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被称为“中国之忧患”,而黄河的忧患从源头就开始了。
从鄂陵湖、扎陵湖到星宿海,一路走过来,当我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个已经干涸或正在干涸的湖泊,离黄河源头越来越近,我心里也越来越绝望,我们还能看见那个传说中的黄河源头吗?
当一条万里长河从源头就开始断流,你是否想过,人类已经走到了一条断头路上?
当你仰望巴颜喀拉山北麓那斑驳的积雪,俯瞰卡日曲河谷和约古宗列盆地那穷窘寒碜的草地,又是否意识到,一场巨大的生态灾难正在降临,甚或已然降临?
伟大导师恩格斯早已对人类发出警示:“人类对于大自然的每一次胜利,都将受到大自然的加倍报复。”
——采访手记
逆着时光的背影
对那个伟大的开端我憧憬已久。出发时,我就预感到,这将是我有生以来的一次艰险而绝美的旅程。在我的天命之年,这甚至是对自己生命极限的一次挑战。其实我从来就不是一个充满了挑战性的人,更不想挑战自己那恐高畏寒的天性。但那种一往情深又难以按捺的憧憬与冲动,最终还是让我战胜了对高寒缺氧的畏惧。
我承认,在出发时我有一种出征的悲壮。
一条大河的源头早已摆在那里,一路上布满了前人深深浅浅的足迹,但我依然茫然,这可能与大脑缺氧有关。我不是一个探源者,更不是探险者,只是一个历史的追踪者。这条从大禹时代一直延伸过来的路,如果你不走一遍,又怎能切身体验先辈筚路蓝缕、跋山涉水的艰辛。而以今天的飞行与高速,一天之内,我就可以从中国的任何地方飞抵中国西北角的西宁。一条由西宁通往云南景洪的青康公路(214国道),又足以在一天之内把你送到黄河源头的第一座县城玛查里(玛多县城)。
尽管漫长的旅程已被现代时速大大缩短,但黄河源区依然比我想象的要大得多。
从西宁一路朝西南方向行进一百多公里,在青藏公路与青康公路的交汇点,是一道必然会在山河之间出现的分界线,日月山和倒淌河。
日月山,海拔三千五百多米,山顶由第三纪紫色砂岩组成而呈赤红色,“远看如喷火,近看如染血”,在古籍中有“土石皆赤,赤地无毛”的记载,被古人称为赤岭,藏语为尼玛达娃,蒙古语为纳喇萨喇,皆是太阳和月亮的意思,属祁连山脉(海拔最高为4877米)。这是位于青海湖东部的一道天然水坝,更是自然地理上的一条极为重要的分界线,它是我国季风区与非季风区的分界线、黄土高原与青藏高原的叠合区,还是青海省外流区域与内流区域的天然分水岭,由此将一山东西两侧划分为农业区与牧业区,从人类文明看也是农耕文明与游牧文明的分界线,东侧为农业区,一派青稞吐穗、油菜花开的田园风光,西侧则是蒙藏等少数民族游牧的高原牧场,一山之隔,在同一个天空下形成如此鲜明强烈的反差,如同两个迥然不同的世界。
历史上,日月山素有“西海屏风”、“草原门户”之称,日月山口历来是内地进入青藏高原、远赴西域和西藏的一道咽喉。在唐代,日月山还是大唐帝国与吐蕃的分界线,当年文成公主在一支庞大的送亲队伍护送下,就是由日月山口进藏的。在日月山下有一条缠绵悱恻的倒淌河,相传文成公主翻越日月山时,深知一过此山再无归期,她怅然伫立于日月之巅,如生离死别般回首远眺,天高路远,故国长安早已消逝在渺远的天际,转过头来,满目皆是苍凉雄浑的崇山峻岭,此去依然关山重重、遥遥无期。遥想那一个大唐公主,一个逆着时光的背影,既清晰又渺小,在日月山中往复徘徊,缠绵悱恻,泪如泉涌,化为一条倒淌的河流,那河水像泪水一样咸涩。撇开神话传说,从纯粹的自然水系看,这条河原是一条东流入黄河的外流河,后因日月山隆起,河水向西注入青海湖畔的措果(耳海),因众河皆东流,唯此河独向西淌,故名倒淌河。如今在倒淌河畔,渐渐形成了一个像模像样的集镇,属海南藏族自治州共和县,就叫倒淌河镇,号称青藏高原第一镇。一条大河之源,自有太多的第一,而这个青藏高原第一镇还真是名不虚传,翻过日月山,过了倒淌河,就已进入青藏高原东北部,也进入了黄河源区。
黄河源,首先是一个泛指,东起积石山——阿尼玛卿山,西至东昆仑山南支雅拉达泽山,北达柴达木盆地,而南界已抵蒙古语中那座“富饶的青色的山”——巴颜喀拉山。一言以蔽之,从黄河源区的把口站——唐乃亥水文站以上,包括龙羊峡水库以上区域,均被纳入了黄河源区,涉及青海、四川、甘肃三省、六州、十八县,相当于一个浙江省加一个海南省的陆地面积。这里位于青藏高原东北部,平均海拔在四千米以上,完全含氧量仅为我赖以为生的平原地区的一半。这么高的海拔,这么低的含氧量,在我的脑子缺氧之前心里就有些紧张缺氧。这时候我特别想抽支烟缓解一下,但打火机咔嚓咔嚓溅出火星,怎么也打不着了。
高原透明稀薄的空气,让视野变得格外清晰,也让人频频产生错觉和幻觉。
出乎意料,在这里我竟然看到了一种鸟儿熟悉的身影,鹌鹑,它们的出现让我吃惊了好一会儿,但很快我就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常识性的错误,那种在我家乡的平原上最常见的鹌鹑,是不可能飞到这高原雪山上来的,我看见的是世界上分布最高的稚类——雪鸡,它们的外貌很像鹌鹑,也属鹑类,但个体比鹌鹑大得多,是鹑类中最大的。那黑褐色的斑纹、翅羽上的大块白斑,与它们栖息处的山岩是一样的颜色,如果它们不是在汽车尖锐的喇叭声中惊飞而起,你根本就不知道它们的存在。身为人类,忽然有些惭愧,我们不该来打扰这些雪山生灵自由自在的生活,或许有一天,它们会从人类的视线里莫名失踪,每年都有多少人类已知的或未知的生灵,就这样在天地间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高原的太阳一直迟迟不肯落下,一条路已然走到了世界的尽头,一座小县城还不知隐在哪儿。入夜,终于抵达了玛多县城,未见灯火通明,但见一片笼罩在沉寂中的黑暗。我不想用死寂来形容玛多的夜晚,这过于残忍,但这座黑黢黢的县城真像一座鬼影幢幢的鬼城。初来乍到,我只怪自己运气不好,赶上停电了。而真相,还得等待第二天太阳升起时揭晓。玛多一夜,那是我有生以来度过的一个最黑暗而又漫长的夜晚,在剧烈的高原反应中,我不知是怎么捱过来的,当一缕寒冷刺骨的晨曦穿过窗户照进来,我如同死去活来一般,有一种重见天日之感。
在藏语里,或在藏民心里,这里就是黄河源头。这里是黄河源头第一县,准确说是黄河流经的第一个县。黄河正源其实不在玛多县境,而在玉树藏族自治州曲麻莱县境内。青海的每个自治州的面积差不多都有内地的一个省大,而黄河源的核心区域,就跨越了海南、果洛、玉树三州,玛多县城玛查里,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县城,也可能是世界上最小的县城。这儿离真正的黄河源头还远着呢,但离黄河源头还有多远却谁也说不清楚,你问谁,谁都一脸的神秘莫测,仿佛那是一个不可泄露的天机。
天机还有待揭示或验证。一辆越野车在蜿蜒崎岖的山道上穿行,一路上强烈地颠簸着,摇晃着,仿佛想把浑身的泥土抖落下来。大约跑了六十多公里,就是我想要抵达的第一个目的地,一个依托黄河源头天然水系而建的黄河源水利风景区,包括扎陵湖、鄂陵湖以及景区内的黄河河段与湿地。鄂陵湖和扎陵湖这一对姊妹湖,人类几乎把最美的形容词都慷慨地献给了她俩,有人说她们是镶嵌在黄河源头的两颗明珠,有人说她们就像青藏高原上两颗璀璨夺目的绿宝石。人类的比喻其实都很俗气,而明珠与宝石那过于耀眼的珠光宝气反而遮蔽了她们的自然风姿与万种风情。
这姊妹湖畔就是一片高原牧场。来之前,我就看过这里的风光图片,那些戴着毡帽、骑在马上的康巴汉子,一只胳膊露在外面,像闪光的青铜。在物竞天择的自然选择中,这如同人间绝域的高原却孕育出了天地间最不绝望的生命,从骨骼到性格,他们一个个如此的坚毅、刚烈与强悍,他们的脸孔也是这样。这些浓眉大眼、帅气逼人的藏族牧人,大多是康巴汉子。他们是地球上最剽悍、最英武的男子汉。这让我下意识地觉得,这雪山冰峰烘托起来的高原,甚至就是唯独适合他们的生存环境,这样的生存环境也特别适合他们放牧牛羊。我从未怀疑过那些照片的真实性,然而,在这湖畔,我偶尔看见的几个牧人却像我一样打不起精神。每经停一个地方,我都会走过去和他们攀谈。短暂的停留,让我结识了一个叫才仁达杰的牧人,他和我岁数差不多,刚过天命之年。不同的语言多少会有一些障碍,但如今的藏民,时常和天南海北的游客打交道,大都能懂一些汉话,只是说出来话,就像他们盯着这片水土的眼光一样生硬。但只要一提过去,他们的眼神里立马就会闪烁出兴奋的光芒,瞬间就像图片上的那些康巴汉子一样精神焕发,连生硬的汉话也变得畅快起来。
假如倒回去二十年,才仁达杰还是一个剽悍而英武的康巴汉子,像我在照片上见过的一样。那时候他养了一千多只羊,到了夏季,湖畔的牧草长得又高又密,成群结队的牛羊往草丛一走,站在远处几乎都看不见了。那时除了牧人们放养的牛羊,“这草原上还有野牛、野驴和藏羚羊,多着呢,这海子里的鱼也多着呢,那湖心岛上的天鹅、大雁、红脖子鱼鸥、青麻鸭,多着呢,那时唯一比现在少的就是人……”才仁达杰连比带划地跟我说,我听懂了他的意思,那时候还没有这么多一车一车拉来的游客,更没有那些神出鬼没的淘金客,连天上的白云、眼前的湖水也比如今悠闲、自在,天地间的一切都静悄悄的,能清楚地听见鱼儿在水里冒泡的声音、羊儿嚼着青草的声音。这湖边的水草把牛羊喂养得一个个膘肥体壮,这让它们很容易成为某些凶猛野生动物的猎物,那一堆堆在阳光下静静发光的白色骨骸,就是牛羊被凶猛的野生动物吃掉后又吐出来的骨头,过了多少年还留在这里,这高原上,好像没有比骨头更硬的东西……
一个藏族牧人的讲述,远比我的描述更加逼真,但我难以直接转述,只能大致说出他所表达的意思。那些凶猛的野生动物,大多是熊和狼。狼的出现是一件很突然的事,哪怕是出现在一个牧人的回忆中,也让我猛地一惊,一只狼出现了,马上就会冒出一群狼。那时候这里的狼还真是多着呢,才仁达杰说着,忽然发出一声嗥叫,哪怕是人类的模仿,也是那样凄厉瘆人。才仁达杰告诉我,它们嗥叫,不是因为饥饿,恰好是为了表达它们吃饱喝足了的心情。只要一听见狼嗥声,睡梦中的牧人一下子就惊醒了,他们的羊圈或牛圈里可能又出事了。果然,羊圈、牛栏里充满了血腥味,顺着滴滴洒洒的血迹,你就能找到一堆血淋淋、白生生的骨头。还有的狼特别可恶,它们只吃掉牛羊的五脏心肺就扬长而去了,连羊肉牛肉都懒得吃了,好像吃腻了。但你还真是拿这些狼没办法,没有一条狼是好惹的,谁要惹恼了它们,它们就会疯狂地跟你玩命。才仁达杰指着湖边的一片沼泽说,就是在那儿,一个牧人不知怎么把一条狼给惹火了,一下从四面八方呼啦啦拥上来几十条狼,追着那骑在马上的牧人跑,但它们是跑不过一匹马的,等到狼群赶到时,牧人已经躲进了自家的房子里,藏民的房子都是用坚固的石头砌起来的,再多的狼,也不可能攻破那像石头城堡一样的房子,但再坚固的房子也有空子可钻,这些狼竟然用脑袋撞碎了窗户玻璃,一条一条地扑进了屋子……
这让一个倾听者惊愕不已,我不敢相信那一幕真的发生了,但愿它只是一个传说。但人类生活得与野生动物的领地越来越近,甚至出现了交叉和重叠,这早已是不争的事实。那一堆堆白碜碜的骨骸,既有兽骨也有牛羊的骨头,这是生命的证据。一直有人在追问,究竟是野生动物侵入了人类的生活,还是人类入侵了野生动物的领地?这个问题,无疑只能由人类来回答,答案很复杂也很简单,这是人类过度放牧出现的一个灾难性的先兆。这里只说一个事实吧,当年那茂密的牧草,牛羊怎么也吃不完,于是乎,一个才一万来人口的玛多县,竟然发出了“突破百万牲畜”的号召,但百万牲畜玛多人根本就放不过来,于是当地政府又再次发出号召,只要愿意来玛多放牧的,不但分给他们草场,还无偿提供良种牛羊。结果呢,那“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草原风景,很快就被牛羊啃得只剩了紧贴着地面的草根,然后又被高原鼠兔啃得连草根也不剩了。这让野兽们已无藏身之地,几乎活不下去了,在被人类逼得走投无路后,它们只能追着人类放牧的牛羊,被迫离人间越来越近,这也让人类的处境变得非常危险,在玛多县城玛查理周围也有不少哈熊和狼群出没,它们盯着的目标也许不是越来越少的牛羊,而是越来越多的人类。
随着草场大面积的沙化,降水量越来越少,黄河源的河流湖泊开始大面积缩水,那支离破碎、干涸嘶哑的水泽四周,敷衍着一片稀薄、焦黄的草地,连几只浮在水汊里的水鸟,看上去也死气沉沉。而在这无边的荒凉与沉寂中,连高原反应也比以前严重了。这是植被遭受破坏、空气中含氧量减少的必然反应,别说我们这些来自高原之外的外人,连世世代代生于斯长于斯的藏民也有高原反应了。
才仁达杰伸出一根黑炭似的指头,指着鄂陵湖和扎陵湖之间的一条沙沟说,十几年前这里还是一片浅水滩呢,可眼下连湖底都露出来了。这条水沟干涸了,扎陵湖的水位就下降了。当水沟变成了沙沟,湖边的浅水就变成了沙滩。一个牧人也许不知道湖水下降背后的原因,却眼睁睁地见证了湖水一天天萎缩,随之而来的便是草场的大面积沙化。他用靴尖踢开一堆沙子说,你看,这地方过去是没有沙子的,水草长得好着呢,可现在,土里的沙子全都露出了,堆起来了,里边一点土都没有,连草根都没有了。
一个牧人的眼神,忽而在回忆中闪烁发光,忽而在眼前的现实中一片焦渴,而在他忽闪忽闪的眼神之间,我那不祥的预感变得异常强烈。这是黄河源区生态恶化的第一个征兆,早已不是预感,而是事实,那就是河流、湖泊的干涸与萎缩。这里仅以玛多为例,这个黄河源头第一县又有“千湖之县”的美誉,其实玛多远不止一千个湖,县境内分布着四千多个大大小小的湖泊。然而,一个打了折扣的美誉,如今眼看着却越来越不美了,就在这近二十年来,玛多县就有三千多个小湖泊在天地间蒸发了。整个黄河源区原有六千多个湖泊,在1998年至2001年的两三个年头里就差不多干涸了一半。
大河有水小河满,小河没水大河干。这是俗语,也是常识。
看看这一对姊妹湖吧,她们被人类誉为“黄河源头的两颗明珠”,但与二十多年前的图片相比早已黯然失色。明珠也许只是一个比喻,而这一对姊妹湖作为黄河源区的两大蓄水池却是名副其实。可眼下,只要你走近湖边,俯身一看,就能看清楚水位有多低,从历史水位留下的痕迹看,至少比过去降低了两米多。我来这里时,还算好的,而在此前,这贯穿两湖间的黄河干流曾以连续三年跨年度断流的灾难性事实,向人类频频发出警示:1997年1至3月,玛多县附近的黄河干流首次出现断流;1998年10月20日至1999年6月3日,在跨年度的近八个月时间内,扎陵湖至鄂陵湖河段持续断流。其后,黄河源区还连续两年出现黄河干流跨年度长时间断流。
1990年代末,国家曾斥资近亿元,在鄂陵湖注入黄河处建起了黄河源第一座水电站,就叫黄河源水电站,翻检当年的报道,这座水电站“载入了中国水电建设史册,还将以二十四亿立方米的库容在河源大地造就一大奇观,为扎陵湖、鄂陵湖这两个‘姐妹湖再添新姊妹,塑造亮丽风景……”不能不说,建这座电站是非常必要的,玛多是青海省最后一个无电县,这是一个造福一方的民生工程,诚如时任玛多县县长杨英所言:“想电、盼电是玛多人梦寐以求的事情。建镇(县城玛查里镇)四十多年来,县、乡机关和各个单位及牧民都是靠着柴油机、家用太阳能及蜡烛、煤油灯工作、生活。进入新年后,县政府所在地和黑河乡、扎陵湖乡三个地方首先通了电,我们非常高兴。电为我们的新生活、新经济带来了希望!”然而人算不如天算,一个无电县的历史刚刚宣布结束,很快就因黄河源头断流而无水发电,一个无电县又重新点燃了摇曳的烛火。
若仅从数据看,这是不可思议的。从大背景看,三江源区占了黄河总水量的一半左右,黄河源流在玛多县的年均径流量也有七亿立方米,这足以驱动一座年均发电量还不到两千万度(千瓦时)的发电站。何况此前,黄河在历史上虽说出现过下游断流,但还从未发生过从源头就开始断流的现象。然而,这已是谁都可以眼睁睁看见的现实,就在鄂陵湖注入黄河的水口,在裸露的湖底和河床间,只有几个被太阳炙烤着的小水凼闪烁着、颤动着,那倒伏在污泥中的水草散发出腐败的腥臭味,而我在张大嘴呼吸时,只能把刺鼻的气味大口吞下去,那种恶心呕吐的感觉一阵一阵翻涌了上来。
湖泊的大面积缩水,直接减少了黄河的径流量,尤其可怕的是,大河上下,还一度出现上游和下游同时断流,这首尾呼应其实是互为因果的,结果一条神龙既不见首也不见尾,无头无尾了。黄河源头的断流,也直接导致源区地下水位的急剧下降,有些严重的地方地下水位下降超过十米,这让难得喝上黄河水的玛多人,连喝上地底下的井水也越来越难了,随着水井水位越陷越深,水桶上的绳子也愈来愈长。地下水位的急剧下降,一个致命的后果是造成水循环模式改变,水源涵养调节功能明显下降,随之而来的便是土壤水分丧失、地表植被死亡、草场的大面积退化、沙化,水土流失日益严重,干涸的湖泊变成盐沼地,大片湿地变成了灾难性的“黑土滩”或旱草滩。——这是一系列恶性循环必然带来的生态灾难。有专家预测,如果黄河源区的生态系统按照现在的趋势继续恶化下去,几年后,玛多那“千湖之县”的美誉将会彻底名存实亡。如果连黄河流经的第一县都没有了水,那么前人追溯的一个个黄河源头都将沦为假设,一条长河或许又将回到大禹“导河自积石”的历史开端,以积石山为源头。
对于大自然,二十来年只是沧桑中的一瞬间,对于人类,则足以把一个青壮年变成一个两鬓沧桑的老人。而我看着这低沉而疲倦的湖水、枯萎发黄的草场和一个与我同龄的牧人,真有一种老人式的苍凉。对于牧人才仁达杰,哪怕是锥心之痛,在二十来年的岁月嬗变中也会变得缓慢而迟钝,在他黝黑的脸上也看不出来,而当他下意识地扭头回望着什么时,那皮肉松弛的脖子已凸显出弯曲的青筋。我问他,一个牧人能靠这五十来只羊养活一家人么?才仁达杰却笑着说,他眼下最担心的不是一家人,而是这一片草场够不够他这几十只羊吃。那笑里透出苦涩,更透出某种欲说还休的无奈。很多牧人,为了养活他们的牛羊,不得不离开这一方水土,赶着牛羊去转场放牧。然而,这里曾经就是青海最好的高原牧场之一,哪里又有比这更好的牧场呢?想象当年一个年轻的康巴汉子,骑在一匹藏青色的骏马上,一路荡气回肠地唱着《格萨尔王》,在一片高原旷野的远景中呼呼地抡着牧羊鞭,风起云涌般地指挥着那一千多只羊,就像指挥着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神奇得不得了!而此时,一个牧人骑着一匹瘦马,赶着一群稀稀拉拉的羊,走进一片稀稀拉拉的草地,又是一个逆光的背影,越走越远,越来越小,化作一团模糊的阴影。
忽然觉得,这个牧人,很可能就是扎陵湖草原上的最后一个牧人。
看不见的黄河
在一个牧人逆着时光的背影之后,我们又一次上路,继续向黄河源头挺进。挺进,是我们的藏族司机兼导游桑却江才对大伙儿的激励,还真是让不少人又挺起了精神,但我依然走不出一个牧人留下的阴影。
接下来的路愈加艰险,一条沿着鄂陵湖边缘蜿蜒延伸的沙石路,像波浪一样跌宕起伏,这条路被往来司机戏称为搓板路,而桑却江才则充满了藏民特有的幽默感,他说这是一条“会跳舞的路”。我是这车上年岁最大的长者,几个年轻人这时候精神头还挺足,有人说在这么美的一个地方,连颠簸也是一种美,可很快就美不起来了,一车人浑身一震,猛地就怔在那儿了。在高寒缺氧的地方脑子反应慢,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车轮陷在一个泥坑里了。不过一旦反应过来了,每个人都很自觉,全都下去推车。在这高原上,稍一用劲心口就憋得慌,感觉一口气堵在心眼里,想吐却吐不出来,那个难受劲儿难以形容。车轱辘在烂泥中打滑,桑却江才也在车上拼命使劲踩油门,那轰鸣声连空气都震动起来。一车人,弯着身子,总算把一辆车从烂泥坑里推出来,每个人脸上、身上都溅满了泥斑。大伙儿上车时,我还站在那烂泥坑边喘息,这也是我多年来养成的习惯,我总是最后一个上车,坐在最后一个位置上。然而,此时,我愣愣地望着眼前这一片多年来养成的冻土,由于这些年来我一直在为江河、为生态而上下奔波,对冻土我多少懂得一点。高原冻土是生态链中不可或缺的一环,可以说是维持生态平衡的基础,而这条路无疑也是修在冻土上的,它变得这样起伏不平,出现这么多坑坑洼洼,很可能是路基下更深处的永冻层正在消融,这也是对高原最具破坏力的,冻土退化必然会引起地下水下渗,从而进一步引起土壤含水量的下降,直至引发湖泊河流的水位下降。
在抵达黄河源头之前,还有一个湖泊必将出现,星宿海。这是黄河流经的第一个湖泊,也曾长久地被人类视为黄河源头,且是一个人类难以逾越的大限。一个人走到这里,才能设身处地体验到,那些全凭徒步跋涉的前人走到这里有多么艰难和凶险。在古人心中,“河上通于天,源出星宿”,他们能不畏艰险地走到这里,或许就是有这样一种虔诚的信仰和信念在支撑着。在藏语里,星宿海名为错岔,意为花海子、斑斓湖。但更准确地说,这是一个东西长约三十公里左右、南北距离几公里至十几公里的一个不规则的盆形湿地。这不是水的海子,却是花的海洋。来之前,我在西宁翻检了满清大臣杨应琚编纂的《西宁府新志》。杨应琚乃是土生土长的青海人,对青海的生态极为关心,他一生身体力行,大力提倡种树种花,还亲自“引流种树”。他于乾隆十三年(1748年)修成的《西宁府新志》,为我们呈现了当时的星宿海是怎样的一副模样:“形如葫芦,腹东口西,南北汇水汪洋,西北乱泉星列,合为一体,状如石榴迸子。每月既望之夕,天开云净,月上东山,光浮水面,就岸观之,大海汪洋涌出一轮冰镜,亿万千百明泉掩映,又似大珠小珠落玉盘。少焉,风起波回,银丝涣散,炫目惊心,真塞外奇观也。”在枯燥的史志里,极少有如此形象生动的笔墨,可如今那乾隆版的《西宁府新志》已是绝版,那乾隆年间的星宿海也成了绝版的风景。
两百多年的岁月也许过于久远,那么还说近二十年吧,眼前这个星宿海比照片里那个星宿海更惨,其惨烈的程度也远远超过了鄂陵湖和扎陵湖那一对姊妹湖。这是黄河流经的第一个古老湖泊,如今的湖岸已退缩了三、四十米,这让黄河干脆把它撇开了,由于不再与黄河相连,这传说中的花海子看上去就像一个被抛弃的孤儿,已成为一个孤零零的内陆湖,甚至连湖也算不上,实际上已是一片濒临干涸的湿地。而我从进入玛多后,在遣词造句上就极为谨慎,实在不忍心用惨不忍睹这一类的词语来形容这个在清人眼中还如“大海汪洋”一般的星宿海,那一缕缕气若游丝的水流,恰似人类脸上那悲惨以至绝望的泪痕。从鄂陵湖、扎陵湖到星宿海,一路走过来,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个已经干涸或正在干涸的湖泊,离黄河源头越来越近,我心里却越来越绝望,我们还能看见那个传说中的黄河源头吗?当一条万里长河从源头就开始断流,人类又是否真切地感觉到,我们已经走到了一条断头路上?
接下来,我们还要面临两难甚至三难选择,在星宿海上源就是前人早已发现的“三山之泉,溢为三支河”,扎曲、约古宗列曲和卡日曲。这三支河都曾被前人认定为黄河源头,那么,我们又将走向哪儿?
大伙儿的目光一齐看着桑却江才,他没有犹豫,就把我们带上了一条路。
那是一代又一代人追溯黄河之源的一条路,同那些远远走在前面的先辈相比,我们只是亦步亦趋的追踪者。这条路一直在玛曲河谷里穿行,只是人类与河流的方向背道而驰,河流一路向东,我们则一路向西。玛曲是黄河源头最初形成的第一段干流,在藏语中,玛曲之意就是黄河。这让我在心里不禁暗叹,最了解这条河的,还是生于斯、长于斯的大地苍生,就在古往今来的人们上下求索时,这里的藏民早就认识到玛曲就是黄河之源了,而一旦发生洪灾或干旱,藏民们就会聚集在长风与经幡中拜祭河神。经幡只是我们眼中的风景,却是藏民虔诚而崇高的信仰。而我们要抵达黄河源头,无论是哪个源头,从星宿海往上先必须穿过一条十六公里长的玛曲河谷,若要抵达黄河源头的约古宗列盆地,这条河谷是一条必经之路。说是河谷,在一片土黄色的悬崖深壑间,几乎看不见那一线黄河在哪儿,但见那一路上被风吹得哗哗作响的经幡,让人频频产生河水流淌的幻觉,经幡飘拂处,是一座座以石块或石板垒成的祭坛——玛尼堆,这些石块上刻有佛像、慧眼、形形色色的吉祥图案和藏传佛教的六字真言。我虽不知所云,也会下意识地投去虔诚的一瞥。
约古宗列盆地,是一个东西长四十公里、南北宽约六十公里的椭圆形盆地。那环绕盆地四周的山岭,如同低垂在天边的一抹阴云。若从高处环顾四周,整个盆地就像安放在天地间的一口大炒锅,在藏语里,约古宗列的意思就是“炒青稞的锅”。走进这盆地,地皮很软,像踩着沼泽,感觉大地在脚下蠕动,正瓦解着下沉。在那些零零星星的小水泊之间,又见一片支离破碎的高原牧场,风吹草低,不见牛羊,只见东蹿西跳的鼠兔。在这里,除了人类,唯一还活跃着的生命就是这肥硕的高原鼠兔了,它们这样四处乱窜,有时也难逃被车轮碾死的悲惨命运,在留下斑斑血迹后化为一小堆白骨。此时,当我们进入它们的领地,或是脚步声惊扰了它们,它们又开始东蹿西跳,引得游人一片惊呼。我倒没有大惊小怪,似乎早在预料之中。这是黄河源区生态恶化的第三个征兆,在高原鼠兔出没之处,暴露出一块块如同斑秃的红土和黑土滩,又哪怕长草的地方,那稀稀拉拉的草丛也是一片枯黄。而我在扎陵湖畔邂逅的那个牧人,一直是我脑海中抹不掉的阴影。假如他转场到这里放牧,又该如何让他的牛羊吃饱呢?
追究高原鼠兔异常猖獗的缘故,一个直接原因就是人类滥捕滥猎野生动物,这其中就有鹰、狐等鼠类天敌。一旦没有了天敌,以食草为生的高原鼠兔和以食草根为生的鼢鼠便日益猖獗,它们的繁殖能力和生命力远远超过人类。据有关方面调查,地处黄河源核心区的果洛藏族自治州,每年被鼠类吃掉或破坏的牧草,据说相当于三百万只羊一年的饲草量。这些鼠类既吃草又吃草根,它们把草根四周的深层钙积土挖出来抛洒到地面,这些浮土又压抑了植物生长,让生态原本就十分脆弱的高原牧场退化为一片片“黑土滩”,加剧了黄河源区沙漠化的进程。在黄河源区,已经出现了间歇性的沙漠,只是人们出于谨慎,还没有将其正式列入沙漠,大多称之为沙化或荒漠化。多少年来,黄河源区的州县一直把消灭高原鼠害作为当务之急,但鼠害分布广,控制难度大,灭鼠年年都是当务之急,高原鼠类愈来愈猖獗。人类可以轻易地摧毁生物链中的某一环节,但在生态系统不断恶化、生物链出现断裂的情况下,人类但凭某种单一的方式恢复生态,只能是效果极为有限的无奈之举。其实,高原鼠类在任何岁月都有,它们本身也是生物链中的一环,在草原植被处于正常的环境中,通常不会导致数量失衡,而一旦失衡,就是整个生态系统出问题了。
玛多这个黄河源头第一县,也成为草地退化、沙化、荒漠化最惨重的第一县,已经把牧民们逼到了无处放牧的境地,一个人口仅有一万多人的玛多县,就有七千多人沦为生态难民。那个在扎陵湖畔放牧的才仁达杰还算幸运的,玛多的大多数牧民都只能忍痛挥别他们世代相传的羊鞭、牛鞭,开始了另一种谋生方式,由传统的放牧、游牧转为集中定居,由单一的畜牧业转向劳务输出、养殖种植、商贸经营、民族手工业、旅游服务业。我觉得这也是一条必然的路。加剧草场退化的一个直接原因就是超载放牧,让他们走出草场是人类对自然的让步,如果再不采取退牧还草、封山育林等措施,继续在超出自然生态承载能力的状况下过度放牧,必将引发一系列的生态灾难和自然灾害,在加害自然的同时又加害自己。另一方面看,让他们走出原本就不适合人类的高寒山区也是人类文明的进步。从国家层面到当地政府,近年来一直致力于把生态难民转化为生态移民。在途经玛多县花石峡镇时,我还特意去参观了一个有三百多户的生态移民新村。花石峡镇位于县境东北部,距县城玛查理近七十公里,是将原清水、花石峡、黑海三乡撤乡并镇后设立的一个大镇,人口比县城玛查理还多一千多人。该镇地处山原、河谷地,东邻措那湖南岸,一幢幢色彩鲜明的藏式小楼,依山傍水,只是那水也干涸萎缩得厉害,只剩下一点水的意思了。
随意走进一户人家,藏民家里特有的吉祥图案和色彩绚丽的藏式家具,电视、冰箱、电脑、网络等电器一应俱全。从盖房子到这些家用电器,国家都是有补贴的。尤为重要的是,此举一举多得地解决了长期困扰他们的吃水、行路、用电、上学、就医等诸多难题。近年来,随着来黄河源的旅游者越来越多,他们大多都吃上了旅游这碗饭,有的搞起了民居接待,有的表演藏族歌舞,还有的制作和销售藏族特有的石雕、藏毯等民间工艺品,看样子生意挺红火,这里原本就是从西宁通往黄河源区的一条必经之路,又是去果洛州首府玛沁和玉树州的分岔路口,在玉树大地震时,这里是一条生命通道,如今这里也成了这些生态移民的一条重生之路。而在某种意义上说,一场巨大的生态灾难,远比一场地震来得更可怕。地震是在短时间内极具摧毁性的灾难,而生态灾难则对人类的生存具有更深远、更漫长的毁灭性。当然,无论是谁,当生活的轨迹转向一个完全不同的方向,都会有一个从无所适从到慢慢适应的过程。很多移民在搬迁之后,对以前的游牧生活依然充满了难以割舍的眷恋,觉得没有牛羊的生活很不习惯,但这些特别纯朴的藏民也懂得,这世上还有一种东西比牛羊更重要,那就是像生命一样重要的水。
桑却江才也是一个生态移民,他生于玛多县扎陵湖乡的一个牧民世家,2010年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恰好那年扎陵湖乡的一部分牧民要实行移民搬迁,他们全家将要搬到玛多县城玛查理镇的移民新村,这让他没怎么想就选择了一所职业学院的旅游专业。像他这种年轻一代的藏民,对城镇新生活比父辈祖辈更有适应能力,或许就从他们这一代人开始,先辈们那世世代代的游牧生活,就将从赖以为生的生活变成一种淡淡的乡愁,甚至是一种传说。
站在约古宗列曲边上,远眺雅拉达泽山巅的积雪,我高度近视的双眼里或许也在闪烁冷寂的光泽。约古宗列不仅是一个盆地的名字,也是藏民对一条河流的命名。常见有人把约古宗列曲和玛曲有意无意地混为一谈,其实两者还是有区别的。准确地说,约古宗列曲只是玛曲的上源之一,也可以说是玛曲的一条支流,当约古宗列曲与玛曲的另一上源卡日曲交汇后,自汇口以下的干流才称之为玛曲。当玛曲流经星宿海、扎陵湖、鄂陵湖后,一条长河的干流才可称之为黄河,当她从大地的裂缝中流过,比地图上那条长河蓝得还要沉静幽深。
桑却江才还将继续带着我们往上追寻,但他发现大伙儿有些打不起精神。他眼珠子转悠了一下,忽然指着与约古宗列曲一脉相连的玛曲问,你们看它像什么?这个藏族小伙子的声音激动又急切,还没等我们回答,他又抢先说出了答案,玛曲还有一个更美丽的名字,孔雀河!你们看像不像?这数不清的水泊在阳光下闪闪烁烁,五光十色,真像是孔雀啊,哗——一下开屏了,多漂亮啊!
他的声音和手势,充满了对一条母亲河的感情,但我心里却又涌上一阵莫名的酸楚,这条孔雀河,在不久的将来或许也会变成一个传说。
世间最纯净的诞生
每一条河流的源头都是山。一阵阵耳鸣,不知是因为海拔太高,还是呼呼的风声和水声从耳畔掠过。无论从哪一个角度,你都可以看到在阳光下闪烁着冷寂光泽的雪山和微微泛蓝的冰峰。那是巴颜喀拉山脉,长江与黄河的分水岭,也是黄河的源头。对于人类,那是一个永远充满了神秘感的存在,离它越近,越是神秘。你眼睁睁地看着它,感觉已是最后一公里了,但一条在高原上蜿蜒而行的土路却像永远没有尽头。
兴许,在这憧憬与抵达之间就是人类的大限。又想到那些在万水千山中左冲右突、苦苦求索黄河源的先辈们,那时根本就没有路,也没有一个确定的方向,更没有精确的地图,其环境之恶劣,行程之艰难,都是我们今天难以想象的,他们又是怎样跨越一道道难以逾越的大限的?
这里就从共和国诞生之初开始追溯吧。1952年8月,水利部黄河水利委员会组成了新中国历史上第一支河源查勘队,这也是中央政府直属机构第一次组成科考队,新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对黄河源区进行全面查勘。这么多的第一叠加在一起,突显了这是人类探寻河源的又一个划时代的历史开端。这次查勘,由黄委办公室主任项立志担任队长,主要队员有董在华、周鸿石、史宗浚等专业技术人员。这次查勘的大背景和大目标,是为了全面收集黄河全流域基本情况,为从根本上治理黄河做准备。有两个具体任务:一是查勘黄河源河势,看有无发电筑坝地址;二是“共和国第一任河官”、黄委会主任王化云提出的,在查勘黄河源的同时,查勘从长江上游通天河调水入黄河上游的引水线路(即南水北调西线工程)。因此,这也是历史上第一次进行南水北调工程的查勘。8月中旬,项立志率队从河南开封出发,十二天后抵达青海西宁。不怪他们行动迟缓,只怪那时的交通还很落后,不过,同那些骑着骡马或徒步跋涉的古人相比,他们的速度已足以用神速来形容了。
然而,过了玛多,查勘队也只能像古人一样了艰难行进了,能骑马的地方就骑马,连马都迈不过的坎,那就只能全凭人类的两条腿穿滩涉流、徒步跋涉了,白天翻山越岭,夜里在帐篷里宿营,那些简陋的勘测设备和生活物资全靠牦牛驮运。那时候进入鄂陵湖、扎陵湖一带,便是只有野兽出没的无人区,虽说也有先人在这里披荆斩棘地走过,但在他们离去后,这里很快又重新回归到它荒无人烟、一片沉寂的自然状态。查勘队在这人间绝域里穿行二十多天,不说路途艰苦,几乎是无路可走,既没有精确的地图,又没有向导(好不容易找了一个向导,也从未上过河源),在这茫茫荒野中他们对自己走到了哪里、到哪里去,都难以判断,河流成了唯一的方向,他们只能一路追踪着黄河逆水而上,一条原本就如涓涓细流的黄河在湖泊湿地变得支汊众多,很难辨别哪是干流哪是支流,这让他们有几次把黄河干流给弄丢了,不知绕了多少弯子,才又摸索着把黄河重新找了回来。
这还不算什么,最考验他们的还是那种高原极地气候。青藏高原是地球上的第三极(不仅指珠穆朗玛峰,而是指青藏高原),其气候恶劣不只是绝对温度的严寒,其风云变幻和温差之大也让人难以适应。这也是我的切身体验,我刚爬到一座山上,不是极顶,只是半山腰,想要看清楚那条一直看不见的黄河,忽然乱云飞渡,狂风乍起,一场大雪铺天盖地般席卷而来,瞬间把我打入冰雪世界,除了没有全然埋没的经幡,天地间一片雪白,寒流让我龇牙咧嘴,牙缝里嘶嘶作响如同冷笑和狞笑,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挺过来的。在咆哮的狂风中只听桑却江才在粗暴地吼叫,让我赶紧从山上退下来。刚刚退下来,忽然又云开日出,太阳一出来又相当热,这让你忽而冷得浑身哆嗦,忽而又热得张口喘息。我来这里时已经入伏,这是青藏高原一年最好的季节。而查勘队当年在此查勘时,已是中秋前后,青藏高原的气候已如同严冬,他们在风雪肆虐的高原艰难地跋涉,四米长的测量标杆,在怒吼的狂风中三个人手攥绳拉,才能使劲地稳住标尺,同时还得在风雪中稳住自己的身体。狂风裹挟着冰雪扑面而来,吹得人根本睁不开眼,一睁眼就泪流不止,但他们必须睁开眼,贴在经纬仪冷冰冰的镜头上观测。等到一个地方观测完,眼泪已经冻成了冰凌,那标尺连同人的双腿也被大雪埋下了一截。冻疮是每个人都少不了的,每个人冻裂的指头上都贴满了胶布,而最容易受伤的还有鼻孔,无论是伤口流出的鲜血,还是眼里流出的泪水,很快都会凝结成血泪的冰凌。
在这每走一步都气喘吁吁的高原上,他们却从天刚亮一直干到天黑。回到了宿营的帐篷里,还要在摇曳的灯光下计算绘图,仔细核对测绘数据。夜晚的气温最低降到摄氏零下三十六度,一顶顶帐篷在暴风雪夜的高原上不停地晃动,但从帐篷里透出的一线线微弱的灯光却久久不息,每个人都冻得浑身发抖,连手里的笔也握不住,而唯一的温暖,只有心里的一团火。又哪怕睡着了,也会出现严重的高原反应,最直接的反应就是头疼欲裂,恶心呕吐,心口憋闷得就像死神死死压在你身上……
不知是巧合还是天意,一支六十余人的队伍,历时六十余天完成了新中国第一次对黄河源区的查勘。这次对黄河源区的全面查勘,在新中国的历史上是破天荒的,其行进路线、查勘范围、工作深度也远远超过了历朝历代任何一次河源勘查。一是初步掌握了黄河源区的基本情况;二是测绘了从长江上游引江入黄的大致路线,并首次提出从通天河调水一百亿立米的初步设想,为南水北调的前期勾画开了先河;三是通过实地考察,明确提出了“约古宗列曲应为黄河正源”。——这是水利部黄河水利委员会的历史评价,具有难以改写的权威性。那么,新中国第一代黄河人又是如何确定黄河正源的?据说,就在查勘队苦苦寻觅黄河正源时,搜集到了一首在巴颜喀拉山北麓传唱的藏族民谣:“马塞巴,雅达约古塞;约塞巴,雅合拉达合泽……”意思是“黄河之水哪儿来,约古宗列;约古宗列的老家在哪儿?雅合拉达合泽……”雅合拉达合泽在藏语里就是万水之源的意思,这座山是长江、黄河、柴达木盆地的分水岭,它横亘在约古宗列盆地的西南方向,远远就能看见,那也是我们正在奔赴的方向。
从积石山、鄂陵湖、扎陵湖、星宿海、约古宗列盆地到约古宗列曲,这每一个地方,都曾是前人走过的路的尽头,而每一个人类足迹的尽头都曾被认为是黄河源头。但从约古宗列曲走到其源头,还有一段说起来很短、走过来很难的路。
终于,一块白色石碑闪现在约古宗列西南边的山腰间。黄河源到了!
难道这就是黄河正源?我一看就傻眼了,那是一眼仅有三四平方米的小泉眼,小得简直只能用眼角去看,没见泉水往外奔突,却像几滴泪水在眼眶里团团打转。泉水里依稀可见一颗颗浑圆的石头,泛出冰凉的寒光,有一种透心的清凉。桑却江才生怕我们小瞧了这泉眼,又赶紧解释说,这是一个终年不冻的泉眼,从这儿冒出的泉水又汇合了盆地内浸渗出的一条条小溪流,才逐渐形成了一条小小的泉水河。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看见了,在一条更逼仄的大地裂缝里,一缕如淡蓝色轻烟般的涓涓细流,就是约古宗列曲。这就是万里黄河的源头,一条黄河仿佛是从它的指缝间流出来的,再往前走,才渐渐有了一条小河的模样,宽不过十米,深不过半米,在浑圆的石头间倒也流得汩汩有声……
面对这样一个黄河正源,实在有些难以理喻,不光是我,几乎所有围在泉眼边上的人,都在不可思议又怅然若失地摇头,但这不会影响它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成为中国地图、地理教科书和地理出版物上的标准答案。而同样作为标准答案的,还有这次查勘中出现的一个颠倒性错误。凡到过黄河源的人都知道,从玛多过来首先进入的是鄂陵湖,然后才是扎陵湖,鄂陵湖在东,扎陵湖在西,这也是此前的黄河探源者早已搞清楚了的,但新中国历史上的第一次查勘却把两湖的位置颠倒了。要说,这也是情有可原的,由于河源地区的环境极其复杂,又加之当年的测绘设备还很落后,难免会在时空中出现错位,然而这一错位却让前人的正确答案变成了错误,此后的地图、地理教科书和出版物也纷纷修正前人的历史性错误,结果却是跟着一起犯错。这一错位其实很快就在学术界引起了争论,却一直延续了二十六年,直到1978年后,经青海省政府重新考察核定,并报请国务院批复,才正式恢复了鄂陵湖和扎陵湖在时空中的实际方位。
透过这次查勘的历史,也足以反映人类在时空中的局限和渺小。一个人对自身的确认很难,对一条大河源头的确认就更难了。每一条河流都拥有太多的源头,黄河又是世界上最复杂的河流之一,若要在纷纭复杂的水系中正本清源,绝不像李白的一句“黄河之水天上来”来得那样直接和痛快。数千年来,人类一直“上穷碧落下黄泉”般上下求索,从最初的“两处茫茫皆不见”到在艰难的跋涉中一步一步地接近目标,一次一次地修正错误,经历一个比黄河还要漫长的过程。在这条漫长的路上,除了那些前赴后继者在岁月中长途跋涉,还有多少未竟的大河探源之梦。
一种让人睁不开眼睛的光芒,来自高原上的太阳。这过于耀眼的阳光,让我下意识想起一个曾被誉为太阳的伟人。又仿佛,我一直是沿着一个伟人的思路在前行。
一个无人不知的事实,一代伟人毛泽东虽然降生于长江流域的湘江之滨,却对黄河情有独钟。黄河,像一个深奥的命题,深深地吸引着他,他一生曾多次萌生过想把黄河从头到尾走一遍的想法。还在延安时,毛泽东就同美国记者埃德加·斯诺推心置腹地进行了数次长谈。一次,他问毛泽东:“如果您卸去领袖重任,最想去做哪些事情?”
毛泽东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后回答,骑马沿黄河流域考察。
这绝非一个心血来潮的想法。到了1952年秋天,毛泽东在开国后第一次考察黄河时,又半开玩笑地对黄委主任王化云等陪同人员说:“李白说黄河之水天上来,我真想骑着毛驴到天上去,从黄河的源头一直走到黄河的入海口,我要看看黄河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未解之缘,在岁月嬗变中一直延续着。到了1963年秋天,在刘少奇等中央领导人的主持下,国民经济逐渐好转,让一个民族遍体鳞伤的“三年自然灾害”也终于熬过来了,这让毛泽东似乎有了一种少有的轻松,他再次想起了自己多年未竟的夙愿,并把自己的想法告诉身边的汪东兴。长期在毛泽东身边工作的汪东兴,自然是知道毛泽东这一夙愿的,也是深知毛泽东的性格的,他马上开始落实。1964年元月,这一重任最终落在了内蒙古军区保卫部副部长图门毕力格图的身上。汪东兴向图门毕力格图作了交代,并强调,这是绝密行动。很快,骁勇善骑的图门毕力格图便带领一支精干的骑兵小分队,沿途考察内蒙古境内黄河沿岸的十八个旗县。谁也不知道执行这次任务的核心意图,只有图门比力格图心里清楚。
当一切准备就绪,剩下的依然是等待,等待来自中南海的明确指示,随时整装待发。
这一等又是两个年头,到了1966年夏天,又是一个去黄河源考察的最佳季节,但接下来的一切已经没有悬念,这些剽悍的骑士们等来的不是出发的命令,而是一场让无数人猝不及防的风暴,这一场长达十年的风暴席卷了整个中国。这一年,毛泽东七十三岁,他以节奏缓慢又十分强大的方式横渡了长江。从此之后,毛泽东终其一生,再也没有提及他一直想去的那个地方,黄河源。这是他一生未能成行的思路,也是一个伟大的遗憾。
就在毛泽东与世长辞两年过后,1978年夏天,又有两支黄河源区考察队不约而同地出发了。一支是黄河水利委员会的查勘队,而在黄河水利委员会查勘黄河源时,青海省从来没有袖手旁观。他们这次查勘,以青海省测绘局为主,并邀请了有关方面的专家学者参与,根据测绘数据,他们不但纠正了扎陵湖和鄂陵湖的二十多年的时空错位,并且按照国际上认定河流正源的标准,明确提出卡日曲才是黄河正源。如果按照国际标准,即河源唯长、流量唯大、与主流方向一致,同时还要考虑流域面积、河流发育期、历史习惯等因素,在扎曲、约古宗列曲和卡日曲这三支河流中选择一条作为黄河正源,那么,最上游的扎曲首先就被排除了,它流程最短,水量又小,一年之中大部分时间干涸,只能算作约古宗列曲的一条支流。三选一变成了二选一,又拿约古宗列曲和卡日曲相比,卡日曲比约古宗列曲要长近三十公里,流域面积要多七百多平方公里,水量也要大两倍多,在旱季也不会干涸断流。因此,以卡日曲为黄河正源是不二的选择。至此,人类亘古以来的苦苦求索似乎终于有了一个正果。又按卡日曲的发源的山脉认定:黄河发源于巴颜喀拉山北麓的各姿各雅山。
然而,后人修改前人的错误,往往会犯下又一个错误。而人类要做出下一个判断,又得再等许多年。到了1985年,黄河正源又再次被颠倒过来了,经多方查勘和论证,黄河水利委员会根据历史传统和各家意见,从而确定玛曲(约古宗列曲)为黄河正源。这其中的一个根本理由是,卡日曲并非一条独立的河流,实为约古宗列曲的一条支流。就这样,从1952年到1985年,人类用三十三年的时间转了一圈,又回到了新中国第一代黄河探源者最早确定的那个黄河正源。黄河水利委员会以约古宗列盆地为黄河源头,而不是以更确切的约古宗列曲为源头,这意味着,一条大河正源还没有最后定案。在接下来的叙述中,我将以此为设定标准。设定,我觉得还是用“设定”这个说法相对准确,对这样“一条河情特殊,极其复杂难治的河流”,也可谓是世界上最变幻莫测的历史长河,一切都只是人类暂时的设定,或许永远也不会有一个标准答案。那些教科书里的标准答案只是相对标准,而非绝对标准。如此,我们才能以不那么标准、不那么确定的认知方式,去接近大河上下的真相。
然而,哪怕是一个相对宽泛的标准,也依然存在广泛的争议,又从学术界延烧到民间。在与我同行的一位游客手上,就有一本由地质出版社2011年出版的中国地图册,明确标示卡日曲为黄河源。他以这本地图册向我们导游摊牌了,非要去看看那个真正的黄河正源卡日曲不可。这位游客的心情可以理解,对于我们这些长途跋涉、历尽坎坷来黄河源头一探究竟、一睹芳颜的游人,谁又不想求得一个正解呢?但把一条长河走到了尽头,却依然是无穷无尽,那个黄河源头,仿佛越来越遥远,越来越迷茫。
一个很简单的问题,如果有人问你到了黄河源没有,你该怎么回答,到了,还是没到?
这样的问题估计会经常出现,桑却江才显然有着丰富的经验。为了让每个人都不留下遗憾,他带着我们几乎走遍了每一个被人类设定的黄河源头。
从约古宗列曲走向卡日曲,海拔还在不断上升。在高原上,其实没有明显的正在上升的感觉,唯一的感觉就是太阳照着越来越冷的身体,最后我连皮夹克都穿起来。这种寒冷的感觉不是来自高原上的太阳,好像是来自远方的雪山和比雪山更高的冰峰。每次下车后徒步穿行,桑却江才都走得很慢,越来越慢,一个年轻的藏族小伙,其实可以走得很快,是我们拖了他的后腿,此时我两腿像浮肿了一样拖都拖不动了。就算你腿脚矫健,也千万不要性急,这条路,很可能就是一条不归路。或许是一种共同的心绪笼罩着每个人,我们一个一个都老老实实地跟在桑却江才后面,这样缓慢而有秩序的行进,在进入黄河源后还是第一次出现。又或许,人类从自然进程向社会进程进化,就是在某种莫名的敬畏和神圣的期待中进行的。当秩序井然,而心无旁骛,每个人心中只有一个憧憬已久的目标——黄河之源。
传说中的卡日曲,终于在我们盘桓已久的那条山道尽头出现了。
卡日曲的出现再次让我感到内心的震惊,这同我走近约古宗列曲那个泉眼是一样的感觉,不是被一个伟大的发现而震惊,而是被一种渺小的存在所震惊。那从各姿各雅山山坡切沟流出的五缕小泉,就是一条大河诞生的源泉,而更早的孕育与分娩,则是白云深处那冰峰雪山的融水。一缕缕缓慢溢出的小泉渐渐交织聚集在一起,化作一片透明的泉水从藏民拜祭河神的经幡中闪烁而出,那经幡已经天长日久了,仿佛已与这源泉结成了永世之缘。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溪,从此流入山坡上的一道切沟,然后流入平坦而又狭长的卡日曲河谷,在沙砾与野草、海子与溪流交错的荒原上,由西南缓缓流向东北,她将穿越一百多公里的峡谷,在巴颜禾欠山与约古宗列曲会合,至此,她的历史使命就已完成,在她与约古宗列曲的结合处,就是玛曲,一条万里长河从此诞生了。
如果说这就是一条大河的源头,卡日曲和约古宗列曲一样,也许更多的只是一种象征意义,她实在太弱小了。或是李白诗歌的渲染太深,许久以来,我对黄河源总有一种“黄河之水天上来”的狂想,很容易把黄河的源头想象成飞流直下的瀑布,充满了从天际云端跃入大地河谷的磅礴气势,但想象中的瀑布无论在哪一个源头都没有出现。如果一旦出现,那必将是高山雪崩、洪水滔天的巨大灾难。事实上,哪怕再伟大的河流,它的伟力也不是从刚一诞生就拥有的,而是一点一点地积聚起来的,那个积聚的过程和这条长河一样漫长。这样一想,就能冷静地正视眼前的一切了。这水虽说没有想象中那种如同瀑布的狂野与激情,却是我有生以来见到的最纯净的水,纯净得像婴儿慢慢涌现的眼泪,每一滴水都是那样晶莹、纯真。看了这清澈见底的水,你心里也会清澈见底。这世间,又有什么比纯真、天真更真实呢?这让我猛地惊觉,恍然大悟,一条河流的诞生,恰如一个婴儿的诞生啊。
这也许就是我看到的一条大河诞生的真相,也是真谛。
失血的源头
人类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天性,那就是征服与挑战。无论哪一个既定或设定的黄河源头,在人类仰望或远眺的目光下,永远都不会成为终点,他们还将以无与伦比的执著,一次次推翻认知的极限,把一条大河的源头继续往上推,从一个极端推向另一个极端。
1980年代初,著名河流发育史专家、地矿部研究员杨联康成为徒步考察黄河全程的亘古第一人。他应该是当年走得比所有人都要远的一个黄河探源者,这让他又有了一个惊世发现,在巴颜喀拉山脉的山脊发现了拉郎晴曲,他认为这才是黄河真正的源头,比约古宗列曲长约三十公里,比卡日曲长约十一公里。然而这还不是尽头,近年来又有探险科考人员远远超越了杨联康这个亘古第一人,一直深入到卡日曲上游的那扎陇查河,这条河在青海省“三江源头科学考察”中,曾被认为是卡日曲最长的支流,但如今很多人都认为黄河上源应该从这里算起。今非昔比,那些探险家、科学家一旦发现了新的黄河源头,就能用随身携带的GPS进行定位,测出精准的经纬度和长度,然后标注在自己的地图上。而根据他们的测定,那个写进了教科书中的黄河全长(5464公里)一下又延长了三百多公里(5778公里)。一条母亲河又往上延伸了三百多公里,这让多少黄河儿女、中华儿女备感自豪。然而,当你仰望巴颜喀拉山北麓那斑驳的积雪,俯瞰卡日曲河谷和约古宗列盆地那穷窘寒碜的草地,又是否感觉到,一场巨大的生态灾难正在降临,甚至早已降临。
河源向上延伸,是黄河源区自然生态系统恶化的又一灾难性的征兆,表明亘古的冰川正在加速消融,雪线正在人类的步步紧逼下不断退缩,近年来,一座座千年雪山渐渐不见了踪影,在高原的脊梁上化为了流水。如果这还不足以引起人类的警觉,还有一个极端的、触目惊心的案例已经引起了全世界的惊呼,珠穆朗玛峰变矮了!
大自然从来不会以孤例示人,它会以一连串的惨烈灾难让世人在震惊中觉醒。
2004年4月,由于冰川加速融化,在陡峭的山形和强降水的联合作用下,一场冰川雪崩发生在大禹导河的积石山——阿尼玛卿山西侧,顷刻间,天地震荡,山河动摇,一座华夏传说中的大禹治水导河之源、在藏民心中尊奉为黄河之祖的神山,仿佛又回到了女娲补天之前的昏天黑地,崩塌下来的冰川裹挟着冰碛物,如天塌下来一般扑向清水河、权隆河、达玛曲河汇入的曲什安河的河谷处,在那塌陷的天空之下又有谁能幸免于难?而一场灾难发生后还将引发次生灾害,崩塌物堆积成一道纵向三公里、横向五公里、平均厚度超过三百米的冰雪大坝,被堵塞的河道形成了一个堰塞湖,从上游流来的河水没有了出路,全都涌进了这个堰塞湖里,随着水域面积的不断扩大和蓄水量的剧增,一道由砾石和冰川碎屑组成的冰碛坝承受的压力越来越大,又加之坝体本身松散多孔,每天都在松动。随着气候变暖,冰雪消融瓦解,一座冰湖溃决的危险越来越大。到了2005年6月,积石山再次发生冰川崩塌,一座以灾难的方式形成的冰湖又终于以灾难的方式溃决,崩塌的山体形成巨大的泥石流,眨眼间又冲毁和埋葬了数个村庄……
每一场灾难给人间带来的浩劫,都没有任何方式可以直接换算,譬如说生命。在尖锐的阵痛之后,顷刻间爆发的灾难还将遗留无穷的隐患与后患。众所周知,那一座座高过云端的雪山和冰川就是孕育江河的真正源头,也是一座座固体水库,“黄河之水天上来”,这何尝又不是对李白诗句的一种正解。在季节的轮回更替中,雪山冰川的融水一直是江河的源泉,而年复一年的冰雪又将覆盖消融的冰雪,这是大自然处于正常状态的良性循环,从而保持了雪山冰川永恒的存在。但如果雪山冰川以近年来的非正常速度加剧瓦解和消融,在短时间内,它将直接引发冰湖溃决、山洪暴发、冰川泥石流等自然灾害,积石山已以惨烈的灾难验证了;从长远看,还将造成水资源严重短缺、河流湖泊干涸断流,而由于干旱缺水又必将带来荒漠化。有专家预言,如果冰川消融的趋势以现在这样的速度继续下去,到2050年底,中国三分之二的冰川将不复存在;到2100年,几乎所有的冰川都将融化殆尽。若专家的预言一语成谶,那将是人类乃至天地万物的大灭绝。
我一路追踪而来,从河流湖泊干涸、多年冻土的消融、草场植被退化、高原鼠灾泛滥到冰川雪崩,这种种征兆其实只是一种灾难的不同表现形式而已,它们是不分先后、不分彼此、互为因果的,由此形成了一种导致黄河源区自然生态不断恶化的恶性循环,一种随时处于崩溃状态的多米诺骨牌效应。在追溯黄河源之前,我也曾探访过青海湖,愈演愈烈的荒漠化,也同样是青海湖难以遏阻的命运。随着注入青海湖的七十多条河流干涸断流,环绕这个大湖的草地变成荒滩、盐碱滩乃至沙漠,一些专家早已发出了警示,这个中国第一大的内陆湖泊正在演变为第二个罗布泊。在一个大湖死亡之前,死亡的气息已经开始弥漫。早在十多年前,就在一条注入青海湖的支流里,成群结队的湟鱼逆流而上准备产卵,这是它们的生命本能,它们却难以本能的方式预测,一条让它们怀孕生育的母亲河,已经变成了死亡之河。由于水量锐减,大批湟鱼因搁浅而死亡,而一条河流已经连把它们遗体带走的力气都没有了,层层叠叠地堆成了一条半米厚的死鱼墙。那些面对着青海湖张开手臂兴奋地叫喊的人们,又是否看到了发生在他们背后的悲惨一幕?这样的悲剧,离人类已经很近了。
我一路追踪,也在一直追问,这一切灾难的背后推手又是谁?
追根究底,无非是两大原因,一是自然原因,一是人为因素,说穿了就是天灾人祸。
从自然原因看,无论是体制内的专家还是绿色和平等民间环保公益人士,均高度一致地指向了一个世界性的罪魁祸首——全球气候变暖。在黄河源头,这也是一切灾难的源头。气候变暖的原因非常复杂,但人类也难辞其咎。在过去的一个多世纪里,以煤炭和石油为主的石化燃料以加速度把人类加速推向了现代化进程,也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向大气中排放大量二氧化碳,由此而产生所谓“温室效应”,让地球越来越热,持续处于高烧状态。而在加害大自然的同时,人类也成为了直接受害者。从更直接的人为因素看,从黄河源到三江源原本都是人烟稀少甚至阒无人迹的自然王国,在新中国第一支黄河源查勘队深入源区时,过了玛多基本上就是无人区,而近三十年来,一片在雪域高原沉睡的净土再也难得清净,一个与世隔绝之地,变成了一个黄金宝地。
最早把黄河源为害得千疮百孔的不是鼠辈,而是人类。就在玛多县扎陵湖乡,有一大片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被人类乱挖乱采的红金台砂金矿区,一首在淘金人中传唱的青海花儿《沙娃泪》唱出了他们一路辗转跋涉的悲苦:“哎,出门人遇上了大黄风,吹起的沙土打给着脸上疼,尕手扶栏下着走不成,你推我拉的麻绳俩拽,哎,连明昼夜的赶路程,一天地一天地远离了家门,风里雨里的半个月整,到了个金场里才安下了心,哎,把毡房下给在沙滩上,下哈个窝子了把苦哈下,铁锨把蹭手着浑身儿酸,手心里的血泡着全磨烂……”在这“一路上的寒苦哈说不完,沙娃们的眼泪淌呀不干”血泪诉说里,也再现了淘金者当年日夜兼程、纷至沓来的情景,虽说艰苦备尝,矿难如麻,但很多人也在这里淘到了自己的第一桶金,玛多县也在开采金矿资源中开创了一个西部贫困县的财富奇迹,一度跃居青海省乃至全国的首富县,从1980年至1982年,全县人均年收入连续三年在全国位居第一。然而,玛多县的金矿都是高寒山区的砂金,采金对原本就极其脆弱的生态植被造成了毁灭性的破坏,到1998年,淘金者已把一座红金台翻了个底朝天。当金矿资源开采殆尽,留下的只有千疮百孔的淘金坑,而这种以牺牲资源和生态环境为代价的致富之路,只能是竭泽而渔,不可长久持续,换来的只是得不偿失的生态灾难,玛多县很快又从一个富甲国中的首富县沦为了一贫如洗且遍体鳞伤的贫困县。
危机与灾难,人类一直在重蹈覆辙。“人类对于大自然的每一次胜利,都将受到大自然的加倍报复。”——这是伟大导师恩格斯对人类发出的警示。当人类在一场又一场致命的自然灾害中惊醒,又有多少人觉悟到这自然灾害首先就是人类自己造成的?然而,灾难总是突如其来,而人类的觉悟总是来得太迟。那个灾难性的后果也不是没人知道,但人类总是太急功近利。一轮淘金热过去了,还有一轮又一轮,每年都有成千上万的人像蝗虫一样扑向黄河源区的草场,有的人拿着尖嘴的锄头在一座座山上挖虫草,有的人是来抢摘黑枸杞,这都是比金子还贵的“软黄金”。这已不是掠夺,而是洗劫,甚至是一场天地人间的大浩劫。一边是人间为利益而争斗的暴力冲突,一边是天然植被的毁灭性灾难,而人类对付大自然的工具,一转身就可以对付自己的同类。在黄河源区的草地上,一亩地的草场出现两百个鼠洞不稀奇,每走半步便有一个,但比鼠洞更多的还是人类挖出的数也数不清的沙坑,寸草不生。
往更深处追溯,从修建铁路、公路、水利水电工程、开发矿产资源,到过度放牧、垦荒,都往往导致自然生物链断裂,这也是人性撕裂的过程。每次一想到黄河源区那些价值数以百亿计的地下矿藏,我的神经就下意识地绷紧了,如若当地政府毅然决然地要开发那些矿藏资源,随时都可以找到理直气壮的理由,如发展社会经济、改变西部贫穷落后的面貌、改善民生等等。借用一句诗,“请举起森林一般的手臂制止”,否则黄河源区的自然生态和一切的自然生态必将万劫不复。
这里还以玛多为例,玛多从来不是玛多人的玛多,也不只是黄河源区的玛多,而是三江源的核心区域。一个地方对生态的破坏很快,很容易,而修复太难,太沉重。这也是一个地方难以承受的,其间暗含了一种危机转嫁方式,最终只能由国家来买单,实际上就是由全体纳税人来负担。这是公开的秘密,如今很多曾经滥开滥采的地方,都在以“努力转变发展方式”的名义,“积极争取国家项目和资金,对以往的矿山环境进行恢复治理。”而无论从国家战略还是国家责任看,都必须保护三江源的生态环境,维护黄河、长江这两大母亲河的健康生命。为此,国务院从2005年正式启动三江源生态保护和建设的工程,按照当时的总体规划,国家投入七十五亿元,计划用七年时间,使三江源区域的退化、沙化草地得到治理和恢复。
玛多县作为黄河源头第一县,又被列入青海省退牧还草重点县,自然是这次治理的重点。从2006年红金台淘金坑一期治理开始,采取了推沙填坑、回填表土、栽种林草、封育围栏、河道治理等措施,而我此前提及的、正在进行的生态移民,也可谓是人类对大自然的一个让步,给自然生态让出了一个自然恢复的空间。除此之外,人类对自然的良性介入也是很有必要的,如在旱季通过人工降雨对草原进行雨水补给,就有助于自然生态恢复生机。《周易》谓“天地之大德曰生”,天地有生育万物之德,“人法地,地法天”,既善待山水,又效法自然,这其实就是天地良心。当人类尊重和顺从大自然,很多事都会顺其自然地发生,生态系统一旦有了生机,自然就有了自我调节功能,但要真正构筑起一道生态屏障,人类还任重而道远。
一位专家曾这样对我说,从黄河源到三江源,乃至整个青海,其实根本就用不着开发,只要把自然环境保护好了,就是对中国最大的贡献,也是对青海最大的爱护。
青海省一位副省长也说过类似的话:“青海是经济小省、生态大省,对国家GDP的贡献有限,但保护好三江源区的生态环境,对国家的贡献就是巨大的。”
无论从哪方面看,这都是一个接近真理乃至天理的观点。青海拥有近七十万平方公里的国土面积,相当于内地的两三个省,人口不过六百万,仅相当于内地一个地级市的人口,而且大多聚居于省会西宁以及州府、县城,而青海的旅游资源非常丰富,只要围绕对自然生态伤害相对较小的旅游业及相关产业、绿色生态环保产业谋发展,其社会经济和民生便有足够的发展空间。而青海省作为三江之源、中华水塔,可以说掌握着中华民族的命脉,维系着黄河、长江、澜沧江——湄公河以及众多中小流域的命脉与生态。这三大江河都是中国乃至世界名列前茅的大江大河,长江为中国第一、亚洲第一、世界第三的大河;黄河为中国第二、亚洲第二、世界第五的长河,澜沧江——湄公河为位居亚洲第三的国际河流。这一条条伟大的河流,孕育于三江源这同一个子宫,而孕育她们的伟大的母亲,就是青海。而对于青海,又有什么比维持这三条大河的健康生命更伟大的事情?
黄河是中华民族的母亲河,这是中国人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尽管我是喝长江水长大的,但在心里一直把黄河像母亲一样敬着。追溯祖先的血脉,我们也是从中原黄河流域辗转迁徙到江南的客家民系,但我既不是一个朝圣者,更不是一个探险者,我这个年届天命的人,早已没有了年轻时的血气和冲动,走到这里,我已抵达了生命的极限。从一开始,我的想法就很简单,就是想看看一条大河是怎样诞生的,这是我对黄河源头一往情深又难以按捺的憧憬。从憧憬到抵达,然后转身,一条路的终点变成了一条长河的开端,却再也没有出发时那种出征的悲壮,只有不可名状的惆怅与悲哀。我相信,每一个有幸抵达过黄河源头的人,都会产生某种强烈的不幸之感。
当我转身离去之际,又一次下意识地蓦然回首,视野里的一切都被青藏高原的阳光清晰地照亮了,那静穆的雪山冰峰倒映在水中,你只能用冰肌雪骨、冰魂雪魄这些人间最干净、最圣洁的词语来形容。一朵一朵白云低得就在眼下掠过,恍若神仙驾来的祥云一样圣洁。藏民说,那是神。神,其实就是天意。冥冥中还有一种力量正在主宰着天上的雪线。有人把绕过积石山——阿尼玛卿山的九曲黄河第一弯喻为“宇宙中的庄严幻影”,其实整个黄河源、三江源、青藏高原都是宇宙中庄严的幻影,一个被我频频使用的词总是在脑子里盘旋,绝美!在我心中,绝美不只是无与伦比的美丽,而且是绝无仅有之美,美得让人绝望,仰望着她,我下意识地想要跪下。
我跟着桑却江才,按藏族仪式在玛尼堆拜祭了母亲河,就像完成了一次洗礼。
此时我的心情已如静水深流。这是我天命中的一条河,我将沿着一个伟人的思路,从黄河源一直走到黄河的入海口,缓慢而冷静地走过自己的天命。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天命,黄河也有自己的天命。一个人从逆水而上到顺水而下,当你同河流保持一致的方向时,或许才会与这条长河有更默契的、高度一致的命运感。天命如水,到时候你啥都明白了。
陈启文,作家,现居广东东莞。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河床》、纪实文学《命脉——中国水利调查》及中短篇小说、散文多篇。