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王鑫
乐山山水之间,乐知天命
文·图/王鑫
子曰:“智者乐水,仁者乐山;智者动,仁者静;智者乐,仁者寿。”兼具山水之乐的乐山,总能让人乐在其中。乐山,古称嘉州,又称海棠香国,素有“天下山水之观在蜀,蜀之胜曰嘉州”的美誉。无论是庄严宏大的大佛,还是钟灵毓秀的峨眉,抑或古朴优雅的小镇,甚至只是最寻常的一道街头小吃,乐山这座川南小城总能变幻出不同的风景,给人以不同的体验。徜徉在乐山的山水之间,最能感受古人“乐知天命”的哲学真谛。
“乐天知命”出自《易经》“乐天知命故不忧”,意为顺于天意的安排,安于自己的处境。虽是简短的四个字,却要经历多少风霜雪雨才能体会?多少人间悲苦皆因与之背道而驰所生?那些我们放不下的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终了不过是浮生一梦,不如索性“散发弄扁舟”于乐山的山水之间,品山水之趣,而后乐知天命,岂不乐哉?
作为一座以佛教文化而闻名于世的小城,乐山在我以往的印象中,除了人满为患的乐山大佛和香火缭绕的峨眉山之外,似乎并没有给我留下太深的印象。然而这次乐山之行,却让我重新发现了那幢大佛和那座仙山之外的雅致与闲逸。罗城老街,街头寻味,戏梦人生,处处都古意悠悠,意趣十足。从成都出发,沿着刚开通不久的成绵乐城际高速铁路,只需一个小时的时间,便可以从成都的慢生活跳入另一段活色生香的小城时光里,直教人享尽人间红尘里的无尽清福。
乘坐成绵乐城际高铁从成都前往乐山,崭新的车厢里坐满了乘客,坐在我身边的是一个年轻姑娘,正在与她的闺蜜笑着交谈着什么,温婉的四川话像水一样流淌在车厢里。搭讪之后得知,她们竟也是来自成都,正要去乐山度假。我说我趁着周末,想去乐山旅游,不知有什么地方可以逛逛?听闻此话,这位妩媚动人的成都姑娘,不禁笑得花枝乱颤:“我们成都人隔三差五就来乐山过日子,吃饭喝茶游山玩水,可耍的地方多着嘞!”因为沾了乐山大佛和峨眉山的光,乐山这座川南小城自古以来就是大名鼎鼎的旅游胜地,然而与乐山地缘如此临近的成都人竟会如此偏爱乐山,倒是从侧面证明了乐山这座小城的丰富与多彩。
乐山地处四川盆地向西南山地的过渡地带,山水相依的地理环境,也使得其气候比成都更加多样,而众多的名胜古迹也为这里留下了浓郁的人文气息。冬暖夏凉的气候环境和沉淀千年的人文历史,让成都人一次次地往返于乐山与成都之间,并乐此不疲。若要问成都人为何如此钟爱乐山?休闲、观景、访古等理由都有,但排名第一的理由永远只有一个——美食。
成都人爱吃是出了名的,为了那一口难舍的美食,翻山越岭都不在话下,更何况是近在咫尺的乐山。对于吃腻了火锅的成都人来说,乐山才是属于他们的美食天堂。乐山境内饮食风味与四川其他地方一样都是以麻辣味而闻名于外,浓郁地方特色菜和小吃种类繁多。不似粤菜淮扬菜那般精细,乐山小城的美食不需要多么珍奇名贵的配料食材,也不需要多么复杂考究的烹制手法,一切的食材都为感官服务,麻得爽,辣得劲,就够了,最重要的就是入口时那种酣畅淋漓的劲儿,而最能凸显乐山美食酣畅劲儿的,非钵钵鸡莫属。
“钵钵”是四川话,意思是瓦罐,顾名思义,钵钵鸡就是用瓦罐装的鸡肉。这道从清末流传至今的乐山本土小吃一直深受老饕们的喜爱。盛放鸡肉的钵外面画着红黄相间的龙纹,钵内盛放配以麻辣为主的作料,将穿在竹签上的去骨鸡片浸入调料里面凉拌起来,要吃的时候再取出来,皮滑肉嫩的跑山鸡和藤椒油配合在一起,透着一股来自山野的沁人清香。
这些简单却纯粹的食物,在瓦罐中经过岁月的腌制,化去了浮躁与刺激,仿佛陈酿的时光,每一口都饱含着让味蕾兴奋的秘密。虽然这些简单的食材都是我所熟悉,甚至有些熟视无睹的,但它们却在入口的刹那让我诧异,是什么让滋味递进得如潮汐泛滥,在舌尖上留下如此繁多的美好?从唇间的第一次触碰,到开始在齿间琢磨,那些习以为常的平凡食材竟如少女轻解罗衫一样,层层叠叠,缠缠绵绵,各种清脆柔韧的滋味、各种麻辣鲜香的诱惑,让人充满了好奇与愉悦。
在乐山美食界,与钵钵鸡齐名的还有牛华豆腐脑。和全国其他地方的豆腐脑不一样,牛华豆腐脑的美味不在于豆腐脑本身,而在于它的汤汁和配菜。先以浓浓的骨头汤为汤底,再辅以炖牛肉、花生米等辅料,最后再在雪白的豆腐脑上撒上红彤彤的辣椒和翠绿色的香菜,一碗牛华豆腐脑才能被端上桌来。入口之后,炖牛肉之厚重、花生米之酥脆、骨头汤之醇厚,连同豆腐脑之爽滑一起滑入喉咙,沿着食道一直溜进胃里,温暖地熨烫着胃里的每一个褶皱。如果味觉有一个记忆库,里面存放着各种味道的样本,它一定会显示,这是一种全新的陌生味道,无法用酸甜苦辣去统摄,这是一种从口腔开始爆发、一路呼啸而下的爽滑感。在四川湿热的天气里,一碗清爽的豆腐脑,让人仿佛沐浴在春日的暖风中,置身一望无际的田野上,花朵是不需要的,蜂蝶也不需要,只有这雪白、艳红与嫩绿,才是湿热天气里最满溢的春汛。
苏稽跷脚牛肉
乐山特色烧麦
乐山名吃钵钵鸡
牛华豆腐脑
船型街
如果说钵钵鸡和牛华豆腐脑都是流行于街头巷尾的寻常小吃,那么跷脚牛肉则是乐山美食的一张名片了。但凡到过乐山的人,都不会忘记那一锅沸腾喷香的牛肉汤。跷脚牛肉的味型偏麻辣,却是乐山的一道著名药膳。在用牛骨和中药材熬制而成的醇厚汤底中,依次烫入牛肠、牛肝、牛毛肚、牛舌、牛蹄筋等牛杂,等各种食材在滚滚红浪中翻滚几下便可以大快朵颐了。牛肉软糯,入口即化,蘸上乐山当地的调味料,各种鲜美滋味一起涌入口腔中,嘴里满满的都是幸福感。
然而乐山美食是尝不完的,老嘉州的干巴牛肉、甜皮鸭、白斩鸡与川味香肠,峨眉山的雪魔芋烧鸡、鳝丝萝卜汤、野生菌,在街头小吃中占据半壁江山的牛华麻辣烫、嘉州鱼火锅,每一样说开都是讲不完的故事。而知足常乐的乐山人,就在这些熟悉的寻常味道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搭建着属于他们的长乐生活。
除了令人惊艳的的美食,同样能令人满心温柔以待的东西,在乐山还有很多。到达罗城古镇时,正是上午晨光正好的时候。从清真西寺入街,约百多米的上节街起,两边房屋渐渐呈椭圆形分开,至有古戏楼开阔处为最宽,然后房屋又逐步收缩靠拢,最后头尾结合于高大白色的灵官庙——从上俯瞰,古街的形状恰似一条正在扬帆起航的大船。
作为中国唯一的船型古镇,罗城古镇走过了几百年的风风雨雨,曾经建镇时的传闻轶事,如今也早已难辨真假。它从历史深处驶来,周身涌动着迟暮之美。如今,古镇的周边越来越多的楼房拔地而起,仿佛一根根无形的栏杆,将迟暮之年的老城围困其间,让这里显得愈发局促逼仄。昔日偌大的一座老城,如今就只剩下眼前的这条残破的老街了。
老街并不宽敞,更何况街道两侧临街的老房子各将屋檐向街心伸出长长的一段,一百余根粗壮的原木不动声色地将长廊撑起,将老街挤得更瘦了。在当地,人们将这条长廊称为“凉厅子”。船形街全长209米,最宽处9.5米,几百米长的老街上,到处都是这样的凉厅子,行走其间,让人倍感清爽。在每个秋雨绵绵的季节,这些绵延起伏的凉厅子总能缓解人们归家的急切,而每个烈日炎炎的午后,凉厅子下则坐满了嗑瓜子的姑娘们,即便外面烈日当头,凉厅子下的她们依旧莺歌燕语,谈笑风生,因为凉爽的微风就萦绕在她们的周围,并将她们的笑声和发香,裹进风中,吹遍老街的每一个角落。
在这里,生活一如既往地延续,日子就这样平淡而热闹地过着
几百年来古镇人在这不怕雨淋日晒的凉厅子里喝酒打牌、品茶听曲,掏着耳朵,抽着叶子烟,享受着人间红尘的点滴清福
就是这样一条长廊,几百年来古镇人在这不怕雨淋日晒的凉厅子下喝酒打牌、品茶听曲,掏着耳朵,抽着叶子烟,享受着人间红尘的点滴清福。古镇的安乐情绪在这里蔓延,屋檐包裹不住古镇慵懒的气质,四川人的闲逸在这里被体现得淋漓尽致。在凉厅子下,茶馆、小吃店、杂货铺、理发摊、服装店等寻常小店一字排开,店主人也不忙着招呼生意,他们有的坐在门口打着桥牌,有的躺在竹椅子上听着收音机,还有的则眯上眼睛抽着叶子烟,全然没有一丁点儿生意人的精明与狡黠。但这又何妨呢?在古镇,他们经营的本就是休闲。
在凉厅子的一众小店中,十余家门庭若市的茶馆应该是这条老街最鲜活的存在了。大约是生意太过红火,茶馆老板干脆将四方木桌搬出店外,这使得道路两侧的茶馆如同藤蔓植物生出的枝蔓,几乎要将道路盖住。虽说是茶馆,却也并不讲究。磨得褪色的木桌上摆放着塑料保温壶和最家常的茉莉花茶,若要续水,不用喊店家,自己动手就行。茶客多是已有了些岁数的当地老人,须发皆白,脚上的布鞋或许还新沾着尘土。每当早晨将亮未亮时,总有那么几个早早起床的老人沿着几十年不变的路线,摸进老街旁最熟悉的老茶馆里喝早茶。一口热气腾腾的茶汤下肚,似乎也宣告着新一天的开始。
虽然成都人也自诩懂得享受慢生活,但与这里相比,还是自叹弗如。才不过上午九点,茶馆外的凉厅子下已经熙熙攘攘、座无虚席了。竹椅吱吱呀呀的声音回响在我耳边,老人们抽着旱烟,在透过屋檐缝隙渗透下的一片阳光中,阵阵烟雾盘旋袅绕,羽化成仙。让人似乎穿越时空隧道,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坐在我身边的是一位满脸皱纹的老人,他握着一杆长长的烟斗,黑黝黝的肤色遮住了他脸上岁月沉淀的痕迹,只留下浑浊的眼神,同烟斗里的火星一起,泯灭在时光的背影里。在那茶香袅绕的氤氲中,时间也仿佛变得缓慢而黏滞。在这里,生活一如既往地延续,日子就这样平淡而热闹地过着。老街,老巷,老树,老屋,还有一群老人坐在老旧的茶馆里,端着老茶碗,眯着昏花的老眼聊着老旧的往事——在古镇,到处都写满了光阴的故事。
船型街,老茶馆,以及一群恍若隔世的人。“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对于这里,我只是一个匆匆的过客,尝试着捕捉一点儿时光的吉光片羽。我想,这里的人饮茶,与风雅无关,仅仅是一种自然而然的传统,这传统已然揉进了每一个平凡的日子,揉进了古镇居民散发着茶香的血脉之中,使得他们面对这世事变迁,竟生出一种气定神闲的淡然与从容,让我自愧弗如。
当岁月依依不舍地褪去之时,时间吻别了这座古镇,悄然离开。此后的莺飞草长,年华暗换,又有谁人知晓?时光封存了古镇的静谧与回忆,只剩下几片雪泥鸿爪的流光碎影,浸透在袅绕的茶香里,在每一个夜雨滴答的秋夜,随风潜入我们的梦中。
关于乐山最典型的印象,便是闲适、安逸、滋润——一桌麻将,一壶香茗,悠悠然度过浮生半日,“最具幸福感”的城市名片由此而生。此外,乐山的味觉体验最让人印象深刻,淋漓酣畅的香辣盛宴后,来一壶汤色青碧的峨眉雪芽,润喉润肺、养胃养心。在这座休闲的南方小城里,既可以尽享花花世界的麻辣诱惑,也可以在一壶香茗的茶香袅绕中,静心顺气,感悟一树一菩提的禅意。因而,乐山这座小城,既有乐山大佛里的庄严,也有张公桥头的市井,宗教的浓厚与生活的随性,共同交织出小城里独有的生活味道。
一个小时高铁车程的距离,虽然让乐山与成都在地理上拉开了距离,但却又在细枝末节处有着剪不断的牵连。只要是生活在四川,就无法否认川剧在人们精神世界与世俗生活中占有的重要地位。曾几何时,“蜀剧冠天下”的川剧曾是四川人茶余饭后最钟情的精神享受,只不过随着时光的流逝,如今在成都日渐密集的高楼大厦里,已经听不见川剧那抑扬顿挫的咿呀声了。只有在乐山,只有在这种悠闲惬意而又怀旧的小城里,川剧还能继续着它的使命。所有的事物,在小城都被拉缓了原本的节奏,产生和消逝都需要更加漫长的时间,川剧亦然。
在乐山,老人们至今还习惯于晨间午后坐在屋前,用老旧的收音机放上几段川剧,边听戏边靠在躺椅上闭目养神,并随戏中的情节或喜或悲。那份专注的神情,让人不禁叹服川剧这种民间艺术的无穷号召力。川剧,这种诞生于巴蜀大地的传统民间戏曲艺术,如今竟已经沦落为受文化学者研究和保护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唉,时光的力量实在是太强大了,即便是这种曾经连下里巴人也能欣赏的大众曲艺,在当今的中国,也难逃“生于草莽,死于庙堂”的规律。但是,值得庆幸的是,至少在乐山,古老的川剧还在薪火相传,还能以这种令人心酸的方式,在夜店、酒吧、KTV的夹缝中,倔强地活着。
在这些比舞台稍小一些的戏台上,世界已经变小,并被浓缩到了这一方寸天地之中。然而,那些生旦净末丑演绎的爱恨情仇、喜怒哀乐,却是照常上演。位于乐山市东大街119号的新又新大戏院是那条小街上最著名的风景,朱门高墙的背后,据说是乐山上个世纪早期一些名人的老宅故园,如今在这些高高的马头墙上,似乎还能隐约看到宅院主人的名号。穿梭在湿润且古旧的石板路上,背后,川剧的锣鼓声渐次响起,那高亢的唱腔天生就有一种宠辱不惊的淡定,并成为乐山宁静夜空中的一道稀有音符,它使小城的夜色在电视声和麻将声外,有了一种让人禁不住要低头回望的引力。
“白日何短短,百年苦易满。苍穹浩茫茫,万劫太极长。麻姑垂两鬓,一半已成霜。”岁月蹉跎,时光如梭,如今眼前的这个剧院是2006年重新翻修过的,剧场主调是红色,那些梁柱、戏台,以及舞台上方悬挂起的大红灯笼,都因为时代太过久远而显得没落而孤寂,却也在无声中散发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古韵。戏台的下方,总是坐着一些和戏台一样苍老的老人,他们花白的胡须和充满痰音的语调,都使人有一种历尽沧桑的辛酸涌上心头。我站在台下,望着戏台上的出将入相,想象着当年那些戏曲名伶们在此粉墨人生、指点江山,不禁感叹世事的无常。人生如戏,浮生若梦,此时不妨就安享于这片刻的角色互换,迷离在这刹那的为欢几何,也不失为人生中的一大享受。
①川剧戏牌
②川剧中的绝技——变脸
③⑤舞台后,正在上妆的川剧演员,片刻之后,乐山这座小城又将粉墨登场
④作为一种民间曲艺,川剧最终也难逃“生于草莽,死于庙堂”的规律
随着开场时间的临近,观众们次第入场。他们当中多半都是一些须发皆白的老人,穿着对襟短衫,摇着折扇,眯着双眼,在等待开场的胡琴声中,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我选了一个僻静的角落兀自坐下,手中的盖碗茶氤氲出蒸腾的水雾,在舞台前方弥漫出一片缥缈的诗意。渐渐地,四周的人群变得寂寥无声,所有的茶客和观众都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前方的幕布。因为大家知道,再过一会儿,幕布就将徐徐拉开,水袖即将挥起,戏文即将念起,而乐山这座乐知天命的山水小城,也将粉墨登场了。
(责任编辑/王鑫 设计/王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