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家进
(浙江工商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浙江杭州310018)
过日子的“老理儿”与新理儿
——重读孙犁中篇小说《铁木前传》
范家进
(浙江工商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浙江杭州310018)
创作于1950年代中期的孙犁中篇小说《铁木前传》在农村合作化题材小说中独树一帜。它没有直奔高歌猛进的时代主题,而是在对北方乡村百姓的“生活流”的描绘当中提炼作家对于时代主题的独特切入视角,从而巧妙地展现人际关系背后更深层的社会矛盾与人性冲突。
孙犁;《铁木前传》;农村合作化
孙犁小说的创作量始终不大,中篇小说只留下两部,分别为写于建国前夕的《村歌》和1950年代中期的《铁木前传》。《村歌》这里按下不表,单说《铁木前传》。在这部堪称孙犁一生创作高峰的作品里,孙犁的创作个性,他感受生活与塑造人物的着眼点及侧重点,他喜爱的人、事、物与那个时代所推崇的人、事、物之间的距离,他内心所期待的人心与生活的演进方式同时代政治所推动的乡村社会改造方式之间的矛盾冲突,还有他艺术生命本来可以进一步向前推进的可能性与事实上的戛然而止,都表露得相当清晰而醒目。
一
这是一部“生活流”小说,北方平原乡村中的一切土地河流、道路村街、庄稼树木、菜园碾房、儿童嬉闹、成人争殴、儿女成长、情感变迁、家庭竞争、社会动荡、政治介入、青年分流……等等,无一不纳入作家视野奔赴作者笔下,仿佛春天里刚解冻的北方的河,裹挟着冰块泥沙杂草树木,咆哮轰鸣、滚滚向前、气象万千。而同时代的同类作品常常陷入“直奔主题”的写作方式,即往往围绕对农村合作化运动的不同态度来组织情节、安排人物,而且无一不是热烈拥护、支持、响应合作化运动的干部和群众不断取得一个又一个的直至最后的胜利,而怀疑、不信任、消极应对合作化运动的干部群众当然是遭遇一次又一次的直至最后的挫折与失败(更不用说反对,反对并且付诸行动的定然定位于阶级敌人行列,必须遭到严厉打击和镇压)。所以尽管《铁木前传》也以描写1950年代的农村合作化运动为题材的,但借助这样的题材只是作家找到的一个在那个年代最易于被接受的切入口,作者明确交代过此作的创作起因:
《铁木前传》……的起因,好像是由于一种思想。这种思想,是我进城以后产生的,过去是从来没有的。这就是:进城以后,人和人的关系,因为地位,或因为别的,发生了在艰难环境中意想不到的变化。我很为这种变化所苦恼。
确实是这样,因为这种思想,使我想到了朋友,因为朋友,使我想到了铁匠和木匠,因为二匠使我回忆了童年,这就是《铁木前传》的开始。[1](P221)
把一个时代热门主题纳入自己进城以后最深切的人生感受,进而纳入与自己生命水乳交融的童年回忆,这就是孙犁应对和处理时代热门主题同时也是热门政治话题的与众不同的独特路径。恰恰是因为依仗这种独特路径,作家可以避免单纯地沦为时代的应声虫或是时代热门话题的传声筒,进而避免了把政治运动的顺利进程当做构思一部作品或安排作品情节进展的唯一出发点和依据。也因此作家才可以做到目中有人、笔下有人,把人作为出发点和最终目的,把变动时代中普通人的喜怒哀乐命运沉浮当做其作品的关注重心和核心。从这样的构思原由和创作习惯中,我们又一次发现了孙犁将时代望远镜“倒转”过来的例证和依据。
“生活流”一经启动,它自然是勃然沛然、浩浩荡荡、泥沙俱下、一片汪洋。借用当今的时尚用语来表达,就是它所展现的是一种我国北方农村1930年代至1950年代初的“原生态”生活场景。合作化运动只是最符合当时语境的一种“表”、一个背景,而作品的“里”却是作家所述的他对进城以后人与人之间关系出现重大变迁现象的不安和困惑。所以作品开始的几章(约占整个作品的三分之一篇幅)完全是北方农村日常生活场景和习俗的展示,让人浑然忘却它要表现的合作化运动。一下笔接触到北方乡村童年的生活,作家的整个情感与笔调都显得是如此的摇曳多姿,完全不走这类乡村政治运动题材作品的通常路数,而是一上来就采取抒情散文的路子(“在人们的童年里,什么事物,留下的印象最深刻?如果是在农村里长大的,那时候,农村里的物质生活是穷苦的,文化生活是贫乏的,几年的时间,才能看到一次大戏,一年时间也许听不到一次到村里来卖艺的锣鼓声音”),作家随即沉浸到对乡村木匠铁匠劳动场景的诗意描绘中,尤其是这种劳动场景给乡村儿童所带来的无限新奇、兴奋和快乐。哪怕是烽火连天的战争岁月,在偏僻的乡村,木匠那里的斧凿叮当、木花飞卷,铁匠那里的炉火熊熊、铁花飞舞,都可以给暂时不识人世艰辛而又对世界充满好奇心的儿童带来说不尽的欢欣和快乐!也正是在孙犁这类绘声绘色的诗意描写之中,读者得以再次领略“劳动创造美”的真理。自然,作者无法在这些童年趣事中过久地逗留盘桓,而一接触到木匠铁匠们的家庭经济、生存质量,战争的阴云就像浓云重雾那样压迫得令人窒息。照理说,一旦战争结束、天下太平,铁匠木匠们的生存处境与生活水平应该可以很快得到实质性的改善。可是只要进入每个乡村家庭和乡村人的具体生活处境,又无法做如此简单的推论。因为时代巨变只是给广大百姓带来生活改善的契机,而无法做到直接地“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甚至因为每个家庭的劳动力、生产资源等等的千差万别,哪怕是经过较短时间的生活演进,不同家庭、不同人群之间的生活水平与生存质量,也还是会呈现出千差万别千姿百态。人世中,家与家、人与人之间的“不齐”,亦正如自然界中万物之“不齐”。人间的力量很难让他们“强齐之”。
这样的情况就出现在了作品中这一对艰难岁月里曾经患难与共生死相助的铁匠木匠身上。木匠黎老东早年丧妻,又有6个儿子的衣食要照看,生活境况极不如意,可他的村庄属于革命老区,他因为是军属,得以在土地改革中分到较多较好的土地;解放后又因为是烈属(领有一笔抚恤金)、干部家属,有儿子在天津经商,身边还有两个儿子,家庭经济状况即刻获得巨大改善,如今他添置了房屋场院,正在给自己赶制一辆大车,准备让儿子兼营运输做买卖,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而同样丧妻的铁匠傅老刚在作品中出场时跟唯一的女儿相依为命,又因为家乡更长久地陷入炮火中,等他再到黎老东的村子时也还是只有一个长成大姑娘的女儿(九儿)和一副铁匠家什,此外身无长物。虽然当年分别时,木匠曾极为艰难地开口希望铁匠的女儿跟他6个儿子中他最欣赏的六儿结亲,可在这样极为悬殊的家庭经济背景下重逢,木匠只顾一个劲向老朋友显示自己渐趋发达的家业,一心希望铁匠早日帮他打成那辆大车以便投入营运,而当年羞于开口的亲事现在是完全闭口不提了。更何况,六儿和九儿当年虽说得上是青梅竹马(两个人在田野里场院里一起劳动玩耍的场景是作品中最动人的文字之一),可如今,两人的生活态度和政治态度上已呈现出迥然的差异和分歧。九儿和四儿(六儿的哥哥、木匠本人很不喜欢的儿子)热衷村里的青年团政治学习,对村里正在展开的合作化运动和集体事业表现出巨大的热情;而小时候就显出不爱劳动爱玩乐的六儿一仍其旧,对哥哥和九儿关心的事毫无兴趣,却最喜欢玩鸽子、做买卖、逗女孩子开心,甚至因为合伙开包子铺,跟女店主的妹妹,美艳动人、活力无限的有夫之妇满儿打得火热。在作品结尾时,满儿索性打上包袱搭上了六儿赶的远赴外地做生意的新大车,九儿和六儿的一段感情只能无疾而终。
二
比起同时代同类作品来,孙犁这部中篇小说最独异之处是没有以对待合作化的态度为判定人物的依据,没有给人物打上过于鲜明的时代政治烙印。也就是说,对于积极支持响应合作化运动的乡村人物,作品没有给他们涂上神圣的政治光环(如傅老刚、九儿、四儿等人),并置于相对突出的政治及道德的高位上,甚至连省里来的驻村干部也没有大肆宣讲新的政治运动的大道理;对那些并不热心于正在开展的合作化工作甚至显得抵制与拒绝的人物(如黎老东、六儿、满儿等人),作品也没有将他们放置在政治和道德低位上来加以丑化和漫画化——而这却是同时代作品中常常出现的,在不少地方,这些人物还反而显示出一些难得的活力、创造力甚至魅力。那位美艳惊人、伶牙俐齿、上一趟村里碾房都会引来无数男青年围观的满儿,作品显然没有将她描写成“坏女人”,明显带有孙犁某种个人烙印的那位下派干部对这位女主人公有相当的好感,并当面从她那里听到一段一般人轻易不会向干部说的很有分量的话来,并使得干部“长久失眠”。①这段话是:“我是说,你了解人不能像看画儿一样,只是坐在这里。短时间也是不行的。有些人,他们可以装扮起来,可以在你的面前说得很好听;有些人,他就什么也可以不说,听候你来主观的判断。”孙犁《铁木前传》,《孙犁文集》第1卷,百花文艺出版社,2002年10月第1版,第437页。这话在今天听来,对于那种上级分派工作人员短期进村发动某个运动、运动结束即撤回的工作方式,甚至隐含着某种“解构”意味。当然这是后话。不过在作品写作的年代,也足以让那个下派干部“长久失眠”了。作家并没有采取直奔主题、并以政治主题统领支配一切生活内容的写法,而是任整个生活之流以其万物花开、千枝竞秀的方式,一同繁荣滋长。一种新的政治管理方式、一场乡村生产组织方式的政治改造,是否能彻底改变或扭转一个民族、一个阶层千年流淌的基本生活方式及相应的生活理念?作家对此显然是保持谨慎的怀疑的。作品中那个因为生活境遇的改善而有嫌贫爱富倾向的并不可爱的木匠黎老东,跟铁匠重逢后在谈到孩子是否追求进步与百姓如何过日子之间关系时曾经直率地表达过这样的理解:
“年轻人进步是好事,”傅老刚劝说着,“亲家,要不是这个世道,你的生活能过得这样好吗?”
“你说的这话对。”黎老东说,“时代是不断前进的,可是,我们过日子,还得按照老理儿才行。”[2](P414)
普通老百姓过日子究竟是按自古相传代代沿袭的“老理儿”,还是按当时意识形态所倡导的全新的路径,在作者笔下的乡村大众之间以及在作家本人那里,都不是毫无争议的。一种民族传统、一种生活方式既经形成,就免不了有它巨大的坚韧性,大的时代变局或政治运动可以部分影响它控制它的发展和延续方式,但不可能彻底清洗、改变或扭转它,它确实像植物的根系那样盘踞在地表以下的深层土壤里。1950年代的孙犁或许不太容易拥有这样清醒的理性认识,可是在这部作品里,主张按老理儿的黎老东显然是讽刺批评的对象,但在目前所呈现的篇幅里(作者称是因病而匆匆结束的,那充满抒情性的最后一节确实显得有点突兀),无论是主张按老理儿的还是按新理儿的,各自都有自己的发展空间,并没有像同时代同类作品那样以剑拔弩张阵线分明的方式展开种种斗争而且一定是新理儿派取得最后的彻底的全面的胜利。站在今天我们可以退一步想,倘若孙犁没有发病而是身体健康能够写完,考虑到那个时代语境的强制性,他是否也必须服从这样的叙事逻辑才能获得发表?稍有历史常识的人们都不难得出那个应有的答案。
[1]孙犁.关于《铁木前传》的通信[M]//耕堂劫后十种·秀露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
[2]孙犁.铁木前传[M]//孙犁文集:第1卷.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2.
“The Old Principle”and the New Truth of Living——Re reading Sun Li's Novella Tie Mu Qianzhuan
Fan Jiajin
(Zhejiang Gongshang University,School of Humanities and Communication,Hangzhou 310018,China)
Written in the mid1950s,Sun Li's novella Tie Mu Qianzhuan(A Prequel of Blacksmith and Carpenter),was a unique work among the rural cooperative novels.It did not go straight to the theme of the times which boasts the fast development,but expressed the writer's unique perspective of the theme of his times by depicting northern country people's“stream of life”,so as to show subtly the deep social contradictions and conflicts of human nature behind interpersonal relationships.
Sun Li;Tie Mu Qianzhuan;Rural cooperation
I207.42
A
10091734(2016)03005804
[责任编辑 陈义报]
20160421
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中国当代乡村小说六家比较研究”(13BZW152)的阶段性成果。
范家进,教授,博士,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与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