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编/丁 黎
众评《老炮儿》:“唐吉诃德”还是“坏人老了”
采编/丁 黎
电影《老炮儿》上映一周,票房4.67亿元,而如果不看票房看口碑,豆瓣高达8.6分的评分也算得上是年度最高国产电影。更有甚者,在由国内主要的影评人发起参与的“影向标”评分中,《老炮儿》也进入了年度国产片的前三甲。简单说,大家认为它是今年最好看的国产电影之一。《老炮儿》可以说是导演管虎的一个里程碑,无论是评价还是票房,都超过了他以往的作品。不过有趣的是,随着电影播放周期的延续,参与讨论的各路人马却越来越站出了两个阵营——正如电影海报上剑拔弩张的两个阵营之间所表现出来的电光火石那样,这部电影引发了异常热烈的讨论,以至于出现了影评界少有的“甲方乙方”现象:褒的赞到泪流满面,贬的骂得毫不留情。
毫无疑问,能成功立起一个人物的电影,先不论技法架构、节奏叙事,至少这个人物是常驻人心的,那这电影就不能算差。比如因为有了十三燕,骂《梅兰芳》的人就少。六爷就是那个凭借自己的棱角撑起一部电影的人物。影片结尾处,六爷挥舞着锃亮的军刀踩着摇摇欲碎的冰面冲向人群密布的彼岸的时候,俨然一个当代的唐吉诃德孤独起舞。这个时代不属于六爷了,老炮儿们没有别的选择,只有和自己的时代同归于尽。
这一次,管虎的电影与以往不同,抽离了一些学院派的技法和晦涩的互文,让观众和六爷面对面盘道,直接感受六爷身上那呛人的古风和扑面而来的一腔热血。电影成功完成了一件事,它其实剥开了江湖纠纷的面子,狠狠刺中观念对峙的里子,这对峙的双方有新旧,有善恶,也有过往和未来。全片唯一一处隐喻也是神来之笔,便是那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鸵鸟。六爷说“它不该待在这儿”,不该待在这个外表富丽堂皇内里礼崩乐坏的世界。于是它冲了出去,奔向自己的家园,好像冲向彼岸却再也无法抵达的六爷。
戴钟伟(上海文化广播影视集团有限公司总编室副主任):在我心目中,这是唯一能和《阳光灿烂的日子》比肩的中国电影,堪称用电影写就的中国人心灵史诗。记不清最近一次坐在电影院里,看到情绪几近崩溃、鼻腔难抑酸楚、眼泪根本控制不住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时下最时髦的词我一般很排斥使用,但这一种沸腾,确实可以称之为“燃”——这部《老炮儿》在2015年岁末上映,不必庆幸排进了圣诞元旦票仓档,有这部电影紫气东来,石破天惊,应该是2015年国内影坛的福份,甚至是这十年以来中国电影的福报。
《老炮儿》与《阳光灿烂的日子》两者的诗意各有特色,伯仲之间。从题材深刻性和现实主义精神角度,《老炮儿》还要高于《阳光灿烂的日子》,而两者的内核精神力量,有着一种特别奇妙,也特别令人喟叹的共振和关联。如果把《老炮儿》看作是《阳光灿烂的日子》的后传,或者把《阳光灿烂的日子》看作是《老炮儿》的前传,我不仅觉得毫无阻碍,反而更能体会到音画之外的属于我们这个共同岁月、人生记忆里的况味。我不知道管虎导演在编剧、导演《老炮儿》时,是否想到过《阳光灿烂的日子》,但从目前137分钟的成片里,我总觉得管虎在用意味深长的场景呈现、道具安排、画面构图对比,对《阳光灿烂的日子》以及那些年代表达一种隔空致敬和慨叹。
看着六爷冯小刚和老兄弟闷三儿张涵予拿着几乎倾家荡产才凑齐的十万元,骑着自行车去停满豪车的汽车改装厂,找小飞吴亦凡为首的三环十二少按江湖规矩平事儿,我脑海里浮现的却是《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大院子弟马小军们骑着代表身份标志的自行车,飞一般地穿行在大街小巷的场景。以及一身代表优越感的军装,还有茬架的圣物:军刀、军刺。六爷和儿子以及老弟兄们伫立景山眺望故宫的画面,和马小军们坐在屋顶上笑看人生的画面两相对照,没法不让人思绪万千。六爷不就是年华老去的马小军吗?就像人生在世最难抵抗的就是年华易老,马小军们的江湖也经不住风吹雨打,优越感的身份认证体系已经断崖式坍塌,只有当年的一角骄傲与尊严还在自己可控范围。当年马小军们骑车时书包里茬架的板砖,如今却变成了挂在车把上规规整整用塑料袋包好的赔礼金。在全景镜头里,那塑料袋的形状恍若当年的板砖,但已经失去了杀气。当年《阳光灿烂的日子》里面那群特殊阳光下恣肆敞亮的少年们,晃晃悠悠到今天,不就是游手好闲的六爷和他的兄弟们?在影片中,六爷与老兄弟们一起的画面,多次以骑着自行车的动态出现,随着自行车晃晃悠悠,心里就一声叹息,说不清道不明的苍凉。
一种深入骨髓但无奈的苍凉,像一条看不见、剪不断的线,穿行在整部影片中,这也是我被《老炮儿》深深打动的原因之一。管虎导演用了一种介于克林特·伊斯特伍德和盖·里奇电影叙事流派之间的风格,极有勇气也极具天才地把我们的时代展现在大银幕上,而且很难得的是,不光提出问题,而且提出思考。“老炮儿”身上凝聚了一代人的悲欢,是被社会发展离心机猛地从中心抛到边缘的一代人。他们讲义气、摊道理、重规矩,但不仅失去了话语权,连脸面都越来越保不住了。影片开场六爷的老兄弟“灯罩儿”被城管打耳光,六爷还能罩得住,还得上手;到了六爷自己被富二代官二代打脸,他就只能博上一切,骄傲、尊严、生命去抗争,但谁都看得出这抗争本身已是小人物的悲剧了,脆弱到经不起推敲。
但就是在如此巨大的悲剧性里,边缘小人物的抗争却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力量,人性的光辉在这部影片里不是评论家们的套话和空话,而是一种谁都无法否认,几乎难以直视的神一样的存在。《老炮儿》的高潮段落里,患有心脏致命重疾的六爷孤身奋战,满头大汗、呐喊着奔跑在冰面上,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场面,是我们从来没有在中国电影里看到的华彩乐章,在近年来的好莱坞大片里也几乎找不到可以抗衡的段落。六爷慷慨赴死的一路,我几乎全程都在热泪奔涌,激动不已到近乎失控,但这泪水和失控让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撼和幸福。单凭这一段的表演,我认为演员冯小刚和导演管虎已经让中国电影上了一个层次,或者说,他们的精彩表现真正彰显了电影艺术最本原的力量:不靠电脑特技附丽、不靠人海战术大场面堆砌、不靠别出心裁镜头炫技,靠的就是人物塑造、情节铺垫、情绪累积,靠的就是剧本力量、演员演技、导演功力。近年来甚嚣尘上的段子手电影、PPT电影、综艺大电影几乎让人对内地电影创作绝望,现在,终于有了一个正向的标杆,《老炮儿》的幕前幕后,向我们完美展示了电影无禁区,但艺术一定有门槛。这一次“槛内人”的反击,实在太精彩了。
《老炮儿》的137分钟片长,在近期国产电影里算得上是超长版本了,但看完后我并未觉得冗长,而是意犹未尽。原因很简单,《老炮儿》们的群体飙戏太令人享受其中了。影片上档前,冯小刚就凭借这部影片中的表演摘得金马影帝,看后深深觉得这金马影帝都有点委屈了。因为他塑造的“六爷”已经无可替代,看后你绝对想不出华语一线男演员里有谁能奉献出这样神级的表演,毫不夸张地说,姜文、陈道明、葛优加起来也许都不行。而许晴在这部影片里也尽显表演功力,风情万种又侠骨柔肠的“话匣子”塑造,提醒所有人,她其实自出道以来,从来都是中国内地演技第一阵营的女演员,而不是《花儿与少年》里的傲娇公主。连作为票房商业担当的李易峰、吴亦凡在一班老戏骨的引领下,也奉上了远超其他偶像电影里的表演。而影片中的神来之笔,还是要算鸵鸟那条看似闲笔的复线。既是六爷游手好闲、爱揽事儿的性格塑造中合理的细节设计,又是六爷在剧变的年代中,身若囚鸟无法适应的暗喻。片尾高潮铺垫中,被囚禁的鸵鸟冲出牢笼奔跑在闹市的画面,简直达到天人合一的妙境,瞬间引燃情绪,打开泪腺。
阳光灿烂的日子也许一去不再复返,当马小军成了六爷,身旁的米兰也就成了霞姨。但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活法儿,这并不是不能接受的事实,但无论在什么时代,人都必须活在尊严和骄傲里。
毛尖(著名影评人,上海影评学会副会长):这是一部浪漫主义的影片。老炮儿冯小刚,作为曾经的胡同大哥,现在就剩下遛鸟管闲事的体力,若不是儿子惹事得罪官二代,他早年驰骋江湖的荷尔蒙,就只能弹弹虚发地搁浅在胡同相好许晴身上。儿子惹出了老炮儿的精气神,他提着装了十万元的马甲袋去还钱,钱没还好反而约了个架,颐和园后面的野湖见。冬天的北京,结冰的野湖。穿着军衣,挥着军刀,冯小刚霸王别姬般杀向野湖对岸,音乐悲壮起来,场面悲壮起来,他当年的胡同战友赶来为他助威,可是,真正的敌人不是对岸的小炮儿,是他自己的老心脏,他提不动军刀了。
冯小刚的金马影帝可算名至实归,最后他提刀奔袭的样子,让人感觉到军刀的分量。武器的这种重量,最近上映的徐皓峰电影《师父》中,有更多展示,道具的重量带来人物的重量。冯小刚当演员真是比他当导演更出色,这点上他绝对比姜文高明,姜文喜欢高人一头演戏,冯小刚却相当注意和配角取得平衡。
不过也因为他的这点注意,使得他的这个角色内部产生一些冲突。他和张涵予在一起的时候,他平衡张涵予,他和许晴在一起的时候,他平衡许晴。这样,他有时候是北京胡同气,有时候又莫名文艺腔;面对乞讨女他像老干部,面对富二代他玩冰血暴;他有话痨倾向,也有沉默潜质。作为一个老炮儿,他其实不应该有这么丰富的个性面向,因为他是永远的江湖老男孩,皇城根下的一个水浒爱好者。
所以,尽管很多人赞美许晴奉献了从影以来最好的表演,我却认为这个角色是对冯小刚的一次破坏,尤其是他们的“做爱”方式。注意,我用的是“做爱”,因为许晴太摩登,逼着冯小刚用马龙白兰度的方式和她做爱,所以,老炮儿的“失败”,这事情得怪导演。另外一个要怪导演的是,这部电影出动了新世纪以来最强阵容的第五代,几乎在老北京的每一个角落都站着一个令人眼睛一热的老演员,道哥于哥不说了,管宗祥守着胡同口,江珊守着医院,这边梁天在嬉笑,那边陶泽如动身了,可惜导演想都没想就帮了小时代,第五代的镜头加起来没有吴亦凡的一次脸部特写时间长,所以,冯大爷的英雄挽歌,戏里戏外都是天注定。
不过这个天注定,却是影片真正的现实主义。沧海桑田,第五代现在只能奔波在第六七八代的镜头前了,面对科幻人一样出场的美少年,自许为“三环十三少”的冯大爷,最后,其实也别无倚靠,所以这部老炮儿,本质上是一部第五代寓言:你们,现在也就剩下了这么一点。如此,最后倒在冰湖上的冯小刚,成就了他的一次本色出演。他在戏中有一句引发全场共鸣的台词:“我最讨厌年过半百就被称为老头了。”这个,说出了第五代的不甘,但是,怪谁呢?
管虎(《老炮儿》导演):我小时候在胡同里长大,人小时候在哪儿长大,脑子里往往会有那个朦朦胧胧的景象,包括大哥大姐、叔叔大爷……后来干导演这行了,我想如果有一个好机会,应该拍拍那时的事儿,为叔叔大爷做点事儿,留下点什么,别到时忘了。很多人第一次听到《老炮儿》这个片名,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我觉得不知道是好事,观众看完了电影就知道了,乐趣不在于提前知道,而在于电影结束以后,很多东西才开始讨论,《老炮儿》是这种电影。一个时代过去、一个时代来临,这很正常,“老炮儿”这种词各处都有,西北是“老痞子”,成都叫“老扛把子”……可能词会过去,但人过不去,哪个时代都有这样的人,他是一个时代的产物。时代更迭、秩序重建,总有一些好的东西、中国人该有的品质要留下来,让新时代的孩子带着走。谁有呢?就这帮老头身上还有。你不拿电影去提醒一下,真的有可能就被忘了。我想为中国电影留下几个人物。
至于引发争议的冯小刚拿金马奖,我觉得他特别“摸得着”这个人物,“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很熟悉,这和演员用传统方式去塑造人物是完全不同的,状态不一样。黄渤也是,他没有塑造谁,严格地说,跟表演都没什么关系。这不是在表演,这是一种境界。有很多演员挣扎了20年也拿不到金马奖,而有的人第一次就得了,这是有道理的。有的人一辈子可能也就一次,他只适合某个人物。一般演员是往人物身上贴,那是在作假。像六爷这样的人物,大家看完电影去后海溜达,似乎就能看到六爷了。他是真实的,所以会打动那些评委。
中国电影早些年还是很优秀的,塑造了很多优秀的人物,电影故事可能想不起来,但那个人物还被记得。现在大家都在谈故事,我就要塑造人物。祥林嫂、富贵、小武……一个个栩栩如生的人物。但是这几年,你能想起几个?全是一堆“扎热钱”的故事,热热闹闹、嘻嘻哈哈。我是有愿望,在中国电影史上留下几个人物,我也在慢慢尝试。我希望,五十年以后,有人还能想起六爷,能从电影里看到时代感,曾经有那么一个时代。
《老炮儿》是一个关于尊严的故事,只要生而为人,都应该有尊严。社会发展太快,会发生很多问题,首当其冲就是小人物,你到一个城市,看看小胡同的人生活的怎样,就知道城市发展的怎样。而这些人的尊严是最容易被遗忘、被轻视的。可能这样也就算了,他们很能忍。电影是写尊严的,那就是一定有事犯到了他尊严的底线,这时候你会突然发现,他们身上有特别值得尊重的品质,却在平常被轻视了。
至于电影中打动了很多人的“父子情”,我认为,父子情既是角度,也是电影永恒不变的主题。中国父子是一种非常奇怪的关系,我觉得观众看电影后也会有很多共鸣。我在写上下两代人冲突的时候,会有讴歌、赞美的倾向性,我尽量把这个倾向性降到最低,尽量中立。但是新生代有些品质确实有缺失,不能不承认,一味地夸赞他们优秀也是不对的。整个基调还是中立的,看两个江湖的冲突,偏向对六爷有些赞颂而已。中国人受儒家思想的影响很深。只要儿子出生,第一烙印就是“这是我的”,父子关系就从没有过改变,时代再进步还是这样。这孩子慢慢长大,一定会形成对冲,中国父子又含蓄不说,要不就爆发。运气好的,一生跟父亲平平和和,有的一辈子都和解不了。还有就是中间生了孩子的,比如我,就慢慢体会到了这件事,但还是要有一个和解的契机——这一次《老炮儿》拍摄时,里面有个镜头需要我背着我爸跑,以前我跟我爸关系也不好,父子很少有肢体接触,但这次背起他的时候,我忽然就感觉他特别轻,那一瞬间,我心里忽然就体会到“衰老”,心疼了,也就谅解了。
吴李冰(影评人,《虹膜》电影杂志编辑总监):如果单从大银幕来看中国影像,会当真觉得“中国”已经消失了,因此,《老炮儿》确实非常令人振奋,仅仅从“物质现实”(克拉考尔语)——京片子、鸽哨、胡同、四合院、遛鸟、肚仁、涮羊肉、茬架、“花房姑娘”——角度切入,对那些渴望在大银幕上见到中国日常生活的观众来说,这就是一道久违的年末圣诞大餐。对北京观众来说,冯小刚扮演的“老炮儿”六爷则必然是莫大的一个惊喜。中国的大银幕上实在太久没见到这样特别的形象了。
从银幕形象来看,导演管虎没有完全将六爷写实化处理,而是作了类型角度的修正,管虎将六爷处理成了一个典型的视仁义为人生最重要生存法则的武侠人物。影片的前七十分钟是非常标准的武侠电影套路。开场,管虎就使用了武侠片中经常使用的“亮相”技巧。在劝解偷钱包贼的开场戏中,六爷先是以声音的形象首次出现,接着是远景虚化的正面轮廓剪影,最后才是正式的人影出现。正式出字幕后的第一场戏,则是摆平死党灯罩儿与城管的冲突。接着借钱将蹲班房的死党闷三儿解救出来。这是渐渐强化戏剧化情节走势的铺垫技巧。
而冯小刚扮演的六爷,表现之精彩亦令人意外。六爷这个角色对冯小刚来说倒并非本色出演,实际上六爷更接近于《阳光灿烂的日子》里面王朔扮演的小坏蛋,这是一个往昔荣耀不再,江河日下,但依旧渴望保持人生尊严、逆市硬顶着压力生活的角儿。冯小刚本人的生活经验则与之相反,他一路过来是由低往高走的一个人生旅程,这是要让功成名就、笑看人生的成功人士扮演日暮穷途的潦倒客,这样的转变,对演员来说还是需要周折很大的状态调整的。冯小刚的完美胜任证明了他表演的维度超乎人们对他通常的认识。
但是,影片在七十分钟过后,非常意外地走偏了。本来新老之间的高潮对决,新人突然退场,反面角色莫名其妙地变成了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贪官,具象的对抗完全消失了。这就好比是阵前两军对垒,人齐马备,屏气凝神,气氛被调整至最令人窒息的时刻,突然一方人马宣布撤退,换了另一方影影绰绰的人马,对看戏的观众来说自然无比莫名。这中间还插入了婆婆妈妈的父子情感戏。我们如果作大胆设想,把这些戏份通通删去,只保留结尾部分,影片的逻辑可以说依然是成立的。所以这是非常令人匪夷所思的一种处理方法。一口气没有走到底,拐弯跑岔了又绕回来,不应该是这样一部给中国观众罕见惊喜的当代武侠片的结尾。
即便如此,我们还是应当肯定《老炮儿》的价值所在,商业化不等于娱乐化,能够最大限度调度观众的情感记忆同样是商业大片应该有的品质。
作为年末贺岁大作的《老炮儿》在朋友圈赚足了口碑,传闻在很多院线竟出现类似电影资料馆文青朝拜艺术片一样的景观——在映后响起了持久的掌声。不少中老年人纷纷为《老炮儿》贡献了票房,而北京人更是被电影激起了广泛共鸣。影片《老炮儿》与其试图拉拢的目标市场——年轻观众及非北京观众——之间的关系,却必定不会如投其所好那样简单,而两者之间的这种张力,也正是这部电影最有趣之处所在。在一个价值趋于多元的时代与年轻人与外来暴发户讲道理、讲规矩,是冯小刚饰演的六爷的愿望,也是整部电影的创作初衷。
但规矩由谁定,道理怎么讲,就又是另一个问题了——这背后是一套不易辨识的意识形态。人因为青年时代被利用,或者其它原因,落伍了,跟不上时代了。人心理会接受不了。这时你有两个选择,一个是承认自己错了,然后坦然安度余生。另一个是认为自己没错,是世界错了。大部分人会选择后者,因为承认自己人生失败,很难,很痛苦。承认自己错了重新再来,就更难。而容易的,是在想象中把世界定位成一个邪恶的世界,把下一代定位成一个需要拯救的下一代。《老炮儿》这部电影的价值观,就是选择了容易的这一种。
什么是盗亦有道?不就是抛弃了理想,开始干坏事儿了,心里上过不去,定点规矩,找点心理安慰吗?有规矩的流氓,不还是流氓吗?高晓松有一句话特别好,本来是讲军阀的,“有道德,无文明”。电影里美化过的老炮儿,不也就是这样吗?
婊姐(知名博主,影评人):完成度,是我很喜欢用的一个词,一部电影,完成度的高低,决定了它是否优质。这次管虎导演的《老炮儿》的完成度,婊姐觉得,它已经能干掉百分之九十的国产院线电影了。这部影片有着浓郁的老北京味道。冯小刚演的老炮儿,说直白些,就是老混混,一个复古流氓。年轻的时候是北京名震一方的顽主,老了以后,人称六爷。剧情呢简单点讲就是:为了救儿子李易峰,老炮儿带着刘桦、张涵予、还有许晴重出江湖。遇到新流氓吴亦凡等人时,才发现自己已经被时代所抛弃。听起来是不是有点小心酸?
老炮儿,也就是六爷这个人,干啥都很淡定,这种淡定,来源于他心底的自信。但是,他的自信的表现,也就是导演想传播的价值,却是让婊姐我不敢苟同的。不管干啥,六爷都特喜欢提一个词,“规矩”。吴亦凡饰演的小流氓领袖,三环十二少,喜欢看《小李飞刀》,喜欢江湖,有自己的善恶判断。事实上,他也是个很守规矩的人,正因为如此他才会在最后对六爷说:以前我以为只有书上才有你这种人,直到认识了你,我信了。《老炮儿》里,似乎给大众这样一种印象:小流氓是不讲规矩的,贪婪的,不务正业的。老流氓是讲道理的,守规矩的,盗亦有道的。是吗?盗亦有道不还是“盗”吗?难道不是因为心里过意不去,硬给自己定了一条规矩找找安慰?
老炮儿特喜欢教训儿子:你们这一代年轻人,怎么就干不考虑别人感受的事儿?以及说吴亦凡演的小飞,是富二代,又有势力,只能他们打别人,不能让别人给打了。又或者教训小流氓:嘴里不要动不动就他妈的你丫的,到时候会伤了自己。然而对此我只想说,老炮儿吐槽的这些,不都是他自己吗?他自己难道不也是这样的?
咱就电影情节来说吧:老炮儿儿子把人家吴亦凡女朋友睡了,还把人家的法拉利给划了一道大口子。当然,被揍了一脸包。老炮儿去救儿子,说我儿子活该,巴拉巴拉跟小流氓掰扯了一堆,往那一杵,拿出两千块钱想作为赔偿。看着看着,婊姐发现不对。我想问问六爷,您是救儿子去了,还是以老牌社会大哥的身份出面约架去了?后来,人家吴亦凡都说好给你三天时间,准备10万块钱,这事就算了了。老炮儿就各种借钱啊,不过到处借借不到。好不容易碰着个有钱的兄弟洋火儿,老炮儿还没发话呢,洋火儿就拿出两万块钱。结果,老炮儿还愣是不要,觉得自己被兄弟侮辱了。我当时心里跟洋火儿的台词一样:您这样可就真没什么意思了。问题是他不是不要钱吗,后来还不是拿了喜欢自己的许晴给的八万块钱?
借到钱,大家都觉得,把钱交给吴亦凡不就完了?结果,老炮儿莫名其妙地把人家车给喷了。小流氓跟班们都怒了,眼看就要打起来了,张涵予又拔出两把日本军刺:说实话,电影院看到这一幕,我周围好几个人噗嗤一下就笑了。干嘛呢这是?不是救儿子吗?你们怎么刀都带来了?然后,架没打起来。因为人家吴亦凡老大觉得人多欺负你们三个老头不太好,就又忍了,说:你儿子睡我女人,划我车,还有你喷我车都没关系,你跟我说我们怎么解决这个事,让我听听。老炮儿三人组牛逼啊,说:这是北京,咱们得按北京的规矩来,咱约架,看谁能赢!
好吧,你们这么快就准备一决生死了?别有人跟我说情怀。这一决定,完全可以用“装B遭雷劈”来形容。然后,架又没打起来,因为吴亦凡的女朋友把李易峰给送回家了!更奇葩的是,还顺便把老炮儿之前给的10万元给偷回来了……神一样的剧情。然而你以为就完了?不,老炮儿依然选择装B。这个时候,吴亦凡这个小流氓背后的庞大家族,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东西,落在了之前给老炮儿送回来的10万元的纸袋里。吴亦凡慌了,也认怂了,把人叫自己家里去,老老实实地叫了一声六爷,还道出了自己的崇拜之情……接下来我们看看,吴亦凡苦口婆心,说你给我把东西还回来,我给你100万+,因为,我家那些人,你们小老百姓惹不起。这是一条多么温馨的提示啊!那么,你们猜猜老炮儿的选择是啥?A,不给。B,不给。
事实证明,装B遭雷劈。老炮儿就是要约架,还拿出了日本刀,换上了军大衣……最后,爷俩一个脑震荡,一个挂了,一堆兄弟进了局子了,家被砸了,自己的鸟也升天了……虽然最后一段冰上狂奔导演拍得很美,节奏以及情绪的掌控都很到位,但是看得婊姐很气!老炮儿这一出出的,完全就是没钱还去吃霸王餐,被打了还要歌颂情怀,没有筹码还要去赌博,还连累一堆人,是不负责任的表现!总结一下:老炮儿,你说你直接拿钱赔车赎人不就完了吗,本来就是自己儿子不对,就是道个歉也不过分。可是他,一直在装B,因为装B惹了麻烦,然后因为麻烦死撑着装更大的B以至于惹更大的麻烦,最后,把自己装死了。
吴泽源(豆瓣影评人):《老炮儿》是一部典型的中老年人电影。从叙事方面,影片迟缓的节奏就像片中六爷的心脏,不得不悠着点,否则会有失控之危险。而从视点层面,影片也显而易见地是在替六爷、闷三儿、灯罩儿和话匣子这拨虽衣食无忧,却在当下这个剧变年代里,混得多少有些郁郁不得志的中老年人发声。他们在影片中一次次发出我们经常能在街头巷尾与公交车上遇到的大爷大妈口中听到的感慨:现在的年轻一代,做事情越来越不讲规矩了,打架下手没轻没重,朋友出事不理不问,且只许自己占便宜,吃不得半点亏。于是六爷在片中的使命,便不再只是把自己被以小飞(吴亦凡饰)为首的少年帮伙扣下的儿子晓波(李易峰饰)赎回家,更要以一位长者的身份,向这拨“无法无天”的小辈们传授些经验,教一些规矩。
但老炮儿们所执着与坚持的东西,看似有理,实则空洞。六爷在片中两次与不熟识的小辈动手动脚,无非是出于礼貌与辈分之由。作为长辈被晚辈呼来喝去甚至动辄辱骂,这当然是六爷等人所无法忍耐的,但他们对此事的纠结也从一个侧面显示出自身的外强中干。当他们无力理解一个不断变化的世界,且在经济层面亦无法压制晚辈的时候,伦理纲常等旧有秩序,就成了他们最后的庇护所,即便他们的坚持在旁人看来,或许还像他们年轻时的茬架一样无趣且无谓。
同样显得羸弱的,是影片对“小炮儿”们类似卡通化的呈现方式。且不论晓波的室友管六爷叫“孙子”、少年帮马仔阿彪冲六爷骂骂咧咧之类的情节设定是否属于编导的用力过猛,影片对少年帮老大小飞的角色设定,就透着一股浓重的“叶良辰”气息,这个人物在行为、举止和语言方面都活脱脱像是看多了“杰克苏”小说的幼稚男生,而既缺乏能力,也没有欲望去理解晚辈的影片主创,也只能求助于社会对不良少年的刻板印象。小飞的最终转变,亦是通过外在形象的改变所体现出来:他将自己的头发染回了黑色,重新成为了一个守规矩讲道理的“好孩子”。说到底,《老炮儿》中的长辈对晚辈的理解还停留在外部,对晚辈的期望也只是要他们在长辈面前时尽量按长辈的规矩行事,这样的理解与期望很简单,也很幼稚。
说到底,以伦理纲常为标准的黑白划分,并不足以让片中的六爷一行人处于上风,这场晚辈与长辈的对弈正像是六爷与晓波在酒桌上的那场论理,没有人能说服对方。父子的博弈可以用亲情来化解,代际的矛盾却不能轻易偷换概念,于是影片主创的解决方式是:将晚辈中的对立面代表小飞设置为地方贪官之子。老炮与小炮之争,在这一情节反转的烘托下变成了老百姓与暴发户、地头蛇与过江龙之间的对决,而占据了道德制高点的六爷一行人,自然可以在随后的对弈中任意行事,丝毫不需担心其合理性与正当性会遭受任何质疑。
从剧本写作的技术层面来看,影片主创为自己留出的这一后手,可以被评价为懒惰的表现;但这样的视角可能会限制我们对整部影片的深层理解。导演管虎对小飞的这一重特殊设定,其实映射着北京人对外地人的普遍焦虑。由于我们所熟悉的地理优势,北京本地人从经济、教育、文化等方面接受着种种庇护,而这些庇护又根深蒂固地与被人们视为北京式生活方式的形态难分彼此,以至于本地人在面对外地人对资源的竞争时会产生出深刻的危机感,这种危机感的动机源自本能,但成因又无比复杂,用三言两语无法言明。
与其他大都市对危机感的化解方式不同的是,当北京人面对外地人的侵入时,终归可以从最高权威之处寻求帮助。这种特殊性明确地体现在了《老炮儿》的结尾部分:六爷在与小飞一伙人的最终约架中不再讲究规矩,而是通过向中纪委举报的方式,解决了本该用道义来解决的问题。于是六爷所代表的老北京江湖侠客,终究还是没能用最彻底和自洽的方式为自己正名。假如小飞们的父辈是合法企业主呢?你用什么手段“解决”?对真正值得尊重的规矩的玩世不恭,和对权力的撒娇式反叛,也许是部分北京本土创作者从顽主一代一直延续至今的固有惯性,它不断地体现在王朔、姜文、冯小刚与如今的管虎的创作轨迹当中。自以为不可一世的老炮儿,说到底仍然是一帮长不大的孩子。
对于《老炮儿》的主创来说,最理想的观众不在镜头之外,而在镜头之内。作为全片中性格曲线最为完整的人物,由吴亦凡所饰演的小飞对六爷的态度经历了由敌视到欣赏,再到全然认同的一百八十度反转(“没碰上您之前,我以为这样的人都是书里写的,碰上您,我信了”),当六爷以唐吉诃德之姿于冰湖上拿着军刀奋力前行时,处在对立阵线中的小飞早已潸然泪下。然而如果他得知六爷在之前早已破坏两人之间达成的江湖契约时,他又会作何感想呢?影片对此当然没有交代。但与被影片编导所控制的片中角色相比,作为观众的我们,至少应当保持批判与质疑的自由。求同存异,各执己见的自由,应当成为电影与观众之间最基本的江湖契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