新文学运动以来,在大学中新旧文学应该如何接流,中外文学应该如何交流,这都是必然会发生的问题,也必然要解决的问题。可是中国文学系一直在板着面孔,抵拒新潮。如是许多学生在徘徊中,大部学生在困惑中。这不止是文言与语体的问题,而实是新旧文化的冲突,中外思潮的激荡。大学恰巧是人文荟萃,来调协这些冲突,综合这些思潮所在的,所以在文法两院的科系中,如哲学、历史、经济、政治、法律各系都是冶古今中外于一炉而求其融合贯通的,独有中国文学与外国语文二系深沟高垒,旗帜分明。这原因只为主持其他各系的教授多归自国外;而中国文学系的教授独深于国学,对新文学及外国文学少有接触,外国语文系的教授又多类似外国人的中国人,对中国文化与文学常苦下手无从,因此便划成二系的鸿沟了……朱自清先生是最早注意到这问题的一个。”“系中一切计划,朱先生与我商量规定者多。那时清华国文系与其他大学最不同的一点,是我们注重新旧文学的贯通与中外文学的融会。”“这在当时的各大学中,清华实在是第一个把新旧文学、中外文学联合在一起的。”*杨振声:《为追悼朱自清先生讲到中国文学系》,《文学杂志》1948年第3卷第5期。事实上,清华大学并不是“第一个把新旧文学、中外文学联合在一起的”。1924-1925年郭沫若在大夏大学教授“诗歌”课,即把新旧诗歌和中外内容混合讲授。*《大夏大学一览》(1924—1925年),第42页。但是大夏大学的这种教授方式,只是个体行为,并不具有清华大学这种明确的意识,也没有这种全系改良的规模。

将新旧文学结合在一起,也即是把新文学引入古代文学课程占主导地位的大学课堂;将中外文学结合在一起,也就是采用了中外文学对比、参照的研究方法。杨振声开设的“当代比较小说”课,正是用这种方法讲授中国现代文学与欧美现代文学的:“以中国作品为主,取各国作品为比较之研究。目的在参考及吸收外国文学,以辅助中国新文学之发展。”*《国立清华大学学程大纲》1929年,“中国文学系”部分第10页。只不过,有时这门课体量太大,教员不得不将一门课分成两年讲授,学生也不得不“联选”才能修完。这门课在讲授中外文学时也并不是结合得特别紧密。杨振声在1928-1929学年下学期讲授的是中国文学部分,在1929-1930学年上学期则“纯为西洋小说部份”。*《中国文学系通告二·十三日》,《国立清华大学校刊》1929年第86期,第三版。他还同时讲授“新文学习作”课,该课“专重艺术方面之练习,以多作及班上讨论为主要部分,间取成熟之作以资参考”*齐家莹:《清华人文学科年谱》,第107页。。前者注重新文学知识的传授,后者注重写作方面的训练。在1929-1930年度《国立清华大学一览》中,清华大学希望中国文学系的学生选修其他专业的课程,就有“现代西洋文学”一课。*《国立清华大学一览》(1930年),第43页。后来,杨振声在回忆中特别提到:“西洋文学概要、西洋文学各体研究、中国新文学研究、当代比较文学及新文学习作也都是必修,选修课中又有西洋文学专集研究。”*《国立清华大学一览》(1930年),第43页。

杨振声的这种教学思想与方法跟他的任教经历和留美经历都有关系。在任教清华大学之前,杨振声就用过这种教学方法。在燕京大学任教时期,杨振声开设了“近代文学之比较研究”课,这门课就是“当代比较小说”的前身。从这门课的课程说明中我们可以知道这门课的性质、任务与目的:“此课纯粹系研究班性质,就各种文辞中,如戏剧、小说、诗歌散文等,择取欧洲各国之名著与中国之作品作比较之研究,其目的在参证外国文学作品以求中国新文学之制造,凡能读英文较易及有志新文学之研究者,可入此班。”*《燕京大学本科课程一览1928-1929年》,北平:京华印书局,1928年,第83页。可见,杨振声的这种中外对照、比较式的教学方法,至少在1928年就形成了。可以说,他将经过了教学实践的、比较成熟的新文学教学方法引入到了清华大学。这也跟他的留美经历分不开。这种讨论式的带有研究性质的课程,带有明显的美式教育特点。根据他的学生的相关回忆,我们也可以感受到这一点。他善于传达出自己对新文学作品的印象与感受,注重引发学生主动思考的兴趣,让学生主动参与讨论与创作实践活动。他根据学生对文学的不同爱好,有针对性地指导学生讨论、扩大阅读范围。杨振声的教课态度也很宽容、民主,“只启发,不灌输”“循循善诱”的讲课风格,典型体现了杨振声在教学领域的平等姿态。启发、讨论、总结,再分别指导学生扩大阅读,有意识地引入外国作家作品这一参照系。这种美式教育带给学生“全新”的感受,并留在从1930年代到1940年代几届不同学校不同专业的学生心中。*见萧乾、吴宏聪、孙昌熙、顾文安等人的相关回忆。萧乾:《我的启蒙老师杨振声(代序)》,孙昌熙、张华编选:《杨振声选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第1-2页;吴宏聪:《忆恩师杨振声先生》,《现代教育报》2004年3月19日;陈平原:《六位师长和一所大学》,《21世纪经济导报》2007年11月12日,第041版;孙昌熙:《把中国新文学抬上大学讲坛的人——追忆在抗日战争期间接受恩师杨振声(今甫)教授教诲的日子》,《泰安师专学报》1989年第2期;顾文安:《忆杨振声先生》,《北京大学校友通讯录》1995年第17期。

无论是在国立清华大学,还是在国立青岛大学、西南联大,杨振声都采取了比较文学研究的视野与方法,坚持独具个人特色的美式教学法。这种独特的教学思想与教学方法,也表现出他始终站在“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启蒙价值立场上。

四、杨振声的离开与清华大学新文学教育的逐渐式微

杨振声离开清华大学之后,清华大学的新文学课程讲授逐渐式微。政治势力的争斗影响到了国立清华大学校长一职的变更,由此引发一场不大不小的“换校长”风波。“中原大战”之后,北京重新回到阎锡山的势力范围内。蒋介石对北京的控制力减弱,当初奉命担任校长一职的罗家伦在1930年不得不辞去职务。1930年4月26日,经蔡元培推荐,杨振声被南京国民政府教育部任命为国立青岛大学第一任校长。4月28日,赴青岛任职。杨振声离开清华大学后,朱自清继任中文系主任。到1931年,朱自清在文章中提到,坚持与杨振声一起商定的办系方针,继续坚持新文学课程的讲授。

1931年,朱自清在《清华大学各系概况·中国文学系概况》中说明:“本系从民国十七年由杨振声先生主持,他提供一个新的目的:这就是‘创造我们这个时代的新文学’。” “自然人的才分不同,趋向各异;本系的同学也可以有不能或不愿从事新文学,却喜爱研究旧文学的人。我们当让他们自由地发展;但希望大部分都向我们目的走近便的。其实要创造新文学,也还是得研究旧文学;这层杨先生《中国文学系的目的与课程的组织》一文中已经详说。再看我们的课程,也还是旧的方面占大部分;新的只有当代比较文学,中国新文学研究,新文学习作三种。现在觉得习作一项为重要,下年度想定为必修课,并加重分量,这样于我们的目的,将更合适些。”“大学是最高的学术机关,她有领导社会的责任与力量。创造新文学的使命,当义不容辞地该分担着。”“我们也不敢希望他在学生时代就成功一个作家,这里只想给他打好基础,并启发他的才性而已。”*齐家莹:《清华人文学科年谱》,第106页。原载1931年6月《清华周刊》第11、12期合刊“向导专号”。朱自清坚持扩大新文学课程的战果,为将习作变成必修课而努力。但是,接下来的一系列事件让朱自清不得不减缓了新文学讲授的步伐。

1931年8月22日,朱自清离开国立清华大学开始起程游历欧洲。刘文典继任中国文学系主任。根据1932-1933年度的《清华大学一览》,中国文学系增聘闻一多以及原为讲师的俞平伯为教授。课程安排与1929-1930年度基本相同。*齐家莹:《清华人文学科年谱》,第119页。

1932年9月,朱自清返回清华大学,担任中国文学系主任,由此开始了他正式主持清华中文系的生涯。也正是朱自清正式主持中文系不多久,1932年12月,中国文学系通过《中文学习改定必修选修科目案》,保留新文学课程,增设“国学要籍”一课,计划于1933年开始实施。*齐家莹:《清华人文学科年谱》,第124页。从此之后,清华大学的古代文学课程比重开始增加,新文学课程开始受到压缩。此时的中国文学系教授有陈寅恪、闻一多、刘文典,杨树达、朱自清、俞平伯等人,致力于古代文学课程的教师占多数,担任新文学课程的教师减少。闻一多等人是反对新文学进入大学课堂的。1934年闻一多明确表示:“这里的中文系是谈考据的,不是谈新文学的,你们如果不喜欢,请不要进中文系来。”*王了一:《大学中文系和新文学的创造》,《国文月刊》1945年第43、44合期。经查阅资料,1935年度的《国立清华大学一览》中“新文学研究”一课没有了朱自清的名字。根据清华大学的惯例,当年不开的课程不保留教员的名字,因此我们可以推断,该课很可能本年已停开。1936年的情况相似,课表上“新文学研究”的名字得以保留*齐家莹:《清华人文学科年谱》,第182页。,但该课很可能就此停开。

杨振声离开之后,清华中文系的复古倾向逐渐占据主导地位,朱自清讲授新文学课程的热情也慢慢降温,最后也不得不停开。杨振声、朱自清共同主持国立清华大学中文系的历史时期,是该校新文学课程的辉煌时期。

四、结语

从国立武昌大学、燕京大学、国立清华大学、国立青岛大学、国立西南联大到接收北京大学,在教育史上,在新文学进入大学课堂的历史上,杨振声在每一所任教的大学都坚持开设新文学课程和推动新文学课程改革。他对新文学进入大学课堂的努力推动与坚守,是与培养现代国民的目标一致的。能够长时间坚持,转战全国各所大学依旧不放弃新文学教学,杨振声的努力是令人敬佩的。对于国立清华大学来说,杨振声是推动新文学课程教学与改革的重要力量。对于新文学与中国现代大学的互动,杨振声也就不能不算是一位值得记忆的教育家。他对中国现代文学学科建立的贡献,应该受到应有的重视。他对新文学进入大学课堂的影响,依旧有着可继续挖掘、研究的空间。

(责任编辑:王学振)

Yang Zhensheng and New Literature Education in National Tsing Hua University

LI Zhan-jing

(SchoolofLiterature,NankaiUniversity,Tianjin300071,China)

In the history of education and of new literature’s entry into college classrooms, Yang Zhensheng has adhered to offering new literature courses and to promoting new literature curriculum reforms. And his painstaking promotion of and adherence to new literature’ entry into the college classroom is to cultivate modern citizens. As regards national Tsinghua University, Yang Zhensheng is a vital force in promoting the instruction and reform of new literature courses. And moreover, Yang Zhensheng can not fail to be considered a memorable educator in terms of the interaction between new literature and modern Chinese universities. Therefore, Yang’s contribution to the setup of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 discipline should be given due attention, while much can still be delved into his influence on new literature’s entry into college classrooms.

Yang Zhensheng; national Tsinghua University; new literature; course teaching

2016-07-11

李占京(1986-),男,山东聊城人,南开大学文学院2013级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高等中文教育研究。

G64

A

1674-5310(2016)-12-005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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