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天勇
(黄冈师范学院 文学院,湖北 黄冈 438000)
中西会通与本原视点:张杰的中国诗学研究
汤天勇
(黄冈师范学院 文学院,湖北 黄冈 438000)
中国诗学重建,面临学术的现代性要求与诗学的历史性传承的问题。如何重建中国诗学,已经成为学人们亟需解决的问题。张杰教授以中西会通为方法论,以世界性眼光对中国传统诗学的重要概念与范畴进行古今同视性研究。从民族文化心理与汉语两个研究视点入手,为传统诗学诸多概念、理念与范畴寻到人类的精神注脚,尤其是为中国古代文论现代转型探寻深层依据,因而更具有本体性、本原性意义。
张杰;中国诗学;中西会通;民族文化心理;汉语
中国诗学已成一门显学,各种著述和论文可谓汗牛充栋。其中不乏贬斥鄙夷之声,更多的是国人于世界化进程中固执坚守本土性、民族性的自觉与自律,意图实现中国诗学的世界性共生。其实,中国诗学重建须要面对两个问题,即学术的现代性要求与诗学的历史性传承。前者面对的是现代化语境中学术的运作机制与言说规范,也即韦勒克所说的,文学研究是一门知识或学问,其必然要走向知识化、专业化与体制化,寻求相对明确的专业术语和表述方式。后者面对的是传统,既要思考古典文论“过去的过去性”,更要思考其“过去的现存性”(艾略特)。中国诗学传统如何承继和如何现代的问题,已是研究者们亟需解决的课题,武汉大学文学院张杰教授,几十年孜孜以求,在这方面做出了有益的探索。
刘梦溪认为,现代学术品格建立在方法论上是以“中与西之关系”为基本的思入理路,尤须摆脱“唯传统”一元论思维下自觉或不自觉的自我束缚与求知禁锢。[1]中西之对话,在西方与本土双向资源之上探求中国学术的现代性确立,不仅仅成为游学西域具有海外背景学者的方法诉求,也是国内学界与国际接轨的现实需要。较为著名的如刘若愚《中国文学理论》,彻底摆脱传统诗学表述形态,全然从西方文论体系出发,用西方的形上理论、决定理论、表现理论、技巧理论、审美理论以及实用理论做模框,用以框定中国传统文论。更早时,王国维运用叔本华的悲观意志论和尼采的“血书”观念分别建构了悲剧诗学与境界诗学。要言之,在中国社会现代化进程中,诗学建构中中西会通已然成为具有方法论意义的学术传统。张教授的中国诗学研究遵循着这一传统。他坚信,在对中国诗学相关观念的梳理与揭示中,“我们时常能聆听到某些现代西方诗学本文阐释思想的异域先声,从中体验到一种人类精神的会通之感。”[2]西方与本土孰为体,孰为用?西方学理与本土资源之间的体用之辩,一直是中国诗学建构的核心命题之一。有实践家们搁置争辩,要么以西注我,用西方哲学、美学与诗学所提供的概念与范畴作为工具,来注解中国传统诗学;要么全面西化,希图以西方诗学置换中国传统诗学。不论哪种诗学建构之法,都表明了国人在寻求中国诗学现代化的一种努力,但同时也说明,他们的探索因为明显的功利性显示出自我救赎的焦虑与不安。于此,笔者比较赞成刘若愚的观点:属于不同文化传统的作家和批评家的文学思想,可能展示出哪种批评概念是世界性的,哪种概念限于某几种文化传统的,而哪种概念是某一特殊传统所独有的。[3]进行话语转化,输入西方学理,不仅要寻求个性的碰撞(其实在不同文化传统背景下,迥异概念碰撞本身的合理性就值得商榷),更要找出不同文化传统背景下具有共通性的概念与范畴。
中国古典诗学固然有多元与整体性特征,但有两点为现代学者和西方汉学家所诟病:一是,“寻求定义始终是西方文学思想的一个最深层、最持久的工程,那么,这种追寻在中国文学思想总的缺席(以及在中国思想史其他领域中的缺席)就显得颇为惊人。”[4]没有定义,某种概念和范畴具有无限的可阐释性,也导致了接受者的模糊性体认和实践的随意性操作。二是中国古典文论不会“依循颇为严谨的修辞法则,exordium,narratio argumentatio或probatio rebutatio,peroratio或epilogue(始、叙、证、辩、结)不管用的是归纳还是演绎——而两者都是分析的,都是要把具体的经验解释为抽象的意念的程序。”[5]这似乎有悖现代学术的运思逻辑与言说规范。张杰所采用的方法就是中西汇通与中西互释,寻找中西诗学共同性之处,既保证了中国传统诗学范畴的逻辑化、学理化,也不失中西诗学自身的独立性和自主性。
中国传统诗学本文阐释源远流长,但都是处于实践运用层面,给人以形态纷呈之乱象。张杰从语言训诂层面、文化心理层面、文学解释层面深入辨析中国传统诗学本文阐释的合理性和丰富性。尤其是中国传统诗学“诗无达诂”观念,既保证了文学欣赏者的独立自主特性,也证明诗歌文本自身丰富的意蕴。对此,张杰将其与西方阐释学对照,认为“古代中国人不是从静止的、封闭的角度,而是从发展的、开放的角度俩看待文本与阐释的关系,这种解释学观念,与西方现代解释学的基本立场在很大程度上是一致的。”[2]14无论是西方文化、文学,还是中国古典文化、文学,在历史演进历程中往往会形成某种共性的东西,成为后人不断言说演绎的对象和媒介。“运用原型方法进行文学阐释,具有其他方法所难以企及的正本清源、辨末察流的作用”,因为“文学与人类精神生活的无意识领域有着紧密而直接的关联,从而使得对原型的揭示与把握成为文学阐释展示自身价值的一种重要标志。”[2]21对于国人而言,运用原型的方法,正好对中国五千年文化史上某些约定俗成或者已成惯性的文化现象进行合理注解,一方面可以找寻我们对传统的记忆,更有助于现代学者“文化整合”的思维训练。
关于如何疗治中国文论“失语症”,曹顺庆提出西方文论“中国化”的构建路径,将西方文论中适宜中国的话语“嫁接”到中国传统文论话语这棵大树之上。笔者认为,嫁接法不失为一种构筑中国现代诗学的重要方法,个中关键是找寻西方文论中适宜性话语。张杰考察中国传统文学创作者与接受者之间存在着精神“遇合”,构成了“相互依存互补互融”的“一体化关系”。这源于中国古代诸多知识分子有着作者与读者双重身份,以及依据“艺术本体的内在要求与作品、与作者形成心灵的沟通”。[2]129他虽然采用了接受美学之“视界融合”观念,用以阐释中国传统文论中创作、作品、接受三者之间互动关系,也有意识地避免了接受美学的片面与局限:过于看重读者的决定性因素,忽视或忽略了创作者、作品以及对接受条件整体把握。
张杰的诗学研究,选用嫁接 “枝芽”还涉及到直觉美学、文化心理学、语言人类学、实验心理学、文化语言学等诗学领域。可能有许多学者认为张杰只是在做一个“嫁接”的技术性工作,而未进行中国诗学筑建。在笔者看来,正是这种小而拙的“嫁接”,才显示出其对现代中国诗学重建的努力。因为,在一个有着几千年的坚固传统以及现代化实践薄弱的语境中,急于诗学大厦骤然矗立,不仅不现实,而是根本不可能,否则就是哗众取宠的豆腐渣工程。
丸山升说:“不要急于探求普遍性的东西,而应以更客观化、相对化的方式,在与具体时代和状况的关联中加以思考,普遍性的东西自然会在其中清楚地现形的。”[6]既然要考虑西方文论话语嫁接的适宜性,就需要深入分析中国传统话语具有何种适宜性条件。当然,研究向度也是多元的,可以从言说形态、思维方式、媒介手段、文化语境等不同角度切入。张杰的研究视点有两个:一是民族文化心理,二是汉语。
从民族文化心理入手,为传统诗学诸多概念、理念与范畴寻到人类的精神注脚,尤其是为中国古代文论现代转型探寻深层依据,因而更具有本体性、本原性意义。丹纳认为:“在最初的祖先身上显露的心情与精神本质,在最后的子孙身上照样出现。”[7]民族文化心理就是一种积淀的具有相对稳定性的民族集体无意识。这就意味着它:一是有可世代相传的共性因素,这种“同一”性可以超越时间形成“花岗岩”般的心理结构,表现在艺术上“在任何时候都是完全一样的特质”。[8]二是稳定性同样是相对的,这就表明民族文化心理核心结构,因时代变更涂抹上历史性痕迹,会掩饰核心结构的本质,其结果是导致对传统的认识有些隔阂。张杰的机心就在于立足民族文化心理结构不变点,选择古今可以通视的传统诗学中的概念、问题与范畴,架起互通的阐释桥梁。
“人类心灵的相通之处,首先就在于他们与自然作物质交换的过程中力求认识自然与自身对象性关系的由来,他们无不追求对世界本原的认识,无不由认识自然转而认识自己。”[9]人类正是在这种认识关系中,逐渐形成了较为稳定的民族心理图式。中国比兴说诗传统的形成,根源于“华夏民族天地一气、天人合一、心物一体、生命相通的文化心理”。[2]7基于此种文化心理,我们民族思维方式上更多呈现出情感性、直观性与整体性特征;表达方式更多是“立象以尽意”。中西文化观念“天人合一”与“天人对立”自然也就影响着各自的文学与文论的运思与表述。那么,中西民族文化心理为何有如此差异呢?直接原因是中西古代哲学的有意识倡导;深层原因是二者在心理模式上本身就存在着差异;更深层原因需要从中西远古初民原始的心理经验中寻找。中西初民对自然万物的知行差异,导致中西在情景关系、意象选择、意境创造方面的全然不同。尤其是现代诗学建设,在注重现代个体性经验的同时,也要结合民族具有原型性的经验传统,使中国诗学在共时性与历时性坐标中臻至完善。当然,我们之所以比较着意于共时性的文论建设,在现代人意识中,天人合一般生活体验已经被异化、被遮蔽,人被放大,物被缩小,唯有人们在生活中获取相似体验后,方能触及已沉淀为人们集体无意识的心理暗褶,“那种曾经存在于远古初民心灵之中的特定的主客关系,才有可能在瞬间被突然接通,从而引导人们进入人类远古记忆的隧道,回复到那种原型情境中去,重新体验源自人类心灵深处的精神情感意蕴。”[2]87
对于外国学者而言,最不能理解的是中国传统文论概念的不清晰,以及术语的永远实践性,后人不断沿用演绎,不仅自觉,而且也不考辩源流。其实,这正是华夏民族文化心理结构趋稳的一种体现。华夏民族文化心理结构可用“一体二翼”概括:“‘一体’者,即具有本体论特征的‘天地一气’心理;‘两翼’者,即由‘天地一气’心理派生而出的具有认识论特征的‘天人合一’心理和具有方法论特征的‘阴阳交易’心理。”[2]122民族文化心理结构的文化功能为创作与接受之间的心灵契合提供了先天性的具有共同认知与行动的可能性。一般性而言,作品是作者生活经验、生命体验的产物,可能因相似或相同的体验,能够触动读者的阅读神经,获得感动。深层次原因则是读者与作者根植于内心深处具有塑造共性的民族文化心理结构的影响。创作与接收之间,形成了较为生动具体、可感可触的一体化关系,这为中国传统诗学无体系、无定义找到合理注脚。中华民族抒情性传统尤为发达,诗人们“语境则咸阳古道、汴水长流;语事则赤壁周郎、江州司马;语景则岸草平沙、晓风残月;语情则红雨飞愁、黄花比瘦。”[10]若非从 “天人一气”的民族文化心理出发求解,岂不会被误以为惺惺作态?
“从新批评以来的大多数西方文学批评方法,都难以在中国传统批评中找到相应的东西。因为这些方法基于完全不同的哲学及文学的先决条件之上。”[11]一国之文论,受制于一国之文艺实际,更受制于一国之哲学和文化传统。对传统诗学有清晰的认知和作恰如其分的理解运用,必须从这一文学得以产生的哲学基础和文化传统入手。从化民族文化心理入手,辨析中国传统文化中诸多颇具特色诗学概念,整理遗产,汲之于中国诗学建设之用,不失为正确之途。
萨丕尔指出:“每一种语言都有它鲜明的特点。所以,一种文学的内在形式限制——和可能性从来不会和另一种文学完全相同。用一种语言的形式和质料形成的文字,总带着模子的色彩和线条。”[12]与文学同理,文论也会因语言“形式”和“质料”的迥异表现不同的言说形态。欲对中国传统诗学进行现代性阐释,不能不考虑到汉语这一言说载体。学界对于中国传统诗学诗性特质涉猎较广,探赜较深,成果较多。那么,为何中国文论会采用诗性言说方式?它必然涉及到两个方面内容,一是思维方式的诗性属性,二是表达载体具有诗性特质。前者,就诗性思维类型,学界已取得基本共识,那这种诗性的民族集体思维方式如何发生、传承的,又是如何发展的?后者,汉语具有诗性俨然是不争事实,可为何汉语具有诗性特质,尤其是西方语言在历史演进中逐渐逻辑化后仍然风貌不改?这些问题若得不到最终解决,那么西方文论中国化恐怕难至成熟与完美。尤其是现代诗学研究处在“语言转向”中,关注语言,关注对世界与人的语言表述成为趋势。
张杰论证汉语的诗性特质,貌似四平八稳,有些机械,实则思路清晰,论证环节丝丝相扣,尤其是其中洋溢着民族情怀:一是从语言自身入手,探讨汉语对人类原初语言品格的承续。他立足于“思维是语言出现的发生学前提”[2]251,认为原始思维作为一种诗性智慧,那么有其派生的语言也必然被赋予了诗性色彩;立足于“发生学意义上的交际与语言起源”,结合学术界关于人的大脑镜像机制的研究成果,认为诗性智慧与镜像理解具有同一性,并且作为交际的符号具有象征性、视觉性。那么,作为汉语而言,其中自然也有诗性的因素存在。其二是以西方视域为参照体系,佐证汉语具有诗性特质。诗性具有三个内涵,即作为人类精神生存形态的诗性智慧,作为人类精神描述形态的文学性以及作为人类精神活动价值的审美性。国外一些思想家、文论家基于西方中心主义立场上贬斥和非议汉语(汉字),认为汉语导致了中国文化、社会的落后,而他们所诟病的汉语特性——声韵的优美与意蕴的丰富,恰恰是汉语诗性的两个具体体现。有反必有正,同样假借外国人之口:德国哲学家谢林认为汉语是“另一个世界的语言”,汉语与汉字都是独一无二的,具有艺术性气质和独特魅力;若果谢林的论述还只是一个现象性提炼的话,语言学家洪堡特以汉语语法为抓手,从汉语表达与接收层面指出汉语具有简洁性、灵活性与丰富性特征,这也证实汉语诗性特性;诺斯罗普将汉语文本西方文本进行比较,认为汉语在把握世界与言说上具有“审美当下性”,使得汉语文本阅读具有无尽的审美空间。其三是通过质疑西方学界关于“语言的存在方式及与左右脑思维的关系、语言与文字的关系、语言与原始文化的关系”[2]373等领域错误 “常识”,凭借真实可信的心理学实验,证明了汉语诗性不仅仅是汉语材料的抽象概括,更是“汉语与中国人传统思维‘必须相互适合’的必然产物”[2]373,并且汉字、汉语与中国传统思维本质同一性具有乃以为基的心理生存机制。
二是探讨了汉语对中国传统思维方式的建构。一个民族集体思维方式是在人类演进中,不断承继,而且被不断丰富和发展的。张杰以洪堡特“语言世界观”为方法论,从文化传承的角度讨论以“智的直觉”为总的特征的中国传统思维方式具有何种确立和发展的遗传基因及遗传机制,考察汉民族的精神特性与语言形式。汉语自诞生起就孕育着体认、直觉思维方式的文化基因,随后汉语自身的发展与丰富,其中 “语言世界观”也在不断地丰富,并且伴随着代代相继的汉语共同体成员的个性精神创造,体认、直觉的思维方式渐趋丰富与完善。依据汉语中的“语言世界观”,汉语对中国传统思维方式的建构功能彰显出来:汉字的象形性影响着国人 “置心于物中”的思维方式,汉字的“一字多义”和汉语表达对“自然之道”的遵循关联着国人重联系、整体的思维方式。那么,这种“语言世界观”在诗学中又是如何体现的呢?他以中国传统诗学中具有二元质素的几组概念——意象并置、情景交融和虚实相生为例,旨在论述汉语对中国传统思维方式影响不仅存在,而且已经发展成为国人熟识言语结构的敏感意识。
回望百年诗学构建历程,与其神往中国诗学倏然屹立,不如俯身做愚公,返回中国原点,参照西方诗学,不唯古,不唯西,为中国诗学建立做点夯基之事。文如其人,张杰的中国诗学研究,一如其人般谨严朴拙,但却是在为中国诗学于众声喧哗、多元互动的文化语境中寻求异趣沟通的路径,为“理论之后”重访理论提供范本。
[1]刘梦溪.中国现代学术要略[M].北京:三联书店,2008:34-35.
[2]张杰.中国诗学及汉语诗性研究散论[C].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3.
[3]刘若愚.中国文学理论[M].杜国清译.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3.
[4]宇文所安.中国文论:英译与评论·导言[M].王柏华,陶庆梅译.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3:3.
[5]叶维廉.中国诗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3.
[6]丸山升.回想——中国,鲁迅五十年[J].王俊文译.鲁迅研究月刊,2007(2).
[7]丹纳.艺术哲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352.
[8]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论艺术[M].北京:人民出版社,1963:401.
[9]许苏民.民族文化心理素质是不同文化类型的基本内核[J].江汉论坛,1986(10).
[10]唐珪章.词话丛编[M].北京:中华书局,1986:608.
[11]余宝琳.间离效果:比较文学与中国传统[J].文艺理论研究,1997(2).
[12]萨丕尔.语言学[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5.
责任编辑 张吉兵
2015-06-11
10.3969/j.issn.1003-8078.2016.04.11
汤天勇(1979-) ,男,湖北谷城人,黄冈师范学院文学院副教授。
I052
A
1003-8078(2016)04-0047-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