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六儿写字时,把手往怀里使劲钻,他写出的字很内向,笔画缩成一团。老师要他注意,他的字儿内向得更厉害。和字儿形成反差的是他右手拇指上那根小树杈,他越是把手往怀里藏,那根小树杈翘得越高,看上去有种狼奔豕突的欢快。“小六儿”是绰号,就因为那根显眼的六指儿。
先天的缺陷总给人带来掩藏不了的殊异,由外向内。小六儿的奇怪之一是,你叫他的姓名时,他会听而不闻,而你叫他“小六儿”,他才抬起头看看你,然后答应你。他装作了然无事,对一个十五岁极度敏感的孩子来说,其中的况味太复杂了。复杂的纠结表现在他对那根小树杈的态度上。起先,他用卫生纸把它缠住,纸很快窸窸窣窣破成一缕缕的,那根树杈因为挂满了小白旗欲盖弥彰。之后,卫生纸变成了纱布,并隐隐透出疼痛的红色来。我赶紧背着他请他母亲来,他母亲说他太想割掉六指儿了,但那不是树杈,怎么说割就能割掉,说撅就能撅折呢?他们家在山洼深处,她说家里没有考虑过给他做手术,村子里头上长犄角屁股后面长尾巴的都有,多根指头算什么呢?他母亲笑着说。
我从未定睛看过他的六指儿,我知道这种孩子身上满是眼睛,即使上课时站在他身后,他也会知道我目光的下落。那根树杈儿,那个无事生非发育不全的丑陋的小东西、老天爷粗心大意的算术作品,它孤单、自卑、伤心。身体先天特殊的学生,几乎年年都有,我记得,有一年,一个孩子,红褐色的胎记像一块儿布幔挂满多半个脸庞,从早到晚他让身体佝偻;还有一年,一个孩子,因为声带发育不全说话囫囵吞枣,他选择了失声。
除了若无其事似的答应“小六儿”这个称呼,更多时候,小六儿紧张蜷缩。像一只竭力把头塞进羽毛的小鸟,他躲避人、喜爱角落。光天化日下的晾晒,对他是刑罚。所以,在课堂上,与他的交流,更多的是目光,当他沉浸在课堂中时,你会看到他的眼光安谧澄静,无需用提问做印证,便可知他的聪慧远在很多学生之上。目光和心灵的交融在课堂上会带来春天般的温暖,给他也给我。
我一直相信先天不足背后会隐藏不寻常的优长。我在很多身体孱弱的人身上,看到了内心的丰盈盛大和对这个世界的敏锐善感。有时我想,与那些粗鄙的行尸走肉相比,我更喜欢这种异样的丰盛,但得有疼痛做代价,这也许是公平法则,所谓异秉,与之对应的,大抵有某种缺失。
小六儿成绩优异。他的细腻敏感多思,还体现在他的作文中。在从我打小就沿袭过来的《我的学校》这种平庸题目的考试作文中,小六儿劈头写道:“我的学校坐落在梨花沟的肛门上。”
二
我们学校确实位于一条大沟的沟口,这条楔入群山的长长的大沟可以直通外省。梨花河在沟内蜿蜒,年长日久,这条名字美丽的季节河,越来越细弱,中途就消失得没了影踪,到了沟口,校门外不远,梨花河的河沟已经成了城乡结合部密集的居住者倾倒污水垃圾的臭水沟。
“坐落”这个词显然是小六儿有意的美化,山坡上一个简易的三层小楼,面向篮球场大的操场局促而立,教学住宿合二为一,楼的结构很像父亲先前常用的三角直尺,直尺的一短一长除了互相支撑,构成的直角刚好可以让人站在任何一处就能对整个楼道一览无遗。楼上几乎没有死角,这种缺乏私密的外部空间,叫那些情窦初开懵懂爱恋的男女孩子无处躲藏,常常是在晚自习后的一小段时间,在昏黄灯光的阴影里,他们佯装没事似的目光纠缠一番。这些大都来自大山深处的害羞的农家孩子们,女孩子多是香的,红扑扑的脸蛋和粗壮的麻花辫飘散着雪花膏和洗头膏的香味,而男孩子多是臭烘烘的,头发里散着汗气,脚上是臭球鞋脏袜子。不过,无论怎样,全校师生都知道,三楼过道窗户那里,是小六儿大部分课余时间的私人场所。毕竟像小六儿这样,手上长着小树杈、极度内向、行为又十分怪异的学生在全校没几个。
离群索居的小六儿在那里做什么呢?
要说说春天。
那段我的教学时光中的每一个春天,现在看起来都像梦幻一样,仿佛梦幻的极大原因是由于校园身后那一片雪浪起伏的花海。
这条长长的山沟,周遭自古生长一种梨树,树上的梨子我们称为冬果梨,它皮薄、肉细、汁液甘甜,与别的地方出产的冬果梨的滋味完全迥异。梨子,已是现实主义的物质,橙黄的果实已经很好地与周遭的土地吻合,而其年轻时代的梨花,则超凡脱俗、充满理想主义气息,梨花沟也因着这满山满洼的梨花得名。一场壮阔的大雪,可以让干坼悲情的黄土高原完全变成另一番模样:柔软浪漫情意绵绵。与大雪相似的,最是梨花。杏花粉嫩喧嚷、桃花热闹抢眼,而盛开的梨花则有着洁白、冷静的绚烂。梨花一开,一切都变了。
常常在四月的某一天,校园身后的果园一夜间醒了。褐色的枯树杈上繁花绽放,长冬的灰调子上终于撒开了烂漫和明媚。教学楼是最佳观测点,在二楼,你的目光与梨花比肩,视线在花朵中穿行,你与一朵朵花儿相遇;而在三楼,你高过了树,你看到树干与枝叶交错,花儿堆叠,面前是一片浩瀚的花海。美妙覆盖一切,包括你所有的内在。但这样饱满深厚的雪白并不会长久,花瓣儿在树上很快就长不住了,树开始下起大雪,雪连下几天几夜,之后,树出落成了翠绿。飘零的寥落之感会惹起心头深深的忧伤,我那时常会想到一个词:伤春悲秋。不知为何,后来的时光中,这个词不多见了。我不知是人不易感了,还是自然的春秋离人越来越远了。
梨花叫内心纤细、恬静,叫枯燥的生活变得湿润、充满温情。
几乎可以确定的是,小六儿也在三楼的窗户边凝视着这些雪白的梨花,我不知道对一个十五岁的少年而言,这样的景致会唤起他怎样的想法。
“我的学校坐落在梨花沟的肛门上。”小六儿语出惊人,别的学校来轮流阅卷的老师大笑着在办公室朗读了这个开头,然后,这个孤独的开头飞出窗户,飞遍了校园。那时正是暑假将来的七月,果园里满树的冬果梨已经长得十分结实,农人们在树中间扯上绳索,以防止压折它们的子嗣繁茂的老树。“学校”、“梨花”、“肛门”,三个意象相距甚远的词语一起被小六儿组合,形成的句子有了种奇怪的力量,它叫人大笑、叫人猜忌、叫人唾骂,最主要的是叫一些老师失望和伤心。但他们忽视了小六儿的“坐落”这个词对我们这个促狭的学校的美化。小六儿可能没想到,他制造的这个句子像小刀子一样划伤了他,他甚至顾不上遮掩他的六指儿了,现在暴露在众人面前的是整个儿的他,他藏不住自己了,于是,学校里再也看不到他了。他的母亲到学校拿走了他的铺盖,说小六儿终于想通不来上学了,圈里的羊儿们都咩咩叫着等他呢。
三
站在楼台上,望着远方,陷入冥想。有人说我像只鸟儿,这说法很准确。校园外,沿着梨花沟有一条通向远方的公路,我的目光经常徜徉于路的尽头。我一直记得小六儿作文的开头,那句话极为准确和形象。学校外,垃圾堆成小山,沟里的臭水熏得人睁不开眼睛。周末放学后,师生们踩着一溜溜从人家院墙下流出的便溺,一边屏着呼吸疾步穿行,一边挥打成群的蚊蝇。这里不是肛门是什么?矫饰容易沁人心脾,有些话语叫人不适但直击真相。
那时,我是语文老师,那些年是我最好的年岁,但我一直不够愉悦,我觉得很累,梦里总是行走在荒原或者沙漠。可怕的繁文缛节,无奈的应和,连篇累牍的无效劳作,潜在的抵抗使自己很辛苦。现在我知道了,作为那些年的老师,我和很多人都很失败,我们太想站在台前夸夸其谈了,我们看不见面前的一个个人,也没有自我,我们提供给别人思索的事太少了。我们没法儿教给学生更好的认识世界的方法,因为我们本身对这世界欠缺正确的理解。
“不必说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葚;也不必说鸣蝉在树叶里长吟,肥胖的黄蜂伏在菜花上,轻捷的叫天子忽然从草间直窜向云霄里去了。单是周围的短短的泥墙根一带,就有无限趣味。油蛉在这里低唱,蟋蟀们在这里弹琴。翻开断砖来,有时会遇见蜈蚣;还有斑蝥,倘若用手指按住它的脊梁,便会‘啪的一声,从后窍喷出一阵烟雾。何首乌藤和木莲藤缠络着,木莲有莲房一般的果实,何首乌有臃肿的根。有人说,何首乌根是有像人形的,吃了便可以成仙,我于是常常拔它起来,牵连不断地拔起来,也因此弄坏了泥墙,却从来没有见过有一块根像人样。如果不怕刺,还可以摘到覆盆子,像小珊瑚珠攒成的小球,又酸又甜,色味都比桑葚要好得多。”
十几年后,在江南,我步入鲁迅的百草园——先生儿时的乐园,踟蹰于百草园的每个角落,我眼中所见耳中所听,全是那些年课堂上学生们学习《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的这段文字的情景。天光还未亮透,早自习上,学生们声嘶力竭背诵这个段落,背诵课文时,孩子们各自有着奇怪的表情——那种将深陷脑海里的某种东西竭力往外抽扽的表情。学生们要将这段话熟记在心,因为试卷上可能会出现下列考题:
填空题。填入这段文字里,在句子中承担定语、状语的修饰词——鲁迅笔下紧锣密鼓的形容词或者副词;填入这一段中准确生动的动词以及承担了拟人化修辞的动词;填入鲁迅表述百草园不同事物时所使用的关联词。
简析题。鲁迅先生在这个段落中使用了哪些修辞手法,各有什么作用。
理解题。结合课文,谈谈这段文字表达了鲁迅先生怎样的情感。
——教学将文本肢解,情味盎然浑然一体的美感破成碎片,学生脑海中拥挤的是一堆干巴巴的语文零件。多少年来,这一直是语文教学的悲凉。
“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弥望的是田田的叶子。叶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层层的叶子中间,零星地点缀着些白花,有袅娜地开着的,有羞涩地打着朵儿的;正如一粒粒的明珠,又如碧天里的星星,又如刚出浴的美人。微风过处,送来缕缕清香,仿佛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似的。这时候叶子与花也有一丝的颤动,像闪电般,霎时传过荷塘的那边去了。叶子本是肩并肩密密地挨着,这便宛然有了一道凝碧的波痕。叶子底下是脉脉的流水,遮住了,不能见一些颜色;而叶子却更见风致了。”
今天,我尚记得《荷塘月色》这两个段落在某页课本上的位置。因为反复抽查学生的背诵,这一页总是被卷折得厉害。精雕细刻的两段文字镶嵌了无限的考点,好像它们天生为着考试而存在。繁复的排比、比喻、拟人、叠音词,外加一个主观性极强的修辞手法:通感。早先,给学生分析朱自清的《绿》时,我已对他的这类文章厌倦,“这平铺着,厚积着的绿,着实可爱。她松松地皱缬着,像少妇拖着的裙幅;她轻轻地摆弄着,像跳动的初恋的处女的心;她滑滑的明亮着,像涂了‘明油一般,有鸡蛋清那样软,那样嫩,令人想着所曾触过的最嫩的皮肤”,同样铺张的洛可可风格的文字,浮夸密集的修饰太过折磨孩子们的感受。而其过度阴柔黏稠的描写,让人腻歪。但在语文课本中,凡以经典面目出现的文字,都势必强加给学生大批量的机械劳作。而最让学生绞尽脑汁难以内化的,是大批意识形态化的课文中隐藏的“象征”、“寓意”,它们更像厚厚的墙,承载着文以载道的使命,沉沉堵在学生面前。
形式总是大于内容,技术大于情感。语文大于人了。
“我剥我的皮,我食我的肉,
我嚼我的血,我啮我的心肝,
我在我神经上飞跑,我在我脊髓上
飞跑,
我在我脑筋上飞跑。
……”
我熟记郭沫若这首《天狗》诗,并非因为我喜欢,而是因为学生们集体朗读这首诗时奇怪的节奏变化,像被谁在后面撵着似的,朗读总会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当最后一个字音戛然落定时,大家不约而同相视大笑,我也会笑,课堂上充满怪诞的快意恩仇。
教师的任务是传授确凿的知识,而非怀疑游离挑剔和心不在焉。我于是不断眺望公路的尽头,那里有一座大山,有一次,小六儿告诉我,那山叫戴帽山,如果云雾像帽子一样缠在山顶,天就要下雨了。
戴帽山雨了,果园雨了,梨花也雨了。春天的一节语文课,窗外又一次梨花堆雪,春雨淅沥,雨水一滴滴挂满花瓣,我突然失神、忧伤难禁,有一小段时间我甚至忘了几十个孩子正好奇地不眨眼地看着我。我说,大家看看窗外吧,这么美的花儿、这么好的景致,对它们视而不见,这是春天最大的失误。
小六儿选择了逃避,我和小六儿一样,无时无刻不在内心谋划着逃离。的确,关于教书育人,对它的感情和热情,我永不如蛙老师和山老师。
四
孤立于沟口的我们的学校,远离市区,师生们每周回一次家。单调乏味的生活,狭小逼仄的空间,孕育出老师之间种种不长久的爱情。而蛙老师对学校对教学,几乎怀有一种殉道般的情感。我叫她蛙老师,因为在她跟前,我第一次知道了蛙类传宗接代的秘密。她原是物理老师,但在学校师资紧缺时,她勇敢承担起了生物课教学。那些年,作为一门副课中的副课,生物课在很多学校只出现在教学大纲中。那是很多人羞于说出交配和性交之类词语的年代。蛙老师挑着水桶摇摇摆摆从远处的河滩担来河水,把河水倒进走道里一字儿排开的花花绿绿的塑料盆,盆里漂浮着藻类一样暗色的带状物体。蛙老师的课堂就在走道里,她对兴致勃勃的学生们说,看,这就是青蛙的受精卵,这些看起来粘连在一起的轻轻的小泡泡,过些时候就会变成一个个活泼的小生命。学生们叫道:蝌蚪、蝌蚪。那么这些青蛙的卵又是怎么来的呢?蛙老师神奇地展开几张不知从哪里搞到的大幅挂图——一只蛙紧紧爬在另一只蛙的背上。一只母蛙,一只公蛙,你们知道它们在做什么吗?蛙老师用指头一一指过这两只蛙。学生们害羞了。它们是在抱对,抱对是蛙类特有的产卵方式,类似于交配和性交,当然也有区别。学生们更害羞了。大家不必难为情,生命的传递方式其实很相似,蛙老师神情庄严地说。这是我第一次在看似非正常的教学秩序中感受到的教学的庄严。在我们那个默默无闻的偏僻的学校里,我以为学校应该为有她这样的老师而骄傲。
但蛙老师的学生的课业成绩一直差强人意,她对此并不在意,因为需要种种教学实物,课里课外,蛙老师都很忙碌。她的办公室摆满各种瓶瓶罐罐、虫虫草草。为简化生活,她甚至剃光眉毛。有时,她会忘戴胸罩,夏天,风吹过,衬衣下会激灵出两粒乳头。她全然不理会这些生活琐事,穿着不分季节的老式皮鞋,她风一样大步流星。她是学校第一位采用田野方式进行教学的老师,我也被她的教授吸引,混迹于学生中间,看蛙卵,看青蛙如何抱对,一直看到那些轻盈的小气泡变成一盆盆黑油油的欢乐的小逗号。有一天,临睡时,有人发现蛙老师的被子里竟有一窝小老鼠,女老师在宿舍里大声尖叫,蛙老师没事似的将小老鼠一个个捧出来,放进纸盒,这是她的教学用具,她对它们关护备至。
小六儿辍学后,唯有她,这个看上去性格粗粝的蛙老师,在办公室黯然落泪。
离开学校后,我时常会想起蛙老师,有一年,听说在一个天色未明的冬日清晨,在回校的山路上,蛙老师遭遇劫匪,她的头被打破了,满脸是血,但她硬是护住了没装几个钱的钱包。我听说后,长笑出了眼泪,能做这样勇毅事情的人,非我们的蛙老师莫属。
蛙老师终日忙碌不迭的时候,另有一个老师也在不停做事。我后来回忆起他们,心里总是充满忆念,他们的所为,弥补了我内心深处对自己的期望,也因为他们,我想到,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有温厚慈祥心怀大爱的老师。
与大张旗鼓的蛙老师相比,教美术的山老师是静的,他静静地做这做那,不停地叫人吃惊。
首先,山老师让学校长高了,这完全是他的创意。有一天,老师们惊呼着从办公室跑出来,一起眺望三楼楼顶。山老师正在给学生们上写生课,学生们相向坐成两排,山老师在学生之间来回走动。山老师个子奇高,小山一样,我因而叫他山老师。兀立于楼顶的山老师,在那一刻显得更为高大,几片云落在他的肩上。山老师似乎在楼顶让学生们摆一个神秘的阵局,一会儿,两排学生又背向而坐。我明白了,这时候,一排同学的面前是楼下的果园,另一排同学面前是长长的梨花沟。果园绿树掩映、矮壮的褐色树干撑着形状各异缀满果实的树冠;这一面,逶迤的小山侧立于梨花沟两边,远处的戴帽山云起云落。山老师让学校长高了,学生们高瞻远瞩,目光越过围墙到达远处,在寸土必争无法给树木花草留一点儿位置的校园,山老师把山野和果园拉进学校,他让学生们在轻风和阳光中学习。
山老师沉静细腻,他话少,但很幽默。一天下午,学校食堂的厨师望着楼顶急得团团转,饭菜都凉了,山老师的美术课迟迟不下。厨师到楼顶找他,山老师捋起袖子,说,我以为还早,原来我的表停了。学生们大笑,厨师则哭笑不得,原来,上课前,山老师在手腕上画了一个表,告诉同学们,现在,时间就停在他的手上,谁都不能急,要安安静静画一张好画。
学校三楼,有一间安放闲置桌椅板凳高低床的教室。一天,学生们请老师去看一个展览,大家狐疑地被带到三楼,进到这间教室,所有人发出了惊呼。这里变成了一个奇异的世界,墙上挂满学生们装裱的自己的画作,教室中间,桌椅板凳搭成的一个错落有致的高台上,摆满学生们的手工制作:色彩缤纷的风铃、千纸鹤、城堡、公园,甚至还有我们的微型校园。老师们不敢相信,这些精致的作品,全部出自我们山里的孩子,山老师笑盈盈地环顾他的学生,不断解释,是他们的、他们的。就在那一天,我第一次听到小六儿咯咯咯的笑声,不知道山老师对着他的耳朵说了一句什么话,他笑得止不住了,他手上拿着一串天蓝色的泡沫纸风铃,说回家时带上,要给他家刚出生的小猪娃儿看看。
我十几年的教学时光,我曾经当老师的学校,每每回想起它的模样,眼前总有一处在晶莹闪亮,它和山老师有关,仿佛一顶明丽的头冠,它静静地镶嵌在我们简陋素旧的教学楼上。若干年后的一天,我乘坐公交车路过梨花沟沟口,一眼瞥见了高高的山老师,时光恍若从前,他的腿还是太长了,走路时,他要前倾着身子,拖拉起他的长腿。若在那时候,看见他这样子,我会叫他长腿蜘蛛,他会腼腆地低声回我:瘦猴儿。
五
一个人,一生中遇到好的老师,被光辉沐浴,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
我和小六儿一般大时,遇到过怎样的老师呢?
每个学校都有自己的氛围,上中学时,我所在的学校,大部分学生和我一样,野草般疯生疯长。我们的父母多是学校周围几家工厂的大老粗,我们的家里鲜有书籍,和父母一样,我们满嘴脏话。那年,我们班来了一位新班主任,姓丛,不知为何,我一直觉得她的姓氏有着植物的美丽。一天,在学校的大操场上,我上气不接下气疯追一个女生,一边在她身后大喊一句下流话。丛老师喊住了我,低声问,你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吗?我仿佛知道一些,但又从未深想过。丛老师说,这话很不好。我非常羞愧。那天,丛老师给我一小袋零食,告诉我,里面是鱼皮花生。那是我第一次吃鱼皮花生,因为要改过自新,丛老师用它激励我。花生裹上鱼皮,花生想做鱼还是鱼想做花生?花生和鱼纠缠,它俩结交成了鱼皮花生。我后来总喜欢吃鱼皮花生,边吃边这样咬文嚼字。丛老师带了我们两年,我上高中时,变得文雅了些,家里有了我自己的小书橱。那时,我遇到一位很特别的语文老师,他姓瞿,常常身着暗色的长袍,满嘴文言,风度儒雅。他是一位老派的老师,但他给予我最新颖的引导。有一次,在课堂上,他讲到课文中的一个词:“嫩绿”,他突然叫起我,问,你知道嫩绿是怎样的吗?我说,那种带点儿鹅黄的绿。那鹅黄的绿为什么就是嫩绿呢?我说,因为鹅黄是一种嫩黄。老老的瞿老师忽然十分开心,荡漾开满脸笑意,当着全班同学,他送我一个厚厚的日记本,他说,喜欢写作吧?每天往上面写点儿吧,想写几句就几句。瞿老师怎么知道我爱写作呢,在我更小的时候,在小学的油印小报上,我发表过一首四行小诗,我把报纸压在毛毡下,每天临睡前拿出来看看,母亲把这张小报打进了袼褙,我知道后大哭,母亲说,想想看,袼褙做成了鞋子,你每天不就可以穿着你的诗歌走路了吗?我的没文化的母亲,也是个可爱的老师啊。我热爱着写作,我的老师们让我茁壮生长。
对老师的依恋,很类似对母亲或者父亲的依恋。记得我有了弟弟后,每天都不想上学,就想围着弟弟转,我的班主任到家来接我,我俩一起笑笑地看我襁褓中熟睡的弟弟,然后,他用自行车载我去学校,像父亲一样。后来我成为老师,我的身上已经有了他们的影子。
所以,我一直在想,能与蛙老师和山老师相遇,梨花沟里的孩子们多么幸运啊。
“我的学校,坐落于梨花沟的肛门上。”在我终于决意离开这个我待了十几年的学校时,几乎带着满心的落寞和悲凉。升学考试的压力越来越大,管理制度流于形式,而且越来越严苛。那时候,我备课时戴着耳机,耳机里唱着声嘶力竭的摇滚歌曲。对抗已经在内心白热化,但备课本上的字儿依然要安静茂密。备课与上课完全脱离,备课字数必须达到严格的要求。时间在白花花流淌,震耳欲聋的摇滚帮我呐喊,我要呐喊什么?
那一年,有两件事决定了我的去意,一是蛙老师的教学成绩因为始终落在全区各学校最后,她被调派到了梨花沟深处的一所学校。另有一件事,一位安静少语的女老师突然间发病,住进了医院。原因是参加了连续几周的教学竞赛,她日日不能入睡,有一天,一进办公室,她就姿态端庄地喊:上课!再喊:同学们好!这是老师讲课前必须的程序。后来,她每到一处,总要先严肃地喊出这两句:上课!同学们好!
果园的梨树打满了芽苞,雪白正从花苞中星星点点渗出,春天总是来得如此纯真。蛙老师背着她的行李大步流星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我们的学校,正是小蝌蚪就要游满梨花河的季节了,山野草长树幽、蛙鸣鸟叫,我忽而有些为她高兴。再过几天,雪白的梨花也将铺天盖地地盛开,但我要告别那里的春天了。
习习,作家,现居兰州。主要著作有散文集《浮现》《讲述:她们》《表达》《胭脂》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