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终于画上了句号。
这一年,以雾霾开始,以雾霾结束,有尼泊尔大地震,也有矿难引发的地震,叙利亚战火依旧,小男孩Aylan“亲吻”海滩的照片震动了整个世界。本期半城湖,推出三篇文章,向逝去的2015挥手作别。魏新的《小城老炮儿》,回望一代人的青春,调侃中略带忧伤;瓦刀《给女儿的信》,展示出一个父亲浓浓的爱意;宋宇晟梳理散乱的文化乱象,或多或少给我们的2015留下了片刻的回想。
有人的地儿,就有老炮儿。首都有,小城也不少。
我老家县城,管老炮儿叫老混子,或老牙杂子,不管是什么,前面加个“老”字,既显得资深,又带着几分不怒自威的劲头。
老炮儿爱平事儿,过去,单凭义气,半瓶酒下肚,义气就顶红了脑门,不能以理服人,就用拳头说话。老炮儿未必一身腱子肉,打架全是熟能生巧,几招制敌。动作一点也不漂亮,却实用。
老炮儿平事儿讲规矩,你不欺负我,我不欺负你;你打了我,我才打你;你打我一拳,我至少要还十拳。据说,现在的老炮儿不这样了,你一拳没打上,我就住院,不需要还手,给医药费就行。
当年,县城鼎鼎大名的老炮儿,众人皆以认识为豪。比如我上高中时,一日,班里有个同学激动地说,他今天见了一位县城排行第一的老炮儿,还听他说了一句话。接着细聊,才知道,他看到这位老炮儿在大街上抽烟,打火机不小心掉地上,爆炸了,然后猛地一闪,说:“我靠!”
那时我也见过一位著名老炮儿,同学和人打架,要被开除,万般无奈,拐弯抹角找到老炮儿,老炮二话没说,光着膀子,提把蒲扇就到了学校,直接进校长室,说:“小孩子打架难免,别开除,给人留条路。”
后来这个同学考到北体,拳击专业,若无老炮儿出面,或许只能回农村种地去了。
有几个老炮儿常到学校踢球,看上去面恶,其实很文明,有出脚不知高低的,把他们绊个狗吃屎,老炮儿爬起来,也不恼,但要扯着粗嗓门说几句:“你这扫堂腿练得可不孬!少林寺学的吗?”
当时的老炮儿后来大都混的开,生意做的不小,慢慢的,就不再是老炮儿了,慢慢的,也有了新的老炮儿。
我的同学里,没有出去读书的,留在县城,很多成了老炮儿。
在县城,他们有老炮儿的威风。比如,最早骑摩托车,县城转一圈,一路至少遇上二三十个迎面打招呼的人,都喊哥,熟络的,停下来,接根烟,让人点上火,抽上几口,继续走。后来有了汽车,就没那么方便了,对面看见熟悉的车牌,按按喇叭了事。
我有个老炮儿哥们,在县城,我坐他车时,每过一个十字路口,他都要说,这个交警得给我敬个礼。果然,有一次遇上两三个交警,都冲他敬礼,他也还礼,开着车窗说:“走了,小!”我看交警年龄,也不比我们小多少,他说:“我辈份长,都叫我叔,还有叫爷的。”
县城的老炮儿哥们不会寻衅滋事,遇上事,也绝不退让。有次我过年回家,吃完晚饭,开车走时,对面老远来了一辆车,闪着远光灯。我说咱往边上让下吧,他说没事,让他退回去,说着,把远光灯也打开。直到对面的车快要顶上了,一个劲儿按喇叭,老炮儿的车也一动不动。对面车门开了,从里面出来两三个满头冒火的小伙子,走过来敲我们车门。
老炮儿没下车,摇下玻璃,说:“你们逆行,知道吗?”
小伙子认出了老炮儿,喊着哥退到车里,倒了三十米走了。
县城的老炮儿当年都是打出来的,一旦成为老炮儿,谁也不愿意再打架了。
遇上事,也没办法。
当初我那个以见过上一代老炮儿打火机爆炸为荣的同学,后来也成了一名老炮儿。弃武从文多年,开了家小店。开业前,偶然和两个从店门口经过的人吵吵了两句,那边气呼呼走了。他本以为就这样了,少顷,突然冲进来一名毛头小伙子,他当时还想,如果这个小伙子骂他两句,也就算了,谁知小伙子一句话不说,抄起家伙劈头就砸,他只好奋力还击。两个人打到警察过来,满身是血,叫到派出所,处理结果是让小伙子赔偿店里的损失。
结果,小伙子第二天就在县城消失了,据说是回了东北老家。
我这个老炮儿同学一边重装柜台一边感慨:“现在这小孩,怎么一点谱也他妈不靠。”
其实,这还是好的。
还有个哥们,也算是县城老炮儿,家在我们学校门口,当年最常说的话就是:“要是有人打你们,就往我家跑,别的不敢说,只要进门,就不会挨打。”
前几年,这个哥们一个人去电子游戏厅“拍满贯”,碰见一群十七八岁的陌生小孩,因为点小摩擦,被劈头盖脸拍一顿。等他回到家,拿把菜刀,叫上一干老炮儿朋友,满大街去找这群小孩,从下午找到天黑,影子也没见着。
我想,他这辈子,都没这么憋屈过。
还有两个特别能打的老炮儿,在各种传说中,几乎都是刀枪不入,万人难挡,有一次,去城郊一农村平事儿,刚进村口,只见从里面冲出一队大老爷们儿,举着铁锨,拖着砖抠,卷着一阵黄风冲来,俩人看这阵势,扭头就跑,狂奔了二里地,气喘吁吁地说:“什么功夫,都不如跑得快管用!”
看电影《老炮儿》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他们。电影中的老炮儿在北京,他们在小城,比电影更真实,更生动。
电影是好电影,像《阳光灿烂的日子》的续集,虽然对老炮儿有些过度美化,却把老炮儿和时代的隔阂表现得入木三分。
时代变了,把一代人变成了老炮儿,再过些年,下一代人也会变成又一代老炮儿。很多时候,看不惯,是因为被抛弃;坚守,是因为顽固;悲壮,也不过是一种无可奈何。
颐和园后面的野湖,冰没有以前那么厚了,早就没有了在那里约架的人。就像县城的打靶山,已经夷为平地。但是,年轻人未来依然会有自己的青春记忆,当他们成为老炮儿的时候。
(魏新,山东曹县人,文化学者、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